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你是來拯救我的嗎

走出酒吧,夏夜的風也蘊著一股熱氣,蘇小洛被陸昭拉著,走了很長很長的距離,才停下來。

“回去。”

這是他終於認真看著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她想說點兒什麽來反駁他,但,許是那些龍舌蘭作祟,她感到胃部翻江倒海的,火燒火燎地難過,她蹲下去,按住了胃部,眼淚就真的流下來了。

這酒實在太難喝了……

他盯著地上蹲著的她看了一會兒,視線裏麵隻得她一個沒有任何信息量的後腦勺,良久,皺眉,也彎下身去,“那是龍舌蘭,你以為是果汁嗎?起來,去買些解酒藥喝會好過一點兒。”

她的視線朦朦朧朧的,還有點兒頭暈,她從來沒有喝醉過,她琢磨自己現在這個狀態是不是叫做醉,但是她的意識倒還很清楚,也明明白白記得自己是來幹嘛的,她就那麽蹲著,看著地麵說:“顧佳佳給我打電話,說你很久沒回家。”

“嗬……”他冷笑一聲,“所以你就奉她的命來找我?”

“不,是我自己想要找你的。”她仰起頭來,強忍著胃部的不適,看他,“陸昭,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我也知道你現在很難過,總會熬過去的,你爸想要的不就是顧佳佳肚子裏麵的孩子嗎?你哄著顧佳佳好好地生下來,然後你就可以重新開始的,不要在意學校裏麵那些人說什麽做什麽,真正了解你的人是不會質疑你的……”

她這番話聽起來情真意切的,況且,她現在還小狗一樣地蜷縮著蹲在地上,抬頭眼淚汪汪地凝視他,他覺得心髒像是被戳了一下,就連板起臉來說話的那些情緒都沒了,他想要對著她伸出手,拉她起來,但是——

誰能保證她以後就不會走呢?

他無法相信她,也不願意冒著希望再次落空的風險去相信,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

“那麽,偉大的蘇小洛,你現在,是來拯救我的嗎?”

夜幕下,街道上的人在慢慢變少,商業區總充斥著汽車尾氣和香水味兒混雜著的味道,蘇小洛就被湮沒在這味道裏麵,看見陸昭臉上嘲諷的表情,她發覺自己其實並不像是來幫助陸昭的,施與幫助的人不都該是高姿態的嗎?

但是,她卻蹲在地上,一臉乞求的模樣。她不能忍受陸昭這樣麵目全非,她恍然間覺得對於他的自暴自棄,她也是有責任在裏麵的,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明明知道我救不了你,”她維持那個蹲著的姿勢,看起來有些滑稽,生理上得不適讓她難過的要死,她對他說:“除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他怔了一下,路燈下看見她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跟著隱隱作痛的胃一起,心也抽著疼起來了。

在她模模糊糊的視線裏,他側過了臉去,她聽見他在說:“你不要管我了。”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

然後,蘇小洛就做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她想攔住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他,可是她蹲著的這個高度實在是慘不忍睹,一把抓住的是他的牛仔褲下沿,結果因為他正要走,她被迫著往前撲騰了一下,結結實實地跪倒在地,還因為慣性而抱住了他的腿。

——這個姿勢實在是太尷尬了……

他也是沒有料到,被嚇了一跳,低頭看下去,蘇小洛就這麽跪著抱著他的腿,抬頭可憐巴巴,抽了抽鼻子,眼淚已經掛了一臉,四周路過的人指指點點,她痛得已經顧不得了,氣若遊絲地開口:“你,你先……回家……”

他四下看看,這情形分外難堪,他彎腰拉一把她,“你能不能先起來?”

“疼……”她倒抽一口氣,終於很真實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感受。

他的眉頭皺的很緊,剛要彎下身去扶他,卻聽得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蘇小洛,你還真是可以。”

他抬頭看到正走過來的男生,他記得很清楚,是在聯誼舞會上抱著蘇小洛,在康泉帶走了她的那一個,名字叫做——

對了,朱軒。

朱軒走過來,站定了,先是深深看了陸昭一眼,沒有什麽情緒的視線又落在蘇小洛的身上:“蘇小洛,你先給我站起來,這樣子難看死了,你在幹嘛?”

她的身形頓了一下,縱然知道這個姿勢很不雅,但是她實在是胃痛,她慢慢放開手,被身邊的陸昭彎身一把扶起來。

“她剛剛喝了太多龍舌蘭,現在胃不舒服,你帶她去附近的醫院看看吧,現在急診應該有大夫。”陸昭攙著她的手臂,對朱軒說。

朱軒站在那裏,手插在牛仔褲的兜裏麵,很冷靜,紋絲不動地打量陸昭,絲毫沒有要去扶蘇小洛的意思。

還沒有下班,蘇小洛就早退了,瘋瘋癲癲往出跑,他攔也攔不住,追在她身後問,才知道她是要去找那個前男友陸昭!

他發誓,他真的有那麽一個瞬間,看著蘇小洛的背影想,得了,管你去死,我要是再擔心你,我就真是豬頭!

很快,他就放棄了掙紮,好吧,我確實是豬頭……

這大半晚上的,一個女孩子往酒吧那種地方去,他始終認為不妥,於是他一路跟著過來,等在酒吧門口,結果就看見陸昭拉著蘇小洛衝出來。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著過來,也不是想要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他真的是看到蘇小洛那一臉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想說跟著,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萬一有什麽事情也能幫得上忙……

果然沒白來,居然看到這麽驚悚的一幕——蘇小洛抱著陸昭的腿,撲通地跪下去了。

誠然,蘇小洛樂意犯這個賤,丟這個人,跟他是沒有關係的,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跟前,出聲想要提醒蘇小洛一下。

由於她一直不肯告訴她她和陸昭之間到底發生什麽事,所以現在在他看來,是蘇小洛意識到自己餘情未了所以對陸昭死纏爛打。

不管陸昭如今名聲多麽臭,不管陸昭已經有了新歡,她對還是堅持不懈地喜歡著陸昭。

他真的很鄙視她。

可是聽到陸昭這麽一說,他連陸昭都鄙視起來了。

好歹也是前女友,為了你大半晚上的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你居然想輕輕鬆鬆就扔給別的男生然後自己一走了之?

他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回了陸昭一句:“我為什麽要送她去醫院?”

陸昭愣了一下。

蘇小洛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了,被兩個男生這樣推來搡去的感覺太糟糕,她扶著額頭穩了穩腳下的步伐,“我不用去醫院……我很好。”

朱軒掃了一眼蘇小洛,她一張臉擰巴得緊,看得出來是真真遭罪,他很幸災樂禍地想,看吧,你怎麽就不知道放聰明一點,選對的人呢?

要是你選擇的是我,你根本不會這樣痛苦。

要是你選擇的是我,我才不會讓你流眼淚。

你隻是需要回回頭而已……

——但是,你就是不願意回頭。

他的麵色頹下去,終是不忍心看她這樣難受,他對陸昭淡淡地說:“你快帶她去醫院吧。”

“你……”陸昭一臉困惑的神色,欲言又止。

他麵無表情道:“她是追著你來的。”

陸昭的眉心蹙緊了,“可是……”

緊跟在這個“可是”之後,是一串劇烈的咳嗽,陸昭咳了幾聲,嘴角溢出一點兒血沫來,他看的目瞪口呆,“你,你這怎麽還咳起血來了呢?”

陸昭沒有說話,既要扶著蘇小洛,還要騰出手來擦血,胃部還很不舒服,間歇性地痛著,看起來有些手忙腳亂。

他看著麵前一個已經變成一坨的蘇小洛,一個正咳血的陸昭,很鬱悶地伸出手去扶蘇小洛。

“我送你們去醫院吧。”

他說的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倒黴了。

那個夜晚過分漫長,在L大醫學院附屬醫院裏麵,朱軒過得很煎熬。

蘇小洛問題不大,醫生開了舒緩和胃的藥,就安排她在急診的床位上休息。

麻煩的是陸昭,雖然他表現得很精神,還挺有骨氣地死活不要朱軒照顧,跟著朱軒跑來跑去安頓蘇小洛,但是才安排好她,他又開始吐血。

沒錯,不是咳,是吐。

朱軒很惱火地催著他去做檢查,然後結果出來,兩個人都傻了。

胃出血。

創口不大,發現的挺早,醫生很樂觀地說,那就準備做手術吧。

手術……

朱軒很抓狂。

要不是急診在一樓,他都要跳樓了,他搞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這裏,還遇到這麽多麻煩事兒——蘇小洛還在急診病房的**呼呼大睡呢!

陸昭躺在病**,很內疚地對他說:“我沒事的,你去看看小洛吧。”

他沒有說話,手術需要預交一些費用,他和蘇小洛早晨出門都是去上班的,也沒帶什麽錢在身上,他把自己的錢包翻了個底朝天,又跑去翻蘇小洛的錢包,錢必然是不夠的,隻好折回來找陸昭,“帶錢了嗎,卡也可以,我先去給你交費。”

空****的一樓大廳裏,朱軒在不停地奔跑,已經一點鍾,他聽見牆壁上那個掛鍾在報點,不得不加快了腳步,送陸昭進手術室的時候,他拿了陸昭的手機,專門問了一下手機密碼。

陸昭皺眉頭:“你問密碼做什麽?”

“給你家裏人打個電話啊,你都病成這樣了,他們肯定要來啊。”他覺得理所當然。

陸昭想了想,解了鎖給他,“也是,我卡裏那點錢很快就不夠了,你給我爸打電話說一下,讓他派人把錢送過來吧。”

“……”他沒有說話,沉默著接過手機來,在手術室門外撥通了通訊錄裏麵這個備注為“陸遠成”的電話。

電話那端是中年男人嗓音的低沉,帶著被吵醒的不耐煩,朱軒把話說完之後,覺得對方似乎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淡淡地說知道了,並問了醫院和科室,就掛斷了。

他拿著陸昭的東西,又跑到了急診病房去看蘇小洛。

這日子,過得也太折騰了。

急診科的病**,蘇小洛睡得並不安穩,胃還很難受,一陣一陣地作嘔,神誌也是混亂的,朱軒什麽時候進的病房,她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看見他躺在旁邊那張空著的病**,猜想他大約是很累了,畢竟已經上班一天,這麽晚了還折騰到醫院來。

於是她心裏突然很難過,她覺得對不起他,回想起來,她總是拉他下水,她從來沒有很明確地,好好地拒絕過他,而他也從來沒有問她要什麽答案。

她在逃避,而他不想為難她。

為什麽不答複他呢?

有些話一旦說出來,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她眯起來的眼睛裏麵倒映朱軒的臉,她發覺自己其實非常害怕失去他,她已經逐漸在習慣他,不管是他那些沒皮沒臉的玩笑,還是偶然閃現的溫柔,這是一種依賴,她很慶幸在她最難過的日子裏麵有他在,她也知道他不是會永遠在的。

人類的感情實在是太脆弱了,尤其是愛情,反觀她和陸昭的感情,就是失敗的典型,她父母的,更不用說,這種所有人以為最親密的關係,恰恰是最不穩妥最不靠譜的關係,所以,說什喜歡什麽相愛,什麽要在一起,那些好聽的話早晚都變成記憶裏麵風化的舊傷口,兩個人之間的反目,甚至都不需要什麽大起大落,一句不再愛了足矣。

她已經不能想象有誰會永遠陪伴著誰,但是她想,就算隻是暫時的也好,她還是不能忍受豬頭不在她身邊,為了保護這種脆弱的陪伴關係,她就可以繼續這樣對他的感情視而不見。

就算卑鄙她也認了。

胃又開始痛,她翻身起來劇烈地幹咳,隻是稍稍一動就看到朱軒起身湊過來,關切地拍她的背,問是否需要扶她去洗手間。

她咳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想,他原來睡的也並不安穩,因為他也在聽著她,也在看著她。

這才是讓她最難過的,明明她這樣不堪地依賴著他,而他不氣也不惱,對她這樣好。

她咳嗽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仰麵躺在病**,房間很安靜,聽得見空調嗡嗡的響聲,她看著天花板,輕輕地喊:“豬頭。”

“……幹嘛?”他坐在了她旁邊。

“對不起,今晚又拉你下水。”

“都習慣了。”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來。

“我不能放著陸昭不管,陸昭是個好孩子,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人。”她眨了眨眼睛,眼底蘊著一層水汽,視線很朦朧。

好一會兒,他應了個“哦”。

“我也並不是多麽喜歡陸昭,”她又說,“不是狡辯,這個事情其實也讓我很難受,就是我其實不是那麽喜歡他,我本來以為自己真的挺喜歡他的,到頭來,我發現我不過是跟我爸媽一樣的人,我不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可是我……就是,沒那麽喜歡陸昭,我羨慕過他,憧憬過他,可是到頭來,我卻很輕易的就不要他了……”

他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所以我想了想,現在陸昭變成這樣,我也是有責任的,我不能放他不管,我絕對不要變成我爸媽那樣的人,你明白嗎?”

“是麽……”他開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人類的感情本來就是這樣的,沒有那麽純粹,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放不下他這一件事而已,不是嗎?”

她愣了一下,轉過頭看他,蘊在眼眶的淚水隨著這個動作就流下來了。她問他:“真的沒有這樣的感情嗎?純粹的,永遠不會改變的……”

他伸出手擦她的眼淚,他看著她,點點頭:“嗯,沒有。”

接著,他又說:“人類的感情是很脆弱的,如果不能相見,不能聽到彼此的聲音,不能觸碰彼此,很快就會枯竭。”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摩挲她的臉頰,很柔和的力度,開著空調的房間並不熱,而他掌心的溫度卻是熾烈的,他說:“所以你要知道,有些事,過去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什麽意思……”她有點兒緊張起來,他該不是在暗示什麽?

“沒什麽,”他摸了摸她的頭發,“早點變堅強一些吧,你不是還想幫助陸昭嗎?現在這個軟弱的樣子,可幫不了任何人……”

他話說了一半,衣兜裏麵陸昭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陸遠成來了,他匆匆地接了就出去了。

蘇小洛目送他離開,抽了抽鼻子,病房消毒藥水的味兒很重,她翻了個身,自言自語。

“我覺得我已經很堅強了。”

蘇小洛做了個夢。

夢裏麵她和周葉坐在教室裏麵上課,豬頭就坐在她後麵,不停地嚷嚷。

“蘇小洛,蘇小洛,聽說你喜歡我?”

她約莫是有回答的,但是張開眼睛之後,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都回了些什麽,清晨的陽光照進來,她眯了一下眼睛,伸出右手舒展開,陽光就從食指中指無名指的縫隙裏麵流溢下來,微妙的暖。

才不過兩秒鍾,畫麵裏麵出現一個不和諧的因素。

另一隻手伸過來了,在她的視線裏,這隻黝黑的,大一點的手也以同樣的姿態舒展著,分享她的陽光。

她翻了個白眼,側過臉去,果然看到豬頭。

“醒了?”他似是挺不經意地說。

她腦子清醒了一些,坐起來,“陸昭呢,陸昭怎麽樣了?”

“胃出血,手術做完了,醫生說沒什麽問題了,轉到住院部消化科,再住幾天就能出院,他可真遲鈍,出血都沒反應,”他皺了皺眉頭,“對了,他爸昨晚有來,不過把錢給我,沒有呆太久就走了,說今天會安排護工過來。還有,咱倆今天的班肯定是不能上了,我已經跟店長請過假,你可以再休息一下。”

接著又指指床頭的稀飯和包子:“你的早點我買來了,陸昭今天做血常規那些化驗,所以他的早飯我沒買,等一下你買給他。”

“我去看看他吧。”

她翻身起床,他就在旁邊看著,半響,從衣兜裏麵拿出一個錢包和一個手機來遞給她,“這是陸昭的東西,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睡著,就沒有給他。錢包裏麵有一張銀行卡是陸昭他爸給我的,要是醫藥費不夠了可以拿來用。”

她頓了頓,“這些東西他現在也用不著,你先拿著吧。”

“你該不會以為……”他很鬱悶:“我今天也要一天陪在這裏吧?”

“難道不是嗎?”她眨巴著眼睛。

“……”他真想一巴掌抽過去,“那是你前男友,又不是我前男友!”

“你一個人回學校也沒事啊?”她表示很困惑。

沒事,也好過看你在這裏陪著他啊。

他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來,畢竟陸昭家裏人已經如此冷漠,他也不想這麽不近人情地小心眼,他揉了揉眼睛,“你能有點良心嗎?我昨晚一夜都沒睡好,一直在兩頭跑,現在就不能回去補覺?”

蘇小洛看著他的黑眼圈,想了想,也是,於是點點頭,“好吧,那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豬頭,她跑去陸昭的病房,看到陸昭已經醒過來了,但是——

顧佳佳和顧老太太也跑過來了。

這可真尷尬,她站在病房門口,看到顧佳佳正坐在病床旁邊拉著陸昭的手,不知情的人看起來就好像他們是一對很正常的情侶,陸昭仰麵躺在病**,雖然睜著眼睛,卻沒有什麽神采,顧佳佳在說話,他似乎也聽不到,隻是盯著天花板,發呆。

她頓時有些猶豫了,上次跟顧佳佳還有顧老太太的會麵可並不怎麽愉快,昨晚說要給顧佳佳回電話,這回事又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被她忘記了,現在她還真沒法很自然地跟她們打個招呼。

可是不待她想很久,顧老太太一轉頭,卻看到了她,還聒噪地叫起來,“喲,這不是那蘇小洛麽,你在這幹嘛?”

語氣也不怎麽友好。

顧佳佳和陸昭都轉過臉來看她,她走進病房,很局促地笑,“我把陸昭的東西送過來……”

她一邊把手機和錢包放在桌上,一邊擔憂地看了一眼陸昭,看到顧佳佳又把陸昭的手抓的更緊了。

陸昭皺了皺眉,問蘇小洛:“朱軒呢?”

“他回學校休息去了。”

“哦……你怎麽沒一起回去?”

她愣了一下,本來是打算留下來照顧他的,但是看他的樣子,明顯是不需要了,她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嗯,我就走。”

她的目光遊離很快,掠過他被顧佳佳抓住的手,他似乎是意識到什麽,轉動了一下手腕,可是顧佳佳抓的很牢,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他的眉心緊鎖著,看見顧佳佳已經很明顯隆起的小腹,頹然放棄掙紮,他的視線卻跟著蘇小洛,看見她背轉過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那一刻,他的心被揪起來,顧佳佳挪了一下,完完全全地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顧佳佳,眼簾低垂下去。

他聽見蘇小洛終於走出去的腳步聲,那聲響好像從他心尖離開,再也抓不住。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記得父親的話,要好好哄著顧佳佳,不管怎麽樣,先讓她安心把那孩子生下來。

哄著她很難做到,但是不惹她這一點,他還是有在努力的。

所以——

不論多少次,不論他多麽想要擺脫這一切,他也隻能看著蘇小洛離開……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在變成一個黑洞,而他卻無力拯救,蘇小洛是對的,別人更救不了他,他對這世界迷茫而困惑,一直以來自己都很乖很聽話,卻落得這般下場。他已經不明白什麽是錯的什麽是對的,也沒有什麽可以努力的方向,這些天來用酒精麻痹自己其實並不好受,現在還把身體弄成一團糟,可是就算這樣……

那個所謂的“父親”,依然沒有來。

他閉上眼睛,單人病房裏麵,他身邊隻有顧佳佳和顧老太太,她們還在說些什麽,他聽不清楚,腦海中隱約浮現的,是蘇小洛離開的背影,他終於處在這樣一個位置,再也不能想象自己還能有什麽樣的未來,被留下,一動也不能動,他終於隻能想到自己。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正在吞噬他的靈魂,而他連逃避的力氣都沒有。

朱軒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鍾,他拿著手機看了個時間,翻個身,開始賴床,茫然地盯著天花板,最先想起的,是蘇小洛。

最近這些天,有那麽些時候他恍惚地覺得自己距離蘇小洛近了,但是經過昨晚,他又覺得遠了——他不得不承認,其實他一直不是很了解蘇小洛所處的那個世界,不能理解那個畸形的家庭帶給她的影響,不能理解她那種偏執。

這些對他來說都太複雜了。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單細胞生物,也懶得去思考,更捉摸不透蘇小洛那小腦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看起來很單純的模樣,居然有那麽多奇怪的想法,他越來越不懂蘇小洛了。

他發了一會兒呆,終於因為肚子餓了而不得不起床,打開宿舍的門,太靈異了,他正想著蘇小洛不知道吃飯了沒有,就看到她在門外。

他看著她想,這家夥為什麽老是這個姿勢——

蘇小洛此刻,正蹲在地上。

假期宿舍樓基本沒有什麽人在,她就蹲在對麵那個宿舍的門口,眼巴巴地盯著他,模樣仿佛一條流浪狗。他被嚇一跳,而她一言不發,片刻後,他開口:“這是男生宿舍,你怎麽進來的?”

“你們那個宿管大叔在睡覺,暑假這時候,宿管根本就不操心的。”她站起身來,從包裏拿出一個餐盒遞給他,“我給你帶了飯。”

他怔了怔,接過去,打開宿舍的門,“進來吧。”

朱軒吃飯的空兒,蘇小洛打量了一下宿舍,有些感慨:“你們宿舍也冷冷清清的,有時候我在想,遲早咱們都要畢業,都要永遠離開這地方,現在睡的床,現在住的房間,現在走的路,早晚這一切都變成別人的,景色還是這些景色,人卻是一茬一茬地換,想起來有些難過。”

他在專心地扒拉米飯,含混不清地說:“活這麽較真,你肯定一直很難過。”

“什麽?”她沒有聽清楚。

“沒什麽。”他興味索然地低頭,又想起什麽來,問:“現在都到這一步了,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你和陸昭之間到底怎麽回事嗎?”

“分手了,”她很幹脆地說,接著又補充:“不過現在是朋友,陸昭家裏發生一些很麻煩的事情,我想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可以盡量幫幫他。”

“你倒是幹脆,那陸昭呢?”他問:“陸昭清楚你的想法嗎?昨晚他進手術室之前還在問你,胃出血也不是不疼的,硬是撐著把你先安頓下來,還那麽逞強地不表現出來,我覺得他對你好像還挺不錯的。”

“陸昭對每個人都很好的,”她歎了口氣:“當初,我也許就是看中這一點,所以我希望陸昭可以永遠保持那個樣子,不要變最好了。”

蘇小洛給他帶的是宮保雞丁蓋澆,這不知道是哪家做的,感覺舍不得放調料似的,他覺得味同嚼蠟,但是因為餓,還是堅持著吃完了。蘇小洛找了個幹淨的下鋪坐下來,百無聊賴地發著呆,他掃一眼她,摸不透她在想什麽,在他眼裏,蘇小洛是個極其複雜的矛盾綜合體,有時候看起來很簡單,有時候有好像很有想法的樣子——無論是感情方麵的,還是夢想啊什麽的,說起來頭頭是道的。

他不同,他什麽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夠不動用腦子的情況下他都絕對不會浪費腦細胞,所以,就連感情這回事他也是這麽想,要是太複雜太麻煩還要用腦子,那算了,就不要了。

關於這件事,他覺得自己還是挺想得開的。

對嘛,感情這事,本來不就該是讓生活變得更好的嗎,如果徒增煩惱,那算什麽,還不如放棄算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可以不介意蘇小洛對陸昭多麽好,也不介意蘇小洛這麽拖著,他想得很理智很明白,他也不是非蘇小洛不可的,所以遲早——

他也會向蘇小洛證明這一點。

這是因為不用上班突然多了大把時間的,無聊的一天。夏末的夕陽溫度適中,天邊有火燒雲,灼燒一樣明豔的色彩,暈染了大半邊天。空****的L大籃球場上,朱軒把籃球投進了籃框,蘇小洛在球場旁邊的看台坐著,視線從天邊收回來,幹巴巴地拍手掌,樂嗬嗬地衝朱軒傻笑,他淡漠地“嗬嗬”兩聲,就繼續自己練習投籃了。

蘇小洛很專注地看起他來。

愛好是個好東西,和夢想一樣,讓人變得專注,專注的豬頭也是很有魅力的,他眼裏隻剩下籃球,而她眼裏隻剩下他,她要的並不多,隻要還可以這樣彼此陪伴就很好。

如果親情,愛情都不能純粹而永恒,那麽,希望友情不會叫人失望。

所以,那張紙是一定不能捅破的。

在這兩個人的籃球場,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地放棄思考,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地思考,每個人最終都隻能想到自己,總以為如果自己對對方,對這世界有所退讓就能換一份卑微的成全,而這世界的規則不在任何人的計算之內,命運也不會因為你有所包容就改變軌跡——

當很久以後一切都變成了不可逆轉。

當很久以後這些無憂無慮的光陰終於變成逝者不可追。

朱軒才想起一件事來:他應該在蘇小洛還記得為他鼓掌的時候,回報她一個笑容的。

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總之,比陸昭預想的要長很多,也許因為顧佳佳和顧老太太都在而讓時間變得更加漫長難耐,這中間陸遠成抽空來過一趟,因為要去趕著參加一個L市什麽知名企業家舉辦的晚宴而顯得很倉促。

這個忙碌的爸爸坐在病床邊的時間沒有超過十分鍾,中間有一次,他伸出手試圖去摸摸陸昭的頭,可是陸昭很別扭地扭過了臉去,他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半空中,還沒找到化解這難堪的辦法,他的手機就響起來了,是秘書在催促。

陸昭聽著陸遠成接電話,然後離開。

對於這一切,陸昭已經因為習慣而顯得很麻木,他並不傷心,他隻是難過,為什麽這一次陸遠成還對著顧佳佳和顧老太太說了這麽一句:

“小昭不懂事,我也忙,這兩天就辛苦你們多照顧一點。”

他還聽到顧老太太忙不迭地應。

“應該的,應該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不懂事。”

這是多麽滑稽而詭異的一幅情景啊。

一個想要攀上豪門想瘋了的老太太。

一個外表光鮮內裏不堪的男人。

一個利欲熏心不自愛的女人。

還有一個四麵楚歌,無力抵抗這世界的……

他。

他翻身就坐起來了,手腕還掛著的點滴被他一把給扯下來,那些疼痛已經不足以對抗他內心的憤怒,他死死盯著陸遠成,卻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來反抗。

手腕的針口流出血來,染紅了白色的床單,顧佳佳驚慌失措地拿了紙巾跑過來擦,老太太趕緊按了床頭的鈴叫護士,隻有陸遠成,很沉穩地,看著他。

他看到陸遠成的眼睛深不見底,好像是黑洞一樣,任憑他什麽情緒拋出去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接著,陸遠成就走了。

他想起原來他曾經也與自己的父親對抗過很多次,從小學要報名的課外補習,到高中分科的選擇方向,大學應當報名的專業……

從激烈的爭吵,到不冷不熱的嘲諷,到終於連話也說不出來……

他從來也沒有贏過。

他木然地坐在那裏,護士匆匆趕來為他處理傷口,他發覺連同自己的靈魂一起,所以的知覺都在消退,他連身體的疼痛也完全感覺不到了,他很恐慌,護士在說話,顧佳佳在說話,顧老太太也在說話,可他聽不到,他看到她們的嘴巴在動可他聽不到,他咬著嘴唇低下頭去,蜷縮起身體來抱緊自己。

他很脆弱。

這種脆弱讓他快要窒息了。

他在這個時刻突然非常想念蘇小洛,與他不同,蘇小洛一直都很堅強,不論這世界給她怎樣的冷臉,不論遭受到怎樣的對待,她始終都在不卑不亢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努力前進。她的目標很明確,生活有重心,她從不在意別人怎麽想怎麽看怎麽說,她對自己的未來甚至都沒有疑慮,那麽堅定。

沒有什麽可以動搖她。

他很想念她,想見見她,想聽她的聲音,不知道這樣能不能夠讓他變得強大一些,蘇小洛是個從來不會依靠別人的人,哪怕作為女朋友也一樣,然而他發現他其實早就已經開始依賴她。

他的視線很朦朧,但依然在本能地刻意隱忍,床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看過去,屏幕上麵顯示的是蘇小洛的名字,他先是愣了一下。

然後他幾乎是撲著過去要拿手機了,隻是在這之前,站在床頭的顧佳佳就一把拿起了手機。

“蘇小洛,她怎麽還有臉給你打電話?”

顧佳佳無視他伸過來的手,按下了掛斷。

“怎麽?你該不是要接吧?”她皺著眉,“就算是你爸安排的戲,麻煩你演的也到位一些,別總和前女友糾纏不清的。”

她看起來很哀怨的模樣,顧老太太瞪了陸昭一眼,見護士出去了,一腔抱怨地附和起來:“小昭你也是不懂事,讓陸總和我這老太婆都不省心,佳佳這肚子裏麵怎麽說也是陸家的寶貝,跟你一家子,你還總是惹她生氣……”

陸昭坐在**,麵無表情,眼神古怪地看了一眼顧佳佳的肚子,突然輕輕地冷笑了一下。

“陸家的寶貝?是麽,那你可要看好了,這是陸遠成的寶貝,不是我的,現在我在這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就是你肚子裏麵的這個寶貝,你要是還想讓寶貝平安出生,那你可要離我遠一些,不然我沒辦法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顧佳佳和顧老太太聞言,臉色都滯了滯。

“你這什麽意思?!”老太太先嚷嚷起來。

顧佳佳麵色蒼白地捂著自己的小腹,頓時說不出話來。

病房裏麵的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陸昭下了床,從顧佳佳手裏很強硬地拿過自己的手機,隻是輕輕瞟了一眼老太太,走了出去。

“什麽意思你們自己理解。”

他的聲音很輕很薄地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