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露

作為一個少年犯,楊慶在1987 年嚴打的尾聲被捕。但“少年犯”

是楊慶對自己的戲稱,因為他被捕時正好十八,已夠得上判刑。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最後關頭被捕是多方耐心等待的結果:他清楚地知道,包括後來定罪報告也這樣表明,自己所有最嚴重的罪行(軋鋼廠打群架;影劇院攔住女生摸了一把她的奶子;掀了鎮南餛飩攤的桌子),都發生在1986 年之前,後來的半年多因為在哥哥的皮鞋廠上班,幾乎沒有作惡。因此在前麵三年的任何時刻,公安機關都可以抓他。

但他們沒有。他們在等他長大。且不說當時縣裏所有的少管所已經人滿為患,新征用的養豬場還來不及改造,更重要的,隻有等他足夠以一個成年罪犯被捕歸案,才足以體現這次嚴打的力度,才能補足金沙縣在這次嚴打中最後一批抓捕指標。

但這一切並不值得慨歎。包括他後來在牢裏經常聽到其他犯人的一句話:“這他媽就是命。”他煩透了這句話。他經常隻想一個事實:“就算進了少管所,情況就一定更好嗎?對自己來說,性質是一樣的。”

隻要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感到寬慰,甚至都有點高興。

但在他的內心最深處,藏著一個恥辱。這個陰影經常在心頭掠過,讓他本來開懷的笑臉突然止住。與它比起來,被捕、判刑完全隻是增加人生閱曆的喜訊。雖然這個恥辱已經隨著時間的衝刷而極其模糊,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它沒有消失。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奇恥大辱避之不及,自己怎麽還敢主動提起。但更讓他不舒服的是,這麽多年來,也從沒有任何一個別人對他提起這件事。

而當時這件事就發生在至少千把號人的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事實真的如他有時幻想的那樣:沒有一個人看見嗎?

這要說起他的宣判大會。他提前一天得到通知:次日他和其他十一位犯人將被押回老家曲溪,在鎮影劇院召開公判大會。“這下臉就丟到底了。”他在心裏說,但隨即就感到自己很滑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難道還有比判刑本身更嚴重的嗎?“本來就已經丟到底了,你還想怎樣?他們不過是想讓我們雪上加霜,但已經是雪,再加點霜,難道能感到更冷?”想到這些他也就不再焦躁,他要求自己坦然麵對明天的一切,一定要保持微笑,哪怕是台底下坐著老爹老娘大姐二哥,以前的同學朋友,他都要求自己坦然,保持微笑。

至於那些校長老師,那就無所謂了;他們早就盼著自己這一天了。

第二天他們在上午十點就被押解到曲溪派出所。下午他們被押進影劇院。在影劇院後台他聽見劇院裏的嗡嗡聲,偶爾的咳嗽能夠聽出是學生的聲音。他想象台下坐著黑壓壓的父老鄉親。隔著厚重的幕布,主席台上各輪部長局長處長縣長鎮長在輪番作報告。原來這次宣判大會實際也是整個四年嚴打的總結大會,上至省市下至縣鎮多位領導講話。並不能完全聽清他們的內容,也不需要聽清楚,但那些這兩個月來已經聽得耳朵生繭的話還是很容易傳進耳朵:“嚴厲打擊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堅決把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打下去”“積極預防青少年犯罪”。還有一個經常重複的“在本次嚴打鬥爭中”。

報告作得實在是太長了,超出了楊慶和其他所有人的預料。他甚至經常聽到台下的嗡嗡聲也會高起來,好像他們也經常不耐煩。而後來,連嗡嗡聲也逐漸低下去。台上講話的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好像在對著稿子自言自語。時值六月,下午的高溫讓人昏昏欲睡。楊慶自己數次咬緊牙關忍住哈欠的時候,抬頭看見孫正平、魯大海也正把下巴咬得抖抖的。突然,像平地一聲雷,一個高出前麵十幾倍的聲音嚷道:“把罪犯——押上來!”楊慶甚至聽到整個影劇院內不斷震**著它的回聲。來不及多作其他細想,負責每個犯人的法警已經一左一右架著他們,推著他們繞過幕布,從側麵一個個推上舞台。

從昨天到剛才,他無數次想象過這座他無比熟悉的影劇院今天的情況,但舞台下人群的密密麻麻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甚至過道裏都站滿了人。“一切都完了。”他心裏再一次升起這個聲音,隨即再次感到自己的可笑。而現場仍舊容不得他多作其他思考,主席台上在高聲宣讀對他們一個個的判決。與此同時他突然想起他對自己的要求。“我是坦然微笑的吧?是的。我從一上台就站得這麽直的吧?

是的。但也不能笑得太明顯,不能昂首挺胸,是的,這些分寸感我掌握得還可以……”正在這時,他聽見宣判員雷霆萬鈞地念出:“判處流氓犯——劉俊——死——刑!”他頓時感到自己的腿抖了一下,同時他聽見台下輕微的驚叫聲。雖然一個禮拜前他已知道自己被判六年,雖然現在聽到的是別人的判決,但他還是出乎自己意料地緊張,這時他更加明白昨天對自己的要求確實是多麽必要……在這關鍵時刻,人是多麽不容易控製住自己。為此他再一次在心裏提醒自己放鬆,感到被法警緊緊抓著的手臂也像棉花空虛漂浮起來,他撐著自己的腦袋,**漾著自己的眼珠子,咧著嘴,微笑。但是,他立即感到一柱滾燙的熱流迅速地從大腿根部爬過大腿、翻過膝蓋、湧向小腿,很快滲進鞋子裏麵。他沒有動,更沒有低頭,他一動沒動,完全保持剛才的鬆弛飄逸,而且他很快知道,此刻他臉上的微笑,保持得很好。

直至公判大會結束,他被武警押著回警車,他終於能夠微微地低頭一掃:毫不含糊,左腿褲管粗大的水痕。其實剛才一路鞋子踩出的嘰咕嘰咕聲也說明了事實。他埋頭擠進警車,按照警員的指示坐下,他已經不擔心眼下這些“內部戰友”看到他的醜態。但自始至終,從警員到其他犯人,沒有一個指出他濕答答的褲子。是的,在這個決定命運的下午,每個人都責任重大,誰還有閑心顧及別人的褲子呢?

但是,台下上千號觀眾能不看見嗎?不可能沒看見。自己站在高台上,燈光照著自己,讓自己的罪行和醜態在人民群眾賊亮的眼皮底下纖毫畢現無處藏身。他們不可能沒看見,他的左腿,濕了。

但是,這又怎樣呢?就算有人看見了,再見麵至少也要六年之後。

就讓一切在這六年裏見鬼去吧。警笛的呼嘯蓋住了他心裏恥辱的哭號,飛逝而過的樹林模糊了老家的街道,想到另外兩輛卡車上,劉俊和池美蘭正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他不禁再次鬆軟全身,又一陣滾燙的尿液再次衝刷了業已發涼的褲腿。當這陣滾燙溢出,他絲毫沒有製止,任嘩嘩的尿液在褲襠裏噴湧。他渴望這永不停止的澆灌。

果然,五年後他出獄之後(減刑一年),從來沒有人跟他提過這件事。而他自己,就像前麵說過的那樣,別人都不提及,他又怎麽可能、又有什麽必要說起這檔子玩意兒。一切如他所願,這個醜事雖然確實是自己一個重大汙點,重大得超過了他的牢獄生涯,但時間埋葬了它,使它永遠隻留在了自己的心裏。

但是確實有一個人,在1987 年6 月12 號宣判大會現場,看見了這位曲溪鎮著名的流氓尿褲子的一幕並牢記此事。他叫沈瑛,雖然看起來是個女孩子的名字,但確是男孩。他當時在曲溪中學念初二。

6 月12 號這天中午,因為父母吵架耽誤了午飯,這個從不遲到的孩子第一次差點遲到了,他騎著自行車像救火車一樣穿過大街、鎮東大橋,右拐之後突然被迎麵而來越來越多的學生擠擁得不得不慢下來,直到遇見同班同學,他才得知學校通知下午不上課,立即趕到影劇院觀看宣判大會。路上就有老師同學不斷提起一個名字:“楊慶”。

他聽來聽去,也並沒有聽出這個口口相傳的流氓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且他先天性地對流氓不感興趣。無論是現實身邊,還是耳聽傳聞,都隻想對他們敬而遠之。

在此之前,沈瑛和他的同學們也和後台的罪犯們一樣,被台上一個接一個的報告弄得昏昏欲睡,突然一聲猛吼:“把罪犯——帶上來!”驚得他和同學們為之一振。當罪犯們依次被押上舞台,教數學的毛老師突然湊過來告訴他們:“你看,那個就是楊慶!右邊第三個!”毛老師平時極其嚴厲寡言少語,現在如此激動,足以可見這個楊慶在老師們心中的地位。沈瑛不禁盯著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名人,他注意到楊慶的表情始終坦然自若麵帶微笑,風度很好,一副已置生死度外的超然。就在這時,一聲猛吼“……死刑!”,就在身邊同學們發出輕微驚叫、沈瑛自己也差點嚇得從椅子上摔下的同時,他連忙把目光放回到楊慶,而與此同時,他突然看見楊慶左腿肥大的褲管自上至下逐漸洇濕,並且水痕不斷擴大,沈瑛連忙抬頭看他的臉,而他的臉,仍然麵帶微笑昂首挺立……跟著人群出了影劇院,沈瑛一時辨不清方向。雖然天色仍舊大亮,但他一瞬間仿佛感到漆黑一片。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自行車,跨上它,但他突然發現他變得不太會騎它。總是不能控製地向左歪,要用很大的力撥向右邊才能保持正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疑惑是否他左腿的褲管也濕答答地占著重量?“我也尿了嗎?”他低頭看腿,一切正常。他晃**著差點騎到街對麵,才想起學校在右邊。他暗暗用著巨大的力,把車把使勁往右扳,終於使車拐向北邊。他顫顫巍巍地蹬著它,越過路邊還在興奮討論的同學,越過挑著擔子的菜農,越過店鋪,越過他小時候不小心帶走一粒糖的攤子,登上了鎮東大橋。

當他趟著車順著下坡的橋麵往下滑,車再次輕鬆自然地往學校的反方向——左邊歪去。

鎮東大橋頂頭就是一個與沿河東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右拐向東,沿途是標牌廠、玻璃廠、絹絲廠、醫院,頂頭是中學,一片繁盛人丁興旺。左拐向西,卻很快就一片荒涼,作為鎮東村的延續,西邊隻散落著幾戶民房,隨後就是大片農田,長著高高矮矮的作物,一眼望不到頭。作為後來搬到鎮上的居民,沈瑛幾乎從來沒有往西走過。

而現在,當這輛今天軸著勁往左拐的自行車駛上西邊河堤,它頓時輕盈飛快,幾乎用不著沈瑛蹬它,它就飄飄地往前跑。河堤非常高,左邊的河床和右邊的農田都像帳幔一樣垂落在兩旁。很快,河堤出現一個向右近乎九十度的轉彎,身邊一切的景象都顯示鎮子、居民都越來越遠,連植物都越來越少。但沈瑛根本不想停。一開始他知道是車停不下來,但現在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車還是他自己不想停。

反正不花力氣就能往前。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輪子根本已經離地,在懸空飄飛,這一行已經不知幾百裏。黃昏的風特別涼爽。他知道自己離學校越來越遠了。但是,就算永遠從學校消失,又怎樣呢?“最多判六年?”突然一個樂嗬嗬的聲音在心裏問他。說話間車突然自動停止,等他低頭查看時車忽然消失化成氣霧,隨後他被緩緩著陸,他既驚又詫,舉頭前往,隻見眼前大江截斷路麵,江水不興,但江風忽忽,吹得岸邊茅草長時間彎腰。他站著不動,在思考自己是否需要感到害怕,是否需要立即返身奔跑,或者,自己的尿是否已經淋濕褲管?他正準備低頭,在江岸的田埂上,他突然看見一個很瘦的老頭,手上拿著一個葫蘆瓢似的東西,抬眼看著他;沈瑛嚇得往後一跳,但是隨即就看到老頭向他招手:“別怕沈瑛……”

“啊?”沈瑛既驚又不驚,這老頭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怎麽認識我?”

“我一直在等你,”老頭說,他很瘦,穿著破舊的灰衣,腰間紮著布帶,有一把灰白色的胡子,他空著的那隻手撥點著讓沈瑛過去。

一個很短的瞬間沈瑛感覺到這個人不會傷害自己,這是不需要分析也沒時間分析的,因此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地其實也不特別慢地走下田埂,在他走近時老頭就已經低下頭不再看他,嘴裏卻不斷說:“來來來,沈瑛,”等他站定,老人又抬頭看了他一眼:“沈瑛啊,我在這裏等你十五年了。”

沈瑛驚愕得張著嘴,不置可否。

“沈瑛啊,從今往後,你這一生都隻需要做一件事了……”

“什麽?……”

“來,你蹲下,”老頭說著自己慢慢地蹲下來。沈瑛也跟著蹲下。

蹲下之後發現老頭腳邊有一隻矮矮的破木桶,“沈瑛啊,”正是老人對他一次次的叫喚,正是他叫自己的聲音,讓沈瑛感到不怕,他的聲音,沈瑛當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爺爺,但他的聲音就像自己隔得很多輩的祖爺爺,在安撫他,在叫喚他,在引領他,他是甘願接受的。

老頭把手中的瓢遞給他,他接了,“沈瑛啊,從今往後,你這一生隻需要做一件事了,就是給這棵草澆水,讓它長大……”

“啊?……草?……”沈瑛轉眼一看,在一塊青石板的遮護之中,他和老頭中間的地上果真有一棵草,但隻看一眼,他就發現這棵草非常奇特,它很細,但筆直地豎在地上,幾支苞葉伸展在兩邊,它全身暗紅,更重要的,沈瑛再仔細看,發現它竟然全身透明,像一支玻璃似的,他不禁伸手去摸……老人剛想伸手又突然縮回手:“沈瑛啊,今天第一次,你可以摸摸它,但以後啊不要老摸它。”沈瑛立即縮回了手;“它啊,它是一棵非常害羞的草,當然,它不是你所知道的含羞草,它有名字的,它是江邊的茱萸草,我給它取名叫江茱。

但這棵草啊,這世上隻有這一棵。沈瑛,我來告訴你,從今往後啊,你這一輩子,隻需要做這一件事了,就是給這棵江茱澆水,讓它長大……”

“啊?那我上學呢?馬上要升初三了啊!”

老人笑眯眯地說:“這些你都不要管了,我會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相信我。而且你要知道,你已經十五歲了,你學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以後什麽也沒有比給它澆水重要……”

“啊?為什麽啊?”

“是的,你現在不懂,但是,你現在先給它澆瓢水看看。”

沈瑛果然按老人的吩咐在木桶裏舀出一瓢水,當他準備澆水的第一個動作起,他已經極其慎重起來,他能感到這也正是老頭對他的期望,而他此刻也非常願意遵循他的期望。他謹慎地端著瓢,左手還在瓢下麵托著,仿佛瓢裏盛的是仙水,一滴不露地移到江茱草的根部,輕輕地把水全部澆進它根部的泥土。等他收回水瓢,突然間,他看見江茱草兩邊的苞葉上下伸展了一下,就像人喝了一口汽水被激靈得抖一下肩膀一樣,沈瑛驚呆了,不禁發出一聲:“啊……”

“沈瑛啊,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麽等你了吧?這棵草,隻有你來喂,才能真正長大。我在這裏已經澆了三百五十年了,它才長這麽大。而且隨便怎麽澆水,它從來沒有動過。而你,隻需要澆三十五年,它就能變成人,變成一個女孩子。以後啊,它會和你生活一輩子。”

2015/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