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談叛亂與**

(1625年作)

為民牧者應當預測國家未來的暴風驟雨。這種風雨一般在諸事不分高下、勢均力敵之時最猛;自然風暴在春分、秋分之際最猛,風暴來臨時總是空穀起陣風,海底湧暗潮,同樣,國家也有類似現象。

太陽也常常警告我們:動**近在眼前,

陰謀和暗算隨時會出現。

對國家明目張膽大肆攻擊,謠言四起,人們信以為真,這就是亂世的征兆。維吉爾在敘述謠言女神的家世時說她是巨人的妹妹:

地母因為惱恨天神,

最後讓她出生,

就是巨人科烏斯和凱恩拉都斯的妹妹。

謠言好像是過去叛亂的遺物,其實它倒是未來叛亂的前奏。然而維吉爾所言極是,叛亂的**和叛亂的謠言區別甚微,就像兄妹之間、男女之間的差異一樣。尤其當國家最值得稱道、最應深得民心的英明舉措遭到惡意中傷時,更顯得二者的區別不大,因為這就表明嫉妒極大,正如塔西佗所言:“一旦煽起公憤,他的舉措無論好壞都要受到攻擊。”但這並不是說,因為謠言是動亂的征兆,所以製止動亂的靈丹妙方就是應當對謠言嚴封死堵。其實,對謠言置若罔聞往往能最有效地製止。千方百計封殺追查隻會使人們心頭的疑雲長聚不散。

還有,對塔西佗所說的那種服從也要當心:“他們領餉當兵,但對長官的命令仍然樂於議論,懶於服從。”對命令和指示爭論不休,推三阻四,吹毛求疵,就是一種不服管束的行為和拒絕服從的嚐試。如果在爭論中讚成指示的人說話小心謹慎,反對指示的人出言大膽放肆,情況尤其如此。

再說,馬基雅維利的看法很有道理,君王本應是全民的父母,如果他們自成一黨,偏向一方,那就像一條一側過重而翻了的船。這種現象在法王亨利三世時代看得非常清楚。他先加入神聖同盟要消滅新教徒,過了不久,這個同盟卻反過來把矛頭對向他自己。因為當王權被作為達到一個目的的幫手,而且出現比王權的綱維結紮得更加緊密的綱維時,君王就開始大權旁落了。

還有,明爭暗鬥、結幫拉派明目張膽地進行時,那就是政府威信掃地的征兆。因為一個政府裏要員的運動應當像“初始動力”作用下的行星的運動。按照老派說法,每一個行星在最高動力的支配下迅速運轉,而又在輕輕地進行著自轉。因此,當大人物自轉過猛,如塔西佗所說,“放肆得目無主公”的情況下,那就是眾星越軌的表示。尊崇是上帝授予君王的,所以他威脅著要予以解除,說:“我也要放鬆列王的腰帶。”

因此,如果政府的四大支柱(宗教、司法、議會、財政)中的任何一個徹底動搖或嚴重削弱,人們就隻好祈求天公作美了。不過我們暫且擱下關於預兆的這一部分(隨後可能還有說明),先說叛亂的因素,再談叛亂的動機,最後講根治叛亂的要方。

談及叛亂的因素,這是一個要仔細考慮的問題。因為防止叛亂的最妥善的辦法(如果時勢允許的話)就是釜底抽薪。如果柴薪現成,那就很難說什麽時候會冒出一粒火星燃起一場大火。叛亂的要素有二:一是貧困盛行;二是怨氣衝天。有多少人破產,就有多少人支持動亂,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盧坎對內戰前的羅馬有過精辟的論述:

從此產生了狼吞虎咽的高利貸和驢打滾般的利潤,

從此產生了信譽的動搖和對許多人有利的戰爭。

這種“對許多人有利的戰爭”是一個準確無誤的信號,表明一個國家將出現叛亂和**。如果殷實人家的這種窮困和破落與普通民眾的啼饑號寒合為一體,那就要大禍臨頭了,因為肚子作亂是最難平息的。至於怨氣,它在政體裏就像人體裏的體液,是容易蓄燒發火的。君王千萬不可以這些怨氣的正當與否來衡量它們的危險程度,因為這樣就把民眾想象得太理智了,其實他們往往把自己的利益一腳踢開;也不可用他們叛亂引起的痛苦大小來衡量,因為在恐懼大於感情時的怨氣是最危險的。“痛苦有限,恐懼無邊。”況且遇到高壓,激發耐心的東西同樣也能抵消勇氣。然而,遇到恐懼,情況則不然。任何君王、任何國家也不可因怨氣已司空見慣、日久天長,但未造成危險而掉以輕心。固然並非每一股霧氣都能釀成暴風雨,可是盡管暴風雨大多一陣子就風流雲散,但終究會傾盆而下的。西班牙諺語說得好:“繩子終究要被無力的拉扯弄斷。”

叛亂的原因和動機如下:宗教改革、苛捐雜稅、法律更改、習俗移易、特權破除、壓迫普遍、小人得勢、異族入侵、饑荒頻仍、散兵行害、派係鬥爭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還有其他形形色色激怒民眾,使他們齊心協力、共同奮鬥的現象。

至於根治的方法,有些一般性的預防措施我們倒願意談談。對症下藥是根本的一條,所以隻能就事論事,不可一概而論。

第一個根治或防止的辦法就是千方百計排除我們前麵說過的叛亂的根由,即國內的貧困。為此就必須維護貿易的開放與平衡,重視工業;消除遊手好閑,推行節約法令,抑製鋪張浪費,改良耕地;調整物價,減輕稅負,等等。總而言之,要有先見之明:一個國家的人口(尤其在沒有戰爭殺戮的情況下)不能超過該國供養人口的出產,而且人口不應當僅按數目來計算,因為人數雖少,但如果花銷多、收入少,則要比人數多但生活水平低、收入多的人更容易把國家挖空。所以貴族顯達的人數劇增,超過平民百姓的增長比例,就會加速國家的貧困。僧侶人數膨脹也會造成同樣的惡果,因為他們都不增加出產。如果讀書人多而職位少,也會出現類似局麵。

同樣應當記住的是,由於任何國家增加財富都必須依賴外國人(因為任何東西有得必有失),所以一個國家隻有三樣東西可向他國出售:天然產物、工業製品、運輸。所以,如果這三個輪子都能轉動,財富就像一江春水滾滾而來。還往往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勞動比產品更寶貴”,即工作和運輸比原材料更寶貴,更能使一個國家致富,荷蘭人就是明顯的例子,因為他們有著世界上最好的地上礦藏。

最為重要的是要推行良好的政策,以保證國家的錢財不要聚斂在少數人手裏。否則,即便國家財力雄厚,國民仍然會食不果腹。金錢猶如糞肥,撒不開就沒有功效。要做到這一點,主要靠查禁或者至少嚴管狼吞虎咽式的暴利貿易和壟斷經營的大牧場之類。

至於消除不滿情緒,或者至少消除不滿情緒中的危險成分,我們知道,每個國家都有兩種臣民,即貴族與平民,若其中之一表示不滿,危險倒不是很大。因為平民百姓若沒有上層貴族的挑唆,便遲遲無所行動;而廣大群眾沒有自覺、自願蓄勢待發的行動,上層貴族則勢單力薄;而上層貴族等到下層民眾興風作浪,他們隨即表態響應,那才是真正的危險。詩人們編造說,眾神本來要把朱庇特綁起來,可是朱庇特聽見了風聲,他聽了帕拉斯的建議,召喚百手巨人布裏阿柔斯前來保駕。這無疑是一則寓言,說明國君要確保民意支持才能長治久安。

給民眾適當的自由,讓他們發泄悲憤不滿(隻要這種發泄不要太肆無忌憚就行),這不失為一種萬全之策。因為將苦水憋回肚裏,把膿血堵進體內,就有生惡性潰瘍和毒性膿瘡的危險。

遇到不滿的時候,厄庇墨透斯的作用倒很適合普羅米修斯,因為再沒有預防不滿的更好的辦法了。當痛苦和災禍飛出來時,厄庇墨透斯終於合上了匣蓋,把“希望”留在匣底。毫無疑問,精心培育希望,將人們從希望引向希望是解不滿之毒的靈丹妙藥。當一個政府無力以有求必應的舉措贏得民心時,如果尚能用希望將其籠絡,而且處理事務時不至於顯出邪惡當道、不可收拾的態勢,而是還有解決的希望,那麽這個政府仍不失為一個英明的政府。這一點不難辦到,因為無論個人或黨派都喜歡自我奉承,或者至少喜歡口是心非,巧言令色。

還有,防患於未然,切忌出現使不滿之徒可能趨之若鶩、並能聚眾領軍的合適的頭目,這一點盡管人所共知,但仍不失為一種高明的警戒之策。按我的理解,合適的頭目即為一種大名鼎鼎的人物,為不滿之徒眾望所歸,眾目所仰,而且據認在自身利益上也心懷不滿。這種人要麽將其招安,歸順國家,而且手段要真誠可靠;要麽讓他跟同黨中的反對派分庭抗禮,平起平坐。一般來說,分化瓦解各個不利於國家的黨派組織,使他們彼此疏遠,或者至少相互猜忌,也不算一種下策。因為要是擁護國策者分崩離析,而反對者卻團結一心,那就成了一種令人絕望的局麵。

我注意到:某些君王出言尖刻,結果點燃了叛亂之火。愷撒說:“蘇拉不通文采,所以不懂獨裁。”此話等於引火燒身,禍害無窮,因為人們原本對他抱有希望——說不定什麽時候他會放棄獨裁,而這番話使大家徹底絕望。加爾巴說:“他的習慣是征兵,而不是買兵。”這句話招來了殺身之禍,因為他使士兵斷絕了獲得犒賞的希望。普羅布斯也因出言不慎而喪命,他說:“隻要我活著,羅馬帝國就不再需要士兵。”因為此話使士兵極其絕望。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所以君王遇到棘手的問題和危急的時刻,必須出言謹慎,尤其是一些簡言短語,詞鋒犀利,像投槍匕首一樣飛出去,被認為出自肺腑;至於長篇大論,則顯得枯燥無味,倒不甚引人注意。

最後,君王為了預防不測,身旁不能沒有一名或多名猛將,以便將叛亂平息在萌芽時期。因為沒有這種人,動亂一起,滿朝驚惶,國家就陷入塔西佗所說的危險境地:“人們的心態則是:此種傷天害理之惡行,敢為者寡,想為者眾,容忍者悉數也。”然而此類將軍必須忠實可靠,德高望重,絕不可是結幫拉派、嘩眾取寵之輩,而且能跟國內其他要員步調一致;如其不然,藥則猛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