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雲

早晨他是被鳥叫醒的。他撐開窗,薄霧在山前繚繞,天色青灰,小二鬆枝幹黑濕,窗前竹葉和芭蕉濕濕亮亮,滴著水,屋簷上也在滴水,打得竹葉顛簸,很快又彈回原樣,像個被打的孩子杠頭杠腦。

屋前屋後山雀群噪,好像能看到它們跳得枝葉紛亂。那兩隻畫眉的一聲一應在前山,整個山穀**著回聲。

他披著外衫,奔進前屋打開爐門,填滿幹枝,重新坐好茶罐。清晨爐裏冒出的第一口鬆煙味道真是好聞。他轉身,在這窗口往外看霧,隻看一眼,又跑回房裏,點上煙鍋,吧嗒吧嗒抽幾口,在這邊繼續看山。

他一邊看一邊手摸著扶手慢慢地坐下來,繼而抬起右腳踩上椅麵,手肘撐著膝蓋頭托著煙杆,嘴裏吸著煙,眼不離山。山上的薄霧湧動,和坡下小道上的霧擁擠揉抱,又慢慢分離。較久的時間裏,霧動靜不大,在默默等待。他把煙杆換到左手,右手提起大蘭竹,在硯壁上刮了兩下,毫尖意料之中的膠硬,他沒有伸筆揣進筆洗,卻站起身,俯在案上,把筆伸到簷下,等霧水滴到筆頭上。

攢著飽水的筆肚,他在硯麵撚柔毫尖,刮著宿墨,又在筆洗裏輕點一水,重回硯麵刮轉,然後縮回胸前紙麵,手肘還架在膝蓋上,停在那裏又吸了兩口煙,移筆至紙左方,停住,手一點都不抖,完全靜止;突然下筆,自下而中起了一個三曲筆,行至頂端轉動提升,濃幹收筆,回到硯麵濃墨處舔順毫尖,再來側中並濟,勾出一立石峰,順此在它的右側又勾出兩立小峰;他稍稍停住,繼續吸煙,不禁覷眼望著窗外,吐煙時就回到紙上,蘸著重色水墨在右側勾出一道石坡,順勢點撻,然後丟開右側,回到大石峰左側下角,又勾出兩塊矮石,他站起來,把煙杆架在案前左側的筆架上,提起用色大白雲在筆洗浸潤,在色盒裏沾了一點石青,暈出淡淨的青色,又去蘸了一點淡墨與石青和攪,然後快速回到紙上染塗剛剛勾出的矮石,又在右側的小峰和坡上橫刷幾筆,既有潤塊又有枯痕。他兩手摸著紙邊,又趕緊抓起大蘭竹,刮出較幹的濃墨,臨下筆前又在筆洗裏輕沾一水,在吸水紙團上稍稍一拓,然後快速在石峰邊沿提勾點皴,直至筆枯,仍以枯筆上下點皴;他沒停,把蘭竹左手夾住,右手捏住一支新的淨白雲,直在筆洗搗濕,刮潤,然後挑出一點赭石,又蘸一點藤黃,加一點淡墨,和成水潤的赭色,在青色之外的石峰裏刷染,隨後又加了一點水,使之更淡,點刷。

趁著青赭潮潤,換回左手的蘭竹,在石峰裏皴擦淡棱,並順勢提出一些苔草。在筆簾裏挑出一支用過墨的小白雲,吸附不幹不濕淡墨,在一些較大的苔草處點染。他左手夾了兩支筆,右手提著小白雲,用腳跟推開重重的椅子,退後幾步看畫。不久走回桌子,伸手去抓煙杆,但手上有筆,他猶豫了一下又縮回手,放下小白雲,從左手裏挑出大蘭竹,在硯台旁邊一隻瓷缽裏澡筆,缽裏的水墨重偏淡,稍稍刮淨,筆頭再去硯裏挑濃墨,以粗線在峰頂平地上勾出幾株矮樹,枝頭垂耷,不清筆,墨色從濃至重直至淡,五七棵疏密相當,又趁著墨濕點上些許加墨朱膘,葉枝朱墨互洇,頓有生機。不過隻朝下方石縫間一望,正欲伸筆突然停住,又回筆簾挑出一支中蘭竹,迅疾浸潤刮幹,隨即舔濃墨回到下方石縫間,提出一叢尖枯草葉,又在矮石和峰棱多處提點苔草,於此他再次退後兩步,歪著脖子瞅畫。再走回畫案時,他把手上所有的筆都架在硯台上,眼睛繼續看著畫,伸手拿起煙杆,點燃了深吸。

突然,他振一下,但很快又平緩,趿著棉拖走去前屋,水罐冒著騰騰白氣,他在隔板上茶罐裏抓了兩滿把青鋒老茶丟進水罐,蹲下來塞住爐門,重又走回臥房。他吸著煙繼續看畫。但山前的霧仍時不時吸引他的眼睛。少頃,他托著煙杆,口裏含煙,右手提筆在右側坡道上麵的平地上勾撻出一窩草廬,並三兩筆在窗前勾一麵向木林的坐人。換起赭色白雲,蘸水濕潤,塗染草廬。又在深赭舔刮,點滿坐人衣衫。立即換回大蘭竹,蘸濃墨,在坡道和草廬間點皴,有兩點壓破草廬地線,使草木與廬屋相融。突然急急奔去前屋,筆和煙杆都還抓在手上,把青瓷筒壺拎到爐旁案幾,又轉身在隔板上撚起一頁濾布蓋住罐口,端住罐耳把茶液泌進筒壺,熱氣騰騰而上,香味撲鼻。他夾筆的右手拎著筒壺,捏著煙杆又夾著蘭竹的左手在隔板上拎起一隻龕著的大陶碗,奔回臥房,先倒一碗**滌,沿著黑濕的窗台倒淨,再傾一碗,漂著上唇抖抖地喝上一口,噴出熱爽的長歎和白氣,抿嘴品咂,重又靜寂地看畫。短吸兩口煙,手摸到筒壺續滿熱茶,熱茶壓下煙燙著胸肺,隨後濕灰的煙緩緩從口鼻溢出。

他盯著畫沉思良久,隨後慢慢地放下兩手所有的筆,右手在筆掛上慫下一支鶴頸長毫,潤濕,把右側色盒裏麵的一隻潔淨色盤拎近,拿吸墨紙輕輕拭捋鶴頸,點取花青,吸飽水化淡,又小心以筆尖點一丁點曙紅,攪和,再以筆尖吸一肚水,隨後在畫幅上方橫筆從左至右先按後掃,提筆使淡青遠離樹梢,至尾又稍按。再吸一次色,又在底部矮石下的空檔處拖掃,在坡前迅速提筆,留有枯幹空白。

為此不免又猛吸幾口煙,在飛升的煙霧中喝茶,朗聲慨歎。

他坐下來,重又撐起右腳,胳臂架在膝蓋上抽煙望山。天色仍舊陰灰,少了青明,多了灰沉;白霧甚至比清晨還要濃些,從峰頂上粉粉下湧,如濤似瀑,落至坡道路麵又被輕輕彈起,四下流溢尋找新的去向。簷下水滴並不更猛,反倒有一搭沒一搭地落著,聲音也更悶實。窗邊一隻單鳥鳴叫,一鳴一跳,很快跳進窗前的竹枝,仍舊一鳴一振,震得竹枝抖動水霧飛顫,有數回,它每叫一聲就轉頭看他一眼,看完又朝竹葉外的山看,然後又在叫的同時扭頭看他,如此往複。他隻靜靜吸吐,可能隻是煙霧的噴散吸引、驚嚇它,不過還好,沒多久它就不再看他和他的煙,還騰出腦子在枝幹上刮了兩下喙,然後再朝更前方的葉叢小跳起來,突然振翅,鳴叫著飛出窗口,飛向左側前屋方向。那裏泡桐和刺槐密布,想必落下的水滴並不會少。

他收回視線,拈起畫角移至畫案右端,挪開鎮紙,從左側紙遝上抽出一頁落回軟氈正中,抹平,這一回他丟了煙杆,在筆簾裏提出一支拳大的鬥筆,在筆洗裏浸潤,垂頭看著紙頁,長久攪拌著。隨後屯著飽水橫筆移到墨海潤勻墨色,又用水舀舀進一盒水,繼續攪拌,左手卻一直按著紙角,眼也一直在紙麵掃視,筆一直在攪拌一直在攪拌,惟有眼皮不停眨巴,身手其他各處一直僵滯,竟有半鍋煙的功夫。再動起來時,他左手伸過去把墨海抱在手裏,飛滑地移到紙麵,右筆仍在墨裏攪動,又這樣過了多時,突然,他在中上傾倒墨海,邊傾邊從右至左上下移動,同時筆頭不斷在墨口和紙的銜接處舔掇,水墨在紙上洇濕飛弧一片,立即,他放下墨海抓過吸墨紙,跳動著點吸積墨,鬥筆又去筆洗裏蘸吸清水不斷衝撞積墨,再吸,很快吸墨紙淋濕,他把紙團小心扔到筆掛後方,快速俯身在桌案下的隔板上又團出一把黃紙,揉出團尖,在墨團各處點吸。丟了鬥筆,重新拿起大蘭竹,刮出幹淡偏重墨,在潑出的淡墨塊上輕快勾勒,勾出兩筆之後稍嫌墨重,又蘸水稍稍刮淡墨色,繼續輕勾,沒有多想,又抓起一支大白雲,浸潤重墨,快速在墨團右上側揉出一立小峰,水分略多稍嫌圓潤,他慌忙舉著彎裂的筆毫準備修飾,但臨了迅速放棄,不再碰它,轉去墨團左側泥搓,又兩立小峰隱於墨團之後。

突然他把鬥筆揣進水盂清洗,又快速去硯麵蘸積重墨,然後移至墨海吸附飽和淡墨再至硯麵舔濡,調出比剛才潑出的墨團稍深的墨色,在墨團底部點拖暈染,底部暈出帶狀弧度,最下麵墨色漸淡隨即留白。

他停了手,懸筆凝望這排潑墨霧峰,凝滯片刻,又揀起吸墨紙在兩處依舊積墨的地方點吸,然後,再次懸空望著它們。很久,他沒再繼續,放下手上所有的筆,繞過畫案走到東頭,在窗前地上的大瓷瓶裏的紙卷中,抽出一頁六尺三開棉宣,展在門邊地上一塊洇滿墨跡的毛氈上,雙手撫定,隨後起身端起墨海,又以大白雲在筆洗吸滿清水,在墨海對角滴入,然後在筆簾捏出一管超長風眉,捧穩墨海,不讓它搖晃,慢慢移近地上的棉宣,以墨海為筆,以潑倒為運行,“嘩”

地一聲在紙的上下有致潑倒墨痕,隨後急以風眉橫掃點拖,既平勻積墨汪潭,又注意保留少量枯幹空白,然後他又在畫案底下抽出一遝吸墨紙,先取出一頁,將它完整地蓋在棉宣上,吸墨紙頓時洇濕,顯出濃淡交融的墨跡,又蓋上一頁,又被洇濕,不過墨跡明顯減少。

他就蓋兩頁,起身對著它望。

重新走回來之後,他突然很平和地拿起筆,在剛才潑墨霧峰右下,勻熟地勾勒一彎籬牆庭院,以及院中的空房,仿佛剛才的呆立也在考慮這邊的安排,隻是,完全沒有緣由,在用重墨加深淺墨輪廓時,線條一直稍稍歪扭,但還好,不影響彈性,直至處理瓦楞和屋簷時,筆力終於伸張。沒有拉出地線,地麵的空白他點出了婆娑草影,隨後在院子左角重墨畫出一株歪柳,一支樹椏傾到院外,垂至地麵。

草木重新增濃了筆力,他毫尖恢複了速度,在屋宇四周淡墨暈染的墨塊上時而以重墨斜抹時而以焦墨撐勾出三五種樹木,枝葉紛披,簇擁屋舍,又以淡水灰青快筆塗抹院門外地麵,使之與山霧之間隔開。

他用力吸煙,煙葉已盡,伸手端茶,茶水已涼。

他蹲在前屋門口傾倒筒壺,讓冷茶沿著石階流進南牆腳的小溝,順勢扭頭看竹葉和桃樹,以及它們簇擁籠蓋下的石徑。石頭上麵濕滑青亮,霧氣使山、地、樹、牆都在滲水。在這裏,四下嘀嗒聲更是不止。未雨,但一直是雨霧濛濛。

他換上熱茶,就在隔板上重新拿起一隻幹淨陶碗,**了**,倒入滾開的熱茶啜飲,熱燙燙的茶液流經喉道跌入胃中,使他感知這根管線在脖頸和胸腔正中的凸現。也使他感到周身寒冷,順著熱茶下肚,他看起來身上所有孔洞、肩膀甚至頭頂都在冒著騰騰白氣,但仔細看其實隻有口鼻,而彌漫升騰的白氣原是爐罐四溢促生暖意。他不禁雙手捂著碗邊,又連續吞下幾口熱茶。但隨即,他拎著筒壺走回臥房。他把新帶來的陶碗丟入一邊,仍在舊碗裏倒滿,繼續捧著它喝。

伴隨他噴出的熱氣,似有陣陣淡明色的薄霧也從窗口探頭探腦地流進來。他放下碗,走至床邊,掀起被子上的棉袍伸手套好,並係緊腰帶,索性又坐了,把足袋也套上,紮好綁腿。這樣他站直,跺跺腳,兩手前屈撐開,擴胸。趁著身體前傾,他一步跨回桌前。他把剛才畫的這幅又往右移,移過去之後先把第一幅一直移到牆邊,空出地方放這新的一幅。又端起茶碗輕啜一口,已經又冷了,他伸手把剩茶倒在窗台上,濕黑的窗台幾乎看不出新水滲透。他重又倒上熱茶,兩手捧在外麵捂暖。一邊抬碗啜飲一邊撐起眼皮透過碗的上方看霧。

說起來,天色現在竟然變得更黑,而霧卻變得更亮。二鬆、竹子,簡直像一根根黑炭,朝上的一麵油油地閃亮。他騰出右手,隨手捉起小白雲,在半攤開的吸墨紙上隨意點拖,先是勾了一個彎腰老者,隨後橫筆,拖出一葉扁舟,又忽而轉筆,扭曲地拉出一株老梅。他在扁舟邊上拖著橫皴,又蘸墨隨意點染,眼卻猛抬起來瞅窗外枝葉搖動。忽一陣“唧唧喳喳”群雀爭飛,落在竹葉叢,互相撲打鳴叫,突然“呼”地一聲飛走。他捉筆的右手越過腰身,在左側紙遝上抽出一頁紙,剛在右角抹了兩下,又將紙拖到右邊,斜覆在剛才的畫上,然後放下碗,彎腰走近西牆邊,單腿跪下在旮旯頭翻尋,隨後小心地拖出一頁絳色冊頁。他右手在黯淡的紙頁上撫摸,左手去拿煙杆,縮回一點,又伸出窗棱翻過煙鍋在棱子上敲打,右手順勢拎起筆架旁邊灰土陶罐蓋,在裏頭撚出一團煙絲往煙鍋裏塞,用力塞緊之後又抓了一小撮,蓬鬆地摁在鍋頂,在扁筒裏取出火絨點燃煙絲,深吸三口,比霧灰藍的煙飄升,又被窗外微風吹進房內。他一直站在窗前,抬直身子、右手別在腰後迎風抽煙,煙被風吹回來撲到臉上,很香。直到抽完半鍋煙,他又在煙鍋裏加滿煙絲,這才放下煙杆。

他動作不緊不慢,在墨海靠南牆裏側,夾出一隻小硯,他把小硯放在大硯旁邊,捏起剛才那支小白雲,重新在筆洗裏澡淨,雖然筆洗裏現在也早已是一盆水墨,但洗淨後的白雲尚能見出白毫。他把水溢在硯池,然後在硯山上舔墨,舔幾下之後又移到靠近硯池的地方,再蘸點水,使墨色清淡,待全毫浸潤淡墨之後,他以毫尖在重墨上輕輕一拖,移到絳紙下端,一停不停,彎扭著勾出一株樹冠,並不疾不徐勾出忽濃忽淡的個介夾葉。在這株樹冠右側被兩簇濃葉遮擋處,他又徐徐勾出一棵高樹,這次卻不夾勾,隻以破濕點出影影綽綽葉叢。不停留,蘸出新墨,在下端樹冠左側向右勾出三四筆丘壑,最長那條丘線直至拖出高樹右邊,落下紙邊;並以粗釘披麻輕快斜皴,寥寥數筆,丘影已現。隨後,仍舊未作思想,在丘壑和高樹環抱的左中,隻一舔墨,即刻勾出一座筆斜形正的照壁大堂,屋簷寬大,房型舒展,在它左側,以稍淡的墨色勾出圍牆和院門,與大堂直角相連。

房屋的筆線稍有滯拙,漾出與木石融洽的恣意。又以淡墨染塗屋瓦。

這樣,房舍院牆又形成一個環抱,這個環抱形成,他稍稍輕快了些,但也不急促,筆毫在硯池浸染淡宿墨,又在吸墨紙上稍稍撻幹,在院牆後麵橫筆皴出竹影,至左側紙邊亦即院牆至紙外上方,竹影灰淡如水逸出畫外。又不停留,在大堂和屋舍、也就是近前後邊的淡墨竹影上,濃墨橫拓出竹株,並偶爾豎出影綽的枝幹。迫不及待地,但又靜靜悄悄,在院牆下方勾出渠岸,並隨即移至大堂右牆,毫尖在硯池稍洗變淡,勾出岸線;於是大堂後的竹影與高樹枝葉接融。

在岸邊上下各拖出兩條水線。立即提出三五釘形水草,並借濃墨隨意補了高樹近前幾支短枝,在竹影和樹葉間三兩補點;視線散射普照全局。筆隻在硯池稍焯,立即在右中勾出粗淡的對岸,並橫筆以筆肚在岸壁輕擦;略顯斧劈皴像。在筆洗蘸清淡水墨,立即把對岸染了。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輕輕在毛氈上敲擊,右手搦管飽水衝調重墨,蘸著滿肚在上層岸線上方衝撞、橫皴,一直漫延至紙右外,暈出遠林;迅疾,筆在筆洗裏直**,然後吸飽淡水潑點在遠林重墨積汪,使淡水稀釋暈化各處重墨,隨後立即拿吸墨紙吸幹筆毫,以幹毫再去吸重淡衝流的水墨,墨跡瞬間幹涸,原本一片重墨的遠林頓時虛實相映。

甚至仿若暮靄穿籠其中。再去筆洗衝**吸滿清墨,然後四分前毫沒入硯池吸收淡墨,再以毫尖在硯山蘸一點重墨,正準備移向紙麵,突一猶豫,但立即複歸原意,托毫移至左上,臥筆自上而下斜弧拖掃,隨即再從此塊中間起筆繼續臥筆往右橫掃,以沒骨拖出遠山,頂線有墨,山體減淡,而大塊的清淡之中又時有稍重墨色自然暈染變化。

又接一筆淡墨,暮靄連接遠林。上方解決,重新掃視全局尤其落回大堂門前空地,無需思慮,刮幹筆毫,筆尖蘸重墨,七勾八勒,便勾出相望兩者,其中左側這個還手持竹杖,似乎正說古道今。

至此,他忽地有所鬆懈,刮舔硯壁的筆也慢如橫臥,正欲罷筆,再於硯池蘸出淡墨,在近壑和房舍空地之間的渠溪之上,中鋒勾勒數線,一道棧橋連接兩地,突然全畫氣韻流動,全活了。他歪頭看一眼整幅畫麵,立即擱筆。

這幅雖然沒有激**,整體靜慢,甚至從頭至尾沒有換過筆,但最後一筆落成之後非常明確,一絲一毫不必再添,他不禁拍了一下手,但隨即哆嗦一下,雙手搓擦,然後去端碗,明知水冷,仍咕咚咕咚喝下兩口,同時抬著碗往前屋跑,跑得跌跌撞撞。一進前屋,又悶聲哼叫,立即拔下爐門,然後抱下茶罐,往爐膛填滿鬆枝,急急轉身,在案板下抱起另一隻陶罐坐上,然後從木桶裏舀進四五瓢水。接著,他抖抖索索歪歪斜斜撲到門前麻囊,從中掏出三隻紅薯,又掏出一隻,舀水搓洗,洗淨一隻就扔進陶罐,他哆嗦著,甚至顫抖地哼叫著,最後一隻正想投入陶罐,一轉念先遞進口中猛咬一口,一邊嚼一邊抖動著哼叫,順手操起蒲扇扇動爐門,濃煙瞬時溢滿屋間。沒多久,火舌伸出來舔刮陶罐,他丟下扇子,口裏不停嚼著紅薯,拿陶碗在茶罐裏直接舀出熱茶,咕咚咕咚送服。咽下之後嘴裏仍在嚼著,一邊喘息一邊抖抖地呻吟。少頃,終得稍許平息,罐中翻騰尚早,他又往臥房走。

在牆邊,他想起了地上被吸墨紙覆蓋著的六三棉宣,他立即猛咬一口紅薯然後把它放到桌上,嘴裏嚼著,蹲下來,伸手輕輕揭開兩層吸墨紙,整幅棉宣重墨淡墨交融,儼然一片煙雨背景,伸出指頭輕觸,感知它的三四分潮潤,順手將剛才最上麵的吸墨紙揉成一團,並在毛氈上撾按,使之底部平坦,夾在腋下,然後雙手拎起棉宣,走近床榻腳側的東牆,將它覆在牆上,一掌將其按住,然後伸手從腋下取出吸墨紙團,以其平坦底部對著棉宣敲拓,牆麵泥灰草莖各種凸點頓時撐頂紙麵,他從上至下依次敲拓整麵紙頁,紙麵凸起各種紋路,整頁紙也粘附在牆,他又用吸墨紙團在幾個邊角處用力按摁,這才退後,看它紋絲不動安然無恙,重又走回案前,拿起生紅薯啃咬。

一邊嚼著,他拖過此前放在畫上的絳紙,移走剛才畫好的畫,把空紙放正。他仍惦念剛才那支小白雲。他捏起它,不過順勢拖過椅子,坐下來。他坐下來畫。蘸著濃墨,左中下起一塊大石,右前被小塊壘阻擋,右後又是一塊小石,緊跟著,後麵淡墨兩立高坡,延至右邊畫外,披麻亂皴頗具書意,在坡頂,他把門前的二鬆搬上坡頂,由於坐著,線條外遝疏懶,但他速度極快,仿佛每一塊早在心裏,他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一筆連著一筆,宿墨經過宿水稀釋,更加黯淡、濁重,暈染的墨塊僵沉,不透明,沒有界線,他不斷拿清水衝刷,往往壘一塊墨塊,立即蘸水輕衝,墨色在水汪裏並不自然滲化,而是不可控地尖利奔走,他要這不可控,而況尖線頗似山棱的怪相。隻要墨色稍微濃重,墨塊就毫不擴張,僵在輪廓之內,他也不用力泥出枯筆,僅一筆彎曲堆撻,他用墨塊旁邊或下麵的線烘出靈動。在麵前的高坡後左方,他勾出一座主峰,峰頂兩側均以墨塊暈染成後峰,中間往右,形成低窪,正好凸顯前麵坡頂的二鬆。在最右側,他稍一涮筆,清墨稀釋石青,向上橫擦,立即蘸淡墨暈出山頂,又去筆洗涮幾筆,在右山後接近紙邊輕塗,遠山隱沒天際。再刮淡青,草木之間拖掃,洗筆,拖出滿筆的淡赭石,在山石空隙處填染,筆並未洗淨,往往拖出幾縷石青赭石相間的色,卻使兩者互相交融,更生雨水濕意。

由於速度快,他發現很多筆都呈斜勢,都往右邊斜,一筆連著一筆,仿佛被風雨吹淋斜耷。但連筆隻是感覺,隻是筆與筆之間的連勢,單獨地看它們,筆跡並不相連。雖然快,但其實還是很慢。隻是一筆未停,順勢而連。在將要停息的當口,他突然蘸重墨在坡頂鬆樹右側的空隙處斜撻七八筆,勾出一窩低矮茅棚。立即調以淡赭石染了。

突然駐筆,兩眼盯著塗抹而成的折鉤布局,右肘撐在案上,原本懸空搦管的手收回托住顴骨,左手拖回煙杆,兩手又協助著點燃煙鍋。

他吸著煙,背靠椅背,肩膀鬆塌下來,肘子撐著扶手吸煙。小白雲雖然還握在手上,但手現在也放在氈子上歇息。

突然他歪頭看東牆上的凸點棉宣,看的同時就站起來走過去。

他伸出小指,用指甲尖挑起粘在牆上的棉宣右下角,輕輕將它揭起,紙頁脫起牆麵發出輕微的“哧啦哧啦”聲。他把整頁棉宣攤在桌上,輕抹,並不死壓,以鎮紙壓住頂頭三邊,然後彎身到筆杆成捆的筆掛上排找,取出一支褐毛特長鋒,其鋒足有一拃,他用手指撚搓鋒毫,隨後把筆洗裏的墨水倒淨,又從水罐裏舀水**滌筆洗,待筆洗潔淨,才舀滿淨水,浸潤長鋒。隨即又從筆掛下的角落裏捧出一塊長硯,以水澡淨,揀起大硯山上那條偏長的漆煙墨條,開始研墨。磨了幾下坐下來,翹起左腿,手撐著膝蓋吸煙,右手研磨,一邊抬眼看窗外。

整個薄霧因為天色灰沉而烏壓壓一片,但是仍舊沒有飄雨。他加了水繼續研磨。直至磨出半池濃墨,他放下煙杆,將長鋒浸透墨汁,然後轉動筆鋒不斷在硯壁上拖刮,直至鋒毫上刮不出明顯的墨漬,這還不夠,又拿吸墨紙吸刮筆肚,直至墨漬近幹枯又尚未完全幹枯,這才對著布滿墨花背景、凹凸不平的棉宣,卻不豎著筆鋒,而握著筆管,筆鋒與紙麵平行,筆肚轉動與紙麵輕擦,那些灰粒草梗凸點頓時著墨,而凹陷處仍保留灰花背景,他要的就是那些凸點的枯墨。

他先在左下角擦頓,隨後轉移跳躍,擦擦,頓頓,隨即抖抖索索逶迤皴擦,突然按頓,向下,繼續按頓,整個畫麵墨點墨團參差不齊疏密有致,但不見其形。他並不收拾筆形,任其齜牙咧嘴,但現在擦頓改為慢拖,逐漸拖出些許幹裂的碎線。稍一細看,一些隱約的山石隱現,仿似雪峰。這才去抓早先用過的那支大鬥筆,伸向筆洗又縮回,拿瓢舀了滿滿一瓢清水在窗台洗去個八九分,這才揣進筆洗蘸清水,手捧在下麵移至大硯調出淡墨,在旁邊紙上試了一下,又在硯池挑了一些濃墨,再調,再試,然後以此淡墨裹滿筆肚,稍稍刮幹,又用紙襯著筆根,移到紙上點拓暈染,剛才那些墨點碎線瞬時融化,但沒有暈染的地方仍舊枯焦。上端似隱出一條蜿蜒瀑溪,他再用吸墨紙吸幹鬥筆,也將鋒毫橫掃點擢,似有雨霧籠罩山石。再張著鬥筆的裂鋒,轉到筆管多處輕點,幾叢雨中草木斜耷。他站著看了一會,又拿長鋒枯墨在右下點了幾點,再看了一會,放下筆,伸手準備去捏紙角時發現手有點僵硬,不禁縮回來裏裏外外搓著,又握著右手腕,握成拳頭轉動。

他把剛剛著墨的棉宣輕輕浮在地上的毛氈上,剛才拎起這幅畫的時候,他就留意到之前畫的那幅斜筆山石左下需添些草木水橋,那支小白雲順滑的筆意立即灌滿腦顱,他立即捏住它,把那幅冊頁拖到氈子中間,但天色越來越黑,近乎已經看不清墨紙,他不禁抬頭,這是夜幕已經降臨?他握著筆坐在那裏,對著越來越黑、現在已經全部黑下來的窗外呆呆望著,現在什麽也看不見,都沒有來得及在天黑之前看看霧是否還在。但他並沒露出困惑,他隻呆滯。泥塑一般,一直呆坐在那裏,仿佛在等坐得更久之後,視線能夠更加適應,以便可以看到什麽白亮之物。可是現在連手上的小白雲也蘸滿濃墨,一片漆黑。

他在吃紅薯前稍稍在爐後的蒲團上打了一會兒坐,雖然剛才啃了半個生紅薯墊了一下饑,但他還是擔心真正碰到熟薯會忍不住狼吞虎咽燙壞喉胃。他需要給自己一個平緩的機會。

鬆明閃耀的火光下,他左手執著紅薯,右手舉著一卷巾箱,向著燈火在讀,腳泡在熱騰騰的水盆中,嘴裏塞著鼓鼓的紅薯。突然念道:“裕父之蠱,往見吝。”隨後默默轉頭,雙腳在熱水裏搓動,嘴裏不斷地默默念叨:“裕父之蠱,裕父之蠱……”

獻給埃德加·德加

2015/12/25

2016/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