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 鄉

放假這一天,爸爸並沒有來接卡夫卡。不過也隻有他一個人需要父母來接,隻有他的家離學校最遠,在另一個鎮子。其他同學都在收拾東西,歡呼著準備回家過聖誕節。

爸爸或媽媽沒有來,並不怪他們,卡夫卡之前寫信告訴他們是下周才放假,他沒有想到沃塞克這邊期末考一完立即就放假,而以前在老家那邊,考完之後,還要等上兩三天,老師上完最後的訓導課才正式開始放假。

這麽一來他有點兒不知道往哪裏去。雖然接下來的幾天學校的宿舍不會關閉,但他將一個人住在空****的學校?倒不是因為害怕,好端端的學校,住著也沒什麽可怕,但這麽大的一個學校,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裏做什麽呢?他這麽想著,又保不準自己在某些時刻果真一點兒都不怕。特別是晚上,北風刮著硬枝,把窗玻璃打得咯咯咯直響,房間裏的燭光也仿佛被風吹得搖晃,這時再來幾聲西山的烏鴉啼叫,……他肩膀不禁抖了一下。“嗨,弗蘭茨,”阿爾弗雷德叫他,把書往大布袋裏裝的手並沒有停下來;“跟我們去利恩茨吧,”他的笑總是帶著某種詭異,不過卡夫卡知道他對自己沒有惡意,他是整個沃塞克少數幾個確保對自己沒有惡意的人之一;“到瑪雅家做客,”

他一邊說一邊揚著下巴指著瑪雅,“瑪雅家房子很大,可以住。瑪雅是吧?”

瑪雅聽到自己的名字,習慣性地一驚,轉過頭看著阿爾弗雷德,害羞地含著笑,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又飛快地瞄了一眼卡夫卡,滿臉緋紅,迅速收回目光,在她轉回頭的同時,卡夫卡聽見她說:“好啊!”聲音並不低,沒有勉強的意思。

“我是說真的。”阿爾弗雷德把紮好口子的布袋往上提了提,放在椅子上,對著瑪雅說;“卡夫卡的爸媽沒有來接他,他接下來幾天沒地兒去,難道你忍心讓他一個人住在學校裏?”他自己也立即感到這最後一句說得有點過分,在瑪雅臉更紅地轉過來看著他的時候他立即又放低聲音說:“我是說真的瑪雅,我們之前不是一直想讓他去利恩茨玩嗎?你爸媽不是想看看你的弗蘭茨嗎……”他說著說著就收不住了,瑪雅已經急得向他舉起了拳頭,“我是說真的,瑪雅……”然後他又轉向卡夫卡:“弗蘭茨,我是說真的。”

卡夫卡不置一詞,他本來想再看一眼瑪雅的臉色,但瑪雅也正好又轉過來看他,他立即又把眼睛對著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對瑪雅說:“你把你的行李放我的車上,你和弗蘭茨坐你的車。我和行李們坐一車。”

三個人輪流對視著。似乎每個人都在問:“可以嗎?”不久之後隻有阿爾弗雷德問出來:“怎麽樣?我是說真的。”

瑪雅再次轉回身,轉過去的同時再次輕聲說道:“好的啊。”

“那就好!”阿爾弗雷德拍了拍他的布袋,但這時旁邊的蓋爾納說道:“哎喲,這麽說,弗蘭茨女婿終於要拜訪丈母娘啦……”阿爾弗雷德很響地咂了一下嘴,對蓋爾納罵道:“你過來,”蓋爾納立即放下手上的活兒,一邊後退一邊向阿爾弗雷德討饒:“哎喲哎喲對不起對不起……我收回我的話……”

大大出乎卡夫卡的意料,和瑪雅一起坐在動起來的車上之後,並沒有像他之前擔心的那樣尷尬和緊張。他很快意識到這主要還是取決於瑪雅,把行李在阿爾弗雷德的車上安頓好、然後領著卡夫卡坐上她家的車,並且在不久之後兩架馬車都轆轆動起來之後,瑪雅就顯出卡夫卡幾乎從沒見過的沉著和老練。而且這沉著和老練非常自然,沒有任何的做作。她舒坦地斜靠在椅背上,翹起的二郎腿甚至擱到車夫室隔板的玻璃上。沒多久卡夫卡得出結論,認為瑪雅之所以自從坐進馬車之後就突然如此老成,是因為她坐進了自己家的馬車,有種坐在自己家裏、身為主人的感覺。對一個新客即將拜訪她家,她似乎毫不在意,倒是一會兒:“這簾子終於換了一塊新的……”一會兒:“我就知道,每次走到卡普芬街這裏都要顛三下……”

卡夫卡不喜歡的、不希望談到的那些話題,尤其是他家裏、他父母那些話題,她竟然一個都沒問。這份怡然都讓他感到奇怪。說實話這麽舒服的感覺很少遇到。瑪雅沒有藏藏掖掖,很快就和他聊起了畫畫,——這一他們倆共同的特長,也正是他們倆在利恩茨學校之所以被大夥兒說成是“一對”的主要原因。她說她給上次她畫的那三棵樹上了色,而且還是水彩,卡夫卡問她水彩怎麽蓋得住最初鋼筆的線條,她頓時害羞了:“就是呀,一點也不好看。以後要上色的畫,就得用鉛筆。”

然後她又說:“我還是不喜歡畫陰影。”

卡夫卡想說“我也是”,但他沒說話。他聽著車輪滾滾向前,不知道即將投入的是一個怎樣的村莊,也不知道瑪雅的父母是怎樣的人,會怎樣對待自己,他們完全可能不喜歡這麽一個冒失住到女同學家裏的男生。而且自己和瑪雅算什麽呢?我能算是她——“男朋友”嗎?

除了同學們的玩笑和捉弄,實際上他們倆幾乎沒有私下說過一句話。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他還擔心三天後瑪雅是否會叫馬車把他送回學校,否則他怎麽見到來接他的爸爸。他正想著這些,瑪雅掀開簾子往外看,車外的光線照亮她的臉,他看著她臉頰的弧線和彎曲的睫毛,一瞬間他發現她比他原先感到的要美得多,這時馬車一抖,他的目光隨之不小心落到她的胸部,他吃驚地發現她的胸脯竟然微微地鼓起,他被這個發現驚嚇,立即轉頭看向前方,但他腦子裏擺脫不掉剛才見到的隆起,不過他想:它們會不會是因為她彎著身子、衣服被擠得拱起?前麵隔板的玻璃正好反映著她明亮的臉和胸,他不禁仔細看,最後他明確地發現它們不是衣服的拱起,因為他看到她兩邊有著同樣的隆起,而且在棉襖的包裹下,那兩個隆起隱約實在地顯出兩個小小的球。一瞬間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後腦勺上撲通撲通地跳,喉嚨裏也頓時幹渴發黏。他好像看到自己的血在黑暗之中上下奔流,但他還是不能製止自己腦子裏的想象,他仿佛看到她的衣物層層打開,她那兩朵凸起的胸脯靜靜地豎著,就像兩支小蠟燭……“我感覺天要下雪。”瑪雅放下簾子,對著車裏說,好像既是告訴卡夫卡,也是告訴前麵的車夫。

他本來想說“是嗎?”但他沒出聲,好在他沒有僵滯不動,他向自己這邊的窗口轉過身,也掀起簾子,朝外看去。細瘦的樹幹一棵接一棵在窗前閃動,路下麵是寬廣的農田,田裏什麽莊稼也沒有,淨是平整的土,天確實有點陰,但看不出要下雨甚至下雪的樣子。他剛要放下簾子,一群烏鴉從空中落向田間,卡夫卡盯著它們,頭一點一點地向後移動。

馬車突然慢下來,瑪雅一邊問車夫到哪裏了一邊自己打開簾子看,在車夫回答的同時她立即叫道:“啊呀約瑟夫停車,我們下來。”

“這就是我們村口。”她讓約瑟夫先趕車回家,“你趕緊去幫阿爾弗雷德搬行李吧。我和卡夫卡慢慢走回來。”約瑟夫剛準備趕馬她又叫道:“放下行李阿爾弗雷德就先回去吧!”

車動起來之後她轉身對卡夫卡說:“他也還沒回家呢,別讓他等我們了。”而卡夫卡正看著麵前高大的牌樓和村口的建築,“怎麽這麽奇怪?你們村的房子怎麽這麽古老?”路兩旁的房子全是兩層的木樓,屋簷都帶著尖角,而且看起來沒有間隙,全都連成一片,隻有一道道木牆隔開了家家戶戶。長長的走廊上吊著一盞盞防水燈。

“哈哈,好玩吧?一直就是這樣。”他們走起來。牌樓過後就是一條窄窄的通進村裏的石板路,這些石板每一塊都很大,全都磨得光溜滴滑。在石板路的兩邊,也就是木樓門前,各有一條渠道沿著路和木樓延展,卡夫卡有意走到邊上往渠道裏看:“哇,水好清啊!”而且更讓他吃驚的是,和他剛才“可能沒有水”的想象相比,渠道裏不僅有水,而且它們流得好快啊,簡直可以說是急速流動,而且這麽快的速度,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真是不可思議。

兩邊的木樓緊緊地擠著他們。有那麽一會兒,卡夫卡覺得走在夢中。

剛拐了彎,瑪雅就跳著往前飛奔:“媽媽!”隨即就撲進她媽媽的懷裏,之前她一直站在門口張望。隨後她們轉過身來,瑪雅爽朗地向卡夫卡伸出手:“媽媽,這是我的同學卡夫卡。”她媽媽隻笑盈盈地說了聲“好”,就把他們都讓進家門。卡夫卡不能知道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自己,但她就好像家裏沒有來了陌生人,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似的……說話間他們穿過最外麵的廚房和餐廳,卡夫卡看見前廳和後廳連接的樓梯口,在一堆篾器和幾個竹籃之間,坐著一個似乎更不存在的人,——而那毫無疑問是瑪雅的爸爸,而且瑪雅已經叫他了:“爸爸!”叫得比剛才叫媽媽時還要響亮,聲音裏充滿了久別重逢的驚喜;在她叫的同時,他拿下嘴裏的旱煙杆,抬頭朝瑪雅和卡夫卡滿臉歡笑:“來啦來啦?”卡夫卡也立即像剛才朝瑪雅媽媽點頭叫“阿姨”那樣朝他點頭:“伯父好!”瑪雅爸爸聽了又連聲說道:“誒,好,來啦來啦。”他說的是“來啦”,他連“回來啦”都不說,好隨和啊,怎麽感覺自己根本不是陌生人,就好像是經常來他們家一樣、甚至,就感覺自己早就是他們家一員似的……卡夫卡這麽想著,不禁充分融化在這屋裏微暗的光線中,心裏不禁瞬間感受“未來,我就要和他們、和這樣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嗎?”——他仿佛又聽到自己後腦勺上的心跳聲……他抬頭,看見後廳門外的亮光,能夠感到屋子很長,感覺後廳後麵至少還有一個房間,而那個開著的門外,好像是一個院子,有兩株樹的枝椏伸展,樹枝上好像還有朵朵白色的花。

瑪雅飛快地往後院跑,她媽媽跟在她後麵:“慢點慢點,別摔了!”

她們母女倆都走出後門、走進庭院、走進庭院後麵的房間。卡夫卡一開始跟著她們走了幾步,但後來很明顯他感到不再方便繼續跟進,就停下來,他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停在後廳的前半部分靠近樓梯的地方,樓梯這邊,是自己,樓梯那邊,是瑪雅的爸爸,他在這個中間地帶站定,一動不動,瞬間感到一絲尷尬,但瑪雅爸爸撥弄竹篾發出的嘩嘩聲立即又讓他放鬆下來。他轉著身,打量樓梯附近的角落,這裏的光線更暗一些,但樓梯扶手和木柱子上都閃著油光,這些木器,這間房子,已經經過瑪雅家多少代人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碰觸和撫摸啊。這厚厚的光亮讓他感到安寧,就仿佛這些木器上的光亮也曾經有他的一份兒。他看見東牆上貼著一幅瑪雅的畫,就走近去觀賞。畫的是一株梅花,看得出來,底下的主幹後來被反複加粗過,可能是因為後來頂上的細枝和花越畫越多,主幹就越發不夠粗壯。卡夫卡注意到,這張畫紙微微泛黃不是因為掛在外麵的時日已久,而是它的本色就是微黃,而畫紙邊緣還很硬挺,所以卡夫卡感到這張畫並不舊,可能是不久前才畫的。

瑪雅再次衝出來的時候,卡夫卡發現她換上了一件大紅色的短襖,腳上蹬了一雙皮靴,她在學校裏從來沒有穿過這麽鮮豔的顏色,現在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卡夫卡忍不住朝她多看幾眼,但又提醒自己注意禮節。他收回目光時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於是重又抬頭看她,果真,由於短襖的緊致,她胸前的隆起現在是分明的,在紅襖的包裹下,那兩塊隆起更加光滑圓潤……但,卡夫卡問自己:其實也並不太鼓吧?

是不是自己已經認定它們隆起,所以看上去就很鼓呢?他不禁低頭看一下自己大衣裏的胸口,也看不出什麽可以作為對比的參照。

瑪雅媽媽把他們往餐廳趕,晚飯開始了。剛才在廚房拾掇的老阿姨點亮了蠟燭,白亮的燭光使卡夫卡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灰暗,灰暗中帶著一點點藍。燭光照亮了食物,大蝦、白鱔、烤雞大方地伸展在大盤子裏,其他菜也閃著油亮、冒著熱氣。他們家的餐盤特別大,顯得既笨拙又好客。她爸爸早在大家入座前就已經一個人在慢慢地喝酒。

他麵前還有一盤花生米。卡夫卡坐下後,倒是瑪雅媽媽問道:“弗蘭茨,你也喝點酒吧?”她爸爸也立即想起什麽似的看著他,同時手伸向酒瓶;他連連擺手:“啊,謝謝阿姨,我不喝,我不會喝酒。”他們也就都不再勸,歡快地給大家分刀叉。瑪雅等不及,伸手拎起一隻蝦就往嘴裏放,然後對卡夫卡嗯嗯指著桌上的菜讓他盡管吃,不等他表示,又伸手去撕下一隻雞腿遞給他,卡夫卡接過雞腿,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但隻見瑪雅媽媽和傭仆阿姨還在忙著分碟盤,瑪雅爸爸在低頭撚花生米,而瑪雅媽媽已經顧及他拿著雞腿不知所措,一邊放盤子一邊輕輕地說:“孩子,吃,別客氣。”於是他把雞腿送進嘴裏,輕輕地撕咬起來。

盡管他在家裏和學校也都吃得不錯,但他還是覺得瑪雅家的菜特別好吃。每個菜都很好吃。有一會兒他都好想喝上一口。他覺得這麽好吃的菜,配上酒那肯定更加絕妙。不過他懷疑是瑪雅爸爸享受、沉迷的飲姿吸引了他,而事實上酒一到自己的舌頭上,還一定是那不舒服的勁兒。正想著這些,瑪雅卻叫道:“啊,太好吃了,我也要喝點酒!”說著就站起來,俯著身去看她爸爸的酒杯,又看看酒瓶,再往旁邊看了一下,沒發現別的空酒杯,就端起她爸爸的酒杯,先是聞了聞,然後一飲而盡。卡夫卡注意到在她飲酒的時刻,她爸爸喜滋滋地望著她,模擬著她喝的動作仰頭、張嘴然後低頭、咂嘴,甚至最後在體會她嘴裏的酒的滋味,燭光下亮閃閃的眼睛充滿了憐愛。她媽媽卻輕輕地叫道:“你不能另外拿個杯子嗎。喝爸爸的酒做什麽。”老阿姨遞來一隻空酒杯,瑪雅從她爸爸手裏接過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看著這飽滿深紅的瓊漿,卡夫卡再次生起饞意,很想深飲一口,但他知道自己剛才已經說過不喝、不會喝酒,自己不能出爾反爾而且不顧禮節。倒是瑪雅徹徹底底讓他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她前前後後至少喝下七八杯,除了臉頰微微泛紅,沒有其他變化。而臉頰發紅,卡夫卡想,就連自己和瑪雅媽媽還有老阿姨三個滴酒未沾的人,吃了這麽久、說了這麽久,臉上也都有了紅光。

晚飯後瑪雅媽媽和瑪雅領卡夫卡上樓,“你就睡這兒。”然後瑪雅媽媽下樓去給他捧被褥。最後老阿姨也捧著一床被褥,她們一共捧來了四床被褥,把樓上的小床鋪得厚厚實實,看著就暖和。隨後瑪雅媽媽和老阿姨下樓,瑪雅突然說:“我也先下去一下,我等會兒來。”

她們都下去之後,卡夫卡用力往**一躺,被彈得直晃的同時,他發出舒服的歎息。他雙手枕在腦後,轉著眼珠看屋頂上的木梁,又看有窗的北牆,牆上掛著七八幅大大小小的畫,他立即掃視那些畫幅,沒有看到自己送給瑪雅的那幅玉米地的橋。他不知道瑪雅把它放哪裏了。

也許根本沒有掛起來。隻壓在某些書堆的角落裏。也許瑪雅自己也不知道丟哪了吧。門那邊的牆上掛滿了獎狀。他躺著,重新遠遠地看那些瑪雅的畫。大部分是樹、花,還有鳥,隻有兩三幅是人像。他盯著那幾幅人像看,其中一幅很明顯是臨摹的丟勒的《母親》,順著這一幅,他立即看到旁邊一幅仍是臨摹的丟勒的《祈禱的手》,即便隔這麽遠,他還是看出下麵那隻手的小指彎曲得不是很自然,而且修改過多次,燭光能照亮那裏重重的筆跡和凹陷。沒多久瑪雅上來了。卡夫卡發現她的臉比剛才還要光亮,好像剛才在下麵梳洗了一番,果然,她脫去了皮靴,換上了一雙肥大的紅棉鞋,襯得她的腿更加細長。她捧著一大堆紙、書,中間還有一隻紅木盒子。

“我給你看好東西。”她把東西全放在桌子上。卡夫卡走過去,看她打開的一幅幅冊頁,他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畫種。那些畫全都沒有顏色,仿佛隻用墨水,但那些墨色有濃有淡,往往一個線條裏也有濃淡變化;這些畫用筆極其簡潔,幾乎每一個形象都是一筆帶過,而這些筆畫有粗有細,往往一個線條從頭到尾就忽粗忽細,充滿著變化;瑪雅打開的三幅,一幅是一隻禿頭禿腦的鳥蹲在一支荷葉杆上,另一幅滿紙就畫了一條魚,還有一幅一艘小船停在山崖下的江邊,但是奇怪的是,這些畫都大片的空白,江,並沒有水,山也是寥寥幾筆,沒有畫滿……

“這是什麽?這是哪裏來的?”

“嘿嘿,”瑪雅開心極了:“喜歡吧?覺得奇怪吧?”

“這些畫好奇怪啊!它們為什麽都空空的?”

“就是這麽奇妙。它們真的跟我們這裏的畫完全不同……”

“它們是哪裏來的?”

“十月份的時候,我舅舅給我帶回來的。他在日本……”

“日本!……”

“不過這些畫不是日本的,它們是中國畫家畫的……”

“中國!”卡夫卡不禁把冊頁托在手上,湊近燭光更仔細地看。

“好奇妙啊!跟丟勒的畫完全不同。跟梵高的畫也完全不同。它們都隻需要畫幾筆,你看,其他地方全空白……但這一幅,你看,還寫了這麽多字,這些字好像也是畫的一部分……”

“是的!我舅舅說:中國人的字就是畫,而且這些字,都是詩。”

卡夫卡不再說話。他明顯是被瑪雅剛才這幾句話吸引住了。“字就是畫,字就是詩。”可是沒法認識這些字。他靜靜地盯著那隻鳥,它縮頭彎腰,隻有一隻爪子抓著荷葉杆,另一隻爪子也縮著,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戒備,但又好像什麽都不是,隻是無所謂地孤立。他看著構成鳥身的墨塊,甚至完全能夠數得出,最多三五塊,然後那些細筆勾出尾翅和喙,他想象著畫家,那個留著長辮子的中國人,在紙上勾畫;他眼睛慢慢出神,但餘光裏瑪雅撲閃的睫毛逐漸清晰,他不禁透過她的睫毛斜下眼睛,看到她在燭光下隆起的胸部。它的圓鼓鼓和鳥的胸脯的圓鼓鼓非常相像,隻是她的胸脯更吸引他的眼睛,而畫中鳥的胸脯卻更吸引他的心神,他既想拿眼看她的胸,腦子裏又不斷想著這灰黑透明的鳥。瞬間一個斜光在他腦海裏閃爍,使他頓時重新意識到他現在正身處一個陌生的、全新的屋簷底下,這新鮮的家的氣息擁抱著他,他真想就此躺倒不再起來,不再離開,不再回到自己父母的家,也不再去學校,不再去任何地方,就永遠躲在這個新的屋子裏,和瑪雅、瑪雅的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永遠不出門……“而且你發現沒有……”瑪雅突然說:“他每幅畫上都還有紅色的字,每幅上都有好幾個,每個都不一樣……”

是的,他剛才也發現了,但是他來不及一一指出。有些紅字其實是白字,字旁邊是紅色,就像先塗好一塊紅色,然後在這塊紅色裏再畫出了白字。這些畫上就隻有黑和紅。“原來畫是可以不要畫滿的……”

過了很久,他說出了這句。他轉過身,現在他很願意好好看看瑪雅,看她光潔的臉,看她被小巧玲瓏的短紅襖包裹著的身體。

“但是跟我們的畫比起來,他們的畫沒有細節。”瑪雅迎著他的目光,語氣並不那麽篤定。

“細節。”卡夫卡重複道。“是的,沒有細節。我們的畫纖毫畢現,枝葉的脈絡都要畫清楚。但是,我並沒有覺得他們的畫不好,不,不僅如此,我是覺得他們的畫也非常非常好,我很喜歡,說實話它們同樣有震撼力。它們很簡單地震撼我們。”

“我覺得不是震撼,是擊中,擊中。因為它們的形象單一,集中,所以更容易擊中我們。”

“擊中,擊中和震撼有什麽不同嗎瑪雅?”他差點在最後說成“我的瑪雅”但是在話出口的瞬間他準確地刪掉了“我的”,他為自己的機靈而激動,“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畫,更激起我的想象!想象!……”

“想象,”瑪雅囁嚅著,

“是的!也許正因為它們的空白,省略,你看,他其他的什麽都不畫,這裏,你看,沒有水,但是船浮著,他不需要畫任何一筆水,但這裏必定水麵寧靜,微波不興。還有這條魚,整個畫上就隻有這條魚啊,它遊在什麽裏麵?是水嗎?”

瑪雅仔細盯著那條魚,“那是什麽?”

“它好像遊在水裏,但又好像不是,這整個空白的地方,你既可以說它是水,又可以說它什麽都沒有,隻是空氣。”

“空氣……”卡夫卡有點意識到瑪雅似乎有點睏了,畢竟她喝了那麽多酒……但是他多麽不希望她此時就下樓、離開他,去院子後麵的房間睡覺。他好想她能陪他一晚上,一直到天明。但是他知道此刻夜已經深了,現在至少已經九點鍾了。若是在學校,也已經到了熄燈的時刻。他看著瑪雅盯著畫中的空白發呆,不禁焦躁地憂慮時間的流逝。但瑪雅突然恍惚地抬起頭:“弗蘭茨,被你一說,我真的感到這條魚它並不真的遊在水裏,你看,它像不像飄在空中?”

卡夫卡心裏咯噔一下,今天她為什麽能夠隨隨便便輕輕鬆鬆就說出讓他的心咯噔一下的話來?一瞬間他很想抱一抱她。或者捧一捧她的臉蛋兒。他盯著她,他們互相對視著。就像他剛才的話激發了她的想象,現在她的話又激發了他的想象。“所以,他們沒有畫水,在該有水的地方他們留下空白,卻能讓我們感到比水更多的東西。”

在激烈的討論中,兩個人更加感到這些畫的精妙,不禁再次把它們一幅幅拿起來仔細欣賞。“其實也不能說他們的畫沒有細節,”瑪雅突然說,“隻不過他們把細節也精簡了,隻畫最有特點的細節,你看這魚身上的斑點,魚翅,還有眼睛……”卡夫卡連連點頭,他又把那幅鳥拿過來,正在看的時候,瑪雅低聲地說:“不過,弗蘭茨,我睏了……”

卡夫卡看著她,剛才他意識到她睏的時候她卻沒有表示,他以為自己多慮了,沒想到現在她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還是突然說出來;他抿著嘴苦笑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再說一會兒,好嗎?”

“當然好!”她在椅子上坐下來,不過馬上又站起來,拿起剛才一起捧上來的紙:“對了,他們,中國人,他們的畫,就是畫在這種紙上。”

卡夫卡接過紙,在燭光下仔細看,然後又把它鋪在桌上,用手指抹著,“這麽薄,”過了一會兒又說:“這麽軟。”

“嗯,”瑪雅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離燭光很遠。“不過舅舅隻給我帶了一張,我一直沒舍得用。要不然我們明天先裁下一半試試?”

“那太好了啊,”卡夫卡說,“或者隻裁四分之一吧。”

瑪雅走出房門,下樓梯,卡夫卡在房間裏呆呆地望著剛剛被她關上的門,聽見她下了兩節樓梯,停住,莫非她改變主意了?會回來繼續陪我說話?果真,瑪雅又推開門,詭異地一笑:“我本來想在門口等一會兒,然後突然回來嚇你,但是我想到你聽不到我下樓的聲音,就一定知道我躲在門口……好了,現在我真的要回媽媽那邊了。”她突然停住,低頭想了一會,“弗蘭茨,我不喜歡和你道別,但我還是希望你睡得好……”說完就退回黑暗中,並帶上了門。卡夫卡聽著她下樓的聲音,步子不快,但也不慢,每一步算得上沉重,但也不特別沉重,漆黑的樓道也不能指望她下得很快。他一聲不吭屏住呼吸,直到她下完最後一節樓梯走到一樓地麵。他聽著她拐彎,穿過後廳,打開後廳的門,……但是,聲音停住了,……什麽?她又回來了?!卡夫卡簡直激動得有點緊張甚至害怕,他朝門走了兩步,又停下,聽她回來的聲音,但她的腳步並不急切,但比剛才離開時要快……在她重新上樓時他打開了門,她一搖一擺快步登上來,她仰著的臉上浮現著神秘的驚喜,“弗蘭茨,”她壓低著聲音叫道,有點氣喘籲籲,“下雪了!”

他伸手去拉她,她隨後推著他走到北牆的窗口,她掀起窗簾的一角,讓她和卡夫卡的腦袋都看著外麵,才放下窗簾,讓它蓋著他們倆的脖子。

窗外,藍亮的夜空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正團團往下落,卡夫卡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花,但是奇怪的是,這麽大的雪花,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當然,他當然知道雪花落地都沒有聲音,但他覺得現在,現在這比任何時候都要大的雪花,就像梧桐葉那麽大的雪花,卻比以往任何的雪花落下還要安靜,好像正因為它們太大了,它們自己往下落的時候形成了風的阻力,一邊落一邊懸浮著飄起來。

他和瑪雅久久地看著雪。這時間停得足夠久,以至於卡夫卡雖然眼睛看著窗外的雪,但腦海裏看見的是他旁邊的這顆腦袋,這顆正在呼吸著的、有著溫度的腦袋。他在想,如果他往右移動一點兒,他的臉就能貼到她的臉,他的嘴,就能,貼到她的,嘴唇……這,就叫,親吻嗎?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動也沒動。他腦子裏越想著她的臉,她的唇,他就越像一座雕塑一般凝重。他,確切地說是他們倆,就這樣越來越久地看著雪,直到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已經不想看了,也什麽都不願意再想了,他感到自己因為久久地趴著已經趴冷了,他甚至也感到了困意,而且這困意一旦來臨就如此的不可阻擋,他甚至咬緊牙關忍住了一個嗬欠。這時瑪雅站了起來,他也隨之站直,從窗口退出來。

瑪雅放好窗簾,突然朝他歪頭一笑,然後在他頭頂拍了拍,輕聲地說:“晚安。”就轉身下樓。

這一次,卡夫卡沒有聆聽她每個離去的腳步。他確實睏了。他關好門,開始脫衣服。隻是在脫衣服的過程中,他仍舊能夠聽見她走向後房的腳步,直至最後,他聽見後房門清晰的插上插銷的聲音。

他鑽進被窩,床鋪真的和想象中一樣的舒服。他原本還想回想一下剛才、或者今天一整天、所有美妙的細節,但當這個龐大的衝動湧上來的時候,他幾乎立即睏得睜不開眼,他意識到自己隻要頭一歪馬上就能睡著,於是他把自己撐起來,用力吹滅了蠟燭,迅速覆蓋下來的黑暗更加推動了睡意,在厚軟的棉被和濃重的黑暗的雙重覆蓋下,他幾乎在幾秒之內就進入了沉睡。

毋庸置疑,他做了夢。但直到很多年之後他都記得,他的這個夢是在他睡著很久之後才開始的。而且做完這個夢很久之後,才又醒來。

所以這個夢並不刺激,他不是被夢驚醒的。他夢見他蜷縮著,在灰黑中追逐一個不大的、蛋黃似的太陽。也談不上是追逐,因為他始終抱著膝蓋蜷縮著,在空中散漫地飄著,分不清是他追著那個小太陽,還是小太陽吸附著他,他始終和它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他隻知道他像一顆滑動的水珠,在空中飄動,但是有太陽的光熱嗬護著他,他始終被焐得暖和溫熱。

他醒來時仍舊是黑夜。他是自然醒。他能記得那個夢已經是很久之前做的。並且之後沒有再做夢。他聽著外麵的聲音,確切地說是寂靜無聲,於是他知道雪還在下,那大塊的雪花還在落。隨後他明顯感到**很不正常,他伸手去摸,發現前檔處硬硬的一塊,他很奇怪,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摸了很久,想不出這是什麽,不禁起身,點亮蠟燭,他站起來,在燭光下看**,發現這塊硬斑邊緣有紅紅的輪廓線,而硬斑中間,更有一朵紅色的、指頭大小的圓點,就像夢中的那個小太陽。“還有這麽奇怪的事嗎?”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夢裏的太陽這麽快就移到我身上來了嗎。”

201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