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別管她

後來的幾天,朱軒一直搞不明白,自己不過休假一天而已,蘇小洛怎麽就逮住一個豔遇。

早晨上班的路上,蘇小洛在接電話。

中午吃飯的時候,蘇小洛在接電話。

晚上吃飯的時候,蘇小洛在接電話。

晚上下班的路上,蘇小洛在接電話。

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蘇小洛在衝著手機翻白眼,外加一句“你好無聊啊”然後掛斷電話。

蘇小洛閑暇的時間,不是在接電話,就是在準備接電話,在麽就是在準備掛電話。

他表示不能理解,蘇小洛這樣子長得也算是很安全了,為什麽還會有口味這麽獨特的男人願意來騷擾她?

對於他的疑問,蘇小洛用更大的白眼翻過去,“老娘行情可是很好的!”

好就見鬼了。

於是,蘇小洛接電話的時候,他就好奇地湊過去,貼在旁邊聽,蘇小洛總是一把推開,瞪著他:“你也很無聊嗎?”

他撇撇嘴走開。

無聊?他才不會無聊呢,他心懷怨憤地跑一邊去掏出手機來給梁月打電話。

論人氣,我怎麽會輸給你?他這麽想著,聽見梁月在電話那頭的溫言軟語,就越發覺得胖子說的是對的,蘇小洛哪兒都比不上梁月。

兩個人因為同路還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各自拿著自己的手機擺弄,打電話,發短信。

他偶爾偷偷用餘光掃蘇小洛,看見蘇小洛坐在車窗旁邊的位置,失神的樣子看起來疲憊至極,過了一會兒,她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機。

電話一定不是陸昭打的,但是短信他就不知道了。

蘇小洛看起來絕對不是可以同時駕馭兩個男人的那種女孩,她甚至連這方麵的潛力也沒有,他本來也不是沒有想過好好問問蘇小洛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的人,但是他想了想,算了。

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況且現在還有梁月這麽好的姑娘在他身邊,他哪裏有空顧得上蘇小洛那些神秘兮兮又陰暗的小情緒,所以他才不會去過問,他要逃離蘇小洛這個巫婆的魔爪,奔向溫柔熱情善解人意並且……有一雙美腿的梁月。

就這樣,在這個樹葉發黃起了風的時節,朱軒和梁月如火如荼地開始熟絡起來了。

白天開始變短了,夜長而深,蘇小洛的失眠好像帶著一種季節性的複蘇,她的安定片已經吃完很久了,於是常常夜不能寐,在一個人的宿舍裏麵輾轉反側。

她開始接受不了長夜裏麵黑暗而安靜到詭異的宿舍,所以她不關燈,白熾燈亮一整夜,她蜷縮在**有大半個晚上都在盯著燈管發呆,一會兒眼睛痛了,就打開手機放一點音樂,讓她頗為惱火的是,淩晨兩三點鍾,林柯竟然還會打電話過來,她不止一次地把林柯的電話號碼拉到黑名單,但是很快他就會換一個手機再次打過來……

林柯是真的很無聊,打電話都是沒話找話說,每次都以她掛斷電話為果。

她並沒有跟陸昭說這件事,因為她不想陸昭操心,陸昭最近幾天才開始回她的短信,他剛剛出院不久,還在休養,而且還有顧佳佳的事情需要處理,她不想讓他想太多,她覺得他已經很辛苦。

放眼望去,眼前就剩下一個豬頭怡然自得地抱著手機成天跟妹子粘膩。

那時候她還很天真地想,豬頭要真有了女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她還想著或者自己和那個梁月或者也可以成為好朋友,這樣大家其樂融融豈不是很好?對了,還有周葉,一定會對豬頭的女朋友很好奇,當然還有陸昭,還有胖子……

她在腦海裏麵描繪大堆朋友聚在一起很開心的場景,自己都忍不住嘴角上揚。

她在失眠的夜裏想象這些情景,好讓自己不太難過,她緊握著手機,很多這樣的時刻她都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打個電話給豬頭,想聽見他的聲音,甚至於想要跟他分享自己這個偉大的想法,但是她知道他那麽愛睡覺,在這樣的時候他一定睡得跟個死豬頭一樣,她決心不打擾他,她要做的也就是這樣,安靜的在一邊,不打擾,於是她定下心來,聽手機傳出的音樂聲。

Radiohead嘶啞的男聲在夜的靜謐中吟唱:

“Cause I can’t face the evening straight,

You can’t offer me escape……”

——因我無能直麵長夜,因你無法帶我逃離。

蘇小洛第一次因為梁月的存在而有了危機感,不是後來豬頭每次休假都去跟梁月一起看電影,也不是她還要在這樣的日子裏麵一個人在雨夜打著傘回宿舍——她可以讓自己忙一點不去思考,可以跑得再快一點,這些,她雖然害怕,但還是可以克服的,然而某天中午,朱軒告訴她,梁月要過來一起吃午飯。

你以為蘇小洛就突然吃醋不能自理發現自己早已瘋狂地愛上朱軒然後涕淚並下地告白了?

不對,那就不是蘇小洛了。

蘇小洛是很理智很大方的,甚至當她見到梁月的時候,還挺開心的,梁月這姑娘熱情又溫柔,她覺得豬頭很有福氣。

三個人在咖啡廳附近的快餐店買了吃的,坐下來在窗戶邊的位置,人聲嘈雜,蘇小洛坐桌子這邊,豬頭和梁月坐在她對麵。

話題很快就變得很單一,全部都集中在豬頭和梁月看過的電影上麵,集中在蘇小洛連長相都不清楚的克裏斯汀貝爾或者什麽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上,這些英文名字長而拗口,蘇小洛總是讀不順……

慢慢地,她就插不上話了。

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大概是某個電影裏麵某個搞笑的情節,他們說的興致高昂,兩個人都在笑,他們在笑什麽?她卻不知道。

她找不到笑點在哪裏,她的臉上掛著擠出來的笑容,她想融入他們但是她做不到,她覺得自己的臉是僵硬的,肌肉都不受自己的控製,她很擔心她擺出來的這個笑臉會很難看,她倉促地低下頭去吃飯。

梁月跟蘇小洛想的一樣好,美麗又大方。

但是——

蘇小洛卻跟蘇小洛想的不一樣,很糟糕。

豬頭跟她說話的時候,從來不是這個樣子,心情好的時候說點兒冷笑話,臉大都是繃著的,還有很多時候臉色甚至還很難看,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可以笑得這麽陽光這麽燦爛的,她突然很難過。

可是,沒有人在意她的難過。

對麵的兩個人相談甚歡,好一陣子,是善解人意的梁月最先發現她沉默下來,還特意問她飯菜好不好吃,她嘴巴裏麵塞滿了米飯含含混混地應,話還沒說清楚就被豬頭一句話打斷:“別管她,她天天吃這裏的飯都習慣了。”

她愣了一下,很費勁地把嘴巴裏麵的飯咽下去,一把摔了筷子:“梁月問的是我!”

她摔的挺用力,吼的聲音也不小,對麵兩個人都是一怔。

朱軒和梁月都盯著她看,覺得她莫名其妙。

蘇小洛的模樣很是狼狽,嘴角是沒來得及擦的油漬,生氣的表情倒是很認真,她咬著嘴唇,注視著朱軒,她心底很哀怨。

哀怨?

對,哀怨!

她竟然變得哀怨。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一時間不能言語,隻是呆呆地看著豬頭,三個人之間以一種奇怪的氣氛對峙著,過了一會兒,她胡亂地從包裏掏出餐巾紙,一邊擦著嘴,一邊狼狽地落荒而逃。

離開的時候她看到梁月似乎是要跟上來,而朱軒拉住了梁月,她清清楚楚聽到朱軒最後一句話,他在重複那三個字。

“別管她。”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小洛跟朱軒進入了冷戰期。

朱軒認為,作為自己的同盟,曾經數次鼓勵自己去跟梁月交往的蘇小洛,沒理由臨時掉鏈子,在梁月麵前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不說,後來還一直擺張冷臉,不知道是要給誰看。這一次朱軒也動了氣,索性不理會她。

她於是更加落寞。

兩個人還是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隻是話越來越少,各自握著手機打電話或者發短信,以旁人的角度看起來,好像隻是兩個不相關的人。

蘇小洛總是用餘光瞄朱軒,瞧見朱軒盯著手機忍不住嘴角上揚的模樣,她想八成又是來自梁月的短信,可是她電話響起來,大都是林柯在騷擾,於是她心裏越發酸楚。

然後她就會給陸昭發信息。

陸昭也焦頭爛額的,信息裏麵都是顧佳佳害喜在吐很煩人,顧佳佳今天吃不下飯還鬧情緒,顧佳佳今天又對他頤指氣使的……

蘇小洛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地開解陸昭,沒事,你要忍著點,你想想她得給你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呢,生孩子多疼啊,所以你現在要包容一點她……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說,還是起了作用,陸昭慢慢地不再那麽討厭顧佳佳了,態度也緩和下來,還被蘇小洛逼著做承諾,要好好照顧顧佳佳,直到顧佳佳平安地生下這個孩子。

她想,陸昭始終是個善良溫柔的好孩子,不會跟一個孕婦過不去的,何況顧佳佳肚子裏麵的孩子身上還流著陸家的血。

那些夜裏,蘇小洛和朱軒並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再也沒有冷笑話,沒有偶爾伸過來的溫暖的手,沒有任何言語了,而天氣正在慢慢變冷,在雨季驟然下降的溫度裏麵,蘇小洛非常渴望一個晴天。

一個看得見太陽的晴天。

朱軒肯定不會知道,從前,蘇小洛時常聽到“別管她”這三個字。

那還是很早的時候了,蘇媽媽成日投身於麻將事業,蘇小洛被帶到麻將館,時常到了飯點也吃不到東西,肚子嘰裏咕嚕地叫,有時候實在太餓了,就去抱著蘇媽媽的腿,喊媽媽我餓。

通常,蘇媽媽都不會理會她,蘇媽媽專注地看著手上的牌,偶爾騰出一隻手在衝她擺擺,仿佛在驅趕煩人的蒼蠅。

一同打牌的人就問,要不要先安頓孩子吃點兒東西啊?

蘇媽媽就這樣高冷地回:“別管她。”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聽到過多少次。

現在,朱軒說別管她。

小時她被排除在蘇媽媽的世界之外,如今,她被排除在朱軒和梁月的世界之外。

威脅到她的是梁月嗎?她不確定,或許真正對她有威脅的,是朱軒也說不定,好像是自從跟朱軒走得很近以後,她的超能力就開始慢慢消失了。

她想要把自己的力量找回來。

臨近開學了,隨著返校的人越來越多,校園裏麵終於不那麽冷冷清清,夜晚宿舍樓亮起的燈不再稀稀散散,走在路上也能看到很多別的學生。在打工的最後一天,蘇小洛和朱軒都收到了這一個多月來的薪水,小氣的蘇小洛做了個放血的決定——她要請朱軒吃飯。

這樣,就能化解眼前她和朱軒不冷不熱的這個狀態了,當然,她不可能無事獻殷勤,請他吃飯還需要一個很好的借口才行,她想了想,他曾經幫助她做早報,這個理由很好。

嗯,經得起推敲。

主意打定以後,她就鼓起勇氣在快下班的時候跑到了收銀台前麵去。

她醞釀了一下情緒,先是對朱軒笑了一下。

朱軒頓時覺得渾身嗖嗖冷,“你吃錯藥了?”

她很開心,他居然跟她開起這樣的玩笑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說明他已經不生氣了,於是,她微笑著開口:“豬頭,跟你說個事……”

話說一半,另一個同事過來問朱軒要發票,被打斷了,等那同事走了之後,朱軒先開口了:“對了,我還有事要跟你說,今晚不能跟你一起回學校了。”

“啊?”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兒僵硬了。

“《機械戰警》首映啊,我和梁月說好一起去看的,哎你知道首映麽?第一場,淩晨十二點才放映……”

她沒有說話,笑容慢慢淡下去,而他很開心地說起這部電影是某某導演的,某某主演的,這個演員恰好是他和梁月都很喜歡的……她和他冷戰這麽些日子,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說這樣多的話,也沒有見過他這種興奮的模樣,她努力保持笑容耐心地聆聽,她不確定自己的表情會不會很奇怪,她心裏不停地發出一個陰暗的,難聽的,痛苦的聲音來。

——不要再說了。

——真的夠了,夠了。

——不要再不斷地,不斷地重複她的名字了。

——現在在你眼前的,不是我嗎?

——為什麽你看不出來,我不想聽的呀……

她的眼睛都酸了,她低下頭去看著地板,視線變得有些朦朧,然後她聽見他在問:“哦對了,你剛剛不是說你有事要說,你想說什麽來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眼淚忍回去,抬起頭來已經恢複了笑容:“沒什麽,就是提醒你下班的時候別忘記把工裝還給店長,不然回頭還要送回來。”

“還用你說。”他應。

她轉身走了。

他並不需要她來提醒,他從來都不需要她。

她難過地感覺到,她和他卻不一樣。

那個晚上校園裏麵已經很熱鬧了。

校園裏的路燈全都亮起來,很多學生來來回回,有人在寬闊的路上打羽毛球,有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聊天,也有情侶很親昵地咬耳朵。

蘇小洛孤身一人,路過這些屬於別人的熱鬧,這條路很長很長,她走過籃球場,走過那些她同朱軒一起下班走的路上,然而這不再是當初那條路,這路上燈火通明人很多,她卻覺得越發冷了。她站在籃球場掏出手機來,想要打電話給某個人,但是她想不到要打給誰。

陸昭很忙,朱軒更忙,她想了想,撥通了周葉的號碼,那邊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周葉說她家裏人正一起吃火鍋,匆匆幾句就掛斷了。

家裏人一起吃火鍋?一定很熱鬧吧……蘇小洛腦補那個場景,這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事情,她一個人慢慢地往宿舍走,很茫然,手機震動起來,她在屏幕上麵看到陌生的號碼,電話接通了,她聽見林柯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你又把我之前的號碼拉黑名單了?”

她沒有說話,而那邊自顧自地說:“沒關係,我跟你說,其實你確實還不清楚我是誰吧……”

林柯終於做完了一次完整的自我介紹,他是誰,更重要的是他是誰的兒子,家裏有多少產業……這孩子確實不懂得怎麽低調,自己先吹噓起自己來,在那邊說了好半天,意識到什麽不對,停頓了一下,問蘇小洛:“真新鮮,你居然沒有掛我電話?”

她依然沒有說話。

“你該不是把手機放一邊了吧?”

她愣了一下,然後突然著急起來:“沒有,你繼續說……我在聽。”

這下輪到林柯沉默了。

“你說話呀……”蘇小洛又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哀求一般的語氣。

她其實很害怕他此刻突然掛斷電話。

她實在很想有人對她說話。

空氣裏麵是雨後未來得及消散的潮濕氣息,眼前還有很漫長的夜,需要自己熬過去,不知道今夜還會不會下雨,她期待的晴天還不知道在哪裏,她聽著手機那邊林柯的聲音傳過來,在白月光下麵攤開了掌心看自己的手,曾經被豬頭緊緊握在掌心的那隻手。

她正在想念他,這可真糟糕。

更糟糕的是,他並沒有想念她。

新學期,周葉給蘇小洛帶來了新的驚嚇。

她暑假和那個籃球隊的隊草正式開始交往了,不僅如此,她還帶隊草同學見了自己的父母!

這個消息讓蘇小洛下巴險些要掉地上——

“我們不是才大三嗎?”

地點是在食堂,周葉正低頭往自己碗裏夾菜,也不看她,“那又有什麽關係,反正我爸我媽都挺喜歡他的,我也去見過他爸媽了,兩邊都挺高興的,我八成畢業就會結婚,哎你聽過畢婚族嗎,畢業的時候雙證,結婚證畢業證一起領,多牛呀。”

蘇小洛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畢業,結婚?

這都是多遙遠的事情啊,她完全跟不上周葉的節奏了。

周葉看她一副回不過神來的模樣,有些鄙夷:“小洛,不是我說,咱們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要不是上大學,可能都已經該結婚了,我高中同學都有已經當媽的了,可你怎麽總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還有,我本來聽說豬頭跟你一塊兒打工,還以為你終於開竅了呢,豬頭多好的一個孩子,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豬頭倒是跟那個梁月勾搭上了?你到底都在幹什麽啊……”

“我……”她猶豫了一下,很認真地辯解:“我在打工啊,你這個人真狹隘,當初也是你們自顧自認定我和豬頭有一腿兒的,從來沒有聽我說過,我現在說清楚了,我跟豬頭根本就沒關係!”

她的音量稍微高了一些。

從她身後,一個很熟悉的男聲傳過來:“是啊,蘇小洛都那麽努力辯解了,你也就別為難她了。”

她回過頭去,看見豬頭正看著周葉。

然後她就很想掐死自己,她剛才說的那番話就好像在拚命地撇清關係,縱然是朋友聽到這樣的話八成也會不爽。

周葉對著豬頭點點頭,又很八卦地開口:“那,梁月呢?”

豬頭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模樣,走過來在蘇小洛身旁的座位坐下來,對著周葉笑得詭秘:“你猜。”

“哇……看來有戲,”周葉的眼睛都發亮了,“哎,梁月哪個係的?”

接下來,周葉開始不停地跟豬頭問關於梁月的事情,哪個係的,是哪裏人,什麽星座什麽血型的……

蘇小洛越來越安靜,聽豬頭興高采烈地說那些關於梁月的事情,心裏仿佛是一潭死水將要發酵了,可惡的是,周葉還不時地要求她做點兒互動,問什麽“小洛你覺得那姑娘怎麽樣啊”這樣的問題。

蘇小洛隻能笑。

“很好啊,很適合豬頭。”

好在,很快周葉就接到隊草同學的電話,然後樂嗬嗬地去約會了,蘇小洛終於不用再聽那些關於梁月的事情,她甚至鬆了一口氣。

朱軒還坐在旁邊,瞟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想,他居然沒有走,明明周葉已經走了,但是她並沒有問,隻是低頭吃自己的飯。

吃完以後,很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站起身來,看見他還坐在那裏,她有些困惑:“你還不走?”

他麵無表情地抬了抬眼皮,看她,然後突然問:“你真的覺得梁月很適合我?”

她怔住了。

平心而論,梁月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姑娘,但是蘇小洛現在怎麽可能“平心”而論?她的心在那些關於梁月的話題裏麵蜿蜒崎嶇坎坷得非同尋常,她想了想,回答他的問題:“不,事實上,我覺得梁月配你,那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牛糞”兩個被她咬得格外用力,一字一頓說完就轉身走。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她怡然自得離開的背影,不過十來秒,他起身追上去。

他跟在蘇小洛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也不說話,就這麽看她的背影。

——我現在說清楚了,我跟豬頭根本就沒關係!

剛剛這句話,好像巴掌一樣拍在他的臉上,他本來以為蘇小洛最起碼會等周葉走了之後對他辯解點兒什麽,他在等,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

所以原來在蘇小洛的心裏,她跟他是沒有關係的,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不過是自己在那一頭熱地黏上去,她卻絲毫不在意,跟別人說起來的時候,甚至恨不得撇清關係。

他用了這麽長的時間和蘇小洛保持了距離,想要淡化她對自己的影響,想要把她複位到一個普通同班同學的位置上,但是他發覺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給他的不屑一顧,她對他的滿不在乎,很輕易地就能擊垮他,他的心底壓抑而惱火。

“蘇小洛!”

他突然聲音很大地喚她。

視線裏麵的背影頓了一下,轉過來,看著他。

他幾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很用力,她的表情因為疼痛而扭曲:“你……你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我弄疼你了?”他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樣,“蘇小洛,你怎麽就沒有想過你也弄疼我了呢?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那些難聽的話,你都不會後悔的嗎?”

她使勁地轉動手腕,無奈力氣太小,根本無法抗衡,她的手腕被他攥的很緊,她覺得疼,心底突然很委屈,明明跟梁月在一起,成天嘴巴裏麵都念叨著梁月,而且把她晾在一邊的那個人是他!

可他居然這樣理直氣壯地生氣。

她掙脫不了,索性放棄,挺直了身板,仰起頭來看他:“後悔?我為什麽要後悔?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盯著她,眼底的情緒終究變得淡漠,然後他放開她的手,搖搖頭,“我真是有毛病,為什麽會喜歡你這樣的人。”

說罷,他轉身就走。

蘇小洛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也慢慢地轉身,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踩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裏麵,為什麽她越來越說不出自己想要說的話,說不出他想要聽的話?

為什麽她這樣迅速地變得軟弱下去,卻沒有人發現?

為什麽她和他走到這一步?

她記得自己是很喜歡跟豬頭在一起的,可以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他身邊總是讓她覺得很舒服很輕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他變成了彼此的負擔,沒有理由呀,她想,她一直很努力的,她甚至還支持他交女朋友!

她認為自己作為一個朋友已經很體貼,很善解人意了,然而他待她卻如此刻薄。

難道朋友和女朋友是有衝突的嗎?她不懂了。

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去看,他的背影早就已經消失不見了,路上來來往往的學生明明不少,但這凝聚在她眼眸中的景色終是一片荒蕪。

新學期,那些新的八卦又在不懈地滋生,L大的秋天好像沸水一樣躁動,隻是陸昭的名字早已在這些謠傳裏麵變成一個貶義詞,很多人對他避而遠之,他變得越來越安靜,沉默寡言,他好看的麵容不再時常溫和地微笑,而像是冬夜過後結了霜花的窗,透出很淩冽的,生人勿近的意味。

隻是偶爾,很偶爾地,會有人看見他在獨自看著手機的時候,會露出笑容來。

誰也不知道他的秘密。

開學之後他和蘇小洛並未見過麵,所有的聯係都是通過短信。

他把蘇小洛的所有短信都存在手機裏麵,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這些短信讓他覺得一切依然是可以忍受的,畢竟顧佳佳的肚子在一天一天地變大,孩子終歸會生下來,他很信蘇小洛的話,他會熬出頭的,他隻是需要再忍耐一下下,他也順著蘇小洛的意思,盡量地對顧佳佳好一點,和一個孕婦計較顯得過於沒有風度。至於學校裏麵那些傳言,沒有關係,他會畢業,離開這個地方,要是他樂意,他可以去國外,那樣就很好,可以從頭開始,他可以提前搞清楚蘇小洛要去的是哪個國家,然後他也會過去。

他絲毫不懷疑,蘇小洛想要的目標,一定可以達到,在他眼裏,蘇小洛堅強,並且擁有他暌違已久的自由,她可以去任何地方。

長長的風在袖口呼啦來去,樹上的葉子在變黃,在落下來,白天在縮短,夜越來越長,萬物生息都會有這樣的規律,歲月的流轉那樣輕盈,人們從來不曾察覺就漸漸老去。而二十出頭的年紀,還未被世俗碾壓的夢想很豐滿,還未被現實抨擊的愛情很鮮豔,都以為現在就是永遠,都以為青春不朽而永恒。

在本該是這樣輕狂的日子裏麵,蘇小洛卻覺得自己一定是早衰了,她聞見一股腐朽的氣味,這味道可能是從南門林蔭道上厚重的落葉中傳過來的,也可能是宿舍樓前花壇裏麵已經凋謝了的那些不知名的花散發出的,或者是來自她靈魂深處的荒蕪,她不確定。

這味道如影隨形,讓她有一種即將要溺斃的感覺,她茫然地地上課,做兼職,吃飯,睡怎麽也睡不好的覺,日複一日,好像一具行屍走肉,她在鏡子裏麵看得見自己的黑眼圈,看得見自己正在迅速蒼老下去的容顏,她覺得恐慌。

那些屬於她曾經的超能力,從未恐懼孤獨的輝煌全都變成了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遠到她無法去想象曾經的自己是怎樣走過過去這二十年。

每次課間在教室,聽見班裏那些人調侃豬頭和梁月的事情,她都坐在臨窗的那個位置,慢慢趴下去在桌子上,麵無表情地伸出手來,在陽光下看自己的掌紋,她聽到那些在說話的人笑起來,她總是聽不到他們在說別的什麽,印象裏總是隻聽到梁月的名字,每個晚上都睡不好加上秋乏,她不堪重負地低下頭去閉上眼睛,腦海裏麵卻始終是這些聲音,她曾在這些議論的人中間看到過豬頭,看見別人問他進展怎樣他也隻是微微笑著不說話,他的這樣的反應更引得別人擴展想象力去猜測,那些人都這樣說,不錯嘛,豬頭。

沒有人想起蘇小洛來,畢竟她和豬頭那些到底都是別人的謠傳,她很堅決地否認過,豬頭也沒有模棱兩可地混淆視聽。蘇小洛終於消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裏麵,不管是已經變得冷漠的陸昭,還是正春風得意的朱軒,跟她似乎都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少了他們,她真的很快就被遺忘,人們喜歡的故事都需要狗血來裝點,而她的生活過分平靜荒涼,她隻是個小角色而已。

小角色身邊的座位開始經常空著,自從和隊草同學如膠似漆之後,周葉的上課出勤就很不怎麽樣了,很多大課教授點名都是蘇小洛捏著鼻子代為喊到,偶爾蘇小洛回過頭去,看得見朱軒帶了梁月來上課。

她和朱軒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她其實也不是沒有做過努力,但是她的名字叫做蘇小洛,所以道歉首先是不可能的,況且她不覺得自己有錯,但她覺得沒事,她可以包容一下豬頭,所以在某天她路過班裏男生湊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她還很熱情地參與了進去。

英語係少得可憐的幾個男生,正在教室後麵討論蘇格蘭自由人民起義的問題,熱火朝天的,蘇小洛鼓起勇氣剛剛插了一嘴,就看見豬頭低下了頭去,儼然是決意從這場議論中撤離的反應,她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勇氣好像被針紮了的氣球一樣頹下去,她莫名地覺得頭重腳輕,眼前的一切很是恍惚了一下,反應過來的時候,聽到話題已經轉移到了小國家領土的問題上,胖子正大聲地侃侃而談:“跟你們說,梵蒂岡可小了,連個馬拉鬆都跑不了!”

她覺得很是疲憊,翻了個白眼,對胖子的高見做出了回應:“你傻啊,你不會繞圈跑嗎?”

瞬間冷場,她在心底歎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她走得很快,走出教室,繼續往走廊盡頭去,她感到自己的腳步正變得輕飄飄,可她的心明明是很重的,心理和身體有種背道而馳的違和感。她的眼前出現大片的黑影,耳邊是很奇怪很詭異的笛鳴一樣的聲音,她的頭很暈,心跳的很快,腿越來越軟,那些不斷晃動的黑影慢慢重疊到了一起,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了,那些在她身後的,在她前方的從來沒有消失過的黑暗,鋪天蓋地地侵襲過來。

“小洛……”

那一瞬間她朦朦朧朧聽見這樣的呼喚,被叫著的是她的名字,真好。

那聲音非常美妙,好像一種靈魂的負重般,將她束縛在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