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愛的麥樂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不離

不棄

小護士很不耐煩地甩開我,估計她的心裏當我們是可恥的三角戀情,正在糾纏不清之中,所以,特鄙視地看了我這個她心中認為的第三者一眼,就離開了。

紀戎歌臉色緩和了很久,看了看我,聲調生硬,眼神遊離,漂亮的嘴唇微微一扯,冷冷地說,莫春,要不,你也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

我一巴掌掄在他臉上,眼睛像噴火的風火輪,順便也將惡語奉還了他,你才該去檢查一下,看看得沒得世紀絕症!

我和眼前這個男子。

從幾日前的陌生,到他開著三十邁車追趕我時語言的戲謔;再到我為他剛剛從天而降的感恩;再再到此刻的仇視,仿佛是一夕之間,我們便經曆了別人需要多年才能經曆的情感糾結。

紀戎歌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中閃過如春水上的薄冰一樣的冷光,他抬手,輕輕擦了擦自己的唇角,說,你知道不知道,你是第一個給我甩耳光的女人!

我為他剛才的話憤怒,更為自己甩的耳光而顫抖,但是,我依舊故作鎮定地衝他喊,這是你自找的!

紀戎歌的臉上,閃過一絲仿佛宿命的表情,雖然憤恨,但是也仿佛我這耳光是理所當然,是他對於某種隱藏在命運深處的事情的一種償還。

突然,他淡淡一笑,臉上浮上了一層壞壞的表情,眼睛裏閃過幽冷的光,他一手捉住我的手,一手捏著我的下巴,說,莫春,你恐怕也是自找的!你要為你剛才的行為付出代價……

你想幹什麽?我吃驚地看著他。

哦?你、想、我、幹、什、麽?紀戎歌一把把我撈進他懷裏,指著腮邊的那四道胭脂紅色的巴掌印痕,眼睛裏閃過一絲邪魅的笑。那笑容嚇得我差點昏死過去,他說,我今天大半夜跑過來,英雄救美一場,你不以身相許倒罷了,反而賞了我一巴掌。我難道今天半夜睡腫腦袋,就為了你一巴掌來的嗎?我難道不該幹、點、其他的事情嗎?說到這裏,他唇角的弧度彎得更深了。

說完,他看了看仿佛被非禮了一般掙紮的我,笑,輕輕地一撒手,正在掙紮的我一下子失去依托,栽在了牆上。

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笑,怕是你很樂意被我非禮吧?別表現得那麽迫不得已似的……

沒等他說完話,我抬起無敵鴛鴦腳,一腳踩中他的要害……我說,你去死吧!說完,沒來得及看紀戎歌那痛苦的表情,就衝麥樂的病房跑去。

他衝我晃晃手中的學生證,一臉倦色,很無所謂地說,昨天忘記丟給你了。

聽聽,他居然說,“丟”給我。

然後,他又故作很無意地看了看我和麥樂,撇了撇嘴巴,說,順便捎你們一程吧。

本來看到他的時候,我還大驚失色,心想,難道,他是來蹲點反擊我的?

可後來聽他言語如此良善,我不禁好笑,難道我一腳將他從地痞惡霸踩成良家婦男了?還是他準備開著車拉上我和麥樂同歸於盡,以報我的一腳之仇?

紀戎歌看了我一眼,仿佛看透了我的小心思,眼角瞥出淡淡的一絲不屑,好像在嘲笑我的多疑猜忌。

後座上,麥樂眼睛一直遊離在窗外,那些從車窗劃過的風景,如同畫麵一樣疾馳,抓不到手中,溫暖不到心裏。

我抬頭,偶爾在觀後鏡中與紀戎歌的眼神相碰。其實,我很想為我昨晚的行為道歉的,其實,我不是那麽無理的女孩。

隻是,麥樂身上突發的事件,讓我整個人都蒙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和麥樂,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從來沒有想到。

中午,我去食堂給麥樂買了滿滿一份雞湯,端到她眼前。麥樂一直在發愣,睫毛安靜地落在眼底,薄薄的,就像天鵝折斷了翅膀。

她一直發呆。

然後,轉頭,問我,你,都知道了?

我默默地點頭,長發緩緩垂落到頸項前。

忽然,我遲疑了一下,想起最近的麥樂都不肯喝酒這件事情,就很小心地問她,我說,麥樂,你,是不是早知道自己……後麵的話,我生生憋回肚子。

麥樂點點頭,很茫然地看著窗外,又茫然地看了看我,最後,還是轉頭,看向了窗外。

那天中午,麥樂喝湯喝得很慢,喝一口,發一會兒呆。

我不敢問她,麥樂,你打算怎麽辦?我怕這個問題問出來,也沒人能回答。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麥樂這些日子,突然戒掉了煙,戒掉了酒,為什麽寧肯被非難也不去碰那杯酒。她在用自己最低的姿態保護一團隨時會與自己身體剝離的血肉。

下午,天氣突然變得異常冷冽,我一直和麥樂蜷縮在**。她尖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枚鋒利的釘子,釘入我的血肉。

她問了我那句我原本想問她的話,莫春,我該怎麽辦?

我無言,隻能傻傻地看著她,滿眼滿心滿臉的心疼。

突然,她的身體急劇抖動起來,情緒變得異常激動,莫春,我要退學!我就是不活了,我一定要保住它!我一定要!我不要自己四分五裂!不要!

說完,她臉色蒼白,跳下床去,蹬上皮靴就離開。

我上前去拉她,她推開我的手,迷離地笑,一臉慘白。莫春,我沒事。我隻是去找那個男人,我去求求他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我一字一句地說,那,我陪你!

麥樂搖搖腦袋,將我一步一步推回寢室,她的眼睛異常灰暗,莫春,你記住,與這個男人無關,我不是要他娶我,我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我隻是想問問他,我該怎麽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寢室。我靠在窗前一直望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下,就像一片細小的塵埃。

而此時此刻,我卻變不成一個城堡,給這片細小的塵埃一個安靜落定的角落。想到這裏,我的心好像被我家那兩隻狗,太子和貝勒啃噬一樣疼痛!

我的眼淚剛要掉落的時候,紀戎歌的電話打了進來,溫文爾雅的他居然跟吃了老鼠藥一樣,說,渾球莫春,你給我滾出來!

我一聽,立刻就瘋了,我想,我本來是要哭的,你劈頭就是一番辱罵,你以為憋眼淚是關水龍頭啊?

當時我憋瘋了,我就衝他吼,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你三天兩頭地折騰我,老娘不就給了你一巴掌一腳嗎?你有本事就給我過來!我把臉放在你麵前,你抽回來!咱倆各不相欠!

紀戎歌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然後,他甩給了我一句令我發抖的話,他說,於莫春,於莫帆是你什麽人?你是想我把他送你麵前,還是送到警察局啊!

紀戎歌分身乏術,手上還未掛線的手機被莫帆用九成功力震出了百米之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四分五裂。這也就是為什麽我合上手機的時候,居然會有巨大詭異的“啪嗒”聲。由於電池掉了出來,所以,就成了“不在服務區”。

而且,在我為打不通紀戎歌的電話,滿街亂轉,惆悵滿懷的時候,從街上溜達過去遛我家太子和貝勒的胡為樂同學也加入了此次戰鬥,本來已經占盡上風的紀戎歌在胡為樂和於莫帆的雙重夾擊下,節節敗退。

直到一輛巡邏的小警車到來,才平息了此次戰爭。

後來,聽胡為樂說,太子和貝勒兩個叛徒沒有參加此次戰爭,可能垂涎紀戎歌的男色,導致了他和莫帆的失敗。說到“垂涎紀戎歌的男色”這句話時,胡為樂那銷魂的小眼睛還很不屑地瞄了我一眼,仿佛是我比太子和貝勒更垂涎紀戎歌的美色似的。

此次戰役,除去這三個人滿身青紫紅腫以及血跡斑斑,紀戎歌嫵媚的右眼還成了熊貓眼,短時間內不能對著美女放電;莫帆同學的嘴巴被砸腫了,且被砸掉了一顆如花似玉的門牙,更可悲的是這顆門牙的香消玉殞與紀戎歌無關,而是見義勇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胡為樂失手造成的;同樣,胡為樂的鼻梁骨也因莫帆同學的大力失手而被砸斷,腫成了單峰駝模樣。

而上麵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下午時分,我被傳訊進入派出所後,才得以知曉的。當時這三個風格迥異的美男型傷員姹紫嫣紅地盛開在我麵前,我以為自己進入了異形時空。

我一直以為紀戎歌是那種非常有款有型的男人,而且模樣也出奇地標致。所以,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我不得不以粗獷的行事風格說話,來壓製自己對於帥哥這種物種的不良嗜好。

而胡為樂吧,一個進入青春期的痞痞小男生,樣子也好看得要命,更重要的是他的鼻子出奇地高挺和秀美,當然,今天,這種高挺和秀美暫時“歇業整頓”了。

至於我弟弟於莫帆同學,我更得向大家隆重推薦,你們想,好歹莫春我也是一在酒吧裏駐唱的漢服美女啊,每天那麽多大腹便便的男人對我媚眼如絲,尤其暢樂園的那個駱駝臉邱總更是對我“青眼有加”啊,那殷勤獻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麥樂還說過,駱駝臉邱總對女人一貫都是絕無半分斯文的,可能是我太“美豔”了,震驚了他的靈魂。

話歸正傳。鑒於強將手下無弱兵,於莫帆打小起便具有“美男”旗幟,而這種氣質在他長大之後,更加出挑。

而現在,這三個好看的男同誌,突然搖身一變,變得麵目全非地出現在我眼前,以至我需要仔細地觀察判斷,哪個是我的弟弟於莫帆。因為,我要對他揚起巴掌,先臭揍一頓再說!對付莫帆這個沒腦袋的小渾球,我一貫就是“鐵血政策”!

但是鑒於這是派出所,我擔心自己揍了他之後,也會被羈押在“大牢”之中。

所以,我隻能甩甩手指頭,再抓抓自己的腦袋,瞪著碩大的眼睛盯著莫帆看。莫帆的腦袋漸漸低了下去,嘴巴腫得跟抹了厚厚的豬大油一般,不敢抬眼看我。

胡為樂一見我出現,跟見了鬼一樣,捏著自己的鼻梁甕聲甕氣地說,“純潔”,你,怎麽來了?

我斜了胡為樂一眼,我說,我是於莫帆的監護人,我怎麽能不來?你們都折騰破天了,我能不拿五彩石補上嗎?

胡為樂捂著鼻子直撇嘴,其實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你以為你是女媧啊,就你那小細胳膊小細腿還能補天?

其實,我比女媧還不容易,女媧至少還有神仙免費為她提供五彩石,可我呢?我就是偷來搶來盜竊來五彩石,我也得給於莫帆這個小王八蛋把天補上。

紀戎歌剛要衝我眨他被打腫成爛桃狀的嫵媚桃花眼,警務室裏推門走出一個眼睛像月牙一樣的小青年,穿著小警務製服,漂亮得要命。他回頭衝警務室裏那張肥大的“豬臉”說,那我就將他帶走了,王所長,真是麻煩你了。

豬臉王一下子把那張肥碩的腦袋擠出了門衝月牙眼青年嘿嘿一笑,幾分巴結的意味,說,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雲雲霧霧地說了一堆,直到月牙眼青年將門“砰”地給關上,他那張肥碩的臉才從我的眼前消失。

月牙眼青年走到紀戎歌麵前,嘿嘿地笑,說,紀大律師,沒事啦。走吧!還真有你的,竟然能跑到街道上跟倆小破孩搞群毆?

紀戎歌從月牙眼青年那裏抽了一張紙巾,衝我麵無表情地說,我走了,把你弟弟也帶走吧。說完,就走出了派出所。

月光婉轉地流淌在他挺拔的身上,溫柔異常。

“月牙眼”小青年本來跟在紀戎歌的身後,但是看到紀戎歌如此激動,就走到前麵,拉了他一把,趕緊回去吧,別弄這麽多事情了,碰上這麽一家的無賴!

莫帆一聽“月牙眼”小青年最後這句話,“唰”地從地上蹦了起來,小爪子揮來“降龍十八拳”,一拳頭打在了“月牙眼”的左眼角,他情緒激動,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大喊,不許你這麽誣蔑我姐!

隻聽“啊呀”一聲,“月牙眼”小青年變成了“滿月眼”小青年。

滿月眼小青年被打後,身上的小警服也捆綁不住他的憤慨,他想揮拳對莫帆進行反擊時,卻被身邊的紀戎歌一把抱住了。

紀戎歌說,誌創,算了,咱們走。

然後,他很冷靜地看了我一眼,說,今天下午,我在陽光百貨,遭遇了莫帆的“第三隻手”,可惜他技術不好,被我給抓住了,呃,還有,他偷東西的時候,胸前還掛著學生證牌,上麵寫著“於莫帆”,家庭住址和你學生證上的地址是一樣的。所以,我就給你打了電話,我沒想到他見到我給你打電話,情緒就激動起來,然後出現了後來的事情……隻是,莫春,作為陌生人,我也不能不說兩句,我覺得你這個女孩子吧,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他錯了,但他隻是個孩子,另外,他是你弟弟。還有,他停頓了一下,說,難道你就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嗎?說最後的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望著我,突然有一種微微的傷感從中而來,就像兩道傷口一樣,看著我。

之後,紀戎歌就拉著張誌創小警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張誌創還捂著他被莫帆砸腫了的“滿月眼”回頭看了看我,很小聲地問紀戎歌,你怎麽這麽清楚地記著人家女孩的地址啊?

紀戎歌挺拔的脊背突然硬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沒有回頭,昏黃的燈光下,讓他的影子有點夢幻的味道。

莫帆喊我,姐。他怯弱地看了我一眼,姐,對……不起。

他這麽一說,又打斷了我對這個夢幻身影的思索,所以,我“唰”地揮起拳頭,又揍了他一頓。

我邊揮拳頭邊罵他,我說,你這個不長出息的渾蛋,我讓你不學好,我讓你偷!偷誰的不好,你去招惹紀戎歌這個渾球!你想把我的臉都丟幹淨了你才開心是不是,你這個小渾蛋!

莫帆就一聲不吭,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忍受我的拳打腳踢。突然,他的身體有些抖動,仿佛在默默地抽泣一般。

胡為樂見攔不住我,就在派出所的門口捂著自己被砸腫的鼻子,大喊,打人了!打人了!快來人啊,救命啊!

喊著喊著,派出所裏並沒有走出一個人,燈光依舊那麽祥和,忙碌的工作人員一定在談論今晚吃什麽;牛排該幾分熟才更美味可口;哪個洗頭房來了一個更好看的小妞,洗頭的手法比較不錯。

胡為樂最後隻好改成大喊,救命啊,殺人啦!救命啊!

可是,燈光依舊更為祥和,隻有幾個路人在一邊看熱鬧。

最後,莫帆開始咳嗽,我的手才開始發抖。其實,我隻是難過,難過我親愛的弟弟如此不爭氣,難過是不是他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像當初的於遠方一樣,由我最愛的人,變成傷害我最深的人。

胡為樂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拽過我的胳膊,他瞪著眼睛說,春姐!

是的,他喊“春姐”,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將“春姐”喊成“純潔”,他說,你別打莫帆了!好不好?他偷東西也是因為你啊!說完,胡為樂就捂著自己的鼻子哭起來。

進入青春期的小男孩,真愛哭。

當然,莫帆除外。他每次被我打得皮開肉綻都不肯哭出聲音。不像胡為樂,哭得這麽抑揚頓挫。胡為樂說,春姐,莫帆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莫帆再次像彈簧一樣“唰”地蹦了出來。一拳頭打在胡為樂嘴巴上,他說,閉嘴!胡為樂,你個死人,你給我閉上你的臭嘴!

說完,兩個人又廝打起來。

胡為樂一邊反抗莫帆的拳腳,一邊保護自己可憐的鼻子,還要騰出嘴巴來衝我喊,他幾乎帶著哭聲,莫春,你以後別去“賣唱”了,你沒看到那些那麽大年齡的老男人色眯眯的眼睛嗎?莫春,我和莫帆那天跟著你和麥樂去了酒吧,我們什麽都看到了,莫帆說,你把自己弄得跟黑山老妖似的,莫帆說,那樣不像你!莫帆不願意看到別人調笑你,看輕你!莫帆說,他就是去偷去搶來養著你,也不要你去賣唱來供他讀書!

胡為樂說到這裏的時候,莫帆就張著嘴巴“啊啊”地哭了起來,揮起的拳頭再也落不下來了。

胡為樂繼續說,他說,莫春,我給過莫帆錢的,但是他不要!如果,莫春,你覺得我的錢不是自己賺的,不夠資格養活你的話,我,胡為樂和莫帆就是去偷去搶,也不願意你去賣唱!我們今天打算偷一筆錢,然後合夥告訴你是撿到的,這樣,你就不用去唱歌了。我們不願意你去唱歌……說完,胡為樂也執拗地掉眼淚了,他說,莫春,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

十七歲的胡為樂,說,莫春,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

在莫帆的麵前,在這月光美好的晚上。

莫帆愣了,但是還在不住地哭泣,隻是,他很奇怪地看著胡為樂,他沒有想到,自己身邊一直潛伏著一隻對自己姐姐“圖謀不軌”的狐朋。但是,胡為樂依舊倔強地仰著臉,哪怕哭泣的時候。

也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那樣驕傲地倔強著!

我的心一下子痛得難以自已,回頭看著莫帆單薄的小肩膀,和他張著嘴巴大哭時難看的樣子,眼睛酸澀腫脹。我的手輕輕地伸出,輕輕地觸碰到莫帆緊繃繃的小臉,他抬眼看了看我,哭得更厲害。

在我的記憶之中,莫帆,我親愛的小孩,你都因為什麽哭得這麽厲害呢?

第一次,第一次是因為我搶了你手中的糖塊,你這麽歇斯底裏地哭過,而且,媽媽還為此揍過我。當然,轉身我又揍了你,而且怕你哭出聲音被大人聽到,我還把你的小肚兜塞到你的嘴巴裏,你的小臉因為憋氣變得醬紫。那一次,我也差點失去了你,因為我的失誤,差點導致你的窒息休克。那一年,你才兩歲。

還有一次,就是於遠方,我們的父親,因為犯罪從此從我們的生活之中消失。開始的日子,年紀小的你,因為突然失去了一個熟悉且寵愛自己的人,變得特別愛哭,整天整夜地哭。那一年,你六歲。那個時候,我學會了疼你、寵你。但是,也學會了稍有不如意就對你拳腳相加。因為,我總害怕,你會變壞。

就在這一夜,在派出所外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我再次看到了莫帆如此哭泣的樣子。我的手輕輕地伸出,輕輕地觸碰到了他的臉頰,然後,重重地落下。

一聲清亮的耳光聲後,胡為樂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硬著聲音,咬了咬嘴唇,說,我給你這一巴掌,是要讓你知道,偷東西的時候,怎麽可以笨到還帶著學生證呢!

其實,我隻不過是找一個借口,讓自己變得凶巴巴,不讓已經在眼底泛濫噴薄的眼淚落下來。

親愛的莫帆,親愛的小孩,你可知道嗎?

我帶莫帆和胡為樂去衛生所檢查了傷口,買了藥。看著莫帆被胡為樂打掉的那顆雪白的牙齒後留下的黑洞,我滿心惆悵,我想,怎麽我愛的人都這麽傷痕累累呢?一如麥樂,一如莫帆。

還有白楚。

我寧願相信白楚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才與半死不活的溪藍如此相依為命,也不要相信,他就是愛溪藍,愛到她是廢物他都視如珍寶。

我將莫帆送回學校,給他和胡為樂買了大堆的零食。莫帆張了張嘴巴一直想跟我說點什麽,但是最終都憋在肚子裏麵。

胡為樂的鼻梁上貼滿雪白的紗布,像小型的富士山,他對我笑,說,純潔,你別擔心了,我們不會再惹麻煩的。

我離開的時候,莫帆猶豫再三,才拉住我的衣襟,他的聲音,很小,很小。他說,姐,我一天吃兩頓也可以,一頓也可以,姐,你不要去酒吧了,那樣不好。說完,他的腦袋重重地低了下去,轉身,離開。

我啞然,愣在原地很久,才回過神來,回到學校。

一個人走在風裏,就像一張紙,隨時會想,會不會有那麽一陣風吹來,讓我找不到自己原有的方向呢?是不是真的是這樣,有時候,我們比紙還要單薄,還要沒有力量。

回到寢室,我並沒有見到麥樂,所以,我就安靜地靠在床邊,聽校園裏的廣播,那個男聲很清澈,清澈得就像泉水,就像白楚的眼睛。

我喜歡白楚的眼睛,喜歡他的手指,喜歡他皺眉時的樣子,確切地說,我喜歡他的一切。是的,他的一切。當然,他的溪藍除外。

麥樂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月亮已經圓滿得不成樣子,讓我想起紀戎歌的朋友張誌創那隻被莫帆打成滿月的眼睛。

麥樂是沉默的,所以,我也不敢跟她說話,生怕打擾到她。其實,我很想回到曾經。這個時候,我肯定會張牙舞爪地告訴她,哎呀,紀戎歌有個蠻帥的朋友哎,叫張誌創,是個小警察哥哥呢。我想,麥樂肯定也會張牙舞爪地蹦起來!哎呀!長痔瘡?我×,他們一家是不是也太有文化了呢?

可是,這不是曾經。所以,我隻能安靜地看著麥樂,看著她咕嘟咕嘟地喝水,看著白開水從她的喉嚨中如同利劍一樣貫穿。

那天夜裏,月亮掛滿半個窗邊,麥樂一直安靜地躺在**,眼淚在她眼中一遍一遍地濕潤,然後幹涸,再濕潤,再幹涸。

第二天是周末,陽光發瘋一樣照在玻璃窗上,影影綽綽地一路下來,千瘡百孔的模樣。那天,麥樂一直在抽煙,我的視線中,除了她迷蒙的眼眸就是她吞吐而出的煙圈。一會兒給自己泡一杯很濃的咖啡,一會兒跑下樓去拎一瓶啤酒仰臉而入。

我握住她的手,我說,麥樂,你瘋了嗎?這樣做對小孩不好的!

麥樂衝我笑笑,眼睛裏透著一份薄涼的悲哀,說,反正是留不住的,就是我再珍惜,也留不住!莫春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你還給我在這裏嘰嘰歪歪地提!你真不是好鳥!說完,她繼續傻了一樣地喃喃,沒人管它的死活!沒人管它會不會健康!莫春,我留不下它的,莫春……

我眼睜睜地看她這麽做,眼睜睜地看著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哭。

他們說,人孤獨無助的時候,抱住自己的膝蓋,會有抱住整個世界的感覺,當時的麥樂,在試圖抱住一個世界嗎?冰冷的、無助的世界。

半天後,我拉起麥樂。我說,你告訴我,他是誰!我綁了他去跟你領結婚證!我就是剁碎了他也要把他剁成一張結婚證!老娘不活了,老娘也要讓你把小孩留住!

麥樂抬頭看看我,一巴掌推在我腦袋上,說,莫春,你個傻瓜!你真是個傻瓜!天下怎麽有你這樣的傻瓜!

說完,她就抱著我狠命地哭。

麥樂的不穩定情緒一直持續到中午,在此期間,我一直試圖跟她說些什麽,來分散她的注意力,要她好過一些。

我跟她講紀戎歌和張誌創在派出所被莫帆打得滿眼青紫。麥樂就張張嘴巴說,哦,可惜了紀戎歌這麽好看的男人。

我跟她講,胡為樂那高挺秀氣的鼻子被打折了。我說,真可惜啊,那麽好看的一個小男孩。

麥樂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說,莫春,我覺得胡為樂對你有意思哎。

她這句話直接把我噎死了,我心想,算了,我幸虧沒說動物園的那隻河馬生了一隻小河馬。那麽她肯定也會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地對我說,莫春,我覺得那隻小河馬是母河馬為你而生的。

但是,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掩耳盜鈴,胡為樂確實說過,莫春,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

哦。

就當我不知道好了。

最後,說得太累了,我們在陽光下依靠著彼此,安靜地坐著。麥樂說,莫春,我餓了。

我就傻乎乎地跑下樓,去餐廳給麥樂挑她喜歡的飯菜。

我一邊在路上狂奔,一邊心心念念對自己說,莫春,你一定要保護到麥樂,你一定要!

可是,等我拎著熱乎乎的飯菜回到寢室,已尋不見麥樂的影子。

我的臉被他嗆綠了,剛要抬腳,紀戎歌大概想起上次被踢中要害的苦,就跑到了遠處待著,他笑,繼續他的興致,哎呀,莫春,你千萬不要在你的好朋友麵前,做這麽下流的動作啊!要做咱也私下裏做!看樣子,你還真的是上癮了!

我繼續翻白眼。

麥樂就安然地躺在**,臉上毫無血色,麵色蒼白地看著我和紀戎歌鬥得你死我活!

晚上,紀戎歌從飯店裏買回的飯,她看都沒看一眼,隻是對著我說傻話。她說,其實,我什麽都不想吃,什麽都不想要,莫春,你知道嗎?我最終的思想是將自己埋起來,埋進沙子裏麵,然後不呼吸。你說,我能長成什麽?

柳樹?

楊樹?

梧桐?

還是小草?

長成什麽都可以,隻要不再做人!

她咬著嘴唇,說,莫春,隻要不再做人!

我聽得滿心痛楚,我看著麥樂說,麥樂,你告訴我!那個渾蛋是誰!我一定要去殺了他!剁了他!如果我都不能保護你,還有誰能保護你啊!

麥樂不看我,隻是喃喃,長成什麽都可以,隻要不再做人!紀戎歌就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輕輕地一聲歎息。

最後,麥樂對著我,詭異地笑,她說,莫春,我更想保護你!說完,她就哭,她說,莫春,我們不要這樣生活了,不要了。

就在她還沒有吞住哭聲的時候,白楚的電話打了進來,他的話,在我的操作失誤下,在揚聲器中說了出來,讓我更想哭,他說,莫春,麥樂沒事了的話,你就趕緊幫我照顧一下溪藍吧!醫生說她可能不行了……我想去著手我們的婚禮,我今生一定要娶她,我答應她的!一定要娶她!

我差點沒喊出來,我想說,你有毛病,溪藍她還是未成年呢!

白楚的電話掛掉之後,麥樂和紀戎歌雙雙斜視著我。

紀戎歌輕輕地一笑,唇角淡淡一勾,說,你還不趕緊去照顧溪藍,照顧好了,你可就是續弦有望了!

她說,一會兒護士就過來給我送藥了,我會測量一下體溫的,你不用擔心我了。對了,你家莫帆那顆牙齒打算怎麽辦?給補上吧,要不可憐了一個玲瓏美少年。

說完,她哈哈一笑,繼而又說,還有,莫春,你去看看溪藍吧,說實在的,從小就那麽可憐的一個小姑娘,和父母走散。雖然,莫春,我們討厭她,但是,我知道,你還是關心她的,畢竟她喊了你那麽多年姐姐,不是白喊的。

麥樂最後的這句話,讓我的心裏又泛起了一陣酸。

我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溪藍和莫帆整整齊齊地坐在我的麵前,我教他們倆唱“排排坐,吃果果”。那時候,我們好小,小到不知道在將來,會有一個叫作白楚的男子,從天而降,將我們置於天崩地裂的對立麵。

隻不過是,他帶她去天明山畫了一輯畫,她做了他的模特,他們就這樣“郎情妾意”地將自己的生活放在我的傷口之上。

還有,溪藍,從什麽時候起,對我的眼神裏有了冰冷的堅硬,隻是這種冰冷淹沒在她的溫柔裏,連白楚這樣細心的男子都難以發現。唉,毫無天理好不好,受傷害的是我,不是她,溪藍。難道僅僅是因為,當初她開始了這連綿不斷的奇怪的病之後,我跟白楚說,她裝的!我怎麽就記得她以前很強壯呢!

哦。

溪藍,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記得,於遠方的“醜事”案發後,溪藍就被送到了福利院,那天,她被抱走,在那個陌生的肩膀上,她一直歇斯底裏地哭喊,她說,姐姐,姐姐,你們不要我了嗎?不要溪藍了嗎?姐姐,我再也不和莫帆搶果果了,我什麽都讓著他,你讓媽媽留下我吧!

我就追在她的身後哭,一半是哭她的離開,另一半是哭她身上還穿著我最喜歡的花格子小衫。雖然奶奶說我長個了,已經穿不上那件衣服了,但是從小我就知道“時髦”這個名詞,知道我當緊身衣穿的那件小衫還是挺好看的。

那一天,隻剩下我和莫帆在一起。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後一起哭,哭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很多年後,奶奶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那一天,六歲的莫帆和八歲的我,因為溪藍的離開哭得那麽狠。

可是,現在,我堅持說,我哭是因為我的花格子小衫;而剛進入青春期的莫帆則堅持,當時哭是因為溪藍穿走了他唯一一雙旅遊鞋。

其實,某些時候,一些言語隻能看作是狡辯,來掩飾自己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心傷。

而我,從溪藍被抱走那刻起,便知道,再也不能有另一個小孩,像溪藍一樣,端端正正坐在莫帆旁邊的小板凳上,聽我說話。

我說一,他們信一,我說二,他們信二。我說母雞比地球大,黃鼠狼是東北虎的媽,他們也會像小雞啄米一樣點著小腦袋,奉為神旨。再也不會有那麽一雙小手,可以任由我牽著,我走向東,她便向東,我走向西,她便向西,永遠不會對我說,不。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如今,它空空地落在我的身前。隻有醫院裏來蘇水的味道繞過我的掌心,遠遠散去,散在麥樂微微皺起的眉心,像一種完整的疼痛,覆蓋了那段被稱為青春的年代。

我給麥樂掩好了被角,說,那我先走了。如果白楚那裏沒事的話,我就回來看你。然後,我想了想,仿佛是解釋,也仿佛是自言自語,咬了咬嘴唇,說,我真的擔心他,我想去劈了他,為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麥樂笑笑,說,要不,你幹脆今夜去表白了吧,告訴他,你多麽喜歡他。唉,莫春,愛情這種東西,被動未必會為你迎來幸福,主動也未必會給你帶來不幸福。

紀戎歌也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不陰不陽的聲音,對啊,多麽好的挖牆腳時間,你就讓那小子準備婚禮,然後等舉行的那天,你把新娘給毒死,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了。多爽啊!

白楚的電話號碼最終消失在淩晨的魚肚白中,而我,也昏然地跌入了睡夢。

夢裏,白楚的眉眼是那麽清晰,仿佛觸手可及。

他站在我的麵前,高高瘦瘦的,像一樹繁花,笑容明亮凜冽,就在觸目的瞬間如刀片一樣割破了我的心髒,然後撇豎橫折刻下了他的名字,筆畫蜿蜒在我心髒的幼紋間,混成一體,於是,我的心淪落在他的名字。於是,我哭了,他還笑得那麽明亮。他的手滑過我清秀的額際,唇角的弧線極淡,卻充斥著一種天生的蠱惑,他笑著說,莫春,你怎麽會叫春呢?

是的,白楚,我也不想叫莫春。

如果我可以叫溪藍的話,如果我能讓你可以多看我一眼,我並沒有像你想象中活得那麽如魚得水,那麽滿不在乎,那麽大大咧咧,那麽堅強。其實我比那個叫溪藍的女孩還要細致,還要敏感,還要容易驚恐失措。如果我沒有背負那麽多心事和生活的壓力的話,如果我不需要在莫帆麵前站成一堵擋風遮雨的牆的話,那麽,我也會細聲細氣地說話,撒嬌,咬著嘴巴一笑,像那朵狗尾巴花一樣不勝寒風的嬌羞。這一些我都會。

可是,我有我的生活,所以,我不能不堅強。

如果,這樣的堅強,讓你感覺到是一層厚厚的壁堡,讓你也當作傾吐你的煩惱,傾吐你的心事,以至可以不在乎我的感覺,那麽我寧願自己迅速風化,風化成一堆柔軟的沙,將你埋入我的身體裏,然後後人在這座墳塋的軟沙上刻字:莫春的白楚!

當我從這堆亂七八糟的夢裏醒來時,發現天已經大亮。

我想我該去看麥樂,如果她沒有大礙,我就將她接出院,天天給她燉小母雞,將她的身體補得見不到一絲傷口,永遠像以前那個完完整整,臭屁不止的麥樂。

秦煙雖然前些日子被麥樂推門給撞傷了腦殼,但還是一口應承了下來。她很神秘地探過她有些黃瓜型的腦袋來問我,聽說,麥樂住院了?她怎麽了?

我眼珠子轉都沒轉,輕輕應了一下說,這女人領舞的時候,從舞台上扭了下來,把屁股給摔成四瓣了。

秦煙一見沒有什麽可打聽的消息,便收拾起課本衝出了寢室,離開前回頭眨了眨眼睛說,替我問候一下那個屁股跌成了四瓣的姑娘。說完後又似乎想起了什麽,繼續補上,對了,莫春啊,我聽人說,你最近常和一個開豪車的帥哥來往,戀愛了?

我哼哼了兩聲,看了看秦煙那張柔弱的細條條臉,說,秦煙,你畢業後可不愁工作了,去做狗仔隊還真不錯的。

秦煙撇了一下嘴巴,說,不和你這個沒誠意的女人說話了,一點都不誠懇,姐妹們想替你把一下戀愛的關,不說拉倒!

我收拾好自己之後,反複在鏡子中審視自己,就在和秦煙說話之前,我還沒有發現自己的臉是這樣圓滿,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屬於小臉美人,怎麽和秦煙那張小細條條黃瓜臉一比較,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臉就變成了發麵包子了呢?

下樓的時候,碰到黃小詩,她看了看我,問,聽說麥樂住院了?怎麽回事啊?

我張了張嘴巴,又閉上,我說,沒什麽的,就是在酒吧領舞的時候,摔了下來,屁股摔傷了。

黃小詩不信任地看著我,漂亮的眼角微微下垂,說,哦。可是我聽邱總說,他也是聽別人說的,麥樂當時流了很多血……

我的心微微一凜,邱總?難道黃小詩真的和他……

黃小詩見我沉思的表情,才發覺自己隻是著急知道真相,說話也沒有考慮,就出了口,不覺笑笑,說,哦,我和那個邱總不熟,隻是……

我低頭,說,麥樂沒事的,你別擔心。我要給她買早餐送去了。

我走的時候,黃小詩問了一句,莫春,你和麥樂是不是都討厭我了?你們和我疏遠了後,我連朋友都沒有了。莫春,我是黃小詩,是你和麥樂的朋友,不是你們倆的敵人!

我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黃小詩的聲音讓我心生不忍,我說,你別想多了。麥樂這姑娘也就一時色迷心竅,想到自己的初戀喪失在你手裏,才會這樣子的。她會忘記的。你別擔心,我會跟她說的。

黃小詩就擦了擦眼睛,說,那,莫春,你好好照顧麥樂啊。其實,我也很想去看看她……黃小詩說後麵的話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了嗓子裏,讓我滿心難受。

我看了看她,笑了笑,說,我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說完,我擔心我再次難過,就火速衝下了樓去。

他看到了我,聳了聳肩,很淺地笑,如同釋了重負一樣。我以為他會說關於溪藍的病情等讓我頭昏腦漲的問題,結果,他說,看到你在,我就放心了。昨天晚上一直沒有找到你,我以為你出事了。所以,就打電話給麥樂,她說你去找我了,我就更擔心了,四處找你。今天一早就到學校裏來……你在,就好。

說完,他輕輕地咳了一下,用手輕輕地掩了一下嘴巴。纖長的手指仿佛開在臉上的花一般,看得我眼睛裏一陣歡喜悸動,卻又掩不住酸澀。

他說,你在,就好。眼裏是藏不住的溫柔。

我想,我是如何喜歡上這個男子的?

在那個冬日裏,他明亮地笑著,黑色的眼睛和眉毛,溫柔的鼻翼,唇角在微笑時泛開一個迷人的弧,還有羊絨大衣下那雙迷人的手。就這樣,毫無預備地將我的心緒全部撥亂了,在隆重的冬天撥出了春天的旋律。

他叫白楚。

“白”和“楚”都是我喜歡至極的字。所以,他就可以這樣蠻不講理地成為我最喜歡的人?

你怎麽了,莫春?白楚看著我發愣的樣子。

我搖了搖頭,沒什麽。

白楚笑了笑,說,知道你沒事,我就不擔心了,那我回去了。

說完,他就轉身。

背影如刀,雕刻入我的瞳孔之中。

我突然意識到,有些話,如果憋了五六年,也沒有某些實際性改變,就應該大聲說出來。更重要的是,我突然發現,眼前的這個男子,我極有可能會在他轉身的這一瞬間失去。你想想,萬一溪藍死了,他再去殉情怎麽辦?

所以,我突然喊住了他的名字,我說,白楚。

他轉身,一雙微微帶著血絲卻仍然幽靜的眼睛看著我,很淡地問,怎麽了?

我仰著臉,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看,隻是自顧自地說,我就像當初的胡為樂一樣勇敢無畏地說,白楚,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整整整地裝在我的心裏!

白楚的眉毛輕輕地一皺,又輕輕地展開,他的手輕輕滑過我的眉心,說,怎麽這麽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啊。

這句話是不是就是拒絕?他懂我的心,隻是,他不願意接納它。

因此,我焦急著喊,我不是小孩子好不好,至少我比溪藍大,我哪裏不如她?現在,她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我隻想知道,我會不會替代了她在你心中的位置,這個樣子,就是任性嗎?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什麽叫不任性?

白楚的眉頭緊緊皺著,他說,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昨晚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溪藍的病危突然解除了……

白楚看著我,眼睛裏有一種碎裂的心疼,但是他依舊故作冷靜地轉身,說,莫春,我不希望你這樣定義我和你之間……

我痛苦地看著他,那要怎樣定義?我本來就是不值一文的人!現在,我表白了,我更是不值一文的人!隻是,白楚,我從十四歲就開始喜歡你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知道,為什麽要對我這樣視而不見?你如果不知道的話,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給我錯覺給我希望!

白楚的眉頭緊緊皺著,眼神疼痛欲裂。他說,莫春!我不願意與你再繼續這個話題!你不要再說了!

說完,他轉身。

太陽之下,留下了他長長的一個影子。

天地無光。

他說,我不是偷窺狂啊。我隻是今天來你們學校辦公事啊,然後就看到你一大清早對著一個醜陋無比的男人猴急猴急地表白。我也不願意看到這“醜陋的社會現象”啊。可是誰讓我運氣背,偏偏看到了。我也不願意這麽倒黴啊,這說明我最近打官司肯定會狂輸不止啊。他想了想,又笑,說,莫春,你不能不說,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緣分!不過,你這麽好看的小女孩能被這麽難看的大老爺們兒給拒絕了,還真是我沒想到的,那男人不是一般沒眼光,你還哭什麽哭?

紀戎歌的話,讓我的心更酸了,我撇了撇嘴巴,可是,他明明是好看的,明明是我喜歡的,明明……

紀戎歌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哪裏來那麽多“明明”,人家明明就不喜歡你,你再猴急也是沒用。

紀戎歌這安慰性一拍,力度有些大,將我本來收在半空中的眼淚全部給拍了出來,決堤而流。我將腦袋靠在紀戎歌的胳膊上,傷心地哭,我說,麥樂盡給我出好主意,早知道會被拒絕,我真不該表白啊。現在好了,連朋友都沒的做了。

紀戎歌的身體在我臉靠上去的那一刻,微微地僵直了一下,隨後,他還是拍拍我的腦袋,戀愛,就像打官司,是個技術活。慢慢來吧!

我突然發現,紀戎歌的話和他的容顏一樣,都是令人身心愉悅的。他的話無疑給了我巨大的力量。我說,你的意思是我還有勝利的希望?

紀戎歌很泄氣地看著我,你不一定非要一棵樹上吊死好不好?

我擦了擦眼淚,沒辦法,我就喜歡上這棵樹了。

紀戎歌的手揮向校園裏那些行走不止的“小樹苗”,然後又指了指自己這棵“大樹苗”對我說,其實,就在你的眼前,還有這麽一片森林,你還惆悵個球啊!

紀戎歌笑了笑,律師就是見了人說人話,見了鬼說鬼話,見了球就說球話。

他的話,讓我笑了一下。雖然,心裏還是有些失落和鬱悶。但是無所謂,這個智商很高的男人都說了,戀愛,就像打官司,是個技術活,得慢慢來。那麽,前麵的那些年,我都輸了那麽多次,為何不能多學習一下技術,好好地將這場戀愛做好呢?

紀戎歌看了看我微笑的臉,怎麽?不哭了?

我點了點頭,我要用整片森林來練好自己的技術活,然後,再專攻我的大樹,哈哈哈哈。說完,我仿佛看到了白楚嬌羞萬分地站在我的麵前,喊我相公。

紀戎歌好奇地看了看我,你在想什麽呢?兩隻眼球那麽色眯眯的?

我說,沒什麽,通過你,我才知道,原來我沒砍倒那棵大樹是我的技術不到,想想也是,白楚是我的初次暗戀啊,一個連初戀也沒有的女生,怎麽能砍倒那麽大的樹呢?所以,我要通過無數次的戀愛,來總結經驗,最後,修煉成精!

紀戎歌說,那你把初戀獻給我吧,我樂意吃虧,樂意讓你學習經驗。說完,他就眉飛色舞地笑。

我很幹脆地說,好。

紀戎歌絕對沒有想到我這樣爽快,拿戀愛當吃早餐一樣,就這樣馬馬虎虎地說戀愛就戀愛了,所以,他收住了笑,眼睛瞪得跟包子一樣,嘴巴也說不出下文。

就在他發愣的那一刻,我的手很輕巧地穿過他溫暖的掌心,輕輕地拉住了他,我滿眼甜蜜,很小聲地說,我餓了,我想吃早餐。

我估計我的這些沒有預兆的變化,讓他應接不暇,以至恍然如在夢中。一直在調戲我的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如今,他居然被我調戲了!

在餐桌上,我一邊很秀氣地喝粥,一邊衝他特別天使地微笑著。

他直了直身子,說,莫春,你看,我今天早晨來你學校,並不是因為你,而是,我是你們學校的法律顧問,然後,我來有點小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的意思就是,我不是故意為你而來,那現在我又白撿了你這麽一個女生當女朋友,我覺得內心有愧疚,咱倆商量一下好不好,我覺得,你可不可以等我下次為你而來的時候,你再開始做我的女朋友啊?

我很幹脆地搖頭,不好!

紀戎歌的眼睛輕輕低下,睫毛遮住眼睛,如同霧靄遮掩住一個寧靜的湖泊。他說,難道,我們真的要開始戀愛了嗎?

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舔了舔漂亮的嘴唇,吸了吸高高的鼻子,法院裏判刑都可以緩期執行的,你看看,咱兩個之間可不可以緩期執行啊?

我很甜美地搖了搖頭,說,不可以。

吃過早飯,我很小鳥依人地拉著他的手,溫柔地說,我想去看看麥樂,你如果不上班的話,就陪陪我吧!

紀戎歌說,仙女啊,你可冷靜。戀愛真的開始了,我和你的?你是不是打算拿和我之間這偽裝的甜蜜去掩飾白楚給你留下的傷害啊?

我固執地點點頭,同意了他前一個問號;又固執地搖搖頭,否定了他後麵的一個問號。

紀戎歌的手,從我的指尖滑落,很得意地說,我今天陪你去看麥樂,不過,咱倆最好改天再開始戀愛,我突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感覺,我擔心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條狗,我照顧負擔不過來。還有,萬一,你不想去砍白楚那棵大樹了,一直要賴在我身邊怎麽辦呢?所以,我們還是慎重一下,再開始戀愛吧。我去挑個黃道吉日……

我咬了咬嘴巴,問他,這是不是也是拒絕?

紀戎歌大概知道今天白楚給我的傷害很大,所以,也於心不忍,笑了笑說,這哪裏是拒絕呢?隻不過我希望我能先追求你一段時間,這樣對你比較公平。

我想了想,算了,再多問了,說不定還會更難堪。然後我就和紀戎歌肩並肩手不拉手地去醫院看麥樂。

麥樂精神很不錯的樣子,隻是我希望她不是偽裝快樂。

為了讓她快樂得更徹底一下,我將自己今天一早向兩個男人表白,然後同時被甩的光輝事跡告訴了她。

誰知麥樂大手一揮,莫春,你真沒種!你應該再找一個表白才能彰顯你的與眾不同啊!直到有人肯要你!

紀戎歌說,麥樂,你別刺激莫春了,她今天被白楚義正詞嚴地拒絕了,臉麵全無,你再刺激她,她會自殺的!

麥樂眼珠子轉了轉,也是哦。

我一聽,急了,這些人太可恥了,總是拿別人的不幸來消遣,為了顯示我自己還是有人要的,我居然很得意地炫耀著,那個,胡為樂前幾天還跟我表白了呢!

胡為樂?紀戎歌看了看我,一臉狐疑。

我突然心理平衡了,得意揚揚地說,是的,胡為樂,就是當時與我弟弟並肩作戰和你打成一片的那個胡為樂啊!

紀戎歌笑了笑,看了麥樂一眼,哦,原來莫春,你也好“姐弟戀”這一口啊。說完,他很鄙視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著他得意揚揚的樣子,又想到今天早晨他見證了我失戀的全過程,所以,忍不住為自己爭一個麵子,就說,是的,我喜歡胡為樂!

恰好,我這灌耳的聲音落地之時,病房的門輕飄飄地開了,胡為樂和莫帆擠了腦袋進來。我最後的話,一字不差地落在胡為樂和莫帆的耳朵裏。

倒是胡為樂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在麥樂麵前噓寒問暖,還不時翻了翻白眼,看著我身邊的紀戎歌。

我問他,你怎麽知道麥樂住院了?

胡為樂不勝嬌羞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是昨天晚上回去給我發短信說的嗎?你說麥樂姐的屁股領舞的時候跌成四瓣了,住院了……所以,我和莫帆特意遛完狗之後,過來看看。

我說,哦。然後問莫帆,你去遛咱家太子和貝勒了?

莫帆點點頭,然後豁著嘴巴衝我笑,說,姐姐啊,跟你說個事情,你別生氣……

沒等我回答,胡為樂已經搶先在我生氣之前說出來了,他推了莫帆一把,說,有什麽生氣不生氣的,不就是你們家太子和貝勒被我們弄成“九千歲”了嗎?

九千歲?我吃驚地看著胡為樂。

紀戎歌在一邊冷笑,說,就是你家太子和貝勒被閹了,從原來的皇族變成了“九千歲”太監魏忠賢了。

我的天!

我幾乎跳起來,我不過幾天不在家,這兩個小渾蛋居然就把太子和貝勒變成“九千歲”了!我指著胡為樂的鼻子罵,我說,你這個渾球,你怎麽不把自己變成“九千歲”啊?

胡為樂還沒說話,紀戎歌又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你不是喜歡他嗎?他要真變成“九千歲”,你還不哭死了去!

紀戎歌一句話,令現場清冷無比。我的臉紅成了柿子,胡為樂也撓了撓腦袋,嘿嘿地笑,忘記翻紀戎歌白眼了。

還是莫帆比較純樸,解釋了一下將太子和貝勒變成“九千歲”的原因。他說,全都是胡為樂的主意。他本來說,拎著太子和貝勒上街去溜達的話,會很拉風的,正好可以用來追妹妹,但是……說到但是的時候,莫帆的臉紅了。

紀戎歌依然發揮了他的主觀能動性,接下了莫帆遲遲不願意說出口的話,他說,但是,但是你和胡為樂沒有想到,雖然你們**了,想去追妹妹,但是,那太子和貝勒比你倆更**,追著街上的小女狗狗跑,而牽狗狗的女孩子都很醜,而你們要追的漂亮妹妹都沒牽狗。所以,你和胡為樂,同太子和貝勒之間,發生了慘烈的人狗大戰,各不相讓。因為它們讓你們不能追漂亮妹妹了,所以,胡為樂一時想到,為了長遠之計,拿著這兩隻狗拉風追妹妹,就唆使你一起帶太子和貝勒去絕育。當時的你,也色迷心竅,變成了從犯。對不對?說完這一通推理,紀戎歌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意思是,還胡為樂向你表白呢,人家都牽著狗上街追妹妹去了。

紀戎歌的話,令莫帆很信服,他豁著掉了門牙的嘴巴衝紀戎歌笑,意思是你的推理實在是太精彩了!

麥樂從身後拉了拉我的胳膊說,完了,莫春,你奶奶要是知道太子和貝勒被莫帆和胡為樂弄成了太監狗的話,非哭死不可的。

我剛要點頭,紀戎歌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其實,要是太子和貝勒把莫帆和胡為樂咬成太監的話,你奶奶才會真的哭死的!

唉。

這個極度令人無語的男人。

那天下午,我將胡為樂單獨喊出去,更正了一下我的意思,我說,當時我說“我喜歡胡為樂”這句話,純屬意外,你不要當真。

胡為樂原本洋溢著幸福和甜蜜的小臉白了一下,沒說話。

我走的時候,他突然拉住我,說,你不喜歡我的原因,能不能告訴我。聲音中流露著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倔強和驕傲。

我說,因為你還是一個孩子!擔負不起“愛情”兩個字!

胡為樂眼神咄咄,說,如果我能證明,我不是孩子,我可以賺錢,我可以養活你,我可以擔負起愛情兩個字,你是不是就會選擇喜歡我?

我看了看這個神情凝重的小男孩,突然不知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