02 談死亡

(1612年作 1625年增訂)

成人懼怕死亡,恰如兒童怕進黑暗;兒童天生的恐懼隨著故事同步增長,成人情況亦然。靜觀死亡,將它視為罪惡的報應,看作去另一世界的必由之路,當屬神聖虔誠之見。然而,懼怕死亡,將其視為應向自然交納的貢品,則是愚陋之談。而在宗教沉思錄中,時而混雜著虛幻迷信色彩。在一些修士的《修行記》中,你會讀到此類文字:人當自忖,若指尖遭受擠壓折磨尚有鑽心之痛,進而推想死亡之際,全身腐朽化解,其痛又當如何。其實,死亡時經曆的苦痛比一肢受刑要輕鬆百倍,因為最致命的部位未必最敏感。一位言者以哲人與凡人的雙重身份說出如下妙語:“死亡的聲勢比死亡本身更為恐怖。”呻吟,驚厥,麵無血色,親朋哭泣,黑衣黑幔,喪葬儀式,諸如此類使死亡顯得觸目驚心。

值得注意的是,人心中的情感盡管脆弱,但並非不能抗禦對死亡的恐懼。既然人身旁簇擁著那麽多能戰勝死亡的幫手,死亡就未必那麽可怕。複仇戰勝死亡,愛情蔑視死亡,榮譽渴望死亡,悲哀奔赴死亡,恐懼搶占死亡。此外,我們還從史書中讀到:奧托皇帝自殺之後,哀憐之心(一種最溫柔的情感)煽誘眾人紛紛效死,純粹為了表示對皇上的哀憐之情和身為追隨者的耿耿忠心。此外,塞內加認為“苛求”和“膩煩”也會使人舍生求死:“想一想你將同樣的事情做了多少遍,不僅勇敢和痛苦之輩想一死了之,連苛求之人也想一了百了。”一個人盡管既不勇敢也不痛苦,但反反複複做同一件事的膩煩也足以令他萌生死念。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死亡的臨近對英雄豪傑影響甚微,因為這種人到了最後一刻仍不改本色。奧古斯都·愷撒臨死還說這樣的讚語:“永別了,利維婭!終生勿忘我們夫妻一場。”提比略臨死還在作假,正如塔西佗所言:“提比略體力衰竭,但虛偽依舊。”韋斯巴薌死到臨頭,還坐在凳子上調笑:“我想,我就要成神了。”加爾巴死時還引頸陳詞:“砍吧,倘若這樣做有益於羅馬人民的話。”塞普蒂默斯·塞維魯臨死前還在處理政務,他說:“要是還要我辦什麽事,那就快點。”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斯多葛派對死亡未免過於推崇,他們大力籌辦,使死亡顯得愈加恐怖。有種說法更有道理:“他把生命的終結看作自然的一種恩賜。”死與生同樣自然:也許對嬰孩而言,生與死同樣痛苦。

人若死於孜孜追求之中或傷於熱血沸騰之際,當時是不大感到疼痛的,因此一顆專一向善的心靈就能避免死亡的苦痛;尤其應當相信:一個人實現偉大目標和抱負時,最甜美的歌莫過於“如今請讓你的仆人離去”。死亡還有一點,就是它能打開美譽之門,熄滅嫉妒之火:“生前遭人妒忌者死後受人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