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齊拉領我上樓時,她勸我要把蠟燭遮住,也別弄出聲音,因為她的主人對那間她要安置我的臥房有著很奇怪的想法,從來不願意讓任何人借住在那兒。我問其中的原因,她說她也不知道,她才在這兒待了一兩年,再說他們有那麽多古怪的事情,她也就見怪不怪了。

我已經昏昏沉沉的,感覺不到好奇了。我關緊門,四下瞥一眼找床。屋裏所有的家具就是一把椅子、一個衣櫥和一隻大橡木箱子,這屋裏靠近屋頂的地方還嵌進了幾個類似四輪馬車廂窗子的方形閣。

我走上前去,往這構造裏麵看,才發現是一種特別的老式長臥榻,很方便的設計,這樣就可以不必為每個家人都提供自己的單間。其實,這小方閣形成了一個小內室,封閉的窗台正好當桌子。

我推開一邊的嵌板,拿著蠟燭走進去,再把嵌板拉到一起,覺得很踏實,可以應對希斯克利夫和其他所有人的戒備。

那窗台,我放蠟燭的窗上,有幾本發了黴的書堆在一個角落裏,油漆過的窗台上到處是字跡的劃痕。不過這些字跡沒有別的,都是用各種字體反複寫的一個名字,有大有小的——凱瑟琳·恩蕭,然後有的變成了凱瑟琳·希斯克利夫,再就是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倚在窗戶上,繼續拚讀凱瑟琳·恩蕭——希斯克利夫——林頓,直到我合上眼。但是還沒有休息五分鍾,黑暗中開始閃現耀眼的白色字母,就像活生生的幽靈,空氣中塞滿了凱瑟琳。我醒過來,想驅散這些刺眼的名字,發現我的蠟燭芯倒在一本古書上,窗台上充滿了烤牛皮味兒的熏香。

我熄滅了蠟燭。寒冷和持續的惡心讓我很難受。我坐了起來,攤開了那本被烤破了的書卷,放在膝上。那是一本《聖經》,白體字,散發著一股可怕的黴味兒,扉頁上題有“凱瑟琳·恩蕭,她的書”的字樣,注明的日期是在二十多年以前。

我合上這本,又拿起一本,再下一本,一直到把所有書都細細地查看了一遍。凱瑟琳的藏書是挑選過的,這些書磨損的樣子,表明被反複讀過,雖然書讀得並不完全得當,簡直沒有一章能逃過鋼筆字的批注——至少,看上去像是批注——印刷留下的每一點點空白處都寫得滿滿的。

這些批注,有些是斷斷續續的句子,其他地方是定期日記的形式,是一種尚未定型的孩子氣的潦草筆跡。在一處附加頁的上欄(沒準兒在乍一看到的時候,還很稀罕),我很開心地看到了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雖然是大致的勾畫,卻是很有感染力的素描。

這當即激起了我對陌生的凱瑟琳的興趣,我馬上開始破解她那已經褪色的難以辨認的文字。

“糟糕的星期天!”底下一段開頭寫道,“我父親要是能再回來就好了。辛德雷是個可惡的代理人——他對希斯克利夫的態度糟透了——希和我準備反抗——今天晚上我們就要開始采取行動。

“一整天都在下雨,我們不能去教堂,所以約瑟夫偏要在閣樓安排一個禮拜會。而辛德雷和他妻子就在樓下舒舒服服地圍著爐火取暖——什麽都幹,就是不會讀他們的《聖經》,我擔保——我和那不幸的小鄉巴佬希斯克利夫卻被吩咐拿著我們的祈禱書,爬上樓。我們排成一排,坐在一袋穀物上,嘟嘟囔囔又哆哆嗦嗦的,指望約瑟夫也凍得發抖,他就可以看在自己的分兒上,給我們個短點兒的布道。白費心機!禮拜儀式整整拖了三個小時,而我們的兄長看到我們下得樓來,竟然厚著臉皮叫道——

“‘什麽,都做完了?’

“過去星期天晚上都允許我們玩兒,要是我們不太吵鬧的話;現在,僅僅偷偷笑笑,就足以把我們打發到牆角去了。

“‘你們忘記這兒有你們的主人了,’這專橫的人說,‘誰先惹我生氣,我就毀了誰!我強調絕對的輕省和安靜。噢,小夥子,那是你嗎?弗蘭西斯,親愛的,你走過來的時候,去扯他的頭發,我聽到他在打響指。’

“弗蘭西斯盡情地扯他的頭發,然後走過來,坐在她丈夫的膝上。

他們就在那兒,像兩個寶貝,一個小時地又親親又胡說——那愚蠢的廢話讓我們都應該感到難為情。

“我們由著自己在櫃子的拱背裏舒舒服服地待著。我剛剛把我們的餐巾係在一起,把它掛成簾子,約瑟夫就有差事從馬廄回來了。他把我掛的簾子扯下來,打我的耳光,還用嘶啞的聲音粗聲說——“‘主人剛剛下葬,安息日還沒有過去,福音還在你們耳朵邊上響,你們就敢玩兒開了!你們也不害臊!坐下,壞孩子!這兒的好書足夠了,隻要你們想讀,坐下來,再想想你們的靈魂!’“說了這些,他逼著我們規規矩矩坐直了,就著遠遠的爐火的暗淡光線,給我們看他硬塞給我們的沒用的經文。

“我忍受不了這事兒,就嘩啦一下抄起我那乏味的書卷,然後,用力扔進了狗窩,發誓說我討厭好書。

“希斯克利夫把他的那本也踢到同一個地方。接著是一場**。

“‘辛德雷少爺!’我們的牧師喊叫起來,‘少爺,到這兒來!凱茜小姐撕了《救世盔》的書皮,希斯克利夫使勁兒踢《走向毀滅的廣闊道路》的第一段!你由著他們這麽下去可太糟了。唉!要是老頭兒可能會好好地管緊他們——可是他已經走了!’“辛德雷急忙從他的壁爐天堂過來,一手揪住我們一人的領子,一手抓住另一人的胳膊,使勁兒把我們都扔進了後廚。約瑟夫聲稱在那兒撒旦肯定會把我們倆活脫脫地收了去。作為安慰,我們分別找了一個單獨的角落,去等待他的到來。

“我從書架上夠到了這本書,還有一瓶墨水,把房門推成半開的,好借到光亮,這樣我就有時間寫了二十分鍾。可是我的同伴沒這個耐性,他提出,我們該披上擠奶女工的鬥篷遮雨,去荒原上跑跑。好主意——而且,那樣的話,要是那個拉著臉的老頭兒進來,他也可以相信他的預言實現了——我們就是在雨地裏也不會比待在這兒更潮濕更寒冷。”

我猜想凱瑟琳實現了她的計劃,因為,她的下一句換了個話題,哭哭啼啼的。

“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辛德雷能讓我哭成這樣!”她寫道,“我頭疼得都枕不了枕頭了,可還是沒法兒不哭。可憐的希斯克利夫!辛德雷叫他流浪漢,還不讓他再和我們坐在一起,也不讓他和我們一起吃飯,而且,他說了,不許希斯克利夫和我在一起玩兒,他還嚇唬我們,要是違反了他的要求,就把他趕出家門去。

“他一直在責怪我們的父親(他怎麽敢?)對希太優待,還發誓說要把他降到應有的地位上去——”

我開始對著這模糊的紙頁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眼睛從手寫的字溜到印刷的版本上。我看到了一個紅色花體字的標題——“七十個七次和第七十一的第一條a:一篇虔誠的演講——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在吉默吞教堂的講座”,那會兒,我恍恍惚惚的,正發愁地猜想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會怎樣講這個話題,卻倒在**睡著了。

唉,壞茶和壞脾氣造成的!還能有什麽讓我度過這麽可怕的夜晚呢?自從我能吃苦以後,我就不記得,還有哪一夜能和這一夜相比的。

我開始進入夢鄉,幾乎在我還有意識我待在什麽地方的時候就做上夢了。我覺得那是早晨,我就在回家的路上,約瑟夫領路。路上的雪積了幾尺厚,而且,在我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的時候,我的同伴還嘮嘮叨叨地責怪我,讓我厭煩。他說我沒帶著一根香客的手杖,告訴我不帶上這麽一根,絕對進不了家,說著還誇張地揮著一根大頭棒,我知道這就是叫手杖的東西。

有一瞬間,我想,我還需要靠這麽一個家夥去獲準進入自己的住處,真是荒唐。然後,一個新的念頭閃過。我又不是去那兒,我們是a 源出《聖經》,耶穌說,“不止寬恕七次,而是七十個七次。”

行進在去聽著名的傑別斯·伯蘭德罕布道的路上,聽他講經文文本——“七十個七次”;而不管是約瑟夫、傳道者或是我,誰要是犯了“第七十一的第一條”,就會被公開曝光並被趕出教會。

我們來到了那個小教堂。我原先散步時還真是有兩三次經過那兒的,它在兩個小山之間的山穀裏,是一個高地山穀,靠近沼澤,據說那兒的泥炭濕地可以解決存放在那兒的幾具屍體的所有防腐問題。小教堂的屋頂到現在都好好地保持著,但是一個教士每年隻有二十鎊的薪水,還有一所兩居的房子,而且恐怕很快就要限定成一居房了。沒有教士願意承擔牧師的職責,特別是根據目前的傳聞,他的教民們寧願讓他餓死,也不願給他增加生計而從他們自己口袋裏多掏一分錢。不過,在我的夢裏,傑別斯擁有滿滿當當的用心的會眾,而且,他布道了——天啊!這是什麽講道啊,共分為四百九十段,每一段都等同於一篇教士普通的講道詞,而且每一段都討論了一種不同的罪!他從哪兒找來的這些材料,我說不上來。他有自己的方式和說辭來講解這些罪過。好像那些教友在所有場合都不可避免地會犯各種各樣的罪。

這些罪過的性質大部分都稀奇古怪,那些奇怪的罪名,我以前從來都沒想到過。

噢,我有多麽厭倦。我是怎樣地折騰,又打哈欠,又打盹兒,然後又回過神兒來!我是怎樣地捏自己,戳自己,又揉眼睛,又站起來,又再坐下的,還用胳膊肘推約瑟夫,讓他告訴我,要是傑別斯還能講完的話。

我是不得不聽到底了,最後,他總算講到了“第七十一的第一條”

了。在這緊要關頭,突然,一個靈感來襲,我激動得站了起來,指責傑別斯·伯蘭德罕是個罪人,那種罪是沒有基督徒能寬恕的。

“先生,”我大聲說道,“坐在這兒的四壁之內,我已經一口氣地忍受和原諒了你這高談闊論的四百九十個標題。有七十個七次我已經抓起我的帽子,就要走開了——有七十個七次你毫無道理地強迫我回到我的座位。這第四百九十一段實在是太過分了,殉教的同伴們,抓住他!

把他拖下來,打碎他,讓這個知道他的地方再也不認他!”

“那人就是你!”在一本正經的停頓之後,傑別斯從他的座墊上欠欠身,叫道,“七十個七次就是你目瞪口呆地扭著臉——七十個七次,我就教於我的靈魂——你瞧,這是人類的弱點,這也是可以被寬恕的!

第七十一的第一條來了。教友們,給他執行判決。上帝的聖民都有這樣的光榮!”

隨著這結束語,全體會眾舉起他們朝聖的手杖一塊兒衝我包抄了過來,而我因為沒有武器自衛,就開始與約瑟夫——那個最靠近我又最凶猛的攻擊者——搏鬥。在眾人混戰中,大頭棒交疊,攻擊是針對我的,卻落在了別人的頭上。很快,整個小教堂回響著棍棒敲擊的對打聲。每個人都對他的鄰人動手,而伯蘭德罕也不願意閑著,為傾注他的熱情,在講壇上麵一陣大聲敲打,這可真叫響,最後,把我吵醒了,讓我有說不出的輕鬆。

到底是什麽讓人聯想到了那場大混亂呢?是什麽扮演了這場吵鬧中的傑別斯的角色?不過是冷杉的樹枝碰到了我的格子窗,當狂風呼嘯而過,冷杉樹的幹巴球果撞得窗戶玻璃嘎嘎作響!

我疑疑惑惑地又聽了一下,搞清了幹擾的原因,然後轉身打上了瞌睡,又進入了夢鄉——可能比剛才那個夢更令人不快。

這一次,我想起來了我是躺在橡木的小內室裏,而且聽得清陣陣大風勁雪,還聽得見冷杉樹枝重複著戲弄人的響聲,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可是,那聲音太讓我煩心,我要看看有沒有可能讓它消停。然後,我想我是起來了,想使勁兒打開窗戶,可那掛鉤焊進了鉤環裏,這情形我清醒時是看見了的,但是給忘了。

“無論如何,我必須要讓它消停!”我嘟囔著,用手撞破了玻璃,伸出去一個胳膊去抓那糾纏不休的樹枝,可我的手指抓住的不是樹枝,而是一隻涼冰冰的小手的手指頭!

噩夢般的極度恐懼襲過來,我使勁兒想把胳膊抽回來,可是那隻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個憂傷透頂的聲音嗚咽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是誰?”我問著,同時盡力想鬆開她的手。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地答道(我為什麽想到的是林頓?

有二十次我讀到林頓都讀成了恩蕭),“我回家來了,在荒野上迷了路!”

她說話間,我依稀看出是一張小孩的臉透過窗戶往裏麵望。恐懼讓我發狠,我發現怎麽也擺脫不了那個人,就把她的手腕往破玻璃上拉,來回摩擦,直到流出了血,浸透了床單。她還在哭著說:“讓我進去!”也還是一直把我抓得緊緊的,就要把我嚇瘋了。

“我怎麽能讓你進來!”我最終說,“要是你想叫我讓你進來,就鬆開我!”

那手指鬆開了,我從窗洞一把抽回了手,趕忙把書堆高了,擋住窗洞,捂上耳朵擋住那讓人傷心的祈求。

我的耳朵捂了差不多有一刻多鍾,然而,轉眼又聽見了,那悲傷的哭聲還在嗚咽!

“走開!”我叫道,“我絕不會讓你進來的,就是你求上二十年也不行。”

“二十年了,”那悲傷的聲音說著,“二十年了,我流浪了二十年了!”

外邊那兒開始有了微微的抓撓聲,那堆書也挪動了,好像被往前推了。

我想跳起來,可是手腳動都動不了,於是驚恐狂亂中我大聲叫喊。

讓我一頭霧水的是,我發現那叫喊聲並不是想象出來的,急促的腳步聲走近了我的房門,一隻有力的手推開了房門,微微的光從床頂上的方閣透過來。我還坐在那兒發抖,擦著額頭上的汗,那闖進來的人似乎猶豫了,自己在那兒嘀嘀咕咕的。

後來,他輕聲問了一句,顯然並沒有指望有人應答——“這兒有人嗎?”

我想最好還是坦白自己在這兒,因為我能聽出這是希斯克利夫的口音,害怕如果我不出聲,他會再搜尋的。

這樣想想,我轉身打開了嵌板。而我這一動作帶來的影響,我不會輕易就忘掉。

希斯克利夫靠近門口站著,穿著襯衣、褲子,拿著一根蠟燭,蠟燭油都滴到了手指上,他的臉像他身後的牆一樣白。那橡木門嘎吱一響,驚得他像是觸了電,手上的蠟燭飛出去幾尺遠,他極為不安,簡直連蠟燭都快撿不起來了。

“這兒隻有你的客人,先生,”我大聲叫喚,省得他再露出膽怯的樣子而丟臉,“我睡覺時很不幸做了可怕的噩夢叫喊起來。我抱歉打擾了你。”

“噢,上帝詛咒你,洛克伍德先生!我但願你是在——”我的房東開口了,把蠟燭放在一把椅子上,因為他發現不可能拿得穩。

“那麽是誰把你帶到這間屋子的?”他接著問,攥著拳頭,咬牙切齒的,以防臉上頜骨抽搐,“到底是誰?我真想現在就把他從家裏轟出去!”

“是你的傭人,齊拉,”我答道,跳到地板上,趕快穿好衣服,“要是你這樣幹,我不在乎,希斯克利夫先生,這根本是她應得的。我猜她就是以我為代價,要再找一個這地方鬧鬼的證據。嗯,是鬧鬼,到處都是妖魔鬼怪!我向你保證,你是該把這兒關起來。在這個小窩打過盹兒的,沒有人會感謝你!”

“你這是什麽意思?”希斯克利夫問道,“你幹什麽呢?躺下,過了這一夜,既然你已經在這兒了,但是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再弄出那麽可怕的聲音了!沒有什麽能當借口,除非有人正在割你的喉嚨!”

“要是那個小妖精從這窗口進來了,她大概會掐死我!”我回話說,“我再也不願忍受你好客的祖先們的迫害了。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是你母親那邊的同族親戚嗎?還有那個丫頭,凱瑟琳·林頓,或是恩蕭,甭管怎麽稱呼——一定是個三心二意的、邪惡的小鬼兒!她告訴我她已經在地上遊**了二十年了,隻是為了她要命的罪過吃苦頭,我毫不懷疑!”

話一出口,我馬上就想起來了那本書上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名字的關係,這些已經完全從我的記憶裏滑落,到這當兒我才醒過味兒來。我為我的不假思索而臉紅,於是,為了別再露出我是有意識的冒犯,我趕快追了一句——

“說實在的,先生,我打發前半夜是在——”說到這兒我又停下了——我就要說出來“讀那些舊書”了,那樣就會暴露出我既知道書上那些印出的文字內容,也知道書上那些筆頭的文字內容了。於是,我改口繼續說——“一直在拚讀刻在這個窗台上的名字。一種很乏味的消遣,就是為了讓自己睡著,就像數數,或者——”

“你這樣和我說話,是什麽意思?”希斯克利夫凶猛勁兒地咆哮著,“你——你怎麽敢,在我的屋簷下?——天啊!他瘋了,這麽說話!”他憤怒地敲打著自己的額頭。

我不知道該對他這話發火,還是該接著向他解釋,可他似乎很受傷,我有點兒可憐他,於是接著再說我做的夢。我一口咬定以前從沒有聽到過“凱瑟琳·林頓”這個稱呼,但是來回地讀就產生了深刻印象,這印象人格化的時候,我的想象力已經不再受我控製。

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希斯克利夫慢慢倒在了床幔裏,最後坐起來幾乎是藏在它的後麵了。然而,根據他那不均勻的、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我猜,他是在使勁兒抑製著一種極為猛烈的感情。

不願意讓他知道我已經得知了他內心的衝突,我繼續鬧騰地整衣裝,看看我的表,還自言自語說夜晚太長。

“還不到三點鍾!我原本發誓說已經六點了,時間在這兒不走了,我們一定是八點就上床了!”

“冬天都是九點睡,四點起來。”我的房東咽下一聲哀歎,說道。

從他手臂動作的陰影來看,我心想他是在猛甩眼裏的淚水。

“洛克伍德先生,”他又加上一句,“你可以去我屋裏,你這麽早下樓會妨礙別人,反正你那小孩子氣的喊叫已經把我的睡魔轟走了。”

“對我來說,也是,”我答道,“我要在院子裏散步到天亮,然後我就離開,你不用怕我再打擾你。我要社交找樂子的毛病已經治得差不多了,別管是在鄉間還是在城鎮哪裏吧,一個明智的人應該發現自我陪伴足矣。”

“討人喜歡的陪伴!”希斯克利夫嘟囔著,“拿著蠟燭,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馬上來和你做伴兒。躲開院子,狗都沒拴上。這廳裏——朱諾在看著哪,還有——不,你隻能在樓梯和過道走走了。不過,你去吧!我過兩分鍾就會來的。”

我照辦了,離開了臥室,可是,不知道那窄窄的門道通到哪兒,就還站在那兒,無意間目睹了我房東的一樁迷信行為,好奇怪,這證明了他表麵上的有見識是假的。

他爬到**,擰開了格子窗,拉著窗子,禁不住湧出了**的淚水。

“進來啊!進來!”他嗚咽地說著,“凱茜,一定要來啊。噢——一定再來一次!噢!我心愛的!這次聽我的,凱瑟琳,最後一次!”

那妖怪露出尋常妖怪的反複無常,它絲毫沒有要來的跡象,隻有風雪猛烈地旋轉而過,甚至刮到了我站著的地方,還吹滅了蠟燭。

伴隨著這瘋話,這一陣的悲傷竟有如此的痛苦,我的惻隱之心讓我忽略了他幹這事兒的荒唐,於是,我躲開了——他所有的話我聽了都有些生氣,還因為扯上了我那荒謬的噩夢而煩惱,因為他這痛苦就是我的噩夢引起的,不過為什麽會引發痛苦,我就不能理解了。

我小心地下了樓,來到了後廚房,那兒還有一線攏在一起的火光,能讓我把蠟燭點著。

沒有一點兒動靜,隻有一隻灰色花條紋的貓從灰燼中爬出來,不滿地喵了一聲,衝我打了個招呼。

兩條長凳圍著壁爐快成圈兒了,我在一條凳子上伸展開四肢,老母貓爬上了另一條凳子。我們倆都在打瞌睡,可是有人闖入了我們的避難之處,是約瑟夫,他拖下來一個木梯子,木梯子通過天花板的一個活門隱進了閣樓裏——這是爬上他閣樓的通道,我想。

他陰險地朝我從肋骨棒似的柴火裏逗弄出的小火苗瞥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高位上扒拉下來,把那個空位給了他自己,就開始往一個三寸長的煙鬥裏裝煙葉。我出現在他的聖地,顯然被他認為是一件放肆得讓他沒臉談論的事兒。他默默地把煙嘴遞到唇邊,叉起胳膊,噴上煙了。

我讓他享受不被打擾的舒適,他吸了最後一口,長長地歎了口氣,就起身正兒八經地走開了,就像他進來時那樣。

接著,有更靈活的腳步聲進來了,那時我正要開口道早安,可又閉上了嘴,招呼沒打成。因為哈裏頓·恩蕭正在低聲地做他的“祈禱”——那就是一連串的詛咒,針對每一件他碰到的東西,不管是在角落翻找一把鏟子還是找鐵鍬鏟積雪。他朝凳子後麵瞥了一眼,撐大了鼻孔,想著跟我不用講客套,就像對跟我做伴兒的貓一樣。

我猜想,他做這些準備,那是可以外出了,就離開了我的硬臥,跟上他要走。他注意到了我這動作,就用他手上的鏟子頭用力戳戳那扇內門,不作聲地示意我,如果我要換個地方,就該上那兒。

那門通向起居室,女人們已經在那兒忙活開了。齊拉正在用力拉一個巨大的風箱,讓壁爐的火燃得更大,希斯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爐邊,湊著火光在讀一本書。

她把手擋在她的眼睛和火爐的熱氣之間,看上去在專心讀書,隻有在責備仆人把火星濺到她身上了,或是時不時地推開一條狗,她才停下來閱讀,那狗老把鼻子湊到她的臉跟前。

我很吃驚地看見希斯克利夫也在那兒。他背衝著我,站在爐火邊,剛剛對可憐的齊拉一通咆哮,齊拉不時停下手裏的活兒,撩起圍裙角,喘出一口憤憤的歎息。

“還有你,你個沒用的——”當我進屋時,他又轉向他的兒媳婦發飆,還用上一個個不疼不癢的詞兒,像是鴨或是羊什麽的,但一般是用一個破折號就代表話的意思了:“你又在這兒,玩兒你空閑的把戲?

別人都是自己掙他們的麵包——就你靠我行善過活!收起你的廢物,找點兒事做。你該——報答我,你老在我眼皮底下折磨我——你聽到了沒有,你這該死的女人!”

“我會收起我的廢物,因為要是我不幹,你會逼我收了。”年輕的太太答道,合上了她的書,扔在了一把椅子上,“可就是你把舌頭咒出來,我也不會做任何事的,除非是我喜歡的!”

希斯克利夫抬起了他的手,而那年輕的太太顯然熟悉它的重量,趕緊跳到一個距離安全的地方。

我沒有興趣消遣貓狗之戰,就快步走上前,好像急於分享壁爐的溫暖,而對中斷了的爭吵一無所知。他們各自都還有足夠的體統,暫停了進一步的衝突。希斯克利夫不經心把拳頭放進了他的口袋裏。希斯克利夫太太噘著嘴,走到遠處入座,她沒有食言,在我待在那兒的剩下時間裏,一直都充當一座雕像。

沒過一會兒,我謝絕了與他們共進早餐。然後,在黎明的第一縷曙光裏,我抓住機會,逃進了自由的空氣裏。此刻,清爽、安寧,空氣冷得像是結了冰。

我還沒走到花園的盡頭,我的房東就喊叫著要我停下來,提出要陪我穿過那片曠野。他來得正好,因為整個山丘的背麵已經變成了一片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並不表示地麵上對應的凹凸不平,至少,有許多坑都給填平了,而整個丘陵的輪廓,那個露天采石場地上的廢料,都從我昨天行走時腦子裏留下的地貌上抹去了。

我原來觀察過,在路的一邊,每間隔六七米的樣子,會有一溜兒豎立的石頭,一直延續到整個荒原那麽長。這些塗上石灰豎立著的石頭是為了在黑暗中引路的,也是為了一旦陷入像眼前這樣的大雪天,混淆了兩邊哪麵是深的沼澤哪麵是更結實的路而引路的,可是這會兒,除了散落的標石頂上的小泥點兒外,這些石頭存在的痕跡全都消失了。所以,當我覺得我是正確地沿著蜿蜒的道路前行時,我的同伴就會發覺並一次次地提醒我,該向右或是向左走。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園林的門口停住了,說是走到這兒我就不會弄錯了。我們僅僅匆匆地鞠了一躬,就告別了。我接著繼續前行,相信我自己的能力,因為門房還沒有租出去呢。

從那個大門到山莊的距離是3.2公裏,我相信我趕了有6.4公裏的路,因為在樹林裏迷了路,再加上陷進了齊脖深的雪坑,那種艱難的處境,隻有那些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到。反正,不管我怎樣地跋涉,當我進家時,鍾正敲了十二下,這正好相當於從呼嘯山莊走平常的路過來,一小時走了不到一公裏的路。

我那房子標配的管家,還有她的一圈兒手下都衝出來迎接我。他們驚叫著,一片喧鬧,說他們已經完全放棄我了,人人都推測我昨天晚上已經死了,他們想知道的是,該怎樣著手去尋找我的屍體。

我讓他們安靜,反正現在他們已經看見我回來了,而且,我的心都要凍僵了。我慢吞吞地爬上樓,在那兒換上幹衣服後,慢慢地走來走去溜達了三四十分鍾,以恢複體溫。我又轉到我的書房,虛弱得像隻小貓,幾乎享受不了太多仆人為給我提神而準備的那融融的爐火和冒著熱氣的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