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如果我就是那麽脆弱呢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曾經問過這樣一個問題:“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就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實存在。相反,當負擔完全消失,人就變得比空氣更輕,就會飄起來,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變成了半真的存在,運動變得過於自由而失去意義。那麽,到底選擇什麽,是重還是輕?”

蘇小洛想過這個問題很久,當然,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她曾經覺得自己就是屬於輕的那一撥兒,但她並不因為自己的輕而覺得難過,或者悲哀,她想因為輕,她可以禦風而行,了無牽掛。那時候她的想法是,家的溫暖,戀人的懷抱,朋友伸過來的手——這些,都是來自另一個人的,這些叫做施與,一旦對方一個不樂意,隨時可以抽身而退,人心是過分善變的東西,她一直在尋找純粹的,不會改變的感情,她憧憬著這樣的感情,這像是奇跡。

但她很清楚,奇跡之所以稱之為奇跡,就是因為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她覺得,“輕”是一件好事,“輕”讓她無比強大,無堅不摧。

她的生命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讓她自己都感覺沉重的東西呢?她無從考究,明明她一直都覺得自己輕盈無比,明明她好像是浮在空中的氣球,還在止不住地往上飄,這時候她很想地麵上有根線來拴住她,什麽線?可能是某個人的需求,在這個世界,有個人,需要她,呼喚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是不可或缺的,好像她是非常重要的……

叫她的名字,讓她回到這個世界。

——蘇小洛,蘇小洛,輕和重,你究竟處在哪一端?

——蘇小洛,蘇小洛,輕和重,你想要站在哪一端?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裏浮光掠影地閃過很多人,那些她甚至都記不清楚的麵容,站在法庭上麵的爸爸和媽媽,麻將館煙霧繚繞中那些鄰家大叔大嬸的臉,陸昭在圖書館前麵頭也不回離開她的背影,周葉對她不屑一顧的表情,還有,還有,豬頭抓著她手腕憤怒的表情……

混亂至極。

“小洛,小洛……”

她在那樣溫柔的呼喚聲中,睜開眼睛,看見陸昭湊過來的臉,他一臉擔憂地在問她:“你沒事吧?做惡夢了嗎?”

她沒有說話,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被打了點滴,於是她騰出另一隻手來揉了一下眼睛,觸到自己臉頰的濕意,自己也愣了一下。

陸昭拿了紙巾過來,輕輕擦她的臉,“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睡覺的,醫生說你最近肯定是沒有休息好,可是你一直在哭……”

她沉默著,感到紙巾糙的那一麵正摩挲自己的麵頰,她眨了一下眼睛,依稀辨認出這是在校醫院的病房裏麵,她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

把紙巾扔掉以後,他又坐在她身邊,眉頭蹙緊了,問她:“你最近是不是失眠又嚴重了?”

她點了點頭。

“也沒有好好吃飯,是吧。”他的臉色很難看。

她困乏地仰麵躺著,看天花板,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今天正好在那一層有課,我提前去自習的時候,在樓道裏麵就看到你,還沒來得及說話,你就暈倒了,”他突然勾了一下她的頭發,責怪的語氣,“你想嚇死我啊。”

她心裏有點暖,側過臉對他笑了一下。

“笑什麽笑,總是擺出一副長者一樣的姿態教育我,結果一個人在離家這麽遠的地方,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醫生說你營養不良,最近也沒休息好……”他一腔的抱怨,絮絮叨叨地說,抬頭一看,她還笑笑地看著他,他有點兒生氣:“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發亮,“他們都說你變了,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你。”

他愣了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去:“你也注意點自己的身體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不是還有自己的目標嗎?我聽了你的話,沒有放棄自己,可是你呢……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她無法如願保持那個微笑著的表情了,她在被窩裏麵縮了縮,想了一會兒,好像要鼓勵自己一樣地說:“我不會放棄自己的,我有我的目標,我還要出國呢,我早晚都要出國的。”

蘇小洛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但是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一直忘記問自己一個問題,出國是一個目標,但是,出國以後呢?她卻沒有想過。

隻是當時,她無比堅定地提醒著自己,她對著陸昭,又說了一遍:“我會出國的。”

他覺得這樣偏執的蘇小洛倒是有些可愛,忍不住笑了一下,“啊,我記得咱們約好的吧,一起出國的?”

“好啊,姐帶著你。”

“小洛……”他突然湊得離她近了一點,“這個年底,12月28日,是顧佳佳的預產期,結束之後就快要放假了,寒假我們出去吧。”

“啊?”

“在畢業之前,我們去愛丁堡吧,我曾經去過,我們可以去聖伊萊斯大教堂,我上次都沒去成,如果你喜歡的話,畢業以後就可以在那邊發展。”

他說著,有些興奮,“你最近抽個空把你身份證給我,我把護照和簽證弄一下,弄好還得一段時間。”

“……”蘇小洛一時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怎麽,你不想去嗎?”

“當然想去,但……有點突然,”她一副緩衝中的模樣,“而且,我還沒準備……”

“從現在到放寒假,你有差不多四個月的時間可以準備,”他伸出手來,輕輕揉了一下她前額的劉海,說:“沒事的,我可以等你,隻是護照和簽證需要提前辦理,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到時候我們就可以直接走,好嗎?”

她的心軟軟的,快要化掉了,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模樣很像是一條小狗。

他的眉眼彎起來,眼角的餘光似是不經意地,瞥過床頭櫃子上放著的,蘇小洛的手機。

在叫醒蘇小洛之前,她的手機上麵有一個來電,是他接聽的,那是一通來自林柯的電話。

他心底有一種強烈的不安,蘇小洛是什麽時候開始和林柯有了聯係的呢?

他以為蘇小洛醒過來之後會說,但是她隻字不提,他很清楚她,如果她不想說,追問沒有意義。

何況現在也並非問的好時機,他看得見她的憔悴,他不想為難她,他輕輕勾了勾她的手指:“所以,你現在開始,要養好自己的身體,我可不想到時候帶著一個拖油瓶。”

“姐才不是拖油瓶……”她剛想要爭辯,就聽見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來。

陸昭接了個電話,很無奈地告訴她,是顧佳佳有事找他,不得已,他就這麽走了。

病房裏麵一下子安靜下來,蘇小洛在病**麵動作緩慢地翻了個身,看窗外的光景,已經是傍晚了,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正變成這樣單調的重複,了無生趣,就連她曾經心心念念的出國也無法讓她高興起來,她始終在想橫在她和朱軒之間的這一堵看不見的牆壁,想朱軒冷漠的態度,想朱軒對她失望至極的表情。

她想要同他和好,當然,隻是像朋友那樣就很好,但是她卻找不到方法。

那麽,可不可以放棄呢,就像從前她所做的一樣,討不到父母的歡心,索性就不去努力討好他們,她能不能就這樣幹脆遠離朱軒呢?

遠遠地,遠遠地,再也不用看他的冷臉,不用看他發脾氣,不用聽他無休無止地說梁月了……這樣,會不會好一些?

透過窗她看見外麵的天邊有火燒雲,火焰一般熾烈的色殘,染紅了大半邊天空。病房裏麵過分的安靜,聽得見點滴落下的聲音。

滴答,滴答。

好像在敲打她的心。

她太討厭這種安靜了。

在這種安靜裏麵,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費勁地坐起來,伸手夠到手機,打開了放音樂,她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容忍這樣的靜,好像全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的這種靜,會吞噬她。她握著手機的手有些微微的哆嗦,她驚慌失措,她知道自己正在變得更加軟弱,她的生活正在脫離她的掌控。

她要被自己的寂寞殺死了。

還在小的時候,她目所能及的這個世界,並未殘酷至此,那時她很樂於一個人獨處,那時父母偶爾發慈悲給她零花錢就能讓她開心很久,後來她有目標,她一直在努力,她也很開心,再後來……

她在長大,她的貪婪也在長大。

她想要的,越來越多,多到她自己都並不明了,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她握緊了手機,身體蜷縮起來,宛如在母體中胎兒的姿勢。

她突然很想,很想給朱軒打個電話。

氣溫一點一點,在下降,空氣裏麵蘇小洛能嗅到冬天將來到來的味道,那種淩冽的,濕冷的氣息,過早地縈繞她。

她去學校對麵藥房又買了一次安定片。

打定了和失眠做持久戰的準備,她買了十盒,提在手裏還有點兒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意外地遇到了朱軒。

他一個人走,也看到她,而她很主動地開了口:“Hello。”

她很努力地在保持語調的平靜,看到他微微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那個……我去買藥。”她又說。

他笑了一下,“我沒有問你去幹什麽啊。”

她愣了一下,繼而道:“……可是,我想說。”

他掃了一眼她手裏的袋子,“你還失眠吶,買這麽多?”

她點點頭,突然想起自己上次買安定片的時候,還被他當成是要尋短見,於是半開玩笑地說,“就算不失眠,自殺也能用得上的。”

“別開玩笑了……蘇小洛尋短見,哪可能?”

她看到他臉上一抹淡淡的,帶著疏離感的笑,心底及其不舒服,她突然說:“為什麽不可能呢?”

“蘇小洛哪裏有那麽脆弱啊。”他很不經意地回。

“如果我,就是那麽脆弱呢?”

她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問。

他一怔,她的目光很專注也很犀利,他的心突然有些慌了,他明明決定要遠離她的,卻在這個時候難以控製地動搖,“……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有人叫我打球,我先走了。”

擦肩而過,他一邊走,一邊按了按心口,她的話讓他很難受,這種壓抑讓他不願意再多停留。

“如果我就是那麽脆弱呢?!”她在他身後,聲音突然大起來了。

他的腳步停下來,轉過身去不解地看她。

“蘇小洛,不要撒嬌,這一點都不像你。”

“如果我就是那麽脆弱呢……”她已經很明顯地底氣不足了,卻依然堅持,重複這一個問題。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帶著一絲嘲諷,“蘇小洛,你究竟想怎麽樣?”

這個問題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很響亮地拍在她的臉上。

——對啊,蘇小洛,你究竟想怎麽樣?

人類的感情是很脆弱的,沒有得到回應怎麽可能不改變?你怎麽會那麽傻那麽天真,以為彼此就真的能夠偉大到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你以為不遠不近,就能變成永恒?

你太天真了。

除了植根在骨血的孤獨,已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然而人類自身是比人類的感情要更脆弱的存在,人類,如果不相互依賴,就無法生存下去……

不怕黑,不怕孤獨,不怕寂寞和荒涼的蘇小洛,女超人一樣的蘇小洛,曾經禦風而行的,很輕很輕的蘇小洛,在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凡人,沉重的心和妄圖離開這個無望世界的輕盈軀體背道而馳,她被生生撕裂在美夢和現實的夾縫裏麵。她看著朱軒,眼神哀傷,然而她並不想要哭泣,眼前這個人讓她變得很脆弱,她卻還在很卑微地,乞憐一樣問:“難道我們就不能做朋友嗎?”

他仿佛聽到什麽笑話那樣,輕輕笑,“抱歉,我跟你不一樣,我可能隻是沒有你那麽強大,我和你,大概永遠也沒辦法做朋友。”

說完,他轉身走了,留下蘇小洛在原地發著愣。

她站了一會兒。

你的夢想是什麽?

——離家很遠。

——獨自生活。

——不依靠任何人。

她不得不念出聲來,提醒自己。

“不依靠任何人,不依靠任何人……”

可是這樣的暗示一點兒用也沒有,她的心口很痛,這甚至不是什麽心理上的暗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口如同被無形的手攫緊了,用力捏,她轉身走了幾步,朗朗蹌蹌。

她無法容忍這樣的步伐,正如她無法容忍這個軟弱的自己,很快,她下定了決心,她跑起來,很快很快,回到宿舍找到了自己所有的證件,給陸昭打電話。

“你不是在出入境辦事處有熟人嗎?幫我弄一下護照跟簽證吧,什麽名義的簽證都好,能夠在國外停留的時間,越長,越好……”

她緊握著手機,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傻姑娘,咱們隻是利用寒假出去轉轉,下學期還要回來上學的啊……”

陸昭看著蘇小洛遞過來的證件,無可奈何的神色。

“啊,”蘇小洛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我把上學這茬子忘了都。”

他接過證件,笑了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給我,沒事,我在中國駐英國大使館那邊也有朋友,看能不能弄個時間長一點的停留許可。”

蘇小洛點點頭,歪了歪腦袋看他身後。

這棟別墅也是陸家的,陸昭已經很久不住校,就住在這裏,一來方便照顧住在這裏的顧佳佳,二來也要提防著如今肚子已經很大的顧佳佳跑到學校裏麵去鬧騰,從這裏到學校有四十多分鍾的車程,每天陸昭都是司機接送上學——蘇小洛頗為痛心,陸昭如今已然被迫地很有富家子弟的做派。

“顧佳佳最近還好吧?”她問。

“嗯,就是挑食,脾氣也不太好。”

“你要讓著她。”

“知道啦。”他點點頭,“你說的,我忘不了。”

他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是顧佳佳,又要使喚我了。”

房子大到住在一起使喚都得用手機了,蘇小洛點點頭:“那你快去。”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對了,小洛……”

“嗯?”

他想問林柯的事情,但是她的表情很無辜,他揣測不出什麽端倪來,搖了搖頭,“算了,沒事。”

陸昭回去以後,蘇小洛一個人坐上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回到學校就已經到了晚上了,校園裏麵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很熱鬧,她緊了緊身上的風衣,在人群中,步履匆匆。

她在逃離這一片喧鬧,就好像逃難一樣迫切。

雨天,晴天,一天一天,氣溫在下降,而曾經毒辣的陽光越來越溫柔,教室裏麵,蘇小洛非常執著的那個寶座她已經很久沒有挨到過,她開始時常逃課,逃課的理由,她自己也說不清,可能是不想看到朱軒,也可能是不想聽到那些人談論梁月。

總而言之,她給自己安排了更多的兼職,忙起來,這樣就無暇去思考,更可況她要為出國準備足夠的錢,在這一點上她腦子很清楚,雖然陸昭說錢的問題她不用擔心,但是她永遠在擔心錢。

沒有錢,她就沒有安全感,她不願意過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她要出國,一定是把一切都計劃好的情況下,安安心心地去。

就在蘇小洛忙得如火如荼的時候,迎新籃球賽季也華麗麗地展開了,朱軒忙著打球,周葉忙著慫恿所有人去看球賽,她也纏了蘇小洛很久,但是蘇小洛還是錯過了英語係和法律係,公共衛生係,心理係……等等的球賽,直到最後一場,周葉很興奮地告訴蘇小洛,隊草同學要上場,蘇小洛才算是有了點反應。

“我去!”

周葉愣了一愣,分辨不清蘇小洛這話是不是在罵人。

蘇小洛解釋:“我是說,這場球賽我跟你一起看。”

她從前沒有留意到那個所謂的隊草同學,所以她很好奇,怎麽樣的一個隊草會這麽重口味跟周葉如膠似漆,帶著一身的探索精神,她和周葉一同奔赴球場。

去了她就後悔了,她不知道原來這一場,隊草同學的對手是她們係——也就是說,朱軒也在。

她站在球場邊,秋老虎的餘韻加上大堆湊在一起的人,她感覺氣溫都上升了好多,隔著球場她看見對麵站著的梁月,正忙不迭地遞水給朱軒,朱軒很自然地接了過去。

蘇小洛煩躁地從包裏掏出扇子來扇了扇。

“球場還秀恩愛。”周葉一邊說,一邊從塑料袋掏出給隊草同學準備的毛巾和水,然後就奔隊草同學而去。

整場球賽,蘇小洛的精神都很恍惚,她一直看著梁月,而梁月一直看著朱軒。

梁月果然是個很熱情的姑娘,為朱軒加油的呼聲喊的聲嘶力竭的,蘇小洛不耐煩地扇著扇子,眉頭皺的很緊,隻恨這場球賽不能快點結束。她的模樣冷靜而苦悶,不大像是看球賽,像是個看別人下象棋的老頭兒。

朱軒並沒有料到蘇小洛會來看球賽。

他打了這麽多年的球,居然突兀地生出一些緊張來,關鍵時刻怎麽能掉鏈子呢,何況身後還有正呼喊著他名字的梁月,他想要靜下心來好好打球,可是心髒絕非一個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器官,他始終慌慌張張,他發揮的很不好。

到最後,沒想到居然打成了平局。

球賽結束了,人們都散了,他拿著毛巾擦臉,眼神在人群中不定地飄忽,他發覺自己在尋找蘇小洛的身影。

他找不到,也許蘇小洛來看他的球賽,也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幻覺吧。

“你在找蘇小洛?”

他轉過臉,梁月正站在他麵前笑吟吟地問。

“我……”他失語,他極其痛恨說謊。

“她已經走了。”梁月說。

“哦。”他隻是應,也想不到別的話來說。

“……你喜歡她?”她眨了眨眼睛。

他一愣,趁著四周亂七八糟的人聲鼎沸,想要敷衍過去:“你說什麽?”

梁月突然湊過來,很近,並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了頭,她在他耳邊問:“你是不是喜歡蘇小洛?”

然後她放開他,看到他無言地點頭。

“那她呢?”

他又搖搖頭。

她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那我就可以等。”

“對不……”

“不要說對不起,不喜歡聽,我可以等很久,直到我等不下去。”她又把水遞過來。

他看著她想,這樣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他怎麽會不喜歡呢?

比蘇小洛好太多,不會追求那些不實際的東西,不會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陽光,熱情,並且真誠,笑容很好看。

他根本都不用費力氣猜測她腦海裏麵在想什麽。

多好。

最初,他想要的,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女孩,這樣簡單的感情,符合所有他的期待。

還有什麽理由拒絕?

《聖經》舊約中在《創世紀》裏麵,有這樣一個傳說。

人類聯合起來想要建造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讓人類說了不同的語言,彼此再也無法溝通,通天塔的計劃因此而全盤崩潰,後世稱之為“巴別塔”,寓意變亂和背叛。

蘇小洛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其實很理想化,說的就好像講同樣的語言,人類就能齊心一樣。她想巴別塔並非不同語言堆砌的屏障,而是同樣的語言卻無法傳達彼此想法的鴻溝,這才是神對人類的懲罰。

即便是同樣的語言,也不能阻止人和人之間的誤會,背叛,和傷害。好久之前她在家裏每次聽到蘇媽媽和蘇爸爸或是當麵,或是通過電話,對著彼此說出那樣惡毒的語言來,用言辭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時候,她都在想,其實人人都困在一座巴別塔中,詞不達意,意不達心。而她,她也一樣,她說話可以用極快的語速,但那並不會讓她好像更善於討巧一些,她的嘴巴依然是笨拙的,她說的話總是無法討別人歡心,甚至,她連自己也表達不清楚。

就連當初追陸昭的時候,到最後提議在一起的人,都是陸昭,這讓她的主動也變成了被動,她後來老是想,如果她能早一點學會說別人愛聽的話,是不是她和豬頭就不會鬧成最後的模樣?

這些假設很徒勞,明明很清楚自己說話很難聽,但是她控製不了,就連這會兒,對著林柯說話也是一樣。

和之前一樣,電話依然是林柯打過來的,他不厭其煩地約她出來,而她一直都在換著花樣找借口拒絕,這一次她連找借口的耐心都沒有了,很直白地對著電話說:“你別再叫我了,我不會跟你出去的,我最近很忙,還有,以後不要打電話了。”

“當初叫我不要掛電話的是誰呢?”那邊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屑。

蘇小洛厚著臉皮,說:“那不就對了,我叫你不要掛你就不掛,現在我叫你別再打了,你可以不要再打了吧?”

“蘇小洛,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林柯,你老是覺得自己有錢特別了不起,那錢都是你爸賺的又不是你賺的,你有什麽好得意的?你有這無聊的空兒還不如想想自己有什麽本事。”

說完,她趁著林柯沒有緩衝過來,很快地把電話給掛了。

這一通電話打的她神清氣爽,好像和自己混亂迷茫的前一段日子告別了一樣,她感到舒心很多,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蘇小洛,她要開始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扳到正軌上來。

可是,通往正軌的路可真是崎嶇,林柯不依不撓地騷擾她,除了和從前一樣的電話攻勢以外,還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她所在的學校和班級,不時地跑到學校來騷擾她。

因為林柯的出現,蘇小洛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學生們口中,她被吹噓得越發脫離實際了,什麽在校外交往混混富二代,有可能其實是個小太妹之類的……她自己都覺得擔待不起。

周葉不停地提醒她,和林柯保持好距離,畢竟那家夥身上還背負著在本市曾經打群架打死人的傳言,怎麽想都不會是個靠譜的人。蘇小洛覺得很冤枉,何止是保持距離,她已經很明白地表示要跟林柯絕交了,隻是林柯不樂意而已。

關於林柯騷擾她這件事情她看得清楚,雖然他偶爾直接就跑到學校來,還手捧鮮花地等在樓下,但他隻是無聊。

有一種男人就是這樣,被大堆女人寵壞了,被那些阿諛奉承的人們捧得沒有下限了,突然遇到蘇小洛這樣一個什麽難聽話都敢說的人,反而在意起來。

說的直白一些,就是受虐狂。

林柯是受虐狂,但蘇小洛可不是施虐狂,她現在一門心思地想要擺脫林柯,這種糾結她如實地反映在了她的考勤記錄上,自從林柯開始公然到教室去找她以後,她就再也不上課了。

蘇小洛不上課,周葉就得上課,不然兩個人的考勤都掛一片紅,姨媽巾一樣地難看,周葉抱怨到這裏的時候,蘇小洛皺了皺眉頭。

拿姨媽巾比教授手裏的考勤本,周葉也不是一般的有才。

那個挨著窗戶的,蘇小洛所謂的寶座時常空起來,朱軒安靜地坐在教室靠後的座位上,每每看見那個座位,心裏好像被挖空了一塊。

喜歡的人,怎麽可能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呢?他還在忘記的途中,蘇小洛從來也不曾理解過他,她居然說什麽要做朋友,什麽叫做做朋友?

做朋友,意味著他要麵對她永遠不在乎他的這件事,做朋友,意味著他要看她繼續一頭熱地往陸昭那邊跑,做朋友,意味著他們會和很多朋友一樣,大學一畢業,勞燕分飛地去往彼此都不知道的天地——對,蘇小洛八成是要出國,她想出國都想瘋了,她的版圖是全世界,而他呢?他還有家,他走不了很遠,也沒有什麽立場隨她而去,他隻能被困在這裏。

做朋友?真是個莫大的笑話,他才不需要她這樣的朋友。

他曾經看到過那個很出名的林柯來找蘇小洛,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惹上這號麻煩人物的,她從來沒有跟她說過,到最後她身上很多事情於他依然是一個謎團,這謎團並不會因為他知道她出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裏麵就消散,她和陸昭之間,和現在這個林柯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她都從不曾告訴他,也許是她覺得沒必要。

他在每次下課後逗留很久,挪到了那個蘇小洛曾經占據很久的寶座上麵去,伸出手來,看陽光在指隙間流溢,很暖。他趴在那個桌子上麵,想念起蘇小洛伸出的手,和她白皙的手背上,隱約可見的青色血管紋路,他曾經也將那小手握在掌心,珍寶一樣地對待,她曾經在搖晃的公車上麵靠過來,溫順地依在他肩頭,而他曾經親吻她的臉,然而到最後,一切仍然沒有任何改變,她還是她,他還是他,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從此,再無交集。

他的心沉魘而難過。

她曾問過他一個問題。

——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感情嗎,純粹而永恒?

他給她的答案是,沒有。

但是,世界上有這樣一種感情,即使知道是錯的,知道是毫無希望的,要將它從生命中剝離出去,卻需要莫大的勇氣,還要經受蛻變一樣深沉的疼痛。

為什麽我們總是在年紀尚輕的時候,不斷地錯過再錯過,等到失去以後才追悔莫及呢?

那一天,朱軒和梁月路過蘇小洛所住的那棟宿舍樓,那些傳言中的情景真實再現,林柯正捧著一大束鮮花,送給蘇小洛。

梁月很誇張地嚷:“呀,藍色妖姬,這麽大一束,很貴的……”

朱軒淡淡地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他不覺得蘇小洛是個很物質的姑娘,所以他並不覺得這個眼睛劈叉的林柯能夠用花這樣華而不實的東西打動蘇小洛。

然後,蘇小洛也證實了這一點。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接過了那束花,借著順手扔到了幾步外的垃圾桶,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林柯,說:“以後別再送了,再送我還扔。”

林柯也笑:“我就喜歡看你扔掉。”

她翻了個白眼,無可奈何地掉頭走,向著另外一個方向,林柯很快就追了上去。

熱鬧看完了,人群四散,梁月輕輕推了一把朱軒:“怎麽?都看呆了?人都走掉了。”

他低下頭去,沉默地走,心不在焉地想起自己曾經也是送過禮物給蘇小洛的,那時候她收到的不過是一對不值錢的耳釘,但是她看起來很開心。

那時候,他似乎可以不在意她心裏還放著誰。

那時候,她開心,他就也覺得很開心。

這種最單純的快樂總是很快地就消逝。

梁月跟過來,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

“你要不要去跟蘇小洛說一說?”

他一怔,“說什麽啊。”

“看你還沒死心的樣子。”她別過視線,不看他的臉,“我覺得,你好像很難過,所以……”

“沒什麽好說的。”他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