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江

很多人不知道,現在遍布大街小巷的所謂美食——小龍蝦,二十年前還沒怎麽爬上餐桌。韓宇是眼見著這東西流行起來的人。韓宇是眼見著很多東西流行起來的人。這就是生活在一個新時代的好處。

不過,這麽說似乎並沒什麽榮耀,甚至還暴露了他的年齡。尤其是,那是他忘不掉的兩年,他身體變形的慘痛經曆,正是肇始於那兩年;正是那兩年每天不停的夜宵,終於把他這個本來瘦削孱弱的青年,喝成了後來的腰肥肚圓。

那時每天找他夜宵的,是高考前教過他畫畫的老師汪磊,也許正是因為隻教過他幾節課,再加上老汪自己隨性揮灑的藝術家作風,老汪對他從不以師生相待,權當兄弟。甚至有一次,在一群老汪真正的學生到老汪家的聚會中,韓宇隨著這些學生稱他“汪老師”,他竟然正色阻止:“嗨,你不要叫我老師。你不是學生。”想來老汪這一方麵是借一個輕鬆的機會言明韓宇在他心中的地位,另一方麵也讓那些學生提前知道自己和韓宇的差別。不過這隻是在一群孩子麵前酒後隨意的抒情,韓宇自然一笑置之,此後也並無變化,“老汪”、“汪老師”任意呼喚。比起這個,老汪讓兒子管韓宇叫叔叔,則更讓韓宇感到自己確實與那些學生不是同一輩分,因為老汪讓兒子叫那些學生哥哥或姐姐,小汪大多還不肯叫。

每天晚上十一點,老汪就會給韓宇打電話。韓宇從自己的住處步行十分鍾,到老汪樓下,或者更多的是老汪已經在小區門口的夜宵攤上等他。往往韓宇趕到,桌上已經擺著一盤鹽水毛豆或者鹽水花生,還有一盤剛剛炒上來的螺螄冒著騰騰熱氣,兩個塑料杯已倒上啤酒,身後的小太陽斜射過來,啤酒在塑料杯裏透明、金黃,酒們一個接一個冒著的小氣泡,使饑腸更加轆轆,雖然事實上可能根本不餓。

老汪麵南背北坐定,抽著煙在等他,對麵的空位虛席以待,那就是他即將入席的所在。由於老汪喜歡坐這個方位,所以他常常背著光,整個身臉灰暗,反襯得一次性塑料桌布、啤酒、毛豆花生、螺螄們特別明亮。偶爾老汪轉頭,他的眼鏡框和額頭一角,也會閃出高光。

韓宇走近,彼此顯出久別重逢般的喜悅,雖然昨晚才剛把酒言歡至黎明,但兩個建立在藝術創作背景上的師友,總是這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哪怕是炎炎夏日,兩人也往往會激動得搓幾下手,按捺內心忍不住的溫暖和喜悅。隨即簡短直接地互通各自今天的工作情況,畫了多少,畫得是否順利,看了什麽書,有什麽心得,情緒立即展開,碰杯潤喉,吸兩個螺螄,抿兩個毛豆,然後正式進入喝酒環節。此時“夜宵新寵”龍蝦上桌,老板娘還拿來一把塑料手套,豪放的老汪是不用的,他直接用手抓起龍蝦,掰下頭顱,歪過頭吸蝦黃。然後抽掉蝦尾中間一支,從那個空檔用筷子捅進去,整個身體的肉就從硬殼上端完整拱出。

雖然老汪不以老師自稱,但韓宇心裏還是尊他為師的。除了學術交流,生活中幾乎所有的相處都是奉老汪為主動。喝酒也是如此,而況韓宇本身沒什麽酒量,他基本上就是陪喝。所以他二人喝酒的種類,其實也就是老汪一個人的種類。老汪不是一開始就海喝豪飲的那種,就像他在藝術交流中的用詞那樣,凡事都講究一個狀態。一開始很少大口更少幹杯。隻有慢慢喝著、慢慢說著,一個話題漸入佳境乃至突然金句迭出,頓時豪興大發,“來,幹!”

韓宇很喜歡這種小軟塑料杯,雖然質量很差,但容量適合,很符合他不會喝酒、超小的酒量,必要的時刻,一口一杯也並非難事,適合的量似乎也使酒的味道變好。而況老汪對他在酒這方麵照顧有加,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幹掉,你隨意”,或者有別人在場時都在保護:“韓宇不能喝,他少喝點。”

循序漸進、漸入佳境還不是老汪喝酒最重要的特點,和他一起夜宵喝酒,還有一個幾乎每天都要發生的情況,就是人越喝越多。一開始他們倆喝著,不久,老汪的傳呼機就開始不斷震動,有的他要去回電話,有的不回,不管回不回,不久之後,這個桌子上的人越來越多,“老板再拿五瓶啤酒……”這樣的聲音開始不斷重複,或者突然就“捧兩箱過來!”人越來越多,有的一個來,有的是兩三個來,有時一下子來更多,要拚桌,或者換地方。後來來的這些人,大部分韓宇都認識,但也時不時會有韓宇不認識的新人,這樣的情況很少。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大部分都是和老汪年紀相仿,他們都是年輕時的朋友,畢竟,老汪比韓宇大十歲,差不多算是長一輩。

人來多之後,老汪就不再是循序漸進了,借著前麵差不多兩三瓶的基礎,開始吆五喝六,聲嘶力竭,拎著瓶子從桌子這頭走到那頭,人來人往穿來穿去,一手扶杯仰脖倒入,倒得太快酒從嘴邊溢出,流到汗衫上,掛在胡子和垂到胸前的頭發上,一杯落肚,立即滿上。

突然和某人坐定、竊竊私語,突然和某人說定某事握手承諾轉而變成扳手腕,又突然與某人情到深處抱頭痛哭也不是沒有的事。

幾乎每次都會換好幾個地方。韓宇總是跟著。或者說老汪都要韓宇一起去。有時因為某個人或某撥人離開A 攤去B 酒吧,從B 酒吧到C 歌廳時已經是因為另一撥人。期間老汪必定經曆麵紅耳赤、喃喃自語、鬥狠、擁抱、跳舞、唱歌、嘔吐、繼續喝、跌倒等環節。

韓宇並不討厭這些跟隨和串場,有時他也會喝多,但從不至於醉倒,最多吐幾下,吐完他又像個新人。他喜歡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喜歡看他們在酒場上的言行舉止,直至淩晨三四點有時甚至天明,他意識到自己最終至少還有另一個作用:把老汪送回家睡覺。

今天顯然又是如此。人已經越來越多,老汪喝得非常猛。在走路已經搖搖晃晃之後,還跟一個光頭一氣吹下一瓶。吹下之後很明顯扶著桌子低著頭很久才咽下最後一口。鼓鼓的嘴尖酒水還嘀嗒不盡。

之後韓宇幾次看見他杯子端不穩,往喉嚨裏倒的時候經常一半倒到了脖子上,但他還是沒有停,還在不停地跟不同的人找理由喝。期間他有幾次看過拷機,有時支撐著搖晃的腦袋凝神看,有時隻看一眼就繼續喝。他去攤子旁邊的小樹林撒尿時,韓宇看他扶住了樹要吐,立即跑上去拍他的背,問他要不要緊,結果他幹嘔了幾次,沒吐出來,然後抬頭覷著直射攤頭的燈光,被它刺得眯縫著眼,終於長籲一口氣,嘴裏顫抖地歎道:“操得嘞。沒事。”然後讓韓宇繼續去喝,他要去旁邊小店打個電話。

韓宇走回桌邊坐下,心想此刻已近一點鍾,老汪這時的一個電話不會短。雖然他們稱得上朝夕相處,但老汪的人際關係極其複雜,外地藝術家、策展人、給他資助的眾多生意人、幫他製作作品的工人,不一而足,更重要的,還有他半年前愛上的女學生梁雁翎……韓宇不知道此刻他給誰打電話,誰都有可能,甚至他老婆——也就是韓宇稱為師母的吳婷,都有可能;因為梁雁翎的出現,吳婷和老汪之間的架沒有少吵,半夜的一個安慰和哄騙,不是不需要……韓宇正想著這些,出乎他的意料,老汪很快回來了,並且好像步子比剛才穩健了許多,一回到桌邊,又拎起一瓶酒,用牙咬開瓶蓋,然後走向桌子那頭那幾個能喝的人,在尋找拚酒和進一步洽談的對象。大家看到他搖擺著走來,立即讓開一個口子,繼而又迅速把他圍住。沒多久,韓宇聽見那邊嚷著一個熟悉的酒館名“老房子”,並且馬上就有人高喊:“那走!小包他們都在等我們。”一夥人搖搖晃晃站起,路邊的出租車司機立即投來興奮的光,希望這夥人首先登上自己的車。

到了老房子韓宇跑了一下酒,出來找到大夥兒所在的桌子,發現桌上已經換上了黃酒,旁邊還有個小酒精爐子在溫酒;韓宇聽老汪以及眾多酒鬼們說過無數次,還有他自己一兩次親身經曆,都讓他知道兩件事:一、混酒易醉,二、黃酒後勁極足,一旦醉了非常難受。由此他知道今天的戲又要玩大了,也不知道這新一撥人有什麽要事需要更進一步把酒往深裏喝、往死裏喝。不過他也僅這麽想著,局麵完全不是他這個後輩所能關心的,倒是桌上豐盛高貴的魚肉雞鴨以及海鮮,在射燈下閃著誘人的光,整桌人都在忙於喝酒、開酒、倒酒、溫酒,沒有人對菜感興趣,這一桌佳肴仿佛隻為他一個人準備的。在激烈的音樂聲中,他拎起一隻鴨腿撕起來。

雖然隔得很近,但也不能完全聽清老汪他們在說什麽,隻見老汪和小包勾肩搭背埋頭低語了一陣,兩人碰杯,竟然把黃酒和啤酒那樣一飲而盡,老汪咽下最後一口酒時明顯非常難受,低頭皺著臉甚至捂著胸口在忍受黃酒的燒灼,很久才抬起頭。韓宇看到他仍舊沒事就放下了心。他們繼續在喝、在說,韓宇則挑著每樣菜的精華嚐著,因為他知道他不吃,最後這些菜也浪費。沒多久,老汪突然站起來,站了很久沒動,大家都問他要不要緊,他搖頭,然後搖搖晃晃走開,韓宇看見他手裏握著小包的大哥大走向對麵牆邊的空桌,醉眼惺忪艱難地撥了號碼,然後坐下來背對著這邊開始說電話。這邊繼續喝酒吃菜。小包還關心地問了韓宇的近況,他軒昂的氣宇總是讓韓宇很有好感,雖然不知道他具體做什麽生意,但總覺得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和小包說話的間隙時不時看看老汪,誰知這個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結束,桌上已經有人不斷地在問:“老汪呢?”“電話還沒完?!”逐漸地,開始有人毫不掩飾地打哈欠,然後有人說:“小包我們撤吧,明天還有事……”“老汪這狗日的電話也打不完了,估計酒也喝不下了。”但大家並沒動。估計都在想著再等會兒,也許老汪電話馬上就完。但不久,就看到老汪完全攤倒在那個空桌上,握著大哥大的手撐著歪斜的頭,仿佛是那根又黑又大的家夥才足以撐著它。最後大家實在忍不了了,兩三個人走近老汪,老汪被驚擾,轉過頭來,韓宇看到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眼珠子不斷斜著看這邊。

韓宇看到他沒有向大家表示歉意,表情凝重而恍惚,仿佛還有什麽大事並沒有解決,大家都勸他歇了,大家都睏了,都回去睡覺吧,結果他捂著電話的手不鬆開,另隻胳膊用力把自己撐起來,嘴裏喃喃念叨:“酒,酒……”“酒個屁,別喝了老汪,明天再說……”

勸阻不僅無效反而更刺激他扶著桌子摸到這邊,一把奪過開著的滿瓶的黃酒,仰起脖子就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大夥兒都驚了,都去奪他的酒瓶,誰知他牢牢地抓著瓶子,嘴裏還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突然,他一下子癱跌在地,倒地之後仍舊仰頭喝完了瓶中最後一口酒,“哐啷”一聲摔下酒瓶,酒瓶沒破,但響聲早已驚動鄰座,所有人都看著這裏的鬧劇,但也不是太驚奇。小包率領眾人將老汪抬起來,抬到座椅上,他渾身癱軟,幾乎坐不住,但剛才整個過程直至現在,他握著電話死死不放,甚至還時不時對電話裏說著沒有任何人聽得清的話。大家全站著看著他,臉上含著寬容的微笑,不知所措。突然,老汪朝大家擺手:“你們——”口齒不清,“都——肥去吧,肥去!”

看大家不動,又說道:“你們——放山吧,韓宇陪著我……”小包又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說:“那這樣吧老汪,我電話就放你這裏,明天再說……”這時老汪才和眾人一樣似乎明白了什麽,急忙擺手:“覅覅——”然後把自己撐起來,對著電話裏含糊地喊道:“這樣吧我夠來我馬上夠來……”然後終於把大哥大從耳朵那邊拔下來伸到眼前,另一隻手伸出一個指頭搖搖晃晃地在電話上找掛斷鍵,但不爭氣的眼睛無法睜開,最後他隻能把沒有掛斷的電話送給小包,小包仍舊笑盈盈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伸手去接大哥大,並再次問他要緊嗎?得到斷然否決的回答並且再次驅趕所有人都回家之後,小包轉向韓宇:“那韓宇今天要麻煩你了,你保證把老汪安全送回家。”

韓宇以不容置疑的表情作答,眾人才魚貫離開酒館。

韓宇把老汪扶出酒館走到街上,酒館木門合上,裏麵的樂聲頓時混沌模糊,仿佛僅一步之隔,剛才癱坐的竟是一個遙遠的世界,而街上闃無人跡,樹蔭裏的路燈昏黃,韓宇感到自己和老汪就像兩隻吸血鬼,狼狽落到陌生的街頭。老汪整個癱軟在韓宇身上。韓宇攬下一輛出租車,把老汪連扶帶推地弄進後座,然後自己在後座另一邊坐下,司機問“去哪?”韓宇還沒來得及開口,老汪吐出兩個清晰的字:“海門。”司機吃了一驚:“海門?”韓宇也吃驚,不得不向他再次求證:“要去哪裏?海門?”韓宇當然知道,海門正是梁雁翎家所在的城市,距此至少200 公裏,中間還要輪渡過江。司機認為這個報地名的家夥並不作數,扭過脖子歪向韓宇等答複,韓宇在腦海裏迅速預測著接下來直至天亮以及明天一天的行程和遭遇,不置可否,但閉眼癱倒的老汪毫不含糊地肯定:“海門,海門。”

一路上老汪睡死過去。但並沒有鼾聲。仰靠在椅背上的頭隨著車的顛簸而不停搖晃,鬆弛張開的嘴更顯出一副死樣,韓宇不禁把手伸到他的嘴邊,感到一口口熱氣方才放心。韓宇自己卻不想睡,盡管,說實話他已經感到困意,經過一夜的酒、煙、吵鬧嘈雜,他現在也手腳發軟。但是他特別喜歡晚上行車,看著沿路不斷閃過的燈火,特別是大片黑暗之後,遠處村鎮的點點燈火,不知那裏的人正在做什麽,是否有人開始起床。這其實是一定的,一些老人,還有那些突然有急事的,一定已經起床。

出租車一路狂奔,近兩個小時之後趕到袁家墩汽渡站。天已大亮,一班即將駛向對岸的輪船響著馬達,正在吞納著趕早的菜農和貨車,韓宇他們這輛出租車竟是惟一一輛轎車。車停下,開上輪船,這些過程中老汪一直睡著,盡管從他緊皺的眉頭可以看出他睡得很痛苦。

一聲幽深的汽笛鳴過之後,輪船緩緩啟動。似乎所有的輪船汽笛聲都是如此幽深。海上、江上的聲音,有著共同的特質。仿佛它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但它自己並不在乎。車外麵的這些乘客,雖然看得出他們心裏裝著馬上登陸對岸之後的事,臉上並無欣賞的表情,但他們還是盡可能圍在船舷邊上的欄杆邊,吹著晨風,看著曙色中的江麵。想必沒有人願意錯過這短暫的江上風景,連司機都下了車,迎著風抽煙。韓宇沒有下車。因為他不知道身邊的老汪是否會突然有什麽需要。船駛入江心,韓宇在車內兩邊遙望,除了滾滾江水,不再能夠看到岸。他喜歡熬夜,但特別不適應破曉時的光,他的眼睛會疼,甚至臉上的皮都像燒焦似的疼。突然,老汪一陣抽搐,然後把自己撐直,鼻孔裏發出“嗯——嗯——”的聲音,手指著車外,示意韓宇要下車,韓宇立即打開車門,然後去扶老汪,老汪上半身剛剛伸到車外,就隻聽見他胸腔裏一聲洶湧的“嘔——”然後老汪就推著扶著韓宇跌跌撞撞直往船舷邊跑,但才跑兩步,突然“噗——”

一聲一口粘稠的嘔吐物就從老汪嘴裏飆到空中,旁邊的菜農全都嚇得讓開,把最近的船舷讓給這兩個披頭散發的怪人。老汪不顧一切踉踉蹌蹌直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噴,他抬頭抿嘴,使得嘔吐物噴向前方空中,越過欄杆噴到江裏,讓韓宇震驚的是,老汪這口嘔吐物並不停止,一直噴射,直到他們跌跌撞撞抵著欄杆邊,他還在噴射,同時聽到他的喉嚨、胸腔裏還源源不斷地滾滾而上,而且由於他們奔得慌亂,到了欄杆邊收不住腳,借著慣性繼續往前衝,衝出一路,老汪口中就噴射一路,韓宇感到剛才這一路噴下來,至少有十米之長!而且還在繼續!這股酒力到底多深多長,能把這口嘔吐物頂這麽久呢!韓宇都擔心這麽久不斷的噴吐導致老汪窒息、喘不過氣來……在扶著欄杆往前跌衝時,老汪還隨著噴吐的節奏搖著高昂的頭,使嘔吐物在江上噴灑出長長的弧線,這時韓宇才更震驚地發現:老汪吐出的**黃中帶紅,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酒,還是——血!但他迅速轉動的大腦寧願相信這一定還是酒,否則剛才這一路噴出的如果都是血,那老汪全部的血估計已經噴完!這修長粘稠的**在空中扭曲飛舞,像一條翻騰的龍,在黎明的日光中泛著紅光,外延噴發著水霧,最終緩緩落入江水,江麵甚至傳來啪啪的拍擊。他緊緊地抬著他的胳肢窩,抓著他,既擔心他跌入江中,又擔心他癱倒在甲板上。終於,老汪趴在欄杆上,口中的紅水漸漸止住,老汪“啊——,啊——”地大聲呻吟,剛剛有所消停,突然又朝著江裏嘔吐起來,這一次,他吐出幾口更紅的水,那完全就是血,稍稍稀釋過的血,旁邊的人也都驚呼起來:“他在吐血啊!”乘客們不免往後更退了幾步,把圓讓得更大。吐完這幾口之後,老汪繼續呻吟著,癱軟在欄杆上,整個身體因為喘息和呻吟而一伸一縮,甚至不住地顫抖。

韓宇咬著牙關提著他。他腦子裏在想著最壞的結果。他腦子裏快速地閃過吳婷的麵容,還有老汪的媽媽。然後還閃過自己女朋友的臉。

他在想幾小時之後他如何跟這麽多人解釋這即將可能發生的噩耗。

他知道甲板上的乘客在看他。甚至船上二樓駕駛艙的工作人員也已經注意到他們這一幕。還有那個出租車司機,他現在哪兒?不過他沒有抬頭,他根本沒有抬頭,一直低頭看著像隻垂死的禿鷲的老汪。

他幫他扶正眼鏡,然後低聲問他:“老汪,要回車裏嗎?”老汪搖頭。

韓宇又用了一把力,把他提得更上一些,順勢借力準備把他往車那裏拖,但老汪立即感到他的意圖,緊緊抓住欄杆不放,並且用力搖頭,韓宇隻得托著他靠著欄杆站定,不再移動。慢慢地,老汪終於如韓宇所料地平息下來,基本恢複一種正常睡眠的呼吸。但他的手還緊緊抓著欄杆,韓宇也就不回車裏,得空轉頭看向寬廣無邊的江麵,此時太陽正透過片片破碎的厚雲,射出道道金光,這黃亮的光芒撒在起伏波動的江麵,粼光閃閃,灼得韓宇一夜未眠的眼睛生生刺疼,他不得不眯起雙眼,眼皮眼瞼的擠壓又讓他感到分明的腫脹,在迷糊中,江麵的波光就像散亂的金子,在輕輕搖曳。江風寒冷,不知是夏還是冬。

在離岸還很遠的時候,韓宇就看見空空的碼頭上站著一個人,就獨獨的一個人,隨著離岸越來越近,韓宇越來越清楚地看見她是個女孩並且很快確定她就是梁雁翎。突然間,韓宇比看到自己的情人還要激動,尤其是他看到遠處這個黑黑的身影,在清晨的風中搖搖晃晃,像一根竹子豎在空****的碼頭上,一瞬間他鼻子都酸了,他一陣感動,用力提了老汪一把:“老汪,梁雁翎。”但老汪隻“嗯哼”

了一聲,仍舊閉著眼睛癱軟地靠在他身上。直至船靠岸,乘客們逃離似的快速下船,隻剩下韓宇拖著老汪,旁邊站著抽煙的司機,梁雁翎奔上船,韓宇看到她看見自己和老汪這副樣子時,先是稍稍一驚,然後朝他擠出一個含有抱歉的苦笑,隨後重又奔過來從韓宇手上接過老汪,在梁雁翎托住老汪的一瞬間,老汪突然醒了,雖然表情痛苦,但仍舊掙紮著站直,大家扶著他準備往岸上走,但是突然老汪站定,轉過身來,對韓宇張開一隻手掌,仍舊醉意朦朧、含含糊糊地說:“你,回去。”韓宇一時沒聽明白,不禁把頭伸向老汪,同時抬眼看梁雁翎,她也表示困惑,低下頭不解地盯著老汪的後腦勺。“韓宇,你回去吧,”老汪更清楚地說道,“不要再為我浪費時間……”

韓宇更是不明,但似乎又大概明白,隻見老汪使勁咽了一口唾沫,繼續說道:“韓宇,你,回去。你回去告訴江東父老,我不回去了。”

在韓宇和梁雁翎再次不解地盯著他的時候,他更加認真地說:“韓宇,你不要登岸。你回去,告訴江東,父老鄉親,我不回去了。我什麽都不要了。兒子我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那麽多作品我也不要了。

我什麽都不要。我不回去了。”說著就扶著梁雁翎往岸上走,剛走兩步,又回頭,現在,他已經能夠自己慢慢走步,他搖搖晃晃走到司機那裏,掏出錢包,抽出裏麵所有的錢,遞給司機:“把我這位兄弟,送回去,夠嗎?”司機既想笑又想忍住笑:“這怎麽還不夠!當然夠。

不用這麽多的……”“不,”老汪按住司機接錢的手:“你收下。”

然後搖晃著走向梁雁翎,路過韓宇時停下來又說道:“你不要登岸,你直接回去。你登岸,我們就,”他停了停,仿佛在思考,不久之後:“我們就,斷絕師生關係。”

2015/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