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帶我離開
蘇小洛很想把陸昭那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兒全都拋之腦後，她最近也確實在很努力地致力於打工和完善自己的早報這兩件事，每天很固定地在教室裏麵留下來，站在台子上，會看見朱軒在下麵一臉審視的神情來挑剔她說話別扭的態度，她恍然覺得日子還是可以這樣得過且過。
她對下一次的早報一點一滴地堆砌起信心來，慢慢開始變得有些期待了，朱軒幫她很多，但問得很少，這樣兩個人在一塊的時候，她就覺得很安心。
那些關於蘇小洛的風言風語，最後演化為那些姑娘們徒勞的抱怨，抱怨朱軒沒有眼光，抱怨近水樓台先得月，這些抱怨性質很快就演變成對食堂飯菜裏麵的蒼蠅一類的抱怨，始終沒有什麽結果。蘇小洛還是會和朱軒一起出現，姑娘們很慶幸他們並沒有像傳聞中那樣卿卿我我。
姑娘們想得很多，蘇小洛從來也沒有和朱軒卿卿我我，大多數時候，都是朱軒恨鐵不成鋼地叫囂著要弄死蘇小洛。
蘇小洛偶爾還會在學校裏麵見到陸昭，她很禮貌地打招呼，背轉身之後心也不是不疼的，她把這一切歸結為失戀的時間還不夠長，她覺得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總有那麽一天……
顧佳佳就又找上門來了。
日子是在蘇小洛早報的前幾天，下了課，蘇小洛和朱軒依舊心照不宣地在教室裏麵穩坐如泰山，結果，顧佳佳那張臉就很驚悚地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顧佳佳還衝著蘇小洛大聲喊：“蘇小洛，你給我出來！”
蘇小洛和朱軒都不約而同地抬頭看顧佳佳，就見她身後又冒出一張更驚悚的臉。
一張老太太的臉。
蘇小洛的腦子嗡的一聲響，這一次，顧佳佳居然帶著後援團來了。
站在教室的門口，蘇小洛抓了抓背包的帶子，有點兒緊張。
她是個小人物，一直過著自己很本分的小日子，那種小三找上門來挑釁的場麵對她來說絕對是小說和電視中才會出現的情節，更何況她還隻不過是一個大學生，心智都沒有成熟到獨自麵對懷了孕的小三以及小三她媽。
當然，最讓她鬱悶的一點是，她和陸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啊。
不拖泥帶水，不藕斷絲連，斷得幹幹淨淨。
她也這麽如實地跟眼前的顧佳佳說了，她的餘光偶爾瞥向顧佳佳身後站著的顧媽媽，老太太看起來臉色很難看。
“那一定是你話說得還不夠狠，沒讓他斷了這份心，不然他就不會把你的照片放在錢包裏麵，還不停地給你發短信！”
顧佳佳的聲音很大，看表情很氣憤。
那又不是我的問題！蘇小洛暗暗想著，也有些氣憤，但是念在對方兩個人一個老一個孕，在公交車上都得是給讓座的主兒，她忍了。
“我該說的話都說了，也已經沒有跟他再聯係了，他單方麵地給我發短信又不能代表什麽，我這個號碼上麵還有這麽多老熟人，不可能因為他一個人就要換號吧？”她誠懇地解釋，“而且這樣下去他一定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放棄的，你專門跑學校來折騰這又是何必，現在你最好保重身體……”
話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看見不遠處朱軒也從教室裏麵出來了，看樣子是打算回宿舍去，她靈機一動，衝著朱軒就喊：“豬頭——”
朱軒反手拿著包，遙遙看了她一眼，她被一個姑娘和一個老太太堵在樓道的角落裏麵，那場麵有些怪異，他停下腳步，讓胖子先走了，然後慢慢走過來，問蘇小洛：“有事？”
“你忘了嗎？今天下課咱倆要一起去圖書館的啊！”蘇小洛看起來很認真，“你說要給我推薦一本關於標準英式發音的書的。”
他的腳步頓住了，眉頭微微蹙起來，似乎是在認真地回想。
“蘇小洛你想往哪兒走？”顧佳佳忍不住嚷嚷起來：“咱們話還沒說清，你哪裏也別想去！”
他一聽這話，又走近了些，對蘇小洛道：“對哦，差點忘了，你這……”他用眼神不動聲色地打量一下顧佳佳和那老太太，又問她：“什麽時候能結束？我等你。”
蘇小洛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趕緊逮住了機會跟顧佳佳說：“你也看到了，我今天還有事，陸昭這件事情，我能夠盡力的我都做了，希望你們也反省一下，你們這樣鬧到了學校來，對陸昭的影響也不好…….”
她本來打著迅速結束這場對話的心思說出這些話的，她不能告訴顧佳佳自己已經知道那孩子不是陸昭的，但是她非常天真地想，顧佳佳這麽在乎陸昭，說不定會為了陸昭著想，就這麽乖乖回去的。
到後來她都覺得自己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她話還沒說完，顧家老太太就激動起來了。
老太太徑直就衝到了蘇小洛的跟前，揪著蘇小洛的衣領，作為一個眼看五十的老人，她的音量正當是聲如洪鍾：
“你這狐狸精還說你跟陸昭沒什麽，沒什麽你這麽擔心他？！他用得著你瞎操心？！你這不要臉的……”
那一刻，蘇小洛當機了。
遲鈍的蘇小洛腦子的反應速度根本處理不了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她的耳膜被突如其來的大聲謾罵撼動著，那些話語很難聽，老太太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樓道，不遠處還有些學生很好奇地聞聲看過來。
她在恍然間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就好像被揪住衣領的這個軟弱而無措的姑娘根本不是她，那些潑婦罵街的一樣的謾罵也並非針對她，四周的聲音好像隔著什麽一樣朦朦朧朧，她在這種恍惚中，看見朱軒一臉著急的表情，然後就是他抓住了老太太的手，在焦急地跟對方理論些什麽。
他是什麽時候把她擋在身後的？
她想不起來。
她的視線裏麵終於隻得他一個背影，雖然略顯瘦弱，但是很堅定，她還發著愣，他突然回頭捅了她一下：“這些人不講理，我不能對女的動手，你先走啊。”
“.....啊？”
蘇小洛弱弱地發出疑問。
她完全不在狀況的表情讓他有些抓狂，他索性使勁推了她一把：“我說你趕快走！”
顧老太太和顧佳佳都不依不饒地要去抓蘇小洛，朱軒破釜沉舟地一邊拉住了一個，對蘇小洛第三次重複：“呆子你站著幹嘛，快跑啊！”
蘇小洛茫然地後退了兩步，看見兩個女人對著朱軒張牙舞爪的模樣，這不和諧的情景讓她一時難以決斷，一種逃避的本能驅使著她，她轉過身，真的跑了。
她一路都在跑，然而由於不擅運動，她跑了沒多久就氣喘籲籲，速度也越來越慢，停下來喘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跑過了康泉，都快要到宿舍樓了。
她輕撫胸口想要緩和一下呼吸，神誌算是一點一點地回來了。
朱軒對著她叫她快跑的表情很突兀地浮現在她腦海裏麵，她在原地回了頭。
糟了，她覺得自己作為陸昭的前女友被陸昭現在的名義女友找上門已經是無妄之災，那現在被顧佳佳和顧老太太纏住這回事對於朱軒來說……
簡直就是飛來橫禍。
不行，她握了握拳頭，她得去救朱軒！
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需要勇氣，顧佳佳和顧老太太那咄咄逼人的模樣她還心有餘悸，於是她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起要不要給陸昭打個電話。
陸昭才是那個可以解決問題的人……吧？
也可能，隻是個無能為力的當事人而已。
她的手放在兜裏麵，手機被掌心捂得都發熱了，然後突然震動了一下，嚇了她一跳。
掏出來一看，真邪門，是來自陸昭的短信。
“今天天氣不太好，你們下午不是就兩節課嗎？如果沒有帶傘的話，下課就早點回宿舍吧。”
她盯著那條短信來回看了兩部，突然就很想砸手機。
但是，手機不是陸昭，而且砸了還得再買，她忍了。
“顧佳佳帶著她媽來學校找我了。”
她輸入這條短信的時候，手指格外用力，按下最後一個句號，抬頭看了看天。
天氣確實不好，陰沉沉的，看起來快要下雨了。
把手機扔回衣兜裏麵，她做了個深呼吸。
夏日的風挾著一股泥土的潮濕氣息，撩撥她的發梢，她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感覺。
豬頭，姐馬上就來救你了！
她抱著這樣的豪情壯誌，無比悲壯地奔赴教學樓，結果才走到康泉，就迎麵碰上了追趕過來的顧佳佳。
顧佳佳氣勢洶洶朝著她衝過來的時候，她腦袋嗡的一聲響——
難道豬頭已經陣亡了？
顧佳佳一步一步地走過來，蘇小洛一步一步地後退。
“你倒是跑啊？”顧佳佳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敵意，讓蘇小洛忍不住打了個顫。
“你……你冷靜點，這樣不能解決問題……”
蘇小洛站在康泉的邊上，對著顧佳佳，聲音聽起來弱弱的。
她後悔了，早知道剛才就應該直接給陸昭打電話讓他過來收拾殘局的，眼下隻剩下她一個人，對著個孕婦又發不得什麽脾氣，而且還在這人來人往的康泉邊，真要鬧起來，都是給人看笑話——
而且還是她的笑話，顧佳佳大不了拍屁股走人。
可是，她的低聲下氣沒能成功讓顧佳佳卻步，顧佳佳繼續逼近她，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不然你告訴我，你現在要我怎麽做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顧佳佳已經站在她麵前了。
“我說過，你要讓他對你死心。”
“我已經盡力了。”她看著顧佳佳，要不是念在這是個孕婦，她八成也不會這麽忍著。
“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就不相信你要是沒什麽回應他還能堅持這麽久，”顧佳佳抱著雙臂眯起眼睛來，“你的手機呢？給我看你和他的短信。”
蘇小洛鬆了口氣，印象中陸昭的短信她後來都沒有回過，於是她安心地掏出手機來，遞過去到一半的時候……
她想起來了，她剛剛好像給陸昭回了一條短信……
而且，還告訴陸昭顧佳佳找上門來了。
她的手很快地往回縮，可是已經來不及，顧佳佳使勁地抓著她的手腕，正從她掌心搶手機。
“你先放手，短信裏麵沒什麽，你別……”蘇小洛真著急了，她倆這拉拉扯扯的模樣，在旁人看起來就像是在打架。
她在腦海裏麵很快地想，顧佳佳懷孕多久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不是說前幾個月都比較危險……
“哎呀！”顧佳佳突然叫起來，“我肚子疼……”
蘇小洛一下子就慌了神，手才剛剛鬆了一下，手機就被顧佳佳一把奪走了。
她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抬頭對上顧佳佳一臉得意的笑。
“跟我鬥，你還嫩得很呐。”
蘇小洛麵色頹敗地站在原地，看見顧佳佳正拿著她的手機不停按，她覺得她應該把自己的手機搶回來，但是很糟糕，她突然覺得非常累。
累得連動都不想動了。
四周有一些愛看熱鬧的學生已經圍起來，她依稀辨別得出還有她們一個係的，但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她對著顧佳佳問：“剛才幫我的那個男生，還有你媽呢？”
顧佳佳專心地看著手機，“應該很快就會過來吧，那個男生怎麽擋得住我們啊，他總沒法對個老太太動手把？啊對了，還有我，我可是個孕婦呢！”
“孕婦”兩個字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周的人竊竊私語，蘇小洛聽得並不真切，她壓低了聲音，“顧佳佳，這是在學校，注意你說的話，不然陸昭會有麻煩的……”
“喲，你還真是個愛為別人著想的前女友，”顧佳佳充滿蔑視的眼光瞄了她一樣，“看來我媽說的沒錯，你根本就沒有對他死心，現在他之所以不放手，肯定也是因為你。”
“我……”蘇小洛無語，好半天，麵如死灰地放棄了掙紮。
算了，反正都是陸昭的事兒，何必讓自己這麽吃力不討好呢？她安慰著自己，聽見不遠處是有人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蘇小洛！”
“小洛！”
左邊一個右邊一個。
她很茫然地看向右邊，豬頭正跑過來，後麵還跟著顧老太太，老太太張牙舞爪地喊叫著，可是她聽不清楚。
再看左邊，果然，是陸昭過來了。
場麵一片混亂，豬頭叫了她的名字兩遍，就又被顧老太太纏住了，她在這種喊叫聲，四下竊竊私語的聲音，身後噴泉嘩啦啦的水聲裏麵，感到無比困倦，這世界很吵，她隻願早點結束這一切，她發現她突然很想，很想睡覺。
她想忘記這個世界的聲音。
她想忘記目所能及的這個世界的形態。
“顧佳佳……”她慢慢地開了口，“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吧，陸昭已經來了，你有什麽問題，跟他去說，還有……”她瞟了一眼豬頭那邊，“讓你媽放開我朋友，你們不必留在這個校園，可他在這裏被你們拉拉扯扯遭人議論，他是無辜的。”
顧佳佳低低地哼了一聲，正要說什麽，陸昭靠近了對她道：“顧佳佳，把手機還給小洛，有什麽事情回頭再說。”
顧佳佳突然“嗬嗬”冷笑，轉過頭去對著陸昭道：“小洛小洛的，叫的還真是親熱啊。”
“你能不能不要無理取鬧……”陸昭皺起眉頭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顧佳佳的下一個動作給震驚了。
在所有人驚詫的注視下，顧佳佳揚起手，一個輕鬆的動作就扭轉了整個戰局——
蘇小洛可憐的手機在空中劃出一條規整的弧線，然後落在康泉裏麵，濺起的水花被噴泉所覆蓋，就連發出的聲響也被噴泉的水聲掩埋。
蘇小洛先是愣了一下。
繼而，她想起來了，她所有的聯係人都被存在手機裏麵，包括兼職用的那些號碼……
於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義無反顧地，本能地跳進了康泉，一步一步走向中心的噴泉。
池水並不深，剛剛漫過她的腰際。隻是那強烈的腥氣迎麵撲來，實在讓人有些惡心。
她還能聽見有人在呼喚著她的名字，那聲音有些模糊有些遙遠，呼喚她的是陸昭還是朱軒？她突然辨析不出，池水那股濃重的，魚身上的腥味兒，很難聞，可她顧不得。
人的感官是那麽奇怪，就在她在髒兮兮的水中緩緩向著手機落下的位置走過去的路上，她連周遭的聲音都聽不清楚，連周圍的人都視而不見，但她卻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一條魚。
一條半死不活的魚。
很漂亮的，紅色的金魚，蘇小洛對金魚的品種沒有概念所以不知道它什麽品種，它白色的肚子正往上翻，在接近水麵的位置，它的兩片鰭還在不停地撲騰，它的嘴巴一張一合，就仿佛在說話一樣。
在它本該是最適應的水中，它失重一般地撲騰著，掙紮著，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它的生命氣息正在從它的軀體中被慢慢抽離。
蘇小洛盯著那條魚，很不合時宜地發了一會兒愣。
然後，她緩慢地想起自己跳下水池的初衷，在微微渾濁的池水裏麵，她看見自己被扔下去的手機，躺在一個噴口的底部。
沒有太猶豫，她就直接投身到那充滿腥氣的噴泉裏麵，水嘩啦啦地，從她頭頂澆灌下來，有一瞬間的惡心，但是忍住了，從池底撈起手機來，她走出噴泉，拿著手機使勁甩了甩。
她穿著的短褲和T恤這下濕透了，帶著濃重的魚腥味兒，她實在是有些想吐了。
一步一步走向池邊的時候，她看見顧佳佳捂著鼻子，很嫌棄的神色躲閃了一下。
“她居然真的撈出來了……”
“康泉那麽多死魚好臭好惡心的啊。”
——距離池邊越來越近，那些嘈雜的議論聲也越來越清楚，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又回來了，蘇小洛麻木地甩著手中的手機，抬頭看見陸昭正著急地衝著她喊什麽，而顧佳佳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服。
那兩個人大概是起了爭執，蘇小洛從側麵看見陸昭對著顧佳佳理論的模樣，嘴巴一張一合，她覺得倒是很像方才看到的那條奄奄一息的魚。
真糟糕，怎麽把陸昭跟死魚聯係在一起了。她一邊往前繼續走，一邊按了按手機，屏幕完全不亮，八成是不能用了。
距離池子邊還有不到兩米的距離，蘇小洛抬頭看了看，已經聚集了一大堆看熱鬧的學生，有同是英語係的，也有很多陌生臉孔。她的腳步在這些意味複雜的目光的注視下，漸漸變得得很沉也很慢，那些視線如同芒刺在背，讓她有些莫名的恐慌。
那些人在議論，在笑，在看著她。
而陸昭，這個曾經她以為最親的人，就在池子旁邊，被顧佳佳拉著，甚至都顧不得看她一眼。
就算已經談不上多麽喜歡，但蘇小洛還是很本能地，想著他多少應該站在她這一邊。她看向陸昭，可是眼簾裏麵隻得陸昭一個沒有信息量的背影，她看到顧佳佳抓著陸昭的手腕，聽見陸昭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他的聲音總是那樣，讓人覺得很溫柔。
她突然意識到，就算對著那個顧佳佳，他也還是那麽溫柔。
並且，他並沒有甩開顧佳佳的手。
蘇小洛的頭發都早已被髒兮兮的池水弄濕，她抬了一下手臂，想要擦把臉，然而手臂也是髒的，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幹的地方，她在這一瞬間，麵對著岸上所有人，很畏懼上岸。
那些人看著她的表情，讓她想起了當年，父母離婚的法庭上麵，那些人們看著她的表情，憐憫，鄙夷，歎息，看熱鬧……
她這樣狼狽。
在人群的中心，她卻仿佛置身於世界的邊緣，她在心裏不斷地呼喚著她的超能力，那種就算獨身一人也完全無所畏懼的力量，可她驚恐地發現，那種力量並沒有回應她。
一片混亂中，看熱鬧的人發現她的異常：“看呐，她怎麽站在那裏不走了，那髒兮兮的池子，還呆上癮了。”
朱軒被顧老太太抓著，鬧得心煩意亂，回頭看一眼在池子裏麵發呆的蘇小洛，再也沒了耐心，使勁抽開自己的手，老太太猝不及防地後退了幾步，指著他叫：“你居然對我這個老太婆動手！”
他沒理會老太太，轉身就朝著康泉奔去，站在池子旁邊的台子上，蘇小洛的前方，他對著蘇小洛伸出手：“蘇小洛，過來。”
蘇小洛抬頭看了看他，然後視線落在他伸出的那隻手。
黝黑的，寬大的，骨節分明的，但是，幹幹淨淨的。
她有些局促地握了拳，掌心全是腥臭的池水。
她現在倒是很想拉著這隻手，她的腳重得挪也挪不動，很需要來自外界的力量，但是她的手實在太髒了……
她用髒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臉，深呼吸，剛決定自己往前走，就驚訝地看到朱軒很利索地跳下來了。
濺起一大片水花來，她擋了擋，那些水花好像電影裏麵的慢鏡頭，非常緩慢地落下去之後，她看見朱軒的臉，他又對她伸出手來，皺著眉心無可奈何的模樣：“我算是被你拉下水了。”
蘇小洛非常不合時宜地，突然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所有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太詭異了。
她拉住朱軒的手，兩個人上了岸。自始至終，陸昭都隻能偶爾回過頭去看，他和所有圍觀的人一樣，保持著一段距離，保持著自己幹幹淨淨的狀態，顧老太太也跟過來和顧佳佳一起，同他理論著什麽。
上了岸，朱軒抖了抖身上的水，正要鬆開蘇小洛的手的時候，他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蘇小洛的手正在發抖。
他看了一眼蘇小洛，她沒有什麽表情，正看著陸昭的方向，而她的手，正在他掌心裏麵，微微發抖。
他的心狠狠地抽著，痛。
他使勁地捏了一把蘇小洛的手。
“疼……”她吃痛地回頭看他。
他遠遠看了看顧佳佳，說：“找她算賬嗎？”
蘇小洛搖了搖頭：“算了……”
“那現在怎麽辦？”他注視著她。
拉住的手，絲毫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蘇小洛也拉緊了他的手，她說了話，但是在一片嘈雜中，那聲音過分小。
小到，隻有那一刻站在她身邊的朱軒聽得清楚。
那句話是，帶我離開。
很久很久以後，蘇小洛還會回想這一刻，這最初的凝視，最初的，隻屬於兩個人的低語，最初，就算我身在地獄，你也會陪伴我，這些“最初”多少年都曆曆在目，而在幕末，它們終究變成了，難以啟齒。
曾經，約莫是某個還很閑逸的日子裏，蘇小洛在和陸昭泡圖書館的時候，看到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你看，要是我們倆一樣，
胸中有一片光明，心頭有一片信仰，
為哀愁和輕癡微醉而感到滿心歡喜，
能和束縛我們的這城市一刀兩斷，
要是我們能離開愚蠢可悲的巴黎，
我們就一走了之，無論到哪片土地，
隨便找一個角落，隻要有草木幽深，
遠離無謂的聲響，遠離嫉妒的仇恨，
找一處開著花的小屋，有一點孤獨，
有一角天空蔚藍，有一點沉寂靜穆，
有一隻小鳥在屋頂上喳喳唧唧，
有一點樹蔭，
——我們還需要別的東西？
蘇小洛覺得寫得非常好，拿給陸昭看，陸昭也很喜歡，因為沒有帶本子，他索性直接抄在了蘇小洛帶著的讀書筆記上，然後把那一頁撕下來，後來這頁詩被陸昭夾在自己的本子裏麵，再後來，發黃了，也沒有扔掉。
那是在和蘇小洛分手之後很久，他驚慌失措地意識到一件事。
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終於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他每天每天，給蘇小洛發短信，他多希望她可以回複他，哪怕就一個字也好，但她的決絕他看得清楚，為了避免讓自己有所期待，他再也沒有發過一個問句。
每一條短信，都是自說自話的陳述句，祈使句。
直到那天，她回複了一條短信給他，居然是顧佳佳和顧老太太跑學校來了。
他是不想在學校見到顧佳佳的，他時常覺得校園還算是一個他父親無法染指的小天地，至少在這裏，每個人眼中的陸昭都還是美好的，幹淨的……
就好像他期待的自己一樣。
在康泉看到大堆人聚在那裏的一瞬間，他就知道，就連這個他所期待的自己，校友眼中的自己，也要崩潰了。
他看到顧佳佳扔掉了蘇小洛的手機，他看到蘇小洛跳到了那池水中，他想要去她身邊而不能，他在跟顧佳佳理論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聽到的，全都是來自於顧佳佳和顧老太太的謾罵，周遭人的竊竊私語，他是混亂的，他是慌張的，可是沒有人知道。
就在這些聲音裏麵，他心底僅存的希望在分崩離析，那些人幸災樂禍的眼光讓他覺得如臨大敵。
他的指責都變得力不從心，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很想甩開顧佳佳的手，但是他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想到父親說過的話，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消失殆盡。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男生，帶著蘇小洛，走了。
他們手拉手地離開。
而蘇小洛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在那一刻，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
四麵楚歌也不過如此了。
被顧佳佳和顧老太太攪合得非常混亂的這個地方，這個校園，是他長久以來逃避現實的理想國，而這個康泉，滿載著多少和蘇小洛同行的回憶，這一切都被毀了。他麻木地張著嘴，對著顧佳佳和顧老太太一張一合，但是他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內心的驚恐在不斷地彌散，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早已蜷縮至身體的某個末端，逃避這一切爭端，本能地，嫌棄著他蒼白無力的語言。
不但連累了蘇小洛，到頭來還平息不了這一切，他真是太糟糕了。
到最後，顧佳佳哭泣起來，拉著他讓他不要離開他，而他很茫然地點著頭，他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切，他看到顧老太太露出欣慰的表情，他知道，他完了。
那一天他回到宿舍，想起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天真至此呢？以為隻要自己努力忍著，就能度過難關，以為隻要自己願意包容一切，就能夠換來海闊天空，他忘記了屬於他的這個世界從未理想過，自由好像一個巨大的幻覺，而這幻覺也正在離他而去。
就跟蘇小洛一樣。
都離他而去，從來也不曾回頭。
他拿出手機，給蘇小洛打電話，他的動作有些哆嗦，電話那端是冰冷的女聲，提示他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他就這麽失神地聽著電話那頭傳過來的忙音，在L大簡陋的宿舍裏麵，他坐在椅子上，彎下身去將臉深埋在掌心，他懷疑自己快哭出來了。
宿舍老舊的風扇日複一日地轉動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卻從來也不能驅散高溫，蘇小洛曾經注視著他的表情，曾經呼喚著他的聲音就連在記憶裏麵都已經變得非常朦朧，這是大二的夏天，暑假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