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免夜長夢多,梅厄決定當晚就離開基布茲。

梅厄和駝隊去埃及,而阿丹那兩個手下和薑離、梁以澤去汗尤尼斯。

聽到是去汗尤尼斯的時候,梁以澤和薑離皆是一愣。

梁以澤隱隱有預感,銀行搶劫案和耶路撒冷發生的那場暴動之間一定有著某種必然的聯係。

駝隊出發前,伊薩來找梁以澤和薑離,麵露愧色,“對不起,薑小姐、梁先生,我、我不知道……”

薑離淡笑,“我相信你。”

伊薩欣喜,“真的?”

薑離點點頭。

一個人有沒有撒謊,眼睛可以告訴你真相。

伊薩的眼睛像加利利湖畔的天空,藍得耀眼、藍得幾淨明亮。

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跟在梅厄身邊,但是,“伊薩,我可以選擇相信你,但是你不可以輕易相信我,知道嗎?”

伊薩不懂。

薑離本想多說幾句,可又覺得也許伊薩的世界和他們不同。至少,像梅厄這樣的女人都從未曾將她所做的事告訴過伊薩。

在伊薩的眼中,他們隻不過是一隻行走於沙漠之中的駝隊。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踩著“香料之路”,一路高歌,將東邊也門的香料等運送到加沙。

出發去汗尤尼斯的路上,正如梁以澤所說,他們有大把的空閑時間。既不用擔心有人追殺他們,也不需要考慮怎麽找到阿丹。

除了吃喝拉撒,阿丹的兩個手下白舍爾和法迪幾乎不和他們倆講話。

車裏很安靜。

梁以澤一直閉著眼睛,也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著。

薑離皺眉看著窗外。

越野車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一路荒漠相隨,人煙稀少,偶爾有一輛車在遠處的公路上爬動。

從軍車、火炮和部隊營房駐紮的營地的公路邊上路過時,薑離的眉頭皺得更深。

而坐在前排的白舍爾冷哼一聲,陰笑著對法迪說:“看來我們要大幹一場了!”

他用的是希伯來語,是猶太人的民族語言。

沒想到白舍爾和法迪也是猶太人。

薑離仍然看著窗外,沒有回頭,說:“發動戰爭,對於以色列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但是卻可以讓加沙好不易獲得的短暫安寧毀於一旦,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加沙主動招惹以色列無異於以卵擊石。

白舍爾看了眼後視鏡中的薑離,臉上滿是不屑與譏諷,“你居然懂希伯來語。”

薑離深吸了口窗外新鮮的空氣,說:“一點點。”

白舍爾收回目光,冷笑:“以色列上一次發動軍事行動,平均每小時殺害17名巴勒斯坦人,每小時造成1名兒童喪生。你說說這些死去的人,我們該找誰算賬?還是你以為隻要加沙不絕地反擊,以色列就不會對加沙再發動軍事行動?”

不會。

以色列對加沙的封鎖一日不解除,加沙和以色列之間的矛盾就不會消除。

這件事原本沒有這麽複雜。

當初,以色列迫於外界的輿論和國際壓力,最終放棄對加沙地區的控製,宣布單邊撤出加沙。加沙地區也因此獲得短暫的和平和安寧,以色列人也不再排斥加沙反而同意和這個地區共同貿易幫助其經濟發展。

然而,伊斯蘭極端組織哈馬斯趕走了巴勒斯坦政府軍隊,控製了整個加沙。自此,加沙地區變成了恐怖主義傷害以色列的基地。以色列政府不得不重新考慮對待加沙的政策,考慮的結果就是對加沙采取封鎖的策略,盡可能的斷絕哈馬斯的武器來源。

這場封鎖風波延續至今,以色列政府通過海陸空三位一體的封鎖將加沙變成了如今的人間地獄。

最初,地下通道還沒有挖通的時候,加沙地區物資極度匱乏,導致當地85%的民眾不得不靠聯合國的人道主義救助存活。靠海生活的漁民甚至被限製僅在離岸4.5公裏的海域內捕魚,以色列政府的封鎖政策對加沙當地民眾的傷害不是記者三言兩語的報道便可以說清楚的。

加沙地區的巴勒斯坦人恨哈馬斯,更恨以色列。但是哈馬斯懂得籠絡人心,在加沙地區的民眾最絕望的時候,他們伸出援手,為當地的民眾運來食物。

因此,絕望的人們又開始感激哈馬斯。畢竟,讓他們還能活下去的人是哈馬斯。

可是他們不知道,當以色列的炮火來襲時,哈馬斯便會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推出去。

隻要加沙一天被哈馬斯控製,封鎖便一日不會解除。一旦封鎖解除,一直以來以反抗巴以控製為宗旨的哈馬斯勢必會加強軍事建設,這樣一來,以色列無異於在自找麻煩。

為了國防安全,犧牲加沙,對於以色列政府來說,沒什麽不對。

薑離抿緊了唇,沉默不語。

白舍爾嘲諷般地嗤笑一聲,說:“你們這些戰地記者和那些人道主義國家一樣,每天都在宣揚和敦促以色列解除對我們的封鎖,不過也就是說說罷了,我們並沒有放在心上。生活在加沙,我們早就認清了,想活著,隻能靠自己。”

白舍爾的眼裏閃過一絲濃烈的恨意。

而閉著眼睛的梁以澤輕輕蹙了蹙眉。

薑離沒有再說話,她看著窗外極速退去的荒涼、炎熱的土地。偶爾,還可以看到曾經的製高點遺留下來的彈痕累累的地堡和掩體、戰壕。

快要到達以色列南部檢查站的時候,白舍爾在一處加油站停下車,讓法迪先去換衣服,然後給梁以澤和薑離扔過來兩塊麵包。

梁以澤睜開眼睛,看著手裏的麵包皺眉。

白舍爾看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下車,靠在車前抽煙。

梁以澤將麵包翻過來翻過去,眸色深深,俊朗的臉上滿是嫌棄。

薑離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好笑,“吃不下?”

梁以澤抿著唇,沒說話。

薑離咬了口麵包,說:“在加沙,這樣一塊麵包可以救活一個人。”

梁以澤扭頭看向她。

薑離也回頭看他,“剛剛白舍爾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加沙和以色列很快又要發生戰事了,又會有很多人流離失所。以色列這次派兵進入邊境,是衝著地下通道來的。一旦地下通道被搗毀,加沙又會陷入物資匱乏的困境,到時候物價飛漲,加沙人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處於營養不良的死亡線上。”

梁以澤拆開塑料包裝袋,咬了口麵包,又幹又澀。

薑離彎起嘴角,說:“其實白舍爾說地也沒錯,我們這些記者,能給予他們的就隻有同情,什麽也做不了。讓這個世界看到真相又怎麽樣,大家也不過是歎息一聲,指責一番。涉及國家層麵的問題,我們管不了。何況,加沙問題的根源是巴以矛盾,巴基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已經存在了百來年,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再加上,哈馬斯橫插一腳,加沙人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國與國之間的矛盾,受苦受難的永遠都是普通老百姓。如果加沙地帶的哈馬斯稍微安份一點,也許日子還會好過一點。”

梁以澤幹巴巴的嚼著麵包,想了一會兒,又問她:“以色列封鎖加沙,針對地就是加沙地帶的哈馬斯。沒有經濟補給,他們怎麽生存?通過地下通道輸出的物資怎麽可能養活得了160多萬哈馬斯人?”

薑離說:“有人會補給給它,這麽多年以來,哈馬斯的經濟補給來自很多地方,什麽伊朗、塔拉爾、敘利亞,都會給它錢。比如它每個月大概要用40萬-80萬美金的公務員的經費就是這些國家補給的。當然了,有錢就可以買軍用設備。以前它用的火箭,射程很近。你看現在,越來越遠了。換句話說,它受到外麵的補給也越來越多。我記得2014年的時候,它將一枚火箭發射到了以色列的民房附近,造成了幾個人的死亡。你也知道,以色列不像我們國家那樣人口眾多。它那一兩百萬人,死幾個人都是一個很龐大的數據。以色列政府察覺到危機,那段時間故意關閉封鎖隔離牆上的口岸限製生活必須品進入加沙。”

“哈馬斯和以色列之間到底有什麽仇恨?”

薑離抿了抿唇,“這個很難說,很多原因導致的。不過,自從加沙地帶的人民生活水平一日不如一日後,聯合國出麵建議通過談判的方式和平解決雙方的問題。但是,以色列和哈馬斯都沒有談判的意願。以色列本來就一直在占便宜,沒必要談判,維持現狀就好了。哈馬斯雖然沒有以色列的實力,可這個組織成立的最終目標就是消滅以色列,更不可能和談。”

她看向梁以澤。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得他的臉溫潤如玉,整個人顯得清雋深沉。

她提醒他,“加沙地區環境很糟糕,被戰火摧毀的建築也沒法重建,所以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可能會給你留下破敗不堪的印象。而且,我們去的地方是汗尤尼斯,是個難民區。可能吃不好,也沒辦法洗澡,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梁以澤也看向她,眼睛很黑,唇邊掛著淡淡的笑,“你看著舒服就行。”

薑離記起昨天晚上他說的話,啞然失笑。舒不舒服不知道,但是估計會有一陣子不習慣。

想到接下來的路,她又說:“這次去見阿丹,很有可能有去無回。在到達汗尤尼斯之前的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想通了,決定放棄了,就告訴我。他們的目標是我,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安全離開的。”

梁以澤笑了,身體靠在後背裏,姿態閑適,“上了賊車,就沒打算下去。倒是你,不怕嗎?要不是因為你,人哈德也不會入獄。況且我聽說,哈德在加沙的人氣值很高,你這身份……”他斜睨著她,“有點尷尬。”

薑離側過身,好笑地看著他,“這麽說的話,你不是更尷尬?與一個全民公敵為伍。”

梁以澤並不覺得,“我可以選擇隨時脫伍。”

薑離無聲片刻,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倒覺得你不會。”

梁以澤輕哼一聲,看向窗外。廣袤的戈壁灘上零星可以看到綻放的野花。再遠一些,便可以看到規劃整齊的農田和平房。

以色列雖然戈壁灘占了國土的三分之二,水資源極度匱乏,但它卻是個可以讓沙漠開出花的國家。

這也得利於以色列先進的農業技術。

他看了會兒,覺得無趣,扭頭問薑離,“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給我講你的過去?”

截止目前為止,綜合最近發生的所有事,他覺得,他還是對她這個人比較感興趣。

薑離也看向他,“你很急嗎?”

梁以澤高深莫測地“嗯”了聲。

“哦,其實我的過去也沒什麽可拿出來說的。”她扭頭,問,“你想聽什麽?”

梁以澤閉上眼睛,慢條斯理地說出兩個字,“全部。”

薑離頓了頓,看著他的側臉微笑,“梁醫生,你這樣真的會讓我誤會你喜歡我。”

梁以澤睜開眼睛,扭頭上下打量著她,語氣輕佻,“你哪點值得我喜歡?”

也對。

男人都喜歡喜歡穿衣顯廋,脫衣有肉型美女。她記得尤瑟夫在遇到她之前,也喜歡腰細、胸大、屁股圓的女人,他說女人就應該長成那樣,不然都枉為女人。

後來他說喜歡她,她一直覺得要麽他是騙她的,要麽就是審美出現了問題。畢竟她渾身上下也沒二兩肉,不過仇家倒是一大堆。

梁以澤確實沒道理會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更何況,他醫院裏還有那麽多女人對他趨之若鶩。

想到這裏,她忽然來了興趣,“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梁醫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

“你有沒有過女朋友?”

梁以澤愣了一下,然後神色冷淡,“沒有。”

不應該啊。

之前在醫院的時候,她還聽到那兩個阿拉伯女人興奮地意**他,以為他的私生活很豐富來著。

她打量著他,還是覺得不太可能。

“一直都沒有?”

梁以澤瞥了她一眼,“你覺得我應該有?”

薑離點頭。先不論他的性格如何,就衝著他的相貌和學識,很多女人擠破腦袋都想成為他的女朋友吧。

梁以澤閉上眼睛,“那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沒有過女朋友。”

薑離微微張了張嘴巴,沒再問了。直覺告訴她,再問下去,她可能要知道不得了的秘密了。

畢竟一個正常的男人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喜歡的人,這是很不正常的。

法迪再回來,已經換上了標有記者標識的黑色衣服,然後換白舍爾去換。

回到車裏,法迪翻出一個牌子放在擋風玻璃前。

薑離看到了,那個牌子上寫著大大的“PRESS”。看來,他們是通過偽裝成記者的方式進出加沙的。

其實這種事在加沙很普遍。以前,她在加沙做采訪的時候,乘坐的出租車,幾乎每輛車上都備著這樣的牌子。

加沙人說,為了活命,他們不得不這樣做。

而在晚上開車的加沙人,同時也會開著車內頂燈。

那時,她覺得很不解。這樣的方式會有用?難道以軍的戰機還能看到車裏的人?

司機師傅很確信地對她說,戰機上有望遠鏡,他們可以看到車裏的一切,如果他們看到車裏坐的人是記者,又是中國人,就不會炸。即使飛機看不到,起碼以色列在加沙的間諜可以看到。間諜會通知戰機上的以軍,他們不是要清除的目標。

為了躲避以色列戰機的炮轟,加沙人什麽辦法都能想地出來。她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又覺得可悲。

沒一會兒,白舍爾也穿著黑色的記者服回來了。

上車後,他看著薑離和梁以澤,說:“一會兒過檢查站的時候,你們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招。鬧出事,你們隻會死得更快。”

薑離一點都不懷疑他說的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站出來和以色列叫板的加沙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他們不怕被抓,也沒打算活著。但是在死之前,也會拉著他們倆一起陪葬。

她說:“你放心,在沒見到阿丹前,我不會給你們惹麻煩。”

她的目的是要見到阿丹,沒理由現在就給他們找不痛快。

白舍爾又看了他們倆一眼,才回頭發動車。

再次啟程,氣氛忽然就變了。

薑離看得出,白舍爾和法迪似乎有些緊張。按理來說,他們經常出入於加沙,騙過檢查站的警察應該不是什麽難事,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緊張。

懷著疑惑的心情一路向南方向行駛,臨近午時,氣溫驟升。車裏沒有空調,隻能靠車外吹進來的風降溫。她和梁以澤還好,衣服不是很厚,可白舍爾和法迪就不那麽好受了。

身上加了記者穿地外套,薑離看著都熱,可兩人愣是一聲都沒吭。

氣溫升高後,薑離感覺手背上的傷口也隱隱在疼。

昨晚本來就沒來得及清理傷口,後來又被梅厄碾軋,也沒機會包紮,現在怕是不止感染那麽簡單了。

薑離皺了皺眉,慢慢解開包紮傷口的頭巾。

梁以澤似乎也想到了什麽,看過來。

傷口四周一片紅腫,鮮血幹涸和頭巾粘在一起,不好撕,稍微扯一下,手背鑽心地疼。

梁以澤皺起眉,“怎麽回事?”

薑離沒有逞能,“好像更嚴重了。”

能不嚴重嗎?

昨晚她已經疼得沒有知覺了,以為這隻手就那麽廢了。

梁以澤拉過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掀起頭巾,這才發現她的手腫得厲害,發炎了。

他抬頭瞪著她,“為什麽不早說!”

薑離臉色發白,“我自己都忘記這茬了。”

哈德越獄這件事令她腦袋一片空白,哪裏還記得手受傷這事。

梁以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去包裏掏酒精和紗布。

剛提起包,法迪迅速掏出槍,對準他的腦袋,扳動槍栓,低吼,“你想幹什麽!不要亂動,把東西放下!”

梁以澤回頭,將東西放下,兩手攤開,神色卻有些陰沉,“拿東西而已,別那麽緊張。”

法迪很快將包拿過去,在裏麵一通翻找,卻沒有翻出什麽危險物品,然後硬聲問他:“你要找什麽?”

梁以澤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酒精、紗布。”

薑離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冷聲說:“我的手受傷了,需要重新包紮。就算是要我死,也還沒到時候吧。”

法迪看向白舍爾。

過了幾秒,白舍爾對他說:“給他們。”

梁以澤接過東西,低下頭,對她說:“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沒……”薑離剛說了一個字,頓時倒抽了口涼氣,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下。一瞬間,她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

梁以澤頭也沒抬,“還敢說沒事!”

薑離咬著嘴唇,最疼的時候,她都想敲暈自己。可是仍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梁以澤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眉心不易察覺地皺了一皺。

將頭巾和傷口分離開來,花費了很長時間。

薑離疼得差點暈過去,偏偏越疼,她的腦子越清醒。腦海裏一直循環播放著昨晚梁以澤擁抱她的畫麵,她抬眸,看向他。

而他低垂著眼瞼,神情專注,清冷的眸子盯著她的手背。

她忽然淺淺地笑了下,說:“梁醫生,我以前跟你說過。如果將來有一天,我還在,你願意聽,我就告訴你我在做的事。現在我想告訴你了。”

梁以澤沒抬頭,“嗯”了聲。

薑離呼吸都有些粗重,額頭上的冷汗順著鬢角滴在她的衣服上。

她說:“以前我聽人說過,一個人可以沒有人生目標,但不能沒有信仰。你問我成為戰地記者,遭遇了那麽多,為什麽還是沒有放棄。因為那是我的信仰啊,我怎麽能放棄我的信仰呢?”

“我父親是一名緝毒警察,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不幸身亡。他有妻女,可到最後一刻,他都沒有放棄自己的信仰。而我什麽都沒有,孑然一身,我沒有理由選擇放棄。”

頭巾撕下,薑離的整個手背都潰爛了。僅僅一晚上的時間,舊傷複發,再添新傷,傷口猙獰地向外翻著。

白舍爾從後視鏡中看到她的傷口,極快地皺了下眉。

梁以澤的呼吸有些沉重。

薑離彎了彎嘴角,“梅厄傷了我的手,我也開車撞了她,不吃虧。”

梁以澤眸光暗沉地盯著她。

他記起,她以前說過,有人打她一巴掌,她一定要還十巴掌回去。

他說:“做得好。”

白舍爾臉色有些難看。

重新清理了傷口,換上幹淨的紗布,薑離整個人都要虛脫了。身上的衣服都汗濕了,目光呆滯地盯著車頂。

梁以澤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薑離也沒反抗,乖得像隻小貓,她眨了眨眼睛,問:“我這隻手以後還能用嗎?”

梁以澤說:“你以後不這麽逞能,也許還能用。”

薑離放心了,閉上眼睛,“我睡會兒。”

睡著前,又迷迷糊糊地想起梁以澤問她過去的事兒,她還沒來得及和他說。

她小聲說:“我過去的事,慢慢說給你聽,你別著急。”

恍惚間聽到梁以澤“嗯”了聲。

薑離繃著的那根弦一鬆,整個人陷入冗長的夢境中。夢境裏,天是藍的,大朵大朵的白雲像棉花糖一樣。她坐在房頂,伸手去抓陽光。陽光破碎成束,穿過她的指縫。

在香港的時候,很多時候,她都一個人坐在房頂。抬頭的時候,會發現天空離她很近、很近。陽光很耀眼,也很溫暖,灑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現在,她覺得,以色列的陽光也很溫暖。

下一次,她一定要告訴尤瑟夫,他可以放心的去結婚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身晃了下,然後緩緩停了下來。耳邊傳來男人硬朗的聲音,隨後白舍爾好像在說話。

薑離慢慢睜開眼睛,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清冽的氣息,她意識到什麽,猛地坐直身體。

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

梁以澤看了她一眼,動了動發麻的胳膊,說:“到檢查站了。”

薑離看了眼外麵,白舍爾和法迪正和兩個警察在說話。過了會兒,白舍爾和法迪朝他們走來,那兩個警察也過來了。

薑離不動聲色地用右手衣袖遮住左手背。

警察例行檢查,問他們倆去加沙做什麽。

薑離溫和地說:“我是記者,去加沙采訪。”

“證件。”

薑離看向梁以澤,低聲說:“在我包裏,有個小口袋。”

梁以澤提起她的包,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了她的記者證。遞給她之前,他自己先看了眼。

薑離有些想笑,他這是沒見過記者證還是怎麽著?

警察檢查完,又看向梁以澤,“你呢?”

薑離替他說:“是醫生,和我一起的。”

她說完,戳了下梁以澤的胳膊,問:“你們醫生應該有工作證吧?你帶了嗎?”

其實她也有些好奇他的工作證會是什麽樣的。

梁以澤看了她一眼,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本遞給她,唇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薑離接過來。工作證正麵,“Ego精神病院”幾個字用燙金阿拉伯語和英語雙語刻印。她偏偏不如他意,沒有翻開,直接遞給了警察。

梁以澤的臉色登時就難看了。

負責檢查的警察打開看了眼,立刻皺起了眉,然後將工作證遞回,回頭朝檢查站裏的人揮了揮手,示意放行。

白舍爾和法迪向那兩個警察道了謝,然後上車,離開。

路過檢查站的那一刻,薑離忽然瞥到貼在站外的哈德的照片。

薑離瞬間回味過來,難怪白舍爾和法迪之前那麽緊張。

被警方列為一級罪犯的哈德越獄,檢查站勢必會加強管理,嚴格把關,防止哈德回到加沙。

不過他們很幸運。

離開檢查站,薑離還是沒忍住,翻開了梁以澤的工作證。

入眼的便是他的證件照,照片中的男人眉目清冷,棱角分明的臉上疏淡之意很明顯,一雙如墨般的眼睛略顯青澀。

薑離彎起嘴角,問:“這是你什麽時候拍的照片?”

梁以澤瞥了眼照片,說:“不記得了,很早了。”

薑離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以前就這麽難相處嗎?”

梁以澤抿著唇,隔了幾秒後,問:“我很難相處嗎?我一直覺得我很健談有趣,怎麽會難相處?”

這話就不好說了,薑離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對自己的認知和現實偏差有點大啊……

薑離幹脆轉移話題,問:“你怎麽會想到去學心理學和精神學呢?”

梁以澤頓了頓,說:“我父母都是心理醫生。”

薑離有些訝異,沒想到他這麽傲慢、自大的一個人會因為父母的職業而選擇學心理學。

“那為什麽沒有回國,而是來了耶路撒冷呢?”

梁以澤抬起頭,目光忽然變得悠長。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映照著他的側臉,明晃晃一片,以至於薑離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隔了一會兒,他伸手從薑離手裏拿過工作證收起來。

“原因有很多,不過我不打算告訴你。”

薑離點點頭,沒再問了。誰還沒有一點秘密,說不說是個人意願,不強求。何況,她自己不也一身秘密,從未和他坦白過嗎?

扯平了。

不過,他不說,她還可以問賀維安不是?

下午,他們進入汗尤尼斯。夕陽下,一個破敗不堪、滿目瘡痍的城鎮出現在他們眼前。滿地布滿沙層,老舊的住房顫顫巍巍地立在街上。夕陽從遠處延伸而來,將擁擠的街道染上一層舊城韻味。縱橫交錯的電線,雜亂無章的商鋪牌匾將這個髒亂的城鎮拉回到50年前。

白舍爾開著車將他們送到一家旅館前,說是旅館,其實就是兩間簡陋的的鐵皮平房。因為房子沒有被炮火轟炸,來汗尤尼斯的記者一般都會住在這裏。

薑離和梁以澤下車後,街上的行人駐足紛紛看過來。對著他們兩個指指點點,片刻後,恍然大悟,然後四散著去做其他的事。

估計以為他們是來采訪的記者。

白舍爾和法迪領著他們倆進入平房,房間的主人正在搬石頭堵上被炮火炸開的缺口。看到有人進來,他停下手中的活兒走過來。

見是白舍爾和法迪他興奮地叫起來,說的也是希伯來語。他說的很快,又有濃重的口音,薑離沒聽懂他說了什麽。

隻是從他的目光可以判斷出,他認識白舍爾和法迪。三人聊過之後,白舍爾和法迪朝他們倆走來。

白舍爾看著薑離說:“你們暫時住在這裏,至於什麽時候見老板,我們會聯係你的。”

兩人說完就離開了。

他們根本不用擔心薑離和梁以澤會跑,這裏是汗尤尼斯,一旦這裏的人知道她就是薑離,後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

這確實是薑離的軟肋,不管站在她的角度,她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在加沙人眼中,她就是他們民族的頭號敵人。

既來之則安之,他讓她等,她等便是。

趁著這個時間,她也可以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路。

旅館老板帶他們去另一間房。

除了一張木板床,房間裏什麽都沒有。哦,也不對,灰塵倒是很多。

薑離想到梁以澤可能要洗澡,問老板:“可以洗澡嗎?”

老板奇怪地看著她,說:“水是用來喝的。”

那就是不行了。

薑離為難地看向梁以澤,他想了想,說:“沒關係。”

來之前就做好了準備,加沙地區本來就水資源匱乏,吃飯用水都不夠,何況是洗澡呢?

有水可以洗臉就不錯了。

所幸洗臉的水還是有的,老板簡單說了兩句就走了,他還有活沒有做完。

老板離開後,薑離看著那一張木板床,忽然覺得事兒不太對。他們是兩個人,一張床怎麽睡?

就算一個人睡地上,也得有鋪蓋吧。

薑離有些尷尬,“我去打水,順便問問老板有沒有多餘的被褥。”

梁以澤脫了外套扔給她,說:“我去吧,你手上有傷。”

薑離抱著她的衣服,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然後轉身走到床前坐下,發了會兒呆,又低頭看他的外套。

梁以澤端著一小盆水進來的時候,薑離還在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從行李包裏掏出備用的毛巾扔進水裏,浸濕,又擰幹,遞到她麵前,“擦把臉,一會兒有話問你。”

薑離抬起頭看他,然後把他的外套放在另一邊,沒有接毛巾,“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這些事,我可以自己來……”

“你怎麽來?覺得自己的手礙事了,不想要了是嗎?”

“也不是。”

他不耐煩了,直接拉起她的手,把毛巾塞進她的手裏,催促她,“快點。”

薑離擦著臉,問他:“有多餘的被褥嗎?老板怎麽說?”

“沒有了。”他抬頭看向她這邊,“晚上湊合一下吧,出門在外,沒有那麽多講究。”

薑離將毛巾按在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看著他。應該不對吧,難道說這句話的人不是她嗎?畢竟他有潔癖,她沒有啊!

不過,薑離沒有過多計較,“哦”了聲,將用過的毛巾疊得四方四正遞給他。

出門在外,果然沒有太多講究。

他接過毛巾,直接扔進水裏,汲了幾下,然後按在臉上。

洗完後,對薑離說:“這裏水資源匱乏,我們要節約用水。”

這話不像是他會說的。

忽然心念一動,她問:“一盆水多少錢?”

梁以澤頓了頓,說:“兩百謝克爾。”

折合人民幣三百六十六塊一毛二,確實需要節約用水。

簡單的洗漱仿佛也洗去了一天的疲憊。

鐵皮房子沒有門,從房子裏就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臨近黃昏,街上已經沒有人了,月光灑下來,將整條街道塗上一層淺淺的銀色。

梁以澤不知道在哪兒找了把凳子,坐在門口。

幸好氣溫降下來了,鐵皮屋子裏也有了一絲涼意。他望著空闊的街道,對她說:“說說哈德越獄的事吧。”

“嗯。”

她坐在床邊,思忖著怎麽將昨晚尤瑟夫對她說的話一次性和他說清楚。

哈德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越獄,和那批運入汗尤尼斯的槍支脫不了關係。可這批槍支真是為了和以色列發動軍事行動?

不見得。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從一開始,哈德隻是通過他自己的方式替汗尤尼斯難民營的同胞們爭取活下去的機會。他開通地下通道,想盡辦法離開加沙去以色列打工賺錢。

可是來自加沙的他處處遭到以色列人的歧視和打壓,他連自己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還怎麽幫助自己的同胞。

生活的窘境,逼著他一步步走向犯罪的道路。

從一開始簡單的小偷小摸到搶劫、偷盜,經曆了無數次的槍戰、血腥和暴力之後,哈德逐漸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帝國。

他把通過犯罪獲得的錢財分給汗尤尼斯難民營裏的同胞們,幫助他們新建家園,努力讓汗尤尼斯這座加沙南部最大的城鎮恢複往日的繁華。

他也做到了。

很快,汗尤尼斯就成了加沙最大的貿易中心。

人民的生活逐漸好轉,汗尤尼斯的每一個人都將哈德視為他們的英雄。他的心地是如此的善良,幫助他們從苦難中解脫出來。

然後,忽然有一天,他建立起來的“帝國”引起了以色列人的注意。

以色列成立調查小組,開始調查他的經濟來源。甚至派出戰機,以安全為由轟炸汗尤尼斯,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園頃刻間毀於一旦。緊接著,加沙最大的銀行也被炸毀了,他多年來的心血付之東流。

仇恨的種子在這一刻發芽、開花。

為了報複以色列,他悄無聲息的潛入耶路撒冷,炸毀以色列人最看中的耶路撒冷銀行。

這是以色列人欠他的。

但是,經過那麽多次槍戰、那麽多次暴力,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兩地發起軍事行動。

他見證了汗尤尼斯的興衰史,也輕身經曆了戰爭給汗尤尼斯帶來的創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發動戰爭,不會出現兩敗俱傷。

哈馬斯和以色列對抗那麽多年,對以色列來說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打擊和報複。可這些打擊、報複卻隻會讓以色列加強對加沙的封鎖,加沙地區的人民生活更艱難罷了。

所以,她並不認為哈德越獄是為了發起戰事。

梁以澤聽她講完,陷入沉思。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清清潤潤的。

片刻後,他問:“那個醫生……”

不等他問完,薑離就說:“假的,所有的信息都是偽造的。”

梁以澤沉默了一會兒,說:“還記得在農莊的時候,阿丹提到的‘博士’嗎?”

薑離心中一動,“你的意思是那個醫生有可能就是阿丹口中的‘博士’?”

“不是沒有可能。阿丹稱那人為‘博士’,不會是隨意叫的。”想到這裏,他蹙起了眉。就目前而言,銀行搶劫案遠比他想象中的要複雜、棘手。更何況,還與耶路撒冷那場暴動有著藕斷絲連的聯係。

梁以澤又問她:“在耶路撒冷那場暴動中,你被挾持的時候,有沒有發現挾持你們的人有什麽特別之處?”

特別之處?

薑離眉頭蹙起。房子裏沒有開燈,光線一片暗淡。梁以澤看向坐在床邊的她,她的臉隱匿在夜色後,什麽也看不清。

他們一群人被挾持至農莊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被注射過致幻劑。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被注射過,少量的致幻劑對她並沒有產生影響。

那時,她不知道是福是禍。蜷縮在鐵籠子裏假裝自己也出現了幻覺,沒多久,挾持她們11人的暴徒就來了,頭上罩著黑色的頭罩。

薑離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然後眯著眼睛,打量他們。

頭頂的排風扇呼啦啦地轉動,將窗外的光線分割成均勻的一束又一束,落在那些人的眼睛上。

她聽著他們怪笑,商議,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幾個男人將一個被致幻劑折磨地神智不清的女人拖出鐵籠子。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魔音一樣撞擊著她的神經。

她頭暈目眩,恍惚間,看到其中一個男人走到她的籠子前站定。她立刻繃緊了神經,渾身都在哆嗦,嘴裏溢出痛苦的呻吟聲。

男人就這樣在鐵籠子前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了。

她長長地鬆了口氣,躺在地板上,盯著天花板出神。

女人哭喊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也許是放棄掙紮了,也許是沒有力氣再喊了。

直到晚上,她才被拖回來,扔進鐵籠子裏。

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渾身上下布滿青青紫紫的傷痕。她的雙手和雙腳都被綁著,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目光呆滯地睜著。

這之後,女人不再反抗。那群男人玩弄高興了,便不再給她注射致幻劑。

在暴動中,被挾持的女人往往沒有好下場的。生前受盡屈辱,以為這樣就可以活下去。然而,她們不明白,對於那些暴徒來說,從來沒有同情和憐憫。等他們玩膩了,覺得你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提起褲子就可以給你一槍。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可以聽到那群暴徒們商量贖金的事。她們就像拍賣場上供大家競拍的物品,老板根據物品的價值定價起拍。

她聽到有個男人指著她對其他的人說:“這個女人是個外國人,在中東也有點名氣,不如就拿她去試水,看看耶路撒冷警方的誠意在哪兒。”

於是,第一次,試水似乎成功了。

他們提出了四百萬的贖金,警方幾番派出談判專家談判,但都羽刹而歸。那群暴徒似乎意識到了她的重要性,不再滿足於幾百萬的**,直接獅子大開口,將贖金提到了兩千萬。

然而這次,他們失敗了。

警方放棄再營救她們,甚至對外宣布:在耶路撒冷暴動中被挾持的11名人質目前不知所蹤、生死不明,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們相信被挾持的11名人質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

整個以色列沒人不在惋惜和同情她們。

以色列的和平工作者大罵製造暴動的恐怖分子,但他們仍然抱有一線希望,自願成立了一支隊伍尋找他們的下落,一刻都未停歇。

邊砸邊罵,“你他媽一點用都沒有,每天一副死人樣兒,老子就讓你當一回死人。”

說著,男人下手更狠。

她被砸得頭暈眼花,額頭上鮮血直流,熱熱的血糊了她一臉,有些還流進了她眼睛裏。她就那樣隔著一層血色盯著那個抓著她腦袋的人看,不反抗也不吭聲。

那個男人被她看得發毛,一腳踢在她的腹部,將她踢出幾米遠。

她還是不吭聲,男人氣消不了,抓起她的衣領陰笑,“還差你是不是?老子就不信你不會吭聲!”他說罷,將她扔在那一群暴徒麵前,吩咐,“玩到她什麽時候吭聲為止!”

她瞪著一雙充血的眼睛看著麵前的男人們,嘴角緩慢地掀起一抹笑。

第一個撲上來的男人看到她這副表情,怔了一秒,然後甩開她,破口大罵,“你他媽有病啊,笑什麽笑!”

也許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瘮人,沒有一個男人再願意上前。

領頭的男人看了這情況,更怒,“一群廢物!”

可即便如此,也沒有男人再願意碰她。

領頭的男人怒不可遏,走到薑離麵前,接連幾腳踹向她的心窩。

最後一腳踹下去,薑離痛苦地蜷起腰,嘴裏無意識地溢出一聲痛到極致的呻吟。

男人這才滿意了,回頭對身後的其他幾人說:“去,放出消息,就說人還活著,要想救人,拿贖金來救!”

“是。”

消息一放出去,很快掀起巨浪。有人指責耶路撒冷警方辦事不力,有人怒斥警方隱瞞事實真相。中國駐以色列大使館的外交官也公開發言,希望耶路撒冷警方盡快解救被挾持的中國戰地記者。

迫於來自各方麵的壓力,警方不得不再次派人與暴徒談判。

那段時間,每天都會有不同的消息傳來,但大都是警方和那群暴徒的談判過程。

其他人質興奮不已,她們覺得她們的國家終於要來解救她們了。很快,她們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和家人團圓。她們每一天都翹首以盼,白天、晚上都睜著眼睛不睡覺,仿佛隻有這樣,她們就可以第一時間看到趕來營救的警察,並且告訴他們,她們在這兒。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警察還是沒有來。談判還在繼續,沒人知道進展如何。

熱情慢慢褪去,希望又開始變得渺茫。

起先她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不定警方是在想其他迂回的策略救她們。

不管怎麽樣,警方都不會不管她們的。

但是她們都沒想到,談判最終破裂了。

並不是警方不願意交付贖金,而是那群暴徒突然改變主意,不打算放了她們。

希望瞬間落空,愛麗莎和其他人質都懵了。她們搖頭,不願意相信,覺得這不可能。兩千萬啊,他們怎麽可能不動心?

男人彎下腰,撫摸著她的頭發,咧開嘴笑,“知道莫斯科的火車站和坦桑尼亞的貨運路線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愛麗莎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

男人貼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吹氣,“那裏,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口中轉中心。到時候,你們11個人會被分銷到西歐各個地方,循環再生產,創造的價值不可估量。兩千萬算什麽?那是我陪那些警察玩玩,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放了你們吧?”

愛麗莎絕望了,拽著男人的褲腳求他能放了她,卻被男人無情的踹開。

接下來的日子更難過,愛麗莎和其他幾名人質每天都活在即將被販賣的恐懼中。她們也嚐試著逃跑,可是能跑到哪裏去。跑出農莊,外麵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沙漠。

她們在前麵跑,那群暴徒就開著車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追著,一邊吆喝一邊放肆地大笑。

然後再被拖回來,被淩辱。

這一切,薑離隻是看著。她不哭也不鬧,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領頭的那個男人說她有病,她也覺得自己有病。那幾天她經常想起安意,想起安意來救她的畫麵,然後一坐就是一天。

後來,領頭的男人大概覺得她沒有威脅力,也懶得管她,有時候甚至也不再給她注射致幻劑,她也沒反應。

再後來,忽然有一天,農場裏來了一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白色的口罩嚴嚴實實地遮住他們的口鼻,卻令愛麗莎她們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薑離記得,不管是世界人肉集市的中轉站——東南亞,還是洪水之地——東歐,那些被分銷在各個角落的人口,除了成為性奴,還有一種輸出方式就是被販賣給器官市場。

荒無人煙的農場就像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愛麗莎她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那些醫生跑進來將她們拖走,然而什麽都沒發生。那群暴徒反而對她們越來越好,像給將死之人提供的最後一頓晚餐。

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甚至連薑離都隱隱有些不安。

這樣過了幾天後的一日下午,一個醫生從封閉的房子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隻透明瓶子,吩咐那個領頭的男人,可以給她們服用了。

恐懼來得猝不及防,薑離還來不及思考他們的意圖,愛麗莎和其他幾個女孩兒已經被拖著往那個封閉的房子走。

路過她的鐵籠子時,愛麗莎和蒂娜死死地拽住鐵柵欄。也許是太害怕了,她們看到籠子裏的薑離時,拚命地尖叫,“薑離!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薑離沉默地看著籠子外的愛麗莎和蒂娜。

而那兩個鉗製著她們的男人無情地嘲笑她們的愚蠢,“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麽救你們倆,蠢女人!”

話落,愛麗莎和蒂娜的手被掰開,那兩個男人拖拽著她們往房子裏走。

薑離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然後垂下眼睛,一隻手緩緩地移向自己的左腿。

梁以澤看向她的左腿,眸光有些深,“你的腿上的傷,是自己弄的?”

薑離輕輕地笑,眼裏似乎還閃著光,“那時候,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如果那些醫生研究出來的藥物是毒品呢?那我們就真的全完了,我沒辦法。”

鐵皮房子阻擋了所有的月光,房間裏一片漆黑,梁以澤隻能看到薑離的輪廓。

他盯著那道纖瘦的身影,聲音裏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地溫柔,“後來是怎麽被發現的?”

薑離撫摸著左腿,目光有些恍惚,“後來,求救信號發出之後,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我以為他們不會那麽快發現我發送了信號,可我還是低估了那個領頭的男人。”

她以為經過那麽多天的偽裝,那個領頭的男人已經對她放鬆了警惕,可沒想到她還是大意了。

信號發射出去的同一時刻,那個男人就出現在了鐵籠子裏,撿起地上血淋淋的追蹤器,什麽也沒說,一巴掌甩在了她臉上。

她被扇地腦袋發暈,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男人卻沒給她機會,一腳踩在她的大腿上,陰著臉罵,“你他媽居然敢求救!”

薑離悶哼出聲,卻死死咬著嘴唇。她顫抖著雙手捂住傷口,一滴眼淚生生掉在地上,融在泥土裏。

那個男人的火氣卻絲毫未消,緊接著,狂風暴雨般地猛踢猛踹向她襲來,“老子讓你求救!讓你求救!”

薑離嘴角不斷有鮮血溢出來,到了最後,她甚至都感覺不到疼了,隻剩下身體條件反射性的蜷縮。

那一刻,她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活著真的好累啊……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失去意識那一瞬間,她恍惚間看到有人在叫領頭的男人,“別打了,還不快走,警察馬上就要來了!”

她努力睜開一條縫,看到其他人質已經被她們弄暈帶上了車。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對那個領頭的男人說:“把她也帶走。”

之後,她便陷入了昏迷。

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刻,她以為她們終究還是得救了。可沒想到,事情卻變得更糟糕。

薑離抱著膝蓋坐在床邊,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我累了,也倦了,我不怕死。隻求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幹脆點兒,讓我死個痛快。”

梁以澤朝她這邊看了許久,垂下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又鬆開,說:“以後遇到事,躲著點。別什麽事都往上衝,即使你不出頭,事情也總有解決的方法;你出頭了,別人也不一定會感激你。”

“我知道梁醫生你說得對,很多事即使我不出頭,也會解決。可如果我明明有辦法解決問題,但沒有出頭,所有人都會一邊倒,往小了說,我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往大了說,我就是民族的罪人。在這是個畸形的世界,人們隻會看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麵,甚至都不在乎別人因此付出多麽大的代價。我有時候想,如果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是不是會好很多,是不是我就不會有那麽多的痛苦和折磨了。”

梁以澤看著她,說:“你放心,即使全世界都不站在你這邊,我也會站在你這邊。”

薑離一怔,“為什麽?難道你不怕我是騙你的嗎?我騙了你那麽多次,也許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隻是為了讓你相信我,你……”

“很多原因。”他打斷她,看向空曠的街道,“你是維安的朋友,就算我不相信你,也相信維安。至於你有沒有騙我……我知道你沒說實話,但是不管你隱瞞了什麽,隻要我不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你要做什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還有一個原因,現在說還早了,將來你會知道的。”

薑離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笑著“嗯”了聲,說:“不說這些事了。剛剛你不是問我那場暴動裏的人有什麽特別之處嗎?除了致幻劑外,其他的倒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我總覺得那幾個醫生出現的有些蹊蹺。”

梁以澤的眼睛裏倒映著月光,又黑又亮,“確實蹊蹺。那些暴徒起初能為了兩千萬的贖金而惱羞成怒,說明他們很在乎這筆贖金。何況後來是他們自己放出消息,告訴媒體你們還活著。打警方的臉是一回事,想要拿到那筆贖金才是真。不然他們大可以告訴媒體你們還活著,然後再撕票,是警方無能才導致你們11名人質喪命。這樣的方式難道不是更加羞辱警方?更何況,能製造出一場轟動半個世界的暴動的組織,大都對這個民族有很深的仇恨。索要贖金事小,泄憤才是真正的目的。但是很顯然,挾持你們的暴徒本意並不在泄憤。”

一場有組織、有目的的暴動怎麽可能單單隻為了兩千萬贖金。

薑離疑惑,“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梁以澤勾了勾嘴角,說:“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薑離不懂了。

梁以澤扭頭看向她,問:“利比亞戰爭爆發後,聯合國劃定空中‘禁飛區’,但是以美、英、法為主導的西方國家公然對利比亞發動軍事行動,為什麽?”

說起來,利比亞戰爭原本是一場不應該發生的戰爭。但是,利比亞的執政者卡紮菲是個十分自戀的人。如果當時他肯站出來聽街上遊行的群眾說兩句,也許戰爭就不會發生。如果他沒有派兵開槍,戰爭也不會發生。因為他的高高在上,不僅使利比亞的人民飽受戰爭之苦,也給了西方國家打擊利比亞的契機。

作為在這場戰爭中率先對利比亞發動攻擊的國家,法國有著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在利比亞,如果幫助反政府武裝上台,這對法國來說,無疑百利無一害。

而英美這對盟友從來都喜歡在戰爭中分一杯羹,有便宜可以占,為什麽不占。

至於反對政府,他想上台、想掌握政權,不得不依靠美英法。

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薑離笑了,從這個角度分析,梁以澤說的也不無道理。也許製造暴動的人並非同一批人,但是他們卻可以為了各自的目的而達成協議。

她說:“這麽說來,至少有三批人參與了暴動。想要一大筆贖金的暴徒、試藥的醫生、還有報複以色列的複仇者。”

梁以澤點點頭,抬起頭看天上的月亮,“也許更複雜。”

“嗯?怎麽說?”

梁以澤沉默了會兒,回頭對她說:“不早了,你早點休息。”

他這麽一說,薑離忽然記起一件很尷尬的事,那就是房子裏隻有一張床。沒有多餘的被褥,他們倆誰躺在地上都不太合適。何況,他不是已經說了麽,出門在外,沒什麽好講究的。她要是再介意,就矯情了。

薑離“嗯”了聲,起身開了燈。這燈泡瓦數應該也不怎麽大,即使開了燈,屋子裏依然暗沉沉的,看什麽都多了一層影子。

換洗的床單整齊地疊放在床頭,她將原先的床單卷了,揉成一團扔進一個盆裏,然後換上幹淨的床單。

所幸床還算大,不至於兩個人真的擠在一起。

她鋪好之後,喊了他一聲,問:“你要睡裏麵,還是外麵?”

梁以澤站起身,將凳子放在一邊的角落裏,走過去,說:“外麵。”

薑離抬起頭,目光正巧落進他漆黑的眼睛裏,瞬間有些尷尬,“那什麽,那我睡裏邊了。”

她說完,就要躲去**,卻被他拉住了手腕,皺眉看著她,“跑什麽,傷口再清理一次。”

薑離一愣,看著他利落地拿出酒精和紗布,彎了彎嘴角,“好。”

之前已經重新清理了傷口,但是並沒有什麽起色。

梁以澤低著頭給她的手背消毒,昏暗的光線將他的五官映襯得更加立體、深邃。

她另一隻手撐在**,就那樣低頭看著他。

夜越來越靜,四周沒有一點聲音。月光稀稀拉拉地溜進門內,薑離覺得這個夜晚,格外的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她困意來襲,眼皮有些重。

梁以澤替她纏上紗布,擰著眉,低聲說:“明天去看下醫生。”

她含糊其辭地說:“也不知道汗尤尼斯還有沒有診所……明天再說吧……我好像困了……”

梁以澤抬頭看她一眼,眼底有了些許笑意,“你睡吧,我去給維安打個電話。”

“嗯。”她躺下去,就閉上了眼睛。

梁以澤站在床前看著她。

燈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幾縷發絲纏繞著窩在她的鎖骨處,他看了會兒,伸手將那幾縷頭發挑開,露出那道長長的疤痕。

他又看向她的臉頰,半晌,熄了燈,走出房子。

月光下,汗尤尼斯像一座廢城。

死寂、荒涼。

梁以澤往前走了數十米才停下來,然後回頭看著鐵皮房子門口,撥通電話。

賀維安很快接起電話,“怎麽樣?你們還好嗎?”

梁以澤想起昨天晚上突然掛斷的電話,說:“很好。”

“那就好,哈德越獄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賀維安停頓片刻問:“薑離還是決定要去找阿丹嗎?”

梁以澤“嗯”了聲,轉而說:“我今天打電話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問你。”

“什麽事?”

“薑離被銀行搶劫案的餘黨抓走這件事,當時沒有監控視頻、也沒有目擊證人,警方是怎麽找到她的?”

賀維安頓住,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說話。

梁以澤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鐵皮屋子,清清冷冷的。

長久的沉默後,賀維安才幹澀地問:“怎麽,突然問起這件事?”

梁以澤臉色有些冷,“她剛離開耶路撒冷,先是在她們被囚禁的農場碰到阿丹,後又遇上哈德越獄。阿丹和哈德目前就在汗尤尼斯,而薑離她們曾經被困的鎮子也是汗尤尼斯,你認為這一切隻是巧合嗎?”

賀維安驚愕,“這……”

這麽多巧合交錯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賀維安怔愣了許久,才說:“當初,薑離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被抓,而且什麽線索也沒留下。警方顏麵盡失,但是銀行搶劫案開庭在即,警方又不能泄露她被綁架的消息。所以,暗中派出大量警力尋找她的下落。但是一周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眼看搶劫案馬上就要開庭了。警方放棄再尋找薑離的下落,轉而安排‘另一個目擊證人’出庭作證。”

他再三和警方協商,最後,斯爾福隻允諾他不會放棄尋找薑離。可是,“不會放棄”就像一張空頭支票,能不能找到、有沒有盡力找,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轉機。

“那天,我接到一通陌生電話。打電話的女人稱她叫安意,是薑離的好朋友,她看到了薑離被綁架的過程,也知道薑離現在在哪兒。”賀維安說到這裏,苦澀地笑了下,“你也知道,每次遇到薑離的事,我都變得不像我自己了。我甚至都沒想過這通電話的真實性,也沒考慮她是怎麽看到薑離被綁架的過程的。聽到她說,她知道薑離在哪裏,我立刻通知警方去了那座廢棄的精神病院。在那裏,我們果然找到了命懸一線的薑離。”

梁以澤蹙眉,“隻有薑離,沒有其他人?”

賀維安搖搖頭,“沒有,我們趕到的時候,隻有薑離一個人倒在血泊裏。警察把精神病院都翻遍了,什麽人也沒找到。薑離當時生命危在旦夕,我沒有考慮太多,就離開了現場。”

這倒和薑離說地沒有出入。

隻是如果安意看到了薑離被綁架的全過程,甚至都知道她被綁去了哪裏,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即使她因為害怕沒有第一時間報警,那麽為什麽後來她要打電話給賀維安,而不是警方?

賀維安解釋道:“銀行搶劫案發生前,小離就告訴我她有一個朋友安意要來以色列玩幾天。我們甚至約好,帶她朋友去華塔飯店吃飯。但是當晚,我突然加了一台手術,沒去成。也就是當晚,發生了銀行搶劫案。”

梁以澤眉心緊皺,“你的意思是,當晚目擊了銀行搶劫案的,不止薑離一個人?”

賀維安不敢確定,“如果安意沒有中途離開的話,應該也目擊了。可是後來我問小離,她說當時安意也有事沒來赴約。”

怎麽可能!

一個人去異國他鄉找朋友玩,已經約好一起吃飯,卻會因為有事沒來?

這不符合邏輯。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依賴心理,比如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會下意識地尋找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何況,如果那天正巧是安意來耶路撒冷的第一天,薑離勢必會去接機,結束後,兩人會一起去華塔飯店等待賀維安來赴約。

可是沒有。

是薑離在撒謊,還是安意在隱瞞?

“以澤,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麽。”賀維安的聲音忽然有些奇怪,“薑離脫離生命危險後,我才敢坐下來鬆口氣。可是,我剛坐下,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安意,我記起她下午給我打的電話,我記得她叫我‘維安’,那是和薑離極其相似的聲音。那一刻,我忽然慌了,我站起來到處摸煙,卻隻從口袋裏找出一張私家偵探的名片。我捏著名片站了許久,然後慢慢走到病房前。看著病房裏的薑離,我忽然靜下來了。也許是我想多了,隻是聲音像而已麽。世界上長得像的人都那麽多,何況是聲音呢。”

鐵皮房子隱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沒有門的房間漆黑一片,像沒有底的黑洞。

“維安……”

賀維安不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在重症監護病房外坐了兩天,期間,斯爾福來過一次。他告訴我,警方已經向法院提出申請,將開庭的時間延後。一個被他們放棄的人,活著回來了,他們又可以繼續利用了。我問斯爾福,不是已經找到另外一個目擊證人了嗎?你猜斯爾福怎麽跟我說,他說,經過警方的查證,那個目擊者是為了領到高額的獎金才來冒充的。我覺得斯爾福不去參加國家辯論隊都有些可惜了。”

“第三天的時候,小離終於醒了。他一睜開眼睛就問我安意呢?我才知道原來那天安意打完電話就去救她了,後來為了救她被銀行搶劫案的餘黨綁走。但是警方當時找遍了現場,也沒有找到安意的蹤跡。我隻能安慰她,讓她先養好身體。後來,我托私家偵探找了阿丹和安意的下落,但是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維安的聲音有些蒼涼,“以澤,我知道你懷疑薑離得了什麽心理疾病。我曾經也懷疑過,正巧她被綁架後,似乎留下了很嚴重的後遺症。於是我讓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這是創傷後遺症,隻要調理一段時間就好了。”

梁以澤靜默片刻後,說:“你有沒有想過,朋友生死不明,自己險先喪命帶給她的不止是心理上的創傷。心理醫生可以醫好她的創傷後遺症,但醫不好她心裏的恨意。還有那個安意,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她都已經存在了。當然你可以懷疑她隻是和薑離聲音相似了些,但是你怎麽解釋她出現在關押薑離的精神病院?阿丹那一夥人能在炸毀銀行後安全撤離,會粗心大意到連一個女人闖入精神病院都沒有察覺到?”

賀維安一言不發。

梁以澤繼續說:“在來汗尤尼斯之前,我就問過你,有沒有發現薑離的行為舉止偶爾有奇怪的地方。”

賀維安驚愕,“你一早就懷疑薑離……”

“也不是很早。她第一次去警局接受調查的時候,反應太奇怪了,仿佛所有的事都與她無關。這和她一天之前聽到自己是殺人凶手時的反應相差太遠,我可以理解身為一名戰地記者的應變能力和情緒控製力非比常人,但她太冷靜了。”

凡事過滿則虧,人也一樣。

何況,薑離還失去了三個月的記憶,沒有什麽事的發生是沒有原因的。

梁以澤的神色冷而靜,道:“這件事,我會再確定的。但是不管是銀行搶劫案,還是那場暴動,薑離都是中心人物。她找阿丹到底是為了找到安意,還是有別的目的……”

他擰緊了眉頭,“我既然答應幫她,就不會扔下她不管。”

不管她有什麽目的,隻要不碰觸他的底線,他不介意站在她那邊。

賀維安的聲音有些疲憊,“我一直想保護她,不想讓她再受到傷害,可到頭來,什麽也沒改變。”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薑離的失憶並非簡單的選擇性失憶。如果真的像梁以澤說的那樣,那麽薑離失憶的真正原因是……賀維安忽然不敢往下想了,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忽然之間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梁以澤才說:“可惜你想保護的人想保護這個世界。”

賀維安苦笑,“是啊,有時候還有點嫉妒世界。”

梁以澤哼了一聲,又看向鐵皮屋子,然後對賀維安說:“沒什麽事了,掛了。”

他正要掛電話,賀維安好像又記起了什麽,急急叫住他,“等等,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接到安意的電話後,查了她提供的地址才發現那家精神病院是貝德萊姆精神病院。”

“什麽!”

賀維安神色凝重,“之前我得知薑離被關的地方是貝德萊姆精神病院也愣了很久,如果不是你從來沒有見過薑離,我都要懷疑是他回來了。後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想應該是我想多了。誰知道一年後,所有的事又都回到了起點,還把你牽扯進來了。”

梁以澤表情已經恢複平靜,低垂著眼瞼。隱澀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透著幾分涼意。他微微一笑,眉目生輝,“他要是回來了,倒是不需要我再找了。”

賀維安麵露愧色,“對不起,以澤。薑離被營救出來後,深陷命案,我確實不敢確定她有沒有殺人。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入獄。把薑離送到Ego治療實屬無奈,那時情況緊急,凶犯逃地逃,死地死。不管愛麗莎和蒂娜是死是活都要有人背鍋,再加上當時其他的人質都一口咬定是薑離殺了愛麗莎和蒂娜,凶器也找到了。以耶路撒冷警方一貫的作風,薑離被審判是板上釘釘的事。我隻能先想辦法拖延,我知道她有看心理醫生的記錄,提出送到Ego治療,警方就算反對,也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