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你沒有聽錯

蘇小洛的夢想更新並把內容擴充了一條走出國門,是在一年多以前。

非常巧合的,依然是隔壁的短腿大胖子,在蘇小洛過年回家的時候,短腿大胖子告訴她,他要出國開挖掘機了。

那之前,蘇小洛對於出國並沒有什麽意識,大胖子說,出國雖然離家裏很遠,語言也不通,但是很快就能飛黃騰達。

離家裏很遠?蘇小洛聽著,眼睛亮了亮。

大胖子帶著飛黃騰達的夢想,和開挖掘機的技術,義無反顧地去了利比亞,後來,再後來,利比亞開始打仗了,大胖子他媽再也沒有接到過大胖子的電話。

蘇小洛時常還掛念著大胖子,雖然他飛黃騰達是不可能了,但確實是離家很遠,遠得發生什麽事情都來不及聯係。蘇小洛看了很多書,覺得大胖子的計劃很失誤的一點,在於選錯了國家,而她不同,她是英語專業的,她可以去講英語的國家,這樣的國家不但多而且政局大都相對穩定,她覺得自己的計劃很實際。

到畢業,找個可以外派的工作,就一定有機會離開。

她從前也跟陸昭說過她的計劃,那時候,陸昭微笑,充滿寵溺地刮她的鼻子,“你一個人計劃的倒是很好,可是你的計劃漏掉一點你都沒發現?”

“漏掉什麽?”她認真問。

“我啊。”他看起來有些失落:“你走了,我怎麽辦?”

蘇小洛愣了愣,確實是沒想到。

在交往的時候,蘇小洛其實很少去想有關兩個人的將來,因為她害怕,她是想要永遠和陸昭在一起的,然而門不當戶不對,她總覺得自己是抓不住陸昭的,所以她一直都避免去想。

她曾很安逸地蜷縮在一個陸昭有陸昭為伴的,安逸的夢境裏麵,選擇性地忽視未來,屈從並享受短暫的溫暖。

她想了想,最終很沒辦法地得出一個結論:“那,我就帶你走吧。”

“好嘞。”

陸昭應得很爽快,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於是,蘇小洛也跟著傻傻笑。

陽光燦爛,歲月靜好。

那時候,誰還管他未來到底怎麽樣。

說要一起離開這裏的兩個人,終究也變成陌路人,蘇小洛後來還恍恍惚惚想起圖書館前麵陸昭離開的背影,人真是糾結,而蘇小洛又是尤為糾結的一個人,她在陸昭離去從來也沒有回頭的背影後麵,突然很要命地難過。

為什麽難過呢?

明明不打算繼續在一起,明明早就覺得不再喜歡他,明明他的軟弱和被動讓她覺得也很無力……

但她就是難過。

這難過的強度有些超乎她想象,心髒仿佛被撕扯一樣,那是過去和現在的分裂,那是曾經親密的,美好的,都遙遙遠去的分裂,在這樣的分裂裏麵,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到,她失去他了。

自始至終站在顧佳佳身旁的陸昭。

沒有看她一眼的陸昭。

義無反顧聽任父親擺布的陸昭。

隻會說那些好聽的話卻在她陷入危難之際根本無法幫助她的陸昭。

到最後隻能留給她一個背影的陸昭。

這樣一個人……並不值得留戀吧?

然而,他也是曾占據她大半個世界的,最完美的那個陸昭。

——她曾經以為可以拯救她的陸昭……

最終,還是將她留在身後,很徹底,連要成為朋友的意思都沒有。

“聽說你沒有去參加考試。”

陸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正縮在家裏自己臥室的沙發上,抱著平板打遊戲,他抬頭,看到父親陸遠成推門進來了,正側靠著牆壁,居高臨下低頭打量他。

“你們輔導員給我打電話,說給你打電話一直聯係不到你。”陸遠成沉著臉問:“為什麽沒有參加考試,還回家來了?”

陸昭繼續盯著平板電腦的屏幕,說:“有什麽關係,你之前給學校那麽多讚助,考試這點兒事,讓他們打點一下不就得了。”

陸遠成的臉色更難看了,“你是不是因為顧佳佳到你們學校去的事兒鬧脾氣?”

“哦,原來你知道啊,我看你一個電話沒打問也沒問,還以為你不知道這事兒呢。”他終於放下平板,抬起頭來看自己的爸爸,“不過你說我鬧脾氣就不對了,我鬧脾氣有用嗎?”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我希望你思考問題成熟一點,”陸遠成盯著他道:“我早就跟你說過,關於我的負麵新聞可是會影響到公司股價的……”

“嗯,我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關於你兒子的就沒問題,現在學校裏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以為我是始亂終棄還在外麵勾搭社會人士的那種人,我真的很喜歡別人這麽說我。”

“你看,你還是在鬧脾氣,始亂終棄?就你那學校裏麵的小女朋友?那種人就算現在在一起有什麽用,將來又不可能結婚,早分早安生。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高興,但是我這不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麽?你也該成熟一些,為你的將來想想。”陸遠成慢慢走到沙發另一側,坐下來,看到陸昭默不作聲,想了一會兒,又說:“當然,在你這個年齡,也許還很在意別人的看法,顧佳佳跑到了學校去鬧,的確是不太好看,不過你不必為難自己,國內的文憑可有可無,等到顧佳佳順利生下孩子,我就送你出國。國外那麽多大學,以你的資質什麽名校不能申請?最近這段日子你就辛苦一下,多哄著點顧佳佳,順著她的意思就好。”

“你的意思是,等我哄著顧佳佳生下孩子以後,你就要把我發配到國外去?”他盯著自己的父親,眼神很是咄咄逼人。

“別說發配那麽難聽,這不也是為了你好麽。聽話,暫時就配合一下這邊學校裏麵的要求,你們輔導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特別痛心,說階段性考試對你來說明明沒有什麽難度,以前你都拿數一數二的成績,突然不參加考試,老師們都很鬱悶,我還跟他們承諾你會回去參加剩下幾門呢。”

“你?替我承諾?”陸昭難以置信地笑了笑,如願看到陸遠成的臉色又更加難看,他扯了扯嘴角:“爸,別對我要求太多,我不是聖人,你不能既指望我做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又能在關鍵時刻做你的替罪羊,這對我來說難度太大,我做不來。還有,我沒說我要去參加考試,麻煩你別自作主張就替我答應下來,你為我自作主張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說完,他又埋頭去玩遊戲,陸遠成看見他背轉過去,沉默了一會兒,離開。

不歡而散。

直到聽見外麵的門關上的聲音,陸昭才放下了手中的平板電腦,歎了口氣。

想起不記得多久以前,蘇小洛曾經說過,她想要遠遠離開這裏,所以她學習外語,畢業後也要努力,想辦法出國。

由於很現實的家庭環境因素,國外對陸昭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從前旅遊什麽的,偶爾也會去,還大都是發達國家,所以他不能理解蘇小洛對出國的狂熱,但是,他比較想呆在有蘇小洛在的地方。

這個想法,到現在也沒有改變過。

就算兩個人已經形同陌路,就算一切都在朝著一個萬劫不複的方向發展,已經沒有什麽是他所能掌控,但是——

他還是不能忍受,留在一個沒有蘇小洛在的地方。

所以當初,他聽到蘇小洛說會帶他走,他是真的很高興。

高興到,還跟自己的朋友說,蘇小洛說將來如果出國會帶著他。朋友們都笑,說你一個大男生,要出國自己去不就得了?就算帶也是你帶著她不是麽?

不是的,不是的,他自己很清楚。

在蘇小洛身邊的時候,他不是那個富二代陸昭,不是那個品學兼優的陸昭,他就隻是他。並且,他願意收起自己所有的棱角,咽下對這世界所有的不滿,隻為配合蘇小洛。他從前並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在一個人身邊,可以什麽都不計較,隻要她在,就好。

可是,她走了。並且,拉著別的男生的手。

他沒能在她身處困境的時候拉她一把,而她也沒打算在他四麵楚歌的時候喚他一聲。

從此,他不再有任何資格去到她身邊,可笑的是,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受害者,被留在後麵的那個人。

他在沙發上麵,蜷縮起自己的身體來。

再也沒有一個理由,需要隱忍的,壓抑的,委曲求全的扮演那些人眼中的陸昭,再也沒有一個理由,讓他還能對未來,對自己滿懷希望。他是一個孤獨而脆弱的傀儡娃娃,在黑暗中被操控過久忘記自己原來曾經也是有過目標的。關於蘇小洛的一切都正在遠去,而心底那些想要呐喊的聲音讓他頭痛欲裂。

他蜷縮起身體的姿勢,好像嬰兒一樣無所依從,看起來非常脆弱。

窗外天色漸晚,黑暗逐漸侵襲。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很多外地的學生都收拾了行李,忙活著回家,這又是蘇小洛生活中缺失了的一個部分,她不想回家,她爸爸也不想她回家,父女倆難得意見前所未有的一致,所以她從來都是留守在校園的。

這一點,周葉知道,陸昭知道,朱軒卻是今天才知道的。

朱軒這麽回憶了一下,自己以前跟蘇小洛接觸很少,對她的了解也確實很膚淺,這會兒他正在女生宿舍樓下等著幫周葉搬行李,看見蘇小洛滿頭大汗地拖著一個大箱子走出來了,就趕緊迎上去。

“周葉呢?那貨回家帶這麽多東西?這都什麽啊……”他從蘇小洛手中拉過箱子,皺了皺眉頭,“她是火車還是飛機?帶這麽多不嫌沉?”

“她家不太遠,就在L市近郊,咱們隻要負責幫她把行李運到南門那邊就好,她爸一會兒開車來接她回家。”蘇小洛直起身來,抹了一把汗,長籲一口氣,“她還在上麵收拾,她一直這樣,放假帶一大堆衣服回去,開學再帶一大堆衣服回來。”

兩個人肩並肩往南門的方向走,朱軒又問:“你不回家什麽打算,住學校?”

“對啊。”

他想了想,還是沒控製住自己的多管閑事:“可是放假了學校都沒有人。”

“我不是人啊。”

“我的意思是,就你一個人。”

“所以才樂得清靜。”

“……”他沉默了一會兒,堅持著又開口:“你不害怕嗎,晚上一個人睡宿舍,這方圓百裏都你一人,醫學院就在隔壁,聽說他們教學樓下麵就是屍庫啊。”

“教學樓下麵就是屍庫?那不正好有人陪我了。”

他咬了咬牙,“蘇小洛,你是女生嗎。”

“豬頭,你很囉嗦。”

“你果然不是女生,哪裏有女生這種情況下還能住在宿舍的。”他執拗地轉過了頭去不看她,“而且就算不害怕死人,我也覺得空****的校園有些危險,你一個女生住在這裏,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

“原來你在擔心我啊。”蘇小洛樂了,“豬頭,我真感動。”

“我……我沒有擔心!”他停了腳步,很認真地較著勁:“誰會擔心你啊!”

可是蘇小洛根本不聽他的話,還自顧自地說:“不過其實你不用擔心我,大一的暑假我也是這麽過的,住在學校,然後在市裏做兼職,這樣吃飯什麽的在市裏就能解決了,回宿舍基本上就能睡個覺。”

他沒有說話,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對蘇小洛一無所知,這種一無所知將蘇小洛包裝成了一個很大的謎團,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長假不回家,不害怕一個人的孤單,並且就像陸昭說的那樣,對黑暗也無所畏懼,被人當眾辱罵,狼狽地落了水,卻連點兒反應也沒有。她曾經在他麵前哭泣過一次,這導致他還浮想聯翩地以為其實她內心脆弱得跟一般女生一樣,而現今她在他眼裏變成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他麵對她,而他什麽也無法判定。

很快,他又發現一件事,他連周葉都無法判定,周葉的爸爸居然開著一輛法拉利來接女兒了。

他都不知道周葉居然是個拆二代,村裏有房,城中村還有房,簡直就是地主的女兒。

周葉趴在車窗揮揮手,車子絕塵而去,兩個人站在夕陽的餘暉下還未消散的高溫裏,朱軒突然說:“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你有什麽事兒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的,需要幫忙的話,嗯,要我過來也不是不可以,我家畢竟比較近,嗯,我的手機一直開著,晚上也不會關機……”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巴並不十分利索,而且還保持著一個很奇怪的姿勢,就那樣遠遠地看著車子開走的方向,站姿端正得就像在站軍姿,目不斜視,蘇小洛在他身側,看著他,實在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朱軒很掃興地轉過頭來看她,“你笑什麽啊?”

“豬頭,你就那麽想我給你打電話啊?”她的嘴角揚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盯著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

“嗬……怎麽可能。”他很虛張聲勢地抱著雙臂,昂起頭來,以便於對著她做出一個俯視的姿態,“我這是可憐你,一個人孤零零沒有人照應著怎麽行,怎麽說也是個女孩子,不要太勉強自己。”

末尾那話像是捅了一下蘇小洛的心窩子,她怔住了。

抬頭看,豬頭還是那副氣趾高昂的模樣,她突然問:“豬頭,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難道你……”

那尾音搖曳著,拖得很長,在朱軒心裏拖起一大片漣漪來,他剛想給一個肯定的回答,就聽到蘇小洛說:“難道你其實是個不為人知的暖男?你的毒舌都是你的偽裝,其實你心底還是個悶騷而樂於助人的小天使?”

朱軒扶了一把前額,很焦慮。

“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一次了嗎?!”他轉過身,氣急敗壞地往學校裏麵走。

“說過什麽?”蘇小洛趕緊跟了上來,嬉皮笑臉道:“怎麽?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暖男,不過你知不知道胖子跟我說什麽,胖子說,暖男在男生的眼中就是男人中綠茶婊一樣的存在……”

蘇小洛自顧自地說,朱軒的臉色更難看了:“我不是暖男。”

“別不好意思承認嘛,不是暖男你幹嘛對誰都這麽好。”

“蘇小洛,我沒有對誰都這麽好。”

他的步子跨得很大,蘇小洛頓時覺得自己的小短腿兒要跟上他有些力不從心,她加快了速度,聽見他又說:“我那天早就已經跟你說過了,隻不過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假裝聽不見而已。”

蘇小洛努力回想,“哪天?你跟我說什麽了?”

“你來看籃球賽那天,不是肚子痛麽,我送你回去的時候。”

兩個人已經走進了校園,靠南門的林蔭道上麵,來來往往的學生大都拖著行李,蘇小洛有些失神地,慢慢回想起來了。

她的步伐頓了一下。

他又走了兩步才回過頭來,停下來看著她。

“你跟我說注意休息還有喝紅糖水還有喝藥……”蘇小洛喃喃道。

“嗯,還有呢。”

此時此刻,他倒是顯得非常冷靜。

“所以……”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確定地開口:“那個,不是我聽錯了?”

“你沒有聽錯。”

“可那不是……在喝藥,和紅糖水,還有休息的後麵……”她的眼簾低垂下來,眉心微微蹙緊了。

“嗯,你沒有聽錯。”

“……”蘇小洛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怎麽抬頭。

好長一段沉默,末了,她聽到他似是很失望的語氣,聲音淡漠地響起來。

“你看,你隻不過是不願意聽到罷了。”

接下來,就算她低著頭也能憑那聲音判斷出,他轉過了身,走了。

他的腳步聲沒有散落在身旁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諸多腳步聲中,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心尖。她無法想象他失望的表情,她也無法想象這以後,他還能否像從前一樣,沒心沒肺地對她笑,同她說話,開些沒節操的玩笑。

最糟糕的是,她無法想象,如果一切不複從前,她該怎麽辦?

她很恐慌。

抬起頭看得到朱軒漸行漸遠的背影,幾乎快要沒入人流中,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追上去,她不能忍受被留下,她不能忍受看著別人的背影離開,她跑得很快很快。

“死豬頭你給我站住!”

她喊叫起來。

那個背影頓了一下,她隻剩下離他幾步遠,不遠不近地聽到路過的學生在說話,很大的聲音嚷嚷:“我從教學樓B座過來的時候看見那邊有人打架,聽說是那個法學係的優等生陸昭呢!”

朱軒也聽見那話,轉過身來,看見蘇小洛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很專心地聽路人說話。

“不是說那個陸昭脾氣很好的嗎?”

“好什麽,富二代不都是一個臭德行,以為自己有點兒錢就了不起,像陸昭還不都是靠個有錢的爸……”

明明距離朱軒隻剩下那麽幾步,蘇小洛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樣,邁不動,那些關於陸昭的評論她覺得很刺耳,她的視線轉移到了朱軒的身上,而他也正注視著她,過分專注的眼神透出些憂鬱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深沉的模樣,宛若一尊雕塑。

“聽說打得很厲害,有人受傷還流血了呢!”

這樣一句話砸過來,砸的蘇小洛一時無力思考,她飛快地瞥了朱軒一眼,終於邁開了步子,卻是與他擦肩而過,向著教學樓B座的方向,飛奔而去。

那速度真的很快,快到他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思考,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他怎麽反應怎麽思考,結果都是一樣,朱軒站在原地,轉過身去,在人群中已經看不到蘇小洛的身影,他早就想到了,隻是他不願意麵對而已。

因為心存僥幸,所以遲遲沒有挑明,沒有要什麽答案。

他悵然若失地在心底笑自己,笑自己的笨拙和天真,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需要這樣複雜的感情,最初他也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他聽說有一種愛情,不需要對方的聲音,它本身包含了召喚和回答,它自己滿足自己。

他本來以為,這就是他對蘇小洛的感情。

而現在看著蘇小洛循陸昭而去的背影,這種很真切的,沉鈍而壓抑的難過的感覺,陌生卻清晰,也很清楚地提醒著他,原來他也在不可避免地,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

學期末的最後一天,陸昭都忘記了自己什麽原因和同班的同學就起了衝突,跟一個男生一起滾落在教學樓B座前麵那片空地上麵,地板磚有棱有角地磕碰在背上,那樣真切的疼痛喚回他一絲絲神誌來,眼前是對方無限放大了,迅速接近的拳頭,於是,他也揮拳回敬。

嘴巴裏麵是四散的血腥味兒,兩個人都沒打算手下留情,以很難看的姿勢,扭打成了一團,這樣的戰況誰也說不上占優勢,他好不容易翻身在上麵,領口被對方緊緊揪著,餘光裏麵卻全都是四下圍上來的人。

有勸架的同班同學,也有看熱鬧的。

聲音很嘈雜。

他仿佛聽到有人在笑,有人在指著他,嘀嘀咕咕。

那些聲音讓他無法思考,一個愣神的空兒,又被身下的男生一拳揮上來,很結實地落在臉頰,力量連帶著他的身體,一下子落下去,他躺在了另一側。

這樣大的力氣,卻沒能把他打清醒過來。

他仰麵躺在地上,那男生被別的人拉開了,而他,視線悠悠然穿過頭頂湊過來的人,落在藍天上。

天氣真好,晴空萬裏,連一朵雲都沒有。

他慢騰騰地想起,在這樣的天氣裏,蘇小洛總是會伸出手來,曬太陽。蘇小洛這個丫頭曬太陽都跟別人不一樣,很固執地要指尖先去享受陽光,連她要的溫暖都是循序漸進的,可為什麽在離開他的時候,她就不能慢慢來呢?

決絕,果斷,讓他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她有沒有曾經為他想過呢?

明明最初是她追著他而來的,可是到了最後,他明白自己才是窮追不舍的那一個,蘇小洛從頭到尾都占據著主動權,蘇小洛是個自私的丫頭,而且很多時候過分理智,總是在衡量,這一刻,他甚至不確定蘇小洛是否真的喜歡過他。

蘇小洛的理性,讓蘇小洛有別於所有別的女生,當她真的冷酷起來,就能對他的感情視而不見。

現在,他看著這樣的藍天,他最先想起的,還是蘇小洛每次指尖觸到陽光那一臉滿足的笑,很燦爛,燦爛得讓他世界裏麵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再也看不到那個笑容了嗎?

他茫然地看著天空,他放不下她,他一直都知道,不論過多久,不論眼前走過多少人,蘇小洛都已經成為一個最純粹的,最初的,最美好的,最簡單的,可以拯救他的符號。

這樣一個符號,是沒有辦法替代的。

他就這麽躺著,也不顧身旁的喧鬧,他動作緩慢地伸手擋住了眼睛,手指的間隙裏麵,太陽隱隱將白光延伸到可見的這個世界的盡頭,卻照不亮他的世界。

他脆弱得不堪一擊,好像就要哭泣,他更加嚴實地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幻覺一樣地,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陸昭?”

“你沒事吧,陸昭,你答我呀,你受傷了嗎?”

為什麽這個聲音那麽像是蘇小洛的聲音呢……

幻聽也好,他想要多聽一聽。

那聲音果然繼續,並且,距離他越來越近了。

“陸昭,你在流血啊,我們去校醫院看看吧……”

“站得起來嗎?我扶你吧。”

他的手背被觸到,他覺得一個美好的幻覺正生生被撕裂開來,他受到驚嚇一般,警惕地放下手,看見麵前跪在他身邊的,赫然是蘇小洛。

她正滿眼關切地看著他,輕聲問:“還好吧?你的手臂在流血,先去校醫院處理一下吧,站的起來嗎?”

這可真糟糕……

好不容易再見了,他卻很不合時宜地發愣,她在他麵前揮揮手,他才反應過來,坐起身來,也顧不得身上還很痛,匆匆擦了一下眼角,突然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人群外走。

蘇小洛趕緊跟著過去,伸手就要扶他,被他“啪”地一把甩開了。

四周還有些真絮絮叨叨議論著的人,他很淩冽的一個眼神撇過去,頓時安靜了不少。

氣氛很奇怪。

這周圍,不少都是陸昭同班的同學,從前大家都處得其樂融融的,陸昭被眾星捧月一樣地供著,大家都喜歡他,曾幾何時見過他這樣凶,人群慢慢四散開來,和陸昭打架的那個男生被別人扶著走了,獨獨陸昭和蘇小洛,還維持著原地不動的狀態。

陸昭不動,是因為這會兒疼痛一點一點的,緩衝上來了,他的背也痛,臉頰也在發燒,嘴巴裏麵鹹鹹的,血的味道在彌散,手臂上的劃傷也流著血,正火辣辣地疼。

蘇小洛看著,她不動一是因為被陸昭甩開了,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二是因為,她的頭已經感到一陣眩暈,陸昭手臂上那條很猙獰的大口子對著她,血都已經滴到了地上,她現在根本不敢挪一分,不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暈倒。

她明明是來幫陸昭的,要是在這裏暈倒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她努力不去看那傷口,抬起頭看著陸昭,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我不扶你,咱們去校醫院吧,你在前麵走。”

她緊緊握著拳頭,提醒自己不能暈倒,眼前的景色卻不受控製地左搖右晃。她使勁甩頭,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

陸昭看得很清楚,她的臉色蒼白,還正在出汗,他單單聽過她有暈血的毛病,卻不曉得這麽嚴重,他粗略地抹了一把嘴角,沒有說話,轉頭就走。

她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出現呢?

在他正想著她,正想要見她的時候。

可也已經是他不能好好同她說話的時候。

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自己的衣服在剛才的廝打中被弄得亂七八糟的,襯衣的袖子上麵也沾著血,混雜地上的灰塵,變得髒兮兮。

他如此狼狽不堪。

她還跑過來,還關心著他……不對,她是真的關心他嗎?

她要是關心他,就不會在康泉那天就那樣跟著別人離開而把他撇在身後,要是關心他,就不會如此輕易地放棄了他,要是關心他,就不會在知道了一切之後還這樣殘忍冷酷地推開他!

他已經什麽也無法確信了。

好像站在一個孤獨的戰場上,四麵楚歌,沒有一個人可以相信,遙遙看到蘇小洛,卻不知道她會不會下一秒就背轉過身去,離開。

他的步伐踉蹌,路過的學生也對他指指點點。

從前的陸昭是個很好的學生,很乖的孩子,溫和,平靜,品學兼優,多少年來他一直活得很努力很認真,老師同學都喜歡他。

後來,他們都說,陸昭變了。

脾氣大,容易動怒,傲慢,冷淡,很難接觸。

從哪個點開始改變的呢?沒有人會在意,他們隻是這樣說——

任性的富二代。

以為家裏有錢就了不起了。

一定是被有錢的爹媽慣壞了。

其實他自己還不是窩囊廢一個。

他們是誰?

他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始終在這個大環境中,影響著我們,我們聽“他們”的聲音,看“他們”的臉色,但是,我們討好不了“他們”,也擺脫不了“他們”。

“他們”的聲音在慢慢變大,這聲音如影隨形再也沒有消散過,詛咒一樣地窺探每個人的人生,光鮮背後的陰暗,這真相像是被詛咒的一個秘密一樣完好無損地掩藏在這些聲音裏麵,沒有人聽見曾經有人在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