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山

青,你一定不會想到我這麽快就能給你寫信。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想到。雖然一整天我一路緊趕慢趕,想著把所有雜事盡快做完,但我仍舊沒有想到現在,此刻,我果真能夠坐下來,開始跟你說話。

看著眼前潔白的紙,我幾乎不敢亂動,擔心洶湧的墨水瞬間將它們全部淹沒。

一路上,火車帶著我飛奔,窗外的景物嘩嘩流動,一路上,我雖然心神恍惚,但我時時都在想著和你說話,在想給你說話,在想著要跟你說什麽。但現在,昏黃的燈光底下,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相信你不會認為我是對你無話可說吧?倘若我對你都無話可說,那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對誰說話呢?

我已在南京。旅館看起來不大,但還算幹淨。並不是一切都已安頓好,但我也並不清楚究竟都有哪些需要安頓。一定還有一些需要我去做的,但一切也都並不迫在眉睫。那就等它們來到眼前再去麵對吧。

當火車那“哢嗒、哢嗒”的聲音響起來,就好像我們最喜歡的那些歌在耳邊飄起來。今天的陽光特別好,外麵的樹全都綠得刺眼,黃綠色的新葉被陽光照得油亮,田裏,曠野上,野花淒迷,成片成片的青草像柔軟的地毯,風把它們吹得起起伏伏,我才發現我這是已經多久沒有看過外麵的景色了啊!我一直開著窗,讓風灌進來,風裹著陽光把我的眼睛吹疼,我就一直眯著眼,一刻不停地看著窗外。

這麽明媚的春光,我心裏卻很難過,我想,如果這是我們兩個人的旅程,會是什麽樣子呢?想起來,至今我們還沒有一起出過校門,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並肩走過路……甚至就像你說的,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是多麽少啊。

每當我離開你,我仿佛就離開了整個世界。所以當我知道這次離開已成事實,我就想離開得更徹底些,這也許就是我搶著“打前站”

的唯一原因吧。我渴盼離開那個集體,我渴盼離開所有的集體,走在前麵或者後麵或者旁邊。隻有當我是一個人的時候,我才完完全全和你在一起。才能夠安安靜靜想我自己的事,想你。

你走了之後,整個學校對我來說都是空****的。我時常在校園裏極目四望,不能相信你已不在這個圍牆之內。無論我在朝什麽方向走著、坐著、躺著,我心裏的眼睛都一直盯著吳橋小學的方向,想象在那個你正在實習的學校,你正在做些什麽,你一切是否安好。

我臨走前收到你的最後的信裏,你問我為什麽要一個人獨自“打前站”。你為我擔心。親愛的,別擔心,我也不是小孩了,一個人出出門對男人來說是有好處的。接受“打前站”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但這樣說也並不對,其實我當時談不上“毫不猶豫”,當時周大鵬在說的時候,我並沒有認真聽,我的思緒在遠處飄飛,也不時地想到你,隻有少部分的心神在聽他安排行程,恍惚中我突然聽到了“打前站”這幾個字,聽到他在詢問“誰去打前站?”說實話當時、包括直至此刻,我並不完全了解這個詞的意思,我想全班也沒人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我是在聽到的一瞬間,僅僅憑聽覺理解了它,至少我的耳朵認為它是需要一個人提前行動、單獨行動。這就夠了。我想要的就是單獨。

這座旅館就在火車站旁。我唯一重視的就是幹淨。我是看過三家之後挑選的這一家。我已經為他們訂好明天的床位。之前我也已經給他們買好了後天去黃山的火車票。旅館並不像我之前預料的那樣緊張。不過我的預料也是周大鵬他們影響的。這家空****的旅館甚至讓我到現在都不能真正明白:為什麽一定需要“打前站”;其實完全可以大家一起來到南京,然後買去黃山的票。……不過,我現在這麽說的時候,突然又糾正了自己:確實還是需要打前站的,因為並不能保證能立即買到票。

親愛的,當我們距離遙遠,我比我們在一起時更加想你。有時我多麽希望眼前的日子就像日曆一樣能夠輕易地撕去,能讓我們、尤其是我都更快地長大一些,那時我們早已離開了這個鬼地方,我能有自己的事業,使你、我們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可是,我的事業是什麽呢?繪畫?藝術?我現在越來越不能確定。我隻知道我肯定不會服從分配去做一個小學教師的。當然我不是瞧不起教師這個職業,我隻是說它不適合我。

其實我並不想說這些,我不想對你發牢騷。說起這些隻會讓你對我更加擔心。我不想你為我擔心。這些事本來就應該是我自己思考的。

我也確實隨時隨地在思考這些。請你相信我一定能盡快找到我真正的理想並為之努力。請你牢記暫時的別離隻為開創一個新的前途。

而這次分開,將是一次多麽奇特的別離:我一路都在漂泊,我沒有一個固定地址,你沒法給我寫信。就隻有我一個人對你說話。好吧,我接受命運再次的考驗。我一定抽出我所有的空暇,爭取每天都給你寫信,告訴你我每天的行蹤,不讓你有一絲一毫的牽掛。

青,親愛的,夜已經深了,我等會兒會把這三頁紙疊好,裝進信封,在睡覺之前就把它投進郵筒——讓人高興的是,下午我在找旅館的時候,就發現這家旅館附近的街邊就有一個郵筒,哈哈,你沒想到會這麽方便吧?!真希望這封信一寫完就能飛到你的手上,可恨的是郵局要讓它至少走上三天,等你讀到它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在黃山頂上了。

說到信紙,我再寫幾行。我帶出來的信箋因為放在包裏揉得有點皺,今天用的這個是我剛才在旅館外的店裏買的,你一定也看出來了,上麵有南京的標誌。新紙雖然平整,但墨水寫上去竟然有點化,有幾處我筆尖停得稍久就有小墨點,盼望你不要介意。我明天會重新買一本,接下來的信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了。好了,這頁紙也到盡頭了,我先寫這些給你,盼你一切安好,親愛的,吻你。

下午我去車站接了同學,還有周大鵬和李文祥。他們見到我,都很開心,像久別重逢似的。這樣的經曆確實不曾有過,我一個人先打前站來為他們安排住處、買票,感覺確實有點像戰爭時期的“先鋒隊”。

不過我也就開心了一小會兒,因為很快就知道,同學還是那些同學,老師還是那些老師。他們仿佛又把整個學校拖近了我。唯有想你才是我想做的事,對他們,我隻不過是“完成任務”罷了。

現在旅館裏充滿了歡聲笑語。越是如此,我心裏就越感到孤單。

剛才我在走廊裏溜達了一陣,試圖看看有沒有一個安靜的房間,我可以躲進去給你寫信,但沒有找到,於是我現在就在房間的桌上給你寫。不過還好,他們並不能打擾我。他們在弄行李,在說笑,還準備約著打牌。剛才也有人問我在做什麽,不過他們一看我在寫東西,似乎也就立即明白了,也就不再來打擾我。

明天,我們就要踏上正式的旅途了。也就是說,我和你的距離也就真正地開始更加遙遠了。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晚飯吃了嗎?

晚上是否需要備課?你的那些孩子們是否聽話?有沒有欺負我們的梁老師?哈哈,想到你站在講台上的樣子,一定很嚴厲,那些小孩一定很怕你。

很久以來,我對繪畫已經越來越沒有興趣。至少我絲毫沒有像他們這樣興奮,為出門寫生準備了上好的紙、上好的顏料,有的人還重新買了畫夾,還有人買了水壺什麽的。似乎畫材越好畫出來的畫也越好似的。我是到了臨走前一天,才匆匆忙忙買了一些畫材。

現在很多時候,我總變得心神不寧優柔寡斷,走的時候不知道要走,停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停。其實,隻要與你無關,我就都不想去做決定,也往往都不知道該怎麽做。我所有的心,都在你身上。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的我並不知道自己要畫什麽。也不知道應該怎麽畫。

想到這些我腦子裏空空的。想起來,自從愛上你,我就對別的什麽也不感興趣了,好像每天每夜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想你,每天一整天,似乎都是在等晚自習結束後和你那短短十分鍾的見麵。那短短的十分鍾。那黑黑的十分鍾。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不必害怕別人的目光?

是不是等我們都畢業離開了這個學校,就可以正常地愛?

親愛的,你千萬不要因為我剛才的話而誤會,我的意思不是說你導致了我的學業止步不前。事實上是這個學校,是這些老師,讓我不再喜歡畫畫。當我想到李文祥代表著素描,周大鵬代表著色彩,我就惡心、要吐。但其實我非常清楚,表麵上現在我畫得很少,原先一些人也都趕上來了,但我知道隻要我認真畫上幾筆,還是會比他們畫得好。我這不是驕傲,請你相信我。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感覺。

剛才周大鵬找我了,所以我先把給你的信收起來,現在我重新來寫。他找我是結賬的事,我出來時他先給了我錢,我要把賬和他結清。

結完帳他又跟我談了一會兒話,我最煩的就是跟他說話。你的比喻真是太妙了,他那鴨嘴總是一撇一撇,兩隻眼睛在眼鏡片後麵大而無神地看著我。和他在一起,腦子裏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他要說什麽,我也更沒有什麽想說。還好剛才他沒有拖我太久。我真擔心他又是婆婆媽媽一大堆沒完沒了。

可是我現在也必須擱筆了,時間已經不早,我今天必須把這封信寄出,因為明天一天都在路上,也不知道幾點鍾下火車,以及落在什麽地方。其實我對去向哪裏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

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親愛的,想念你的唇,吻你。

又及:這兩天氣溫不穩定,昨天很熱,今天又很冷,你要保重你自己。不要感冒。

親愛的,你完全不能想到,我們現在住在什麽地方。我們今天一整天都在火車上。直到傍晚才到黃山腳下的鎮子。我們現在就住在山腳下村子裏的農民家裏。是的,農民家裏。不過看得出來,這是條件比較好的農家,旅館就是他們家自己開的,房子好多。這可是真正的山村,晚上連電燈都沒有……沒錯,我現在就是在煤油燈下給你寫信。我們是很多人睡在一個大房間裏,房間裏有很多床。剛剛才知道這種房間叫“通鋪”。晚飯也是在農民家吃的,不過,他們這裏的菜真好吃。

我們明天一大早,五點鍾就要起床,上山。所以我們基本上行李都放在自己床邊,一副急行軍的樣子。

在鎮上,包括後來到了村子上,很多同學已經假馬日鬼地開始畫速寫了。我也畫了幾幅。甚至,到最後我總量應該畫得不比他們少。

因為我速寫畫得很快,也畫得不錯(別笑我,我沒有不謙虛,實事求是嘛),所以我一般隻要他們一半的時間,就能畫得跟他們一樣多,而且質量不低。嘿嘿。要真正畫起來,我肯定還是最好的。他們後來又像以前一樣,過來看我畫。

我終於還是要說( 你不會怪我吧?):2 號,5 月2 號,19900502,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讓我看到不一樣的、更美的你。它也促使我要更快地長大。多麽希望每天都像那個夜晚。可是我好像又怕它的到來。我是想說,我心裏,並不為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做成而難過。甚至我為我們沒有做出最後一步而感到幸運。我總是覺得,我對你的愛不允許我去——傷害……你。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傷害?因為我心裏的另一麵,似乎又很想要……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該說些什麽,如果說了你不想聽的話,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這封信隻能等到明天登上黃山給你寄了。今天在鎮上我一直沒有看見郵局和郵筒,不知道明天起床後從哪裏上山,上山的路上是否能夠遇到郵局。但願有好運。

我要睡了。他們在催著都要就寢了。祝你一切都好,特別你要注意身體,不要感冒。永遠愛你!

又及:如果明天之後沒有方便的郵局,我仍舊會給你寫信,隻要有空閑時間,我就會給你寫,等遇到郵局,我一並給你寄去。放心親愛的。

親愛的,我知道你等得很著急,但非常倒黴的是,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郵局。而你一定不能想到,此刻我給你寫信的時間,我還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給你寫過信。現在是淩晨4 點16 分,外麵天還一片漆黑。他們都去看日出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本來想繼續睡去,但被他們吵醒之後再也不能睡著,而且,最重要的,我必須給你寫信了,哪怕我找不到郵局、你不能收到我的信,我也必須寫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我再等下去,那我這次來黃山就沒給你寫幾封信,想當初我還要求自己每天都要給你寄信,以我的信給你排遣寂寞,現在已經不能實現這個願望,想到這一點,我很心痛。

可是,我又想,信沒法寄出去,我寫了你卻收不到,又有什麽用呢?縱然我每天都寫,你每天還是在為收不到我的信而不安,我這樣寫了還有什麽意義呢?前兩天每當我想要提筆,都因為這個原因又打消了念頭,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沒有聽的人,也就不想說了?

可我冥冥之中覺得還是要寫。我相信你也會這樣希望。你一定希望我不管能不能寄出信,都必須給你寫。即便你沒法收到我的信,但你仍舊在聽我說,不是嗎?而況,說不定明天就能找到郵局呢?

如果突然有了郵局,而我卻沒有寫信,這不是更大的錯過嗎。就算累積了很多信一次寄給你,也好過這樣一天天空空地浪費掉。

這兩天的輾轉忙亂,我現在已經不知道從何說起。但事實上也沒什麽好說的。無非就是爬山,寫生,住宿。

事實上前天,也就是我寫完上封信的晚上,大家都睡了之後,我又一個人起來,準備摸黑去鎮上找郵局,但剛走到門口,旅館的狗叫起來……隨後周大鵬就看見了我,我隻能假裝說上廁所,所以後來也沒去得成。

緊跟著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們天沒亮就起床,坐大巴趕到黃山入口處。我們是坐纜車上的黃山。聽說這種纜車才造了沒幾年,在國內還很先進。我們都感到驚險刺激。特別是當纜車離開支架之後會一下子往下降落,這時整個纜車裏的人都會驚叫起來。在高高的纜車上,有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死。想到在這半空中突然有人墜亡,所有人都會為他驚悼,也都會紀念他的亡靈。這樣想起來,死者並不一定是不幸的。

剛才我停下來了,因為他們看日出回來了,說旁邊有很多清泉,洗臉之後非常清新,我也去洗了,確實,泉水冰涼徹骨,沁人心脾。

出來這麽多天,就這些山泉讓我覺得羨慕,它們生活在這裏多麽美好啊。現在天已經開始亮了,你應該還沒起床吧?!在遙遠的天空底下,我的牽掛在輕叩你的心門。

今天我們還會在這裏停留一天,這裏山勢比較平整,左右都有很多景觀可供大家寫生。但我沒覺得這些風景有什麽價值。感覺畫出來也都是以前那些畫麵出現過的樣子。無非就是一些山峰、雲霧、鬆樹。不過能出來散一下心,還是不錯的。山上空氣清新,比下麵要冷,幸虧我還帶了毛衣,有的人衣服沒有帶足,互相之間就常常借衣服穿,經常看見誰誰穿了另一個人的衣服,這更讓我們看起來像一支軍隊,特種兵之類的,在山裏化妝行動。

淩晨的信後來被打斷了沒有再寫下去。現在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我們馬上要出發去寫生,剛剛吃過早飯。我現在急著來給你寫幾句。

剛剛,我一個人在旅舍旁邊的小樹林裏走,突然,你知道我聽到了什麽?!在清晨薄冷的空氣裏,我突然聽到熟悉的樂聲,我不敢相信,再仔細去聽,果然是《大約在冬季》!就在小樹林邊上的房子裏傳出來。四周當時並沒有其他聲音,音樂聲不低,感覺是一個大錄音機放出來的,但因為房子的阻擋,傳出來還是比較朦朧。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山穀裏,能有齊秦的歌籠罩,這是不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呢?我全身的毛孔都豎起來,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側耳聆聽,恨不得把這寶貴的聲音和這山間的空氣全都吸進心裏,帶回去給你一一展開。雖然我希望能聽到他更好更重要的歌,但在這裏還能有更高的要求嗎?別人也一定是順著磁帶的順序聽下來的,不知道之前是否放過前麵的那些好聽的歌。我甚至想認識這座房間的旅客,喜歡齊秦的人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說。不過我想他們肯定比我們大,條件也比較好,因為這裏的旅舍是獨立房間。我盼望我能盡快成長,能盡快擺脫這十七歲的牢籠,能夠早日為我們的生活創造條件。我站在那裏想把大約在冬季聽完,想聽聽他磁帶到頭之後是否還會反過來繼續聽,但心裏還是擔心這樣的可能很小,但就在這時他們叫我了,馬上要去寫生,我趕緊回來先把這段奇遇告訴你。時刻想著你,愛你。

我走了。

這些信已經變成了我在自己對自己說話。自言自語。而且我又已經兩三天(我根本不清楚到底過去了幾天)沒有給你寫了。而此刻,夜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異鄉厚厚的塵土上,連雨聲也和我一樣,疲憊無力。這雨聲,這下不停的雨好像你的關切,在離別時仔細叮囑。

不能立即寄出信,確實達到了它的目的:它阻隔了我繼續寫的動力。我的包裏已經有三個沉甸甸的信封。我在它們外麵又包了一層紙,擔心每天的奔波把它們磨破。

我不會把它們拆開、裝在一個信封裏。我在郵票旁邊標了數字,這樣就算你同時收到它們,也能按順序依次收拾我的心情。

現在是晚上,夜並沒深,但因為累,也因為雨,四周一片寂靜除了雨聲。我們現在在另一個方向的山腳下,大約是在上山前的背麵——其實具體是什麽方向我也不清楚,——在這個山腳下的一個旅館裏。

昨天和今天,我們的運動量太大了。首先昨天早晨,我們從原住處一直爬到天都峰。因為累我們在天都峰停了很久。盤道旁邊就是懸崖,四周都是鐵索護欄,最想告訴你的是一件奇怪的事,這些鐵索上掛滿了無數的鎖,密密麻麻,鎖上加鎖,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後來有人告訴我們,這是情侶或夫婦鎖在上麵的,鎖上之後,就把鑰匙扔下懸崖,這樣兩把鎖就永遠鎖在一起,兩個人就“永結同心”,所以這種鎖叫做“同心鎖”。旁邊就有人擺攤專門賣鎖。

我專門去問了價錢。不過我當然沒有買,你不在,我鎖什麽呢?如果你也在這裏,我們一定會鎖上同心鎖,是嗎?

後來我在懸崖邊憑欄遠眺,風很大,我看著遠處被陽光照得青翠的山峰,風把茂密的枝葉吹得像波浪一樣搖晃,看起來很柔軟,我盯著它們看了很久,老是覺得你就隱在那些樹林裏。在這裏他們幫我拍了很多照片。

在路上我們還看到了另一些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來黃山寫生的學生,我看到他們有人的校服上寫著“無錫師範”。我匆匆從他們身邊路過,我感覺他們畫得比我們好多了。在他們麵前,我為我們感到丟臉。幸虧我們沒準備跟他們在同一個景點寫生。周大鵬這種隻知道當官的人能教出什麽樣的學生,可想而知。不過我估計他並不那麽想。我們這些學生路過他們時都走得很快,隻有他還又驕傲又輕蔑地瞟著那些別的學校學生的畫,似乎想認別人也知道他是一位優秀的人民美術教師。……算了,不想說他了。

不過,那群學生中有一個人手上拎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裏裝著一隻麵包,那正是那次我們在市府廣場靜坐時你送給我的那種橢圓形的麵包,啊,轉眼已經一年過去了。好像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天你離開之後,身邊的同學們是多麽羨慕我,羨慕我是唯一一個有女朋友給我“送飯”的人。那塊麵包被我一口一口咀嚼、吞咽,也許我並不想著咽下它們,於是它們輕輕地堵在我的喉嚨裏,極慢極慢地往下滑,我的眼淚隨著它們的堵塞遮住了我的眼睛,在模糊中我仿佛看到周大鵬他們帶來成排的警察把我們包圍……正是在那一刻,我仿佛立即明白了你送來的這塊麵包的含義,也立刻明白了我們這些血肉之軀麵臨著多麽不自知的危險。然而一年過去了,這個世界仿佛沒有任何變化,隻有我自己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老頭。

真正讓我比他們更累的,是下山。一開始我們都還走在一起。後來不知怎的,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後一直是飛奔著下山。我以前就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次在山上也不斷有別的遊客這樣說,但我還是扒著腳掌往下狂奔。我超出了他們太遠太遠,我下來後至少一個多小時之後才陸續見到他們。每個下山的步子都抖動我渾身的肌肉,當時我就知道第二天我肯定要渾身肌肉疼痛,果不其然,沒等到第二天,當天晚上,我們在山腳下村子裏的旅館住下的時候,我的腳就像融化了似的又腫又痛,渾身散了架。後來我衣服都沒脫,就睡著了。

在山下等車時雨就開始下了。等我們真正下了山,有了路、人、車,我不能相信剛才、前麵那麽多天,都被崇山峻嶺包圍。回想起來,當時好像感到怎麽也走不出它的包圍。我們在一個小店的屋簷下等車,我們都很呆滯,任眼前的雨墜落,任身邊的人車串流。那一瞬間,我感到我的青春也都隨著時間、隨著這異鄉的雨消失殆盡。我們就像泥塑一樣靠在木板上。整個時間都凝固在那一刻。

在旅館前,我買了一個鬥笠。一路上我什麽也沒買,但在山下看到這個村子很多農民在賣鬥笠,我非常喜歡它。它總讓我感到和江湖漂泊聯係在一起。但我買了它隻是拿著它,我並不想我自己果真漂泊隱逸。我隻是喜歡它而已。

突然很累了,寫不動了。身邊一半人都已經睡著,雖然才八點多。

沒睡的也都很安靜地在弄自己的事。好像大家下了山,都很失落,說不清是因為什麽。

真的不知道你這幾天到底好不好。首先我肯定知道你已經因為收不到我的信而焦躁。但這不意味著我沒有想著你。我是時時刻刻把你捂在心口,奔跑,攀登,停泊,躺下。好了親愛的,我是坐在**靠牆寫的,腿全麻了,我必須停筆了。願你能時刻感到我的愛。

想你。吻你的眼睛。

今天我們仍舊很累,上午我們沒有出門。下午,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個村子,整個村子還保留著明清時期的古建築。這個村子中間有個圓湖,我們就在湖邊又畫了很久的畫。我在這裏畫了一幅不錯的水粉,可以說非常滿意,李文祥也說好。我想把這幅畫送給你。

畢竟,我還沒有送過作品給你。現在,終於有了一幅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了。

後來,向導帶領我們參觀這個古村。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村子。

這些古建築不知道有什麽好。整個村子很破舊、很落後。關鍵是很髒,豬就養在外麵,全身都是泥。而且據說政府要求他們必須保持這樣,必須住在這些古建築裏,因為這樣才能吸引遊客。我感覺這真是滑稽,也為這些村民感到可憐。但同學們倒是看得非常來勁,好像能學到很多文化。

出了村子,是一條在碎石澗流淌的小溪,他們都赤腳在裏麵趟水,後來我看到水實在太清澈了,也忍不住脫了鞋子在裏麵趟,但我腳太痛了,在碎石子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上,錐心地疼。

走出這條小溪,在荒涼的村口,是一個高大的牌坊,周大鵬說:出了這個牌坊,我們這次寫生就正式結束了,我們在這裏拍個集體照吧。他是用他的相機設置成自拍,在按鈕按下之後,他跳著跑進我們的隊伍,唉,這一次,讓我們真正見識到了他的“鴨步”,他一跳一搖一跳一搖,完全就是一隻鴨子啊。我們全都忍不住笑了,不得不重新拍了一次。

好了,親愛的青,我們是明天的車直接回中吳,也就是說,明天晚上,我又將回到那座黑黑的城市,這座城市對我唯一的意義,是在灰暗之中,有個默默閃亮的你。除此之外,我一點都不想回到那裏。

可是因為你,我又是多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下子就飛回去。

這次離開,仿佛已經有了一個世紀之久,也許歲月已經使我的容顏蒙塵,當我再次走到你的麵前,親愛的,你是否還能認得我?

這應該是我這次旅途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因為明天一大早就上車。無比的不幸,後麵這麽多封都沒有寄出,請你原諒我一路都沒有找到郵局,其實我是多麽盼望能在外地寄出這些信,郵戳上陌生的地名能增添無盡的想象。我隻能明天到了中吳的第一時間立即把它們塞進郵筒,希望它們一股腦兒全部湧進你的懷裏。

你會像迎接我的愛一樣迎接它們嗎?

我親愛的青,本以為昨天的信是最後一封了,但,一切的一切都暗示出命運要不斷地打擊我!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連續發生,導致我現在必須給你再寫一封信。

首先,完全不能想到的是,我的畫夾丟了。是的,我的畫夾丟了!

我所有的畫全在裏麵,全丟了。我甚至不知道回去之後的寫生展覽我怎麽才能交出作業,我能看出周大鵬和李文祥既想來指責我,又暗暗幸災樂禍的表情……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準備送給你的那幅畫也丟了!!!這難道是老天有意要來責難我,要繼續考驗我對你的愛嗎?!

要問是怎麽丟的,我現在累得都不想說。總之極其簡單,我們從村子出來,有個老鄉的拖拉機願意帶我們去旅館,我下車的時候就忘了拿畫夾了。而且是到今天早上走的時候才發現的……更離奇的是,我們的車在走到高英時,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大路上,壞了!我們不得不在高英又住下,等車修好明天再回中吳。

他們本來還簇擁著周大鵬說索性在在高英繼續寫生一天,但周大鵬沒有同意,說中專生外出寫生最多隻能一周,我們已經十天了,本已超出規定,所以要盡快回去。

事實上隨便走還是停,我都無所謂,我沒有感覺,我就像一棵浮萍,隨風飄搖。

車壞在高英,我們才知道朱芳的爸爸就在高英,我們現在就住她爸爸的廠裏。這個廠四周全是農田,這片房屋就像世外桃源似的,特別是他們這裏做的飯也很好吃,和黃山腳下的口味不同,是接近我們中吳的味道。天黑之後,我看著他們圍著爐火,黑暗中風把紅紅的火吹得呼啦啦響,有時想想不如像他們這樣隱沒在無人知曉的村野角落活一輩子算了。

我不想讓你難過,我知道你又因為我的消沉而責怪我。親愛的青,我隻是一時有那樣的念頭,我知道,為了你,我怎麽也不可能消失,我會按照我心裏的計劃,一步步實現我們美好的理想。

但是,想到明天就踏回那座讓我傷心的城市,想到離你越來越近,我的心卻也越加地忐忑不安。我離開了這麽久,最後卻空手而歸,我離你希望的樣子更加遙遠,我已經沒有顏麵走到你的麵前。當我想到你明澈的眼睛看著我,我將無地自容。

201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