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 靂

王波總是記得一件事,那是1990 年的元旦,之所以記得年份,是因為他記得那是中專二年級的事,這個年份不會錯,他甚至記得那天晚上、這件事發生之前,他正在給父母寫信,落款時由於還沒有適應新年的到來,仍舊順手寫上“1989”,隨後為這個筆誤一籌莫展,因為要把“89”改成“90”,困難不小。

班級的元旦文娛晚會並沒有因為幾天前剛剛搞過聖誕狂歡而停止,對這些早熟的十六七歲的孩子們來說,半年前的重創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外麵在下雪,大家也沒處可去,聚集在教室,為幾個硬湊的節目報以幾聲幹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好在可以同時做自己的事。有人寫毛筆字,有人補作業,有人,就像剛才說的,比如王波,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在寫信。也經常有人進進出出,外麵黑暗的走廊上也經常站著人,反正,節日,大家都輕鬆點。

但是節目實在太無聊了。兩個嫩學生,還要學著神侃大拿說相聲,別人沒笑,他們自己先笑了。相聲完了又是那個極其喜歡聚會、自封主持人的班長,他要為大家唱歌。連王波這種五音不全的人都經常聽出他跑調,看在他是班長的麵上,大家忍著他的幹嚎。他歌唱得不好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喜歡講解,比如現在他又開始了:“接下來由我為大家演唱一首《玻璃心》。這首歌最精彩的歌詞是:‘愛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既已破碎了就難以再愈合’,我想我們大家的友情、愛情、親情,都是玻璃製品,一定要小心輕放……”

“讓開、讓開……”某些體質過敏的人還沒來得及嘔吐,隻見張曉剛和梁建波推著一個陌生人從門外走進來,張曉剛用上海話低聲跟班長打招呼:“對不起噢,我們先來個節目……”隨後麵對觀眾:“向大家隆重介紹一位師兄,校友……”可是那個被他們推進來的人一直在不停地掙紮:“搞什麽?……沒必要啊……”說著還想往門外擠,被梁建波諂笑著往回推:“幫幫忙幫幫忙好伐啦?”然後拉過張曉剛的手放在那人的胳膊上,張曉剛立即會意,抓緊他,繼續向大家介紹。

梁建波則跑回自己的座位,在抽屜裏嘩啦嘩啦地翻找。

張曉剛的介紹在這位陌生人的掙紮下語無倫次斷斷續續,教室裏一時間也亂哄哄的,混亂中王波隻聽見張曉剛幾個類似於“超級牛逼”、“偶像”、“霹靂舞”、“領袖”這些詞……這時梁建波跑到黑板旁邊的設備桌,打開錄音機放進一盒磁帶,摁下放音鍵,突然,高亢的、節奏劇烈的音樂響起來。

比突然轟響的音樂更讓大家吃驚的,是這位“超級牛逼的偶像”,在剛才張曉剛介紹他的整個過程,他一直想要掙脫、離開,從沒有正麵麵對過觀眾,更沒有好好站定過,但是,就在音樂響起的那一瞬間,那個心跳似的激烈鼓聲敲打起來的一瞬間,他突然靜止,突然站得筆直,頭雖然不正視觀眾,但斜著更顯出他突然的僵硬,投向教室後牆的目光,既凶狠堅毅,又空洞盲目;與此同時,似乎被他的僵硬所驚嚇,張曉剛突然鬆手,就像他剛才抓著的胳膊頓時變成了不鏽鋼,或者頓時通了電,在音樂聲中看著這個僵硬的軀體,一步一步後退到門和第一排課桌之間的牆邊,就像一個妨礙正事的小醜。

所有人都被這個陌生“師兄”的僵立吸引。王波這時才注意到他一身黑,黑衣黑褲襯得他的臉特別白,甚至有一瞬間王波感到他的鼻梁也被襯得特別挺。仔細看,雖然他並沒有完完全全站得筆直,頭也沒有高昂,雙手甚至還輕輕握著空拳,但你感到他在用力保持這個姿勢。他在用力僵硬。他的用力讓人感到他的力量。他的用力讓人感到他站在音樂聲中,他站在強烈的節奏裏,他和音樂和節奏融為一體。音樂裏各種叫喊、吟唱不時穿插,還有一些充滿回聲的電子敲打左右環繞,但“咚嚓咚嚓,咚嚓咚嚓”的節奏重複不斷,強烈的節奏反襯他的靜立,或者說他的靜立讓強烈的節奏更加激烈,像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大家的心。突然,在大家久久沉浸在他的寧靜之後,突然,他動起來,隻有一個地方在動,髖骨,他的髖骨隨著節奏一挺一縮、一挺一縮,不斷挺縮,動作不大,但由於其他部位仍舊僵硬,這裏的聳動就特別張狂,也特別有力,而且很明顯這是這些孩子們雖然還沒嚐過但已經貌似懂得的**動作,大家看得很害羞,但又不敢暴露自己的幼稚無知而隻能假裝坦然自若更認真地看著他在動,王波的餘光留意到很多人特別是女生已經壓低了腦袋,在劉海後麵抬著炯炯發光的眼睛。他挺著、縮著、挺著、縮著,動作與節奏吻合,清脆的鼓點應和著他的挺縮,他和節奏融為一體。突然,就像通了電一樣,他的身體從頭到腳前後扭動,每個節點都應和著節奏的重點,就好像音樂裏每個重音正是他的每個扭動擊打而出,他的扭曲不斷往複,形成有力的節奏,讓看的人心裏也不能控製地跟著他扭動。隨後,既突然又自然,他從扭動輕快地轉換成關節的抖動,既抖動腿腳又好像抖動肩膀,身體隨著抖動慢慢轉向,變得放鬆、自然,像在水中**漾。轉過去之後又轉回來,一直保持抖動,每次抖動仍舊和節奏一致。隨著音樂破碎的鼓點一聲重擊,他站定之後腰一下子彎向背後,應著節奏,雙手交替一把一把從下往上抓,仿佛握著空中一條並不存在的繩子,沿著這條繩子一直抓到不能再上的空中,停住,然後握緊的雙手用力地往下一拽,與此同時後仰的上身往上一抬,像極了抓著這根並不存在的繩子把自己往上拉,每拉一把,上半身就抬直一些,緊握繩子的雙手就往下縮回同等的距離,隨後雙手繼續往上去抓繩子的更高處以便把自己繼續往上拉;一個節奏拉一把,一個節奏拉一把,直至把自己拉直,直立之後,頭頂的雙手仍舊在拉繩子,把自己繼續往上拉,拉得腳尖一踮一踮。音樂又是一聲轟響,他一個熟練的轉圈,在飛快的新節奏裏,他雙腿彎曲,上身重又僵硬不動,雙腳繃直在地上滑行,有時朝同一個方向,有時突然變換方向,有時甚至後退,就像在電軌上滑行,這時音樂裏一個女聲在淒婉地吟唱,她的聲音仿佛送來陣陣冷風,讓人感到他滑行其上的不是地板而是冰麵;他的黑衣隨之翩翩飄動。他重新滑到教室中心,又是一個轉圈,隻稍稍站定,他的雙手立即伸展,一下一下交替又平又硬地摸著麵前的空中,沒多久,他在空中的按摸讓人明白他摸著一塊寬硬的玻璃,他手摸到哪裏,玻璃就延展到哪裏,他的手像一支神筆,使玻璃跟著他成型。然後,他不再**,雙手貼緊麵前的玻璃,把自己往左拉動,隨後又往右拉動,最後他又把自己往上拉了幾下,就像剛才拉繩子一樣,每次按拉都拖歪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拉得不能再上,他嘣地跳了一下,在空中轉個圈又麵對觀眾站定,這時女聲反複唱的詞好像能夠聽懂:“say you never, never never go away, say you never, never never ne ver go away”,他隨之輕盈地扭動身體,雙腳同時原地滑行,就像在太空飄飛。他輕柔的扭動與歌唱的女聲完全貼合,就像他身體每個部分的扭動在發出這深情的吟唱。就像這女孩的歌聲是他的四肢通過扭動一字一句唱出來。

在這緩慢抒情的扭動和滑行中,王波竟然這麽晚才看見他那雙黑得發亮的皮鞋,他馬上回想起正是這雙皮鞋,剛才就像鋼板一樣繃直著他的腳在地上滑行,此刻又像軟膠一樣使他的腳看起來沒有一寸骨頭。轉瞬更加激烈的間奏出現,他的扭擺突然停止,隨之一下子伏倒在地,手撐地麵,高舉起雙腿,劈成V 字型,同時肩背著地翻滾起來;王波注意到他肩膀上立即沾滿了灰塵,他不禁感到心疼和激動。他迅速地一扭,躺倒在地,在強烈的節奏中像風車一樣翻滾起來,即便翻滾也應和著節奏的輕重,他的每個動作都和音樂一樣充滿彈性,眼看他就要轉到牆邊,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一個縱身倒立,又以頭作支點旋轉起來,就像芭蕾舞女演員用腳尖旋轉一樣,所有人全都張大了嘴卻不敢叫出聲,擔心任何聲響破壞眼前這精妙的表演,正在擔心中,隻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一個立定,突然轉身,大家以為他還在延續舞步,但隻見他輕快地走向門邊,從張曉剛手上拿過他的雙肩包,大踏步地走出門去。

所有人,教室裏的所有人完全不能感到、也完全不能接受這就是結束。音樂還在激**,教室前麵那塊空地上仿佛還有他黑色飛舞的身影,但他已消失,走到門外。大家饑渴的目光緊緊跟隨,這時才發現門口,還有窗口,都圍滿了其他班級的學生;更讓他們驚愕的是,當他剛走到門外,一個同樣一身黑衣的女孩子立即挽上他的胳膊,迅疾之中王波還記住了這個女孩黑亮的長發;隨後他們目不斜視,在走廊上從前門大步往後走,然後在窗戶中出現,又立即被一堵牆擋住,此刻牆內是他剛才溫熱的舞台和木訥的觀眾,而左邊,走廊外,細碎的雪花正在夜空飛舞。他們響亮的腳步無可挽留地繼續往前,很快他們的身影在後麵的窗戶中出現並繼續流動,然後又被牆擋住,最後在後門一閃,從此永遠消失。

這些師弟師妹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報以任何喝彩。這不折不扣的戛然而止使他們久久呆滯,直至梁建波關掉了音樂。一群人立即圍住了他和張曉剛,興奮,惋惜,哀歎。王波沒有動,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甚至不敢去摸桌上的紙筆,他感到自己任何動作都不僅多餘,而且破壞自己腦子裏的空白。等他逐漸冷靜,他心裏滿是羞愧,他突然覺得自己一無所長,所有的所謂學習都是在白費光陰。呆滯中他耳邊又聽到張曉剛在重複那幾個詞:“超牛”、“偶像”、“領袖”……混亂中還有梁建波對眾人疑問的解答:“他老婆叫劉靜。他們在學校時就在一起了。”

這件事、這個人、這個“師兄”,王波一直忘不了。但上麵這些,隻是他所知道的這件事的一部分。他一直不知道的,是這對師兄師姐飄然離去之後的事情。

他們流星的大步隨著他們離教室越來越遠而逐漸放慢。當他們走下教學樓,在雪花飛舞中走向他們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又無比陌生的校門,他們堅硬的軀體逐漸柔軟下來。他們知道自己冷硬的鞋底踩化了薄雪,在教學樓黯淡的燈光投影下留下最初四行黑色的足跡。

他們走出校門,竟然突然不知要往哪裏去,他們當然知道要回家,但他們剛才如此目不旁顧地一氣流星踏步至此,似乎並不是為了回家。

他們在偏離校門口的圍牆外停住,各自整理了一下衣包,實際上也徹底丟棄剛才舞台的追光,才重又走起來。這一次,他們終於鬆緩地走著,仿佛攜帶著反動的浪漫,在雪中漫步。

“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很不好。”劉靜說。

“為什麽呢?”

“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啊。可能就是因為你今天跳得特別好?我很吃醋?”

“吃醋?”

“嗯,可能比吃醋更重一點吧。你跳得這麽好,卻不是因為我,不是因為我才跳得這麽好。”

“不是因為你?”

“這肯定是顯而易見的。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吃這種醋真的很莫名其妙很無聊,但是我沒辦法控製自己,我心情很不好。”

他沒說話。

“你知道嗎,你今天跳得不是一般的好。我相信你今天的舞很多人、絕不止是我,一輩子難忘。而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很難過。你跳出了從頭到尾每分每秒全是藝術的舞,一氣嗬成極其完美,但這不是因為我。最可笑的是,這本來就可以不因為我,我不可能也沒必要一定是你最好的作品的原因,我從這裏又看到我的自私和無止盡的貪婪,看到這些讓我更難過。”

“意識到這些問題,就沒必要難過了。”

“不是的。看到這些並不意味著它們就真的沒有了。而問題在於我並不為自私和貪婪而自責,我的難過還是因為吃醋、嫉妒。受不了你那麽棒的舞卻不是因為我。還是因為這一點。並不是因為我不好,不是因為我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你在那裏跳,我在門口看,我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你,你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你和我完全沒有關係,那個時候,你心裏完全沒有我,但你心裏有別人……”

“別人?誰?”

“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我。你那時心裏也不隻有你自己,你那時心裏確實有別人。你隻有心裏有另外的人的情況下,才能跳出這麽好的舞……唉我的天,我真的無聊死了,我根本不想說這些。

我剛才一直告訴自己我應該高興我應該激動,為你跳出這麽好的舞而激動,事實上我也確實非常激動,但是這激動幾乎包括著我的不舒服,包括我的嫉妒。”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能允許一時一刻心裏沒有你、而是別人?”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還不可能這麽霸道,我隻是想說,這不是隨意的一個時刻,這是你最完美的瞬間,我的不能忍受的正是你最完美的瞬間與我無關,那麽,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會在一起的呢?

我們當初的那些信念,在這個這也不許那也不許至少是不許談戀愛的學校裏在一起時,你曾經認為你最好的都是因為我,但現在我發現事實並不如此,那麽,我是否還有最初那個意義呢?”

他已經被她繞暈了,但他知道她此刻既然說得如此犀利如此流暢,那她一定有理。隻是他不知道這樣的追究和爭論有什麽意義,他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犀利和鄭重,他知道他不能流露出一絲半點的無所謂,甚至不能隨便抬頭,看更高處的夜空那種尋求外部解脫的動作也會有輕視此刻她的鄭重的跡象。他隻有保持平視,盯著前麵路燈光裏紛紛揚揚的雪,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201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