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002

中國公民在海外犯罪,不管犯罪是否成立,他們都享有最起碼的人權。何況薑離還是名戰地記者,耶路撒冷警方礙著麵子也沒法反對。

但他沒想到,薑離涉嫌殺人會演變成現在這樣。不管她當初被綁到貝德萊姆精神病院是不是巧合,梁以澤都因為他的行為被牽扯進去了。

梁以澤不以為意,“你不用有心理負擔。如果這件事和他有關,不管有沒有你和薑離,我們都會碰麵的。”

他說完掛了電話,卻在夜色中站了許久。

貝德萊姆精神病院,也許很多以色列人都不知道這所精神病院有什麽過人之處。但是他們卻能知道,這所精神病院是一對中國心理學研究專家羅堯夫婦建立。

十幾年前,中國爆發一場傳播迅速的非典型性肺炎。世界衛生組織將其命名為重症急性呼吸綜合症,而在國內,大部分人將它稱之為SARS。

SARS病毒在還沒有蔓延至全世界時,羅堯夫婦正在香港探親。探親結束後,夫妻倆回到耶路撒冷。

恰在此時,作為SARS病毒的重災區,世界各國紛紛開始限製中國人入境,甚至有些剛入境的中國人不得不麵臨被遣送回國的困境。

羅堯夫婦也因探訪香港而被以色列政府強製勸回國。

後來,羅堯夫婦再也沒有回到耶路撒冷,沒有人知道他們夫妻倆是生是死。

不過,耶路撒冷的市民普遍認為他們夫妻倆已經感染了病毒身亡了。於是,沒人敢再靠近他們曾居住過的貝德萊姆精神病院。

耶路撒冷衛生局也以防止病毒擴散的緣由封鎖了貝德萊姆精神病院。

十幾年過去了,這座精神病院已經被耶路撒冷人遺忘,成為了一座廢棄的建築。

他記起,六年前,他第一次來到耶路撒冷,第一次去看貝德萊姆精神病院。那時正逢秋季,天氣沉悶、幽晦,暝雲低低地垂壓著大地。貝德萊姆精神病院院前長滿了參差不齊的雜草,風一吹,野草晃動,整個精神病院都透出一股死寂般的荒涼。

他站在大門外,往裏看,暗灰色的建築散發著陣陣腐朽的氣息。光禿禿的牆垣,空洞眼眸似的窗戶,所有的一切都吸引著他。

但是他仍然沒有推開門進去,因為有人告訴過他,“貝德萊姆精神病院的菖蒲有刺,根根入骨,你可以好奇,但不要走進去。”

因此,這六年來,除了第一次去和貝德萊姆精神病院打了聲招呼,以後他再也沒有踏入那裏。

沒想到如今,這座精神病院再一次出現在他的世界裏竟是與薑離有關。

他一直認為,他會再一次聽到貝德萊姆精神病院這幾個字,是從那個人的嘴裏。

那個人——羅森,羅堯夫婦的兒子。

梁以澤笑了下,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

六年了,終於要出現了嗎?

想到這裏,他看向鐵皮房子,黑眸漸深。

片刻後,他掏出手機,撥通一組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誰?”

“我。”

男人又不耐煩地問了句:“你誰啊?”

梁以澤沉著臉不說話。

就這麽靜了幾秒鍾,電話那端的男人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翻身坐起,“操,是你在給我打電話?”

梁以澤“嗯”了聲,“是我。”

電話那端的男人足足愣了一分鍾,才不可思議道,“你怎麽會突然給我打電話?還是這個時間。”

中國和以色列相差6個小時時差。

以色列現在差不多11點,估計中國已經淩晨四五點了。

這個時間點還敢擾人清夢的人,都是有點心理素質的。

梁以澤毫無愧色,“有事找你幫忙。幫我查一個叫‘安意’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六歲,在新華社上班。我要她的所有資料,越詳細越好。”

“安意?”男人來了興趣,“你居然會托我找女人?還是中國人?”

梁以澤皺了皺眉,“有問題嗎?”

男人笑,“當然沒問題,明天就把資料傳給你。”

“好。”

梁以澤說完,就要掛電話,男人在那頭大叫:“你等等!”

梁以澤問:“還有什麽事?”

男人笑得意味深長,“這位安小姐和你什麽關係啊?你可不像會隨隨便便查一個女人信息的人?”

這可是件很稀罕的事!

以前一直覺得梁以澤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和女人搭上邊,沒想到七年不見,他整個人的氣質和作風已經發生了這麽翻天覆地的變化……想到這裏,男人又爆粗口,“操,你都七年沒和老子聯係了!”

這麽說是有點久了,都快趕得上一個抗戰的時間了。

男人叫安旭,是梁以澤的大學好友,再加上賀維安。三個人曾是德國馬爾堡大學人類醫學、臨床心理學、計算機科學三大專業不可多得的人才。

後來畢業,安旭回國報效祖國。賀維安入伍,兩年後,申請成為維和醫生,輾轉於中東地區。而梁以澤也因為一些原因,來了耶路撒冷,年紀輕輕就當上了Ego精神病院的院長。

此後,梁以澤和賀維安與安旭很少聯係了。隻是偶爾回國,各自都有時間,才會出來聚一聚。

想到過去,梁以澤笑了,淡淡地回:“如果沒有這次的意外,估計會持續得更久。”

男人的心情很複雜,“你這麽說,我怎麽就感覺自己很沒有成就感呢?”

梁以澤勾了勾嘴角,忽然想到什麽,他又說:“對了,大概去年2、3月份,安意來過耶路撒冷。你核實一下航班信息,包括她有沒有在耶路撒冷訂酒店,去過哪裏。所有的信息,我都要。”

“得嘞,一個字都不會少了你,沒信息我也能給你挖出信息來。”

掛了電話,梁以澤回房。

屋子裏一片漆黑,床邊傳來絲絲綿長的呼吸聲。他放緩了腳步,走到床邊。

薑離側著身子,雙手環抱著胳膊蜷成一團縮在角落裏。被子隻蓋了一角,大半都留給了他。

梁以澤皺了皺眉。

他忽然又想起,她被送到Ego的那天,想起她那雙沉靜的眼睛。

也許,從她抓住他的手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對她產生了興趣。

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是戰地記者,擁有豐富的人生經曆。在暴動中被挾持半年之久,結果卻深陷命案,最後以患有精神疾病的由頭送進Ego。

史無前例。

不得不說,賀維安很了解他。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點頭答應不過是遲早的事。何況,薑離還失去了三個月的記憶。

如果不是她在被送來Ego那天,並沒有失憶,也許他不會考慮那麽久。

甚至在她醒來的那幾天,他也曾懷疑過她是不是真的失憶,或者為了逃避法律追求而選擇性的失憶。

直到她去警察局配合調查。

梁以澤抿了抿唇,俯身將被子拉起來往她身上扯。不知道是不是吵到她了,她嘴裏忽然溢出一聲模糊地呢喃:“媽……”

“……”

梁以澤聽清了,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直接將被子扔在她臉上。

好在他動靜這麽大,薑離都沒有被他吵醒。隻是鼻息漸漸有些重,模糊的呢喃更像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嗚咽。

梁以澤錯愕,伸手將她的臉從被子裏扒出來。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臉頰,一片濡濕。

哭了?

還是做惡夢了?

他擰起了眉,叫她:“薑離?”

沒人回應。

低低地嗚咽聲轉為短促地、壓抑地悶哼。

看來是做惡夢了。

他頓了頓,上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醒醒。”

薑離還是沒有反應,手指無意識地抓著被子,身體都在小幅地顫抖。

梁以澤又推了推她。這回有反應了,薑離渾身一僵,猛地睜開了眼睛,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屋內很黑,她漆黑、濕潤的眼睛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裏,有些迷茫,又不知所措。

不像白天的她。

白天,她的眼睛裏仿佛隱匿了無數個沒有星空的夜晚,蒼涼又黑暗。

梁以澤頓了頓,輕聲問她:“夢到什麽了?”

薑離喘息著,慢慢垂下眼瞼,“好像……是我媽媽。”

梁以澤“嗯”了聲,平躺下來,“想家了?”

一個人在以色列生活,身心受創,想家也是應該的。

薑離閉了閉眼睛,手掌撫上仍在劇烈跳動的心髒,聲音有些澀,“我沒有家。”

梁以澤蹙起眉。

薑離平複了情緒,低聲說:“我媽媽,在我15歲那年就過世了。”

“病……”

“是自殺。”她笑,“我猜,我上輩子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因果輪回,所以這輩子就要償還上輩子欠下的債。”

梁以澤側眸,“這不是你的錯。”

許是噩夢太真實,薑離沉浸其中,整個人顯得十分消沉,“不是我的錯?嗬嗬,我以前也這麽認為。我什麽都沒做,好好讀書,做父母的好女兒,聽話、懂事。但是有什麽用,看到屍體的為什麽不是別人,而是我?這個世界上警察那麽多,為什麽單單隻有我父親遇難……太多了,梁醫生,多到我不知道該怎麽去消化這些東西。”她胡亂揮著手,“所有的事,我沒有拒絕的權利,隻能被迫地吸收、接納,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硬撐到哪一天。”

梁以澤抓住她亂揮的手,將她拉進懷裏。他這才發現,她全身冰涼。

他的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額頭,像是安撫。

“沒辦法拒絕,就試著慢慢將它們拋棄。”

薑離靠在他懷裏,雙手摟住他的腰。急切地需要從他的身體上索取到一絲溫暖,像一片飄洋在汪洋大海中的葉子,終於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想要的便越多。

她忽然眼眶有些發熱,臉埋在他胸前。

梁以澤微微低頭,彎了下嘴角,“薑小姐,你要是這樣,就是占便宜了。”

“那就占吧,梁醫生你算一算,到時候加在醫療費用裏。”薑離悶聲說。

梁以澤挑了下眉,“心理學研究表明,擁抱和觸摸有利於身心健康,看來也不是紙上談兵。”

薑離沒說話。

良久,梁以澤低頭看她,“現在好些了嗎?”

薑離點了點頭,“好多了。”然後退離了些,“很抱歉,剛剛失態了。”

梁以澤虛摟著她,“說說剛剛夢到了什麽。”

薑離淺淺地笑了下,“你還沒睡吧,不困?”

“你想說的話,我聽。”

薑離忽然之間覺得,如果將來梁以澤有女朋友了,那他的女朋友一定會很幸福。

她微微仰了仰下巴,說:“剛剛,我夢到了我媽媽墜樓的畫麵。她就落在我麵前,鮮血從她的身後緩緩地流出來,我腳下卻像生根了一般,一步都挪動不了。”

梁以澤攬著她胳膊的手下意識地一緊。薑離微痛,抬起頭看他,“怎麽了?”

梁以澤的神色有些奇怪,“沒什麽,你繼續。”

薑離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兒,可又說不上來哪裏怪。女人的第六感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有問題,卻感覺不出問題出現在哪兒。

薑離頓了頓,又說道:“你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那時的我,好想跑過去,好想把她抱起來,送她去醫院,可是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我麵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覺得香港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它明明那麽熱鬧,太陽明明那麽濃烈,可我隻感覺到冷、從心底裏升起來的冷。我看到每一個人的麵孔都很陌生,她們圍著我媽媽的屍體,不停地在說,每一張嘴都在動。我腦子裏亂糟糟的,很多聲音在響。直到警察來了,人群散了,我還站在那裏,盯著那一灘血。後來,有一個女人牽著她的孩子從我身後經過。我忽然反應過來,瘋狂地向醫院跑去。”

“梁醫生,我從來沒覺得香港那麽大,大到我找不到東西南北,也找不到醫院。”

“沒找人問問嗎?”梁以澤輕聲問。可又一想,也許她連哪家醫院都不知道。他伸手撫摸著她的長發,覺得手感還不錯。她全身上下,大概隻有這一處值得人流連忘返。

“找了,但是當我問出口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連哪家醫院都不知道。”

·於是,她就這樣錯過了與母親的最後一麵。後來渾渾噩噩地走出醫院,外麵下起了雨,霓虹燈下的香港照樣紙醉金迷,燈紅酒綠。

她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站在街頭淋雨,偶爾癲狂地大笑,笑完又期期艾艾地哭。

街上路過三三倆倆成雙成對的情侶,牛仔短褲搭白襯衫,那時候男女都興這個,看起來像情侶裝。事實上,現在也興,隻不過短褲更短了,襯衫更透了。

他們手挽著手路過她,喊她“小瘋子”,她照單全收,瘋得更厲害。

梁以澤想起身份不明的安意,垂下眼瞼,將她往懷裏帶了帶,問:“你母親為什麽會自殺?”

薑離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輕顫,“我媽自殺之後,我才從警察那裏聽說,她患有很嚴重的抑鬱症。能撐那麽久,隻是因為我還小。”

梁以澤懂了,“所以你一直覺得這是你的錯,包括你母親的死。”

薑離神色暗下去,“是啊,一直以來都這麽覺得。”

梁以澤安慰她,語氣清冽、低沉,薑離覺得意外的好聽。

“你那時候15歲,遭遇那麽大的打擊,亂了方寸也是應該的。如果你那時表現得很冷靜,條理清晰地處理好每一件事,那麽現在的你才該哭了。”

薑離微笑,“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放不下。我嚐試過了,也努力過了,但是沒辦法。噩夢就是噩夢,它時不時地就會跳出來提醒我過去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你不是放不下,而是不願意放下。”

薑離微僵,有些失神。過了許久,她才奇怪地說了句:“快了。”

“嗯?”

薑離的臉貼著他的胸膛,閉上眼睛,小聲說:“梁醫生,不早了,睡吧。”

黑暗中,梁以澤低頭看著她。她的呼吸很淺,躺在他身邊,都沒什麽分量。

很難說清現在是什麽狀況。

畢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倆隻不過是兩個結伴而行的人。相擁而眠,互相抱團取暖,雖然不可思議,但是這樣的相處方式也許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倒也無所謂,對於他來說,他不討厭她。

薑離第二天早晨醒來,聽到汗尤尼斯上空響著隆隆的飛機盤旋聲。

房間裏已經一片明亮,陽光大大咧咧地灑進來,門外傳來嘈雜的聲音。

她抱著被子呆呆地坐在**發怔。

有研究表明,在夜晚的時候,人類的心靈是最脆弱的。即使白天裏披上鎧甲,刀槍不入。但是一旦晚上脫下鎧甲,一根細細的針也可以將人心戳的千瘡百孔。

她昨晚怎麽就放任自己和他相擁而眠了。

正懊惱著,梁以澤從外麵進來,端著一盆昂貴的水。

陽光踩著他的步伐,一路追隨,跳進房間裏。

薑離咬起唇,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擁抱,臉頰有些發燙。

梁以澤拿出昨天那塊毛巾,浸水,然後扭頭看著她,“醒了?”

“嗯。”她不敢再耽擱,起身開始收拾床鋪。

梁以澤把擰好的毛巾遞到她麵前,說:“我問過老板了,汗尤尼斯已經沒有像樣兒的醫院了。不過,前段時間這裏發生衝突時,和平工作者臨時搭建了一個醫療室,現在還在用,一會兒我們去看看。”

薑離驀然想到自己手背上的傷,“嗯”了聲,轉身接過毛巾,說:“你其實不必特意為了我去做一些事。”打洗臉水也好,打聽醫院也罷,“我自己可以動手的事,自己做就好。”

梁以澤盯著她的側臉,咬牙,“你這個女人還真是一點良心都沒有,一覺醒來就翻臉不認人。”

她說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又何嚐不認為他沒必要如此。但是每次看到她逞能的樣子,他還是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

說實話,不管銀行搶劫案和那場暴動背後的真正目的是什麽。她能站出來,已經是很大一部分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他必須得承認,每逢這些時刻,他都會被她吸引。

但是“這些時候”絕對不包括現在。

薑離擦著臉不說話,她現在就在後悔昨晚好麽?

唉,真是一場夢成千古恨。

想到昨晚她睡著之前,他說要去給賀維安打電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很多她對他說的事,都沒有告訴過賀維安。不是刻意隱瞞,隻是覺得沒必要。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碰到梁以澤後,她就什麽都說了。

想到這裏,她啞然失笑。

擦完臉,她把毛巾遞給他,問:“昨晚你和維安都說什麽了?”

梁以澤把毛巾扔進盆裏,說:“沒說什麽。”然後扭頭看著她,笑,“想聽?”

薑離看著他眼底清清潤潤的笑意,忽然覺得臉頰有點燙,忙別開目光,說:“沒有,不想聽,我就隨便問問。”

哦?害羞了。

梁以澤挑了挑眉,看著她微紅的側臉,似乎在盤算著什麽。

洗完臉,他將毛巾扔進盆裏,登時水花四濺。

薑離聽到聲音,看過去。梁以澤已經朝她走來,眼底的笑意不明。

“怎……”

她話來沒來得及說出口,梁以澤已經欺身而來。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身體控製不住地向後倒去,雙手抵在他胸前,防止他再靠近,“你幹什麽?”

梁以澤手掌撐在她身側,薄唇微揚,“不幹什麽,就是想跟你說……”他頓了頓,伸出手順著她的頭發,語氣輕柔,“昨晚的醫療費用,我決定翻倍。”

“你……”

梁以澤不聽她說,已經起身,立在床邊,慢條斯理地挽起襯衣的袖口。

薑離坐起來,平複了下砰砰亂跳的心髒,才扭頭瞪了他一眼,“幼稚。”

梁以澤偏頭看了她一眼,正經道:“問吧,我知道你有事問我。”

薑離遲疑片刻後,問他;“你沒告訴維安我受傷的事吧?”

她已經把他給牽扯進來了,不能再讓賀維安也因為她而陷入危險 。

梁以澤瞪了她一眼,“沒有!”

那就好。

薑離鬆了口氣,又聽到梁以澤說:“雖然沒告訴維安,但是如果你還想要你的手的話,最好一會兒去看看。”

薑離笑起來,“當然,嫌疑還沒洗清呢,怎麽能先把手丟了。”

梁以澤哼了聲,都懶得看她。

兩人從鐵皮屋子裏出來,蔚藍的天空中隱約還可以看見標有以色列字樣的戰機。

自從以色列開始三位一體封鎖加沙至今以來,加沙人每天早上都會被隆隆的引擎聲吵醒,然後時刻處於緊張狀態,深怕哪一天頭頂忽然投下一枚炸彈,連人帶房都會被夷為平地。

在老板家中吃了早飯,一杯粗糙的咖啡,一片硬邦邦的麵包。

50謝克爾。

咖啡豆是最便宜的那種,也沒怎麽經過加工。咖啡入口,苦澀味久久不去,但是薑離喜歡這種感覺,苦到心裏的感覺。

從老板家裏出來,兩人朝著城區走去。

路過一片廢墟,薑離指著廢墟中央屹立不倒的石柱,問梁以澤:“你知道那裏曾經是什麽嗎?”

梁以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問:“是什麽?”

薑離說:“工廠,是汗尤尼斯唯一的工廠。”

梁以澤皺起了眉。

薑離繼續說:“在加沙,以色列政府是不允許有工廠出現的,更不允許水泥、鋼鐵等建築材料流入。所以你看,這裏的房子都破爛不堪。戰火摧毀了他們的房屋,他們也沒辦法修補,更沒辦法重建。因為以色列政府擔心建築材料流入後,加沙人會修建工廠,製造武器。一旦發現加沙地區出現工廠,無論工廠的用途是什麽,都會被以色列的戰機搗毀。”

梁以澤想起他們住的鐵皮房子,笑了笑,“看來我們住的還是豪宅。”

薑離被他的說法逗笑了,說:“是啊,很多人都沒地方住的。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在加沙,很多人寧願通過地下通道輸送牛羊,都不願意買水泥、鋼鐵回來。沒房子還可以慢慢修,但是沒命就什麽都做不了了。”

梁以澤說:“我信。”

薑離笑了笑,說:“別信我,我也不是經常說善意的謊言的,有時候假的說著說著就成真了。我以前在汗尤尼斯難民營呆過一段時間,每天都在說謊,什麽‘明天就會好起來’啊、‘以色列政府很快就會撤銷封鎖’啊,那些人也信了,但是你看,我說的話都是滿嘴跑火車,難民營還是難民營。”

梁以澤瞥了她一眼,調侃,“沒有說你離開這裏之後,將來會帶著牛奶和麵包回到這裏?”

薑離說:“說了啊,怎麽沒說。一個小女孩兒問我,姐姐,你們中國也在打仗嗎?中國的小孩子們吃什麽,中國人每天都在幹什麽,也在為國家戰鬥嗎?我說,姐姐帶你去中國好不好,到了中國你就全都知道了。她貼著我的臉頰說,我現在還不能去,因為我要為國家戰鬥,等我長大了就去中國看看。多美的夢啊,那時候我就在想,人要是能活在夢裏就好了。難民營沒有死人,散發著惡臭的死人堆統統都不見了,一切都是幹幹淨淨的。”

梁以澤沉默片刻後,說:“沒想過回國嗎?”

薑離怔了一瞬,說:“有啊,祖國是我的家,哪有孩子有家不回。”

梁以澤聽了,嘲笑她胡扯。

薑離扭頭看他,忽然想起她一直以來的疑惑,問:“我有一個疑問,不知道方不方便問?”

“問。”

薑離說:“你和維安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要說起來,梁以澤的性格絕對是男人裏比較難相處的了,甚至可以說十分傲慢。他這樣的人會和賀維安成為好朋友,還是很令人震驚的。

梁以澤極快地蹙了一下眉,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加沙人,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他才對薑離說:“很早了。”

的確很久了。

最初遇到賀維安的時候,他還不是現在的賀維安。

那時,他們都就讀於德國馬爾堡大學。賀維安是醫學院的一顆耀眼的明星,所有人都知道他醫術高超,甚至還沒拿到學位證,就已經跟隨他的導師參加了無數回德國有名的學術論壇會。

而他聲名大噪的原因除了醫術高超外,還有就是患有自閉症。

沒有人知道他自閉的原因,除了梁以澤。

他知道他的故事。

由於他父母職業的關係,賀維安從出生起便跟著父母輾轉於中東各個城市。戰爭和流血給他的童年帶來了巨大的傷害,所幸他的生活還算安寧。直至2003年,他的父母在戰爭中慘死,他僥幸被中國維和軍人救下,並送回國。

那時,沒有親戚願意領養他。他像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小孩,一瞬間失去了所有。

再加上2003年非典爆發,每個人自顧不暇,哪有時間照顧一個男孩兒的心理。

不過,人總是喜歡錢的,沒什麽事是不可以用錢商量。

賀維安的父母去世後,國家給了他一大筆錢,用於他在成年之前的教育支出。賀維安有了錢,他的那些親戚像嗅到了肉腥味兒,紛紛跑來親他、哄他。演技好一點的,也可以在他麵前掉幾滴淚,表達對他父母去世的惋惜。

然而關上門,他就聽到他的親戚們大聲地爭吵。爭哪家和他的關係最親,最有權利拿到那筆錢。爭得麵紅耳赤,聲音越來越激烈。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人像忽然意識到什麽,低吼,“都給我小聲點,不怕那孩子聽到啊,聽到了一分錢都沒有!”

於是,世界都安靜了。

賀維安蜷縮著坐在床角,不說話。窗外有月光灑進來,照在他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睛上。

後來,他的親戚們終於達成了共識,推開門走進來,對他說:“維安啊,從今天開始,你就在叔叔伯伯姨姨嬸嬸家住,喜歡住哪家住哪家。”

賀維安在心裏“哦”了聲,想:原來商量的結果就是瓜分。

穿著誇張的花褲子的胖女人沒有得到他的回答,有些尷尬,然後幹笑著說:“那你早點休息,明天去姨姨家吃飯啊。”

他還是不回答。

那個女人覺得無趣,合上門之後,小聲嘀咕:“這小拖油瓶不會是個啞巴吧。”

賀維安還是不說話。

從那天起,他便開始輾轉於幾個親戚家。起先他們還耐心地給他買好吃的、買新衣服,哄他,讓他把錢拿出來。後來,大概覺得不可能拿到那筆錢了,就開始互相推諉,推脫不掉就開始打他、罵他。

最嚴重的一次,不知是哪個叔叔喝醉了酒,回來就將酒瓶子砸在他的頭上。鮮血流了他一臉,那個男人和女人嚇壞了。

而他一聲不吭地看了他們倆一眼,拿起書包,走出了那個家。

然後再也沒有回去。

後來他跟著遊輪偷渡到香港。

在遊輪上,他遇到一個肥胖的女人,喝了酒,左搖右晃地去吹海風,卻湊巧看到了偷偷跑出來找食物的他。

那個女人伸出肥肥的手,衝他勾了勾手指,說:“過來。”

他站著不動。

那個女人便打了個哈欠,笑著說:“你過來,我就不喊。”

他走過去,女人撫摸著他的臉蛋,語氣輕佻,“真漂亮的臉蛋,不如你以後跟著我吧,我保證你想要什麽都有。”

他甩開女人的肥手,掉頭就走。

女人被激怒後,自己拉下衣服,扯開嗓子喊非禮。

他被聞聲趕來的保鏢一頓拳打腳踢,女人踩著他的臉,讓他求饒,可他還是一聲不吭。

直到遊輪靠岸了,他才被扔出甲板,像一條死魚一樣,一動不動。

不過,還是活下來了,不是嗎?

他趴在冰冷的甲板上,目光像深海裏的水,幽暗、死寂。

一個人在香港艱難地生活了兩年,每天沒日沒夜的打工攢錢。偶爾有時間可以休息了,便努力學習。

也有時候運氣不好,遇到三教九流、古惑仔來他打工的餐廳吃霸王餐,吃完打砸搶燒一通,揚長而去。

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看醫生。

他不說話,很多客人以為他是個啞巴。時間久了,大家就“啞巴啞巴”地叫。甚至在他離開香港後的一年裏,很多人來餐廳吃飯,都會問老板娘一句“哎?在你們這裏打工的啞巴呢”。

那時候,老板娘才意識到,她竟然都不記得他叫什麽

終於拿到馬爾堡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興奮得眼睛發熱,嗓子裏溢出一絲極致的嗚咽,“嗯!”

許久沒有想起的父母恍惚間就在眼前,他們看著他笑。

他怔忪間,仿佛又想起了在中東輾轉生活的日子。母親抱著他坐在秋千上,溫柔地替他理頭發,嘴唇貼在他的發頂,柔聲問:“維安,長大了像爸爸一樣學醫好不好?”

他聽不懂學醫是什麽,但是他知道爸爸很厲害。

媽媽想讓他像爸爸那樣厲害嗎?

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好。”

記憶久遠得仿佛他不曾來過,那一刻湧入心頭,稱之為溫暖和幸福的感覺,都那麽陌生。

他下意識地逃避,像誤闖入大霧之中的旅人,橫衝直撞地四處碰壁。直至頭破血流,記憶模糊。

離開香港的前一晚,老板娘給他置辦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並將一張去馬爾堡的機票塞進他手裏,說:“你失去的昨天,明天再贏回來。”

賀維安紅了眼眶,拚命地點頭。

“你失去的昨天,明天再贏回來。”薑離輕輕呢喃著這句話,陽光很大,她覺得刺眼,嗓子也啞得厲害。她知道賀維安曾經經曆過一段灰色的日子,卻不知道他曾患有自閉症。

路過荒無人煙的猶太人定居點,滿地布滿沙層。昔日住宅房已經破舊不堪,蓄水池臭氣熏天。

薑離皺起眉,忽然想到什麽,問他:“維安的自閉症是你治好的?”

梁以澤望著遠處奔跑的小孩,瞳仁漆黑,“嗯。”

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不過他不打算說了。

薑離看他無意再多說,也不再多言。

很快到了和平工作者留下的醫療站,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木頭搭建的,看著仿佛隨時都要散架。

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都是來取藥的。

薑離詫異,“怎麽這麽多人?”

梁以澤說:“聽說哈馬斯組織給每個城鎮都送來了醫療物品。”

“哦。”

這樣啊……那她趕巧了。

穿過人群。大概因為他們倆是外國人,來領藥的加沙人紛紛側目看過來,目光疑惑又茫然。

梁以澤和薑離已經習慣了,目不斜視地走上木製矮樓梯,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

薑離下意識地提氣,降低身體的重量。防止下一腳踩上去之後,樓梯塌陷,那就很尷尬了。

不過,這樣的尷尬在她走進醫療站後都沒有發生,她鬆了口氣。

梁以澤聽到她籲氣的聲音,扭頭問她:“你很緊張?”

薑離說:“能不緊張嗎?萬一踩壞了,丟命事小,丟臉事大。”

梁以澤哼笑一聲,沒說話。

薑離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她第一次來加沙采訪的畫麵,從加沙城區沿著海岸線向南,去拉法赫,路過阿法拉特昔日大院,到處停放著鏽跡斑斑的汽車。到達拉法赫南部機場舊址,一切顯得毫無生機,仿佛克洛德的風景,隻能看到放牧的牧羊人和貝都因人。

當地的居民告訴她,在機場建成時,他們是如此的驕傲,甚至帶著家人周末來這裏野餐。然而,一切都壞了,那人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用中文對她說:“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都壞了。”

薑離覺得也許用“壞”這個字來形容加沙當下的情形才更貼切些。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又見麵了,梁院長。”

薑離恍然回神,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梅厄,來重新包紮傷口。

看到他倆進來,梅厄似笑非笑地盯著梁以澤。

薑離皺了皺眉,怎麽哪都有她。

梁以澤看都沒看她一眼,拉著薑離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坐下來。

醫生剛接待完一個病人,忙著寫病曆,頭也沒抬,問:“哪裏不舒服?”

薑離說:“我的傷口發炎了,需要重新處理一下。”

醫生這才抬起頭看向她,似乎沒想到會碰到兩個中國人,驚愕不已,“你們……也是和平工作者?”

薑離看了眼他胸前的工作牌,微微一笑說:“我是記者。”然後指了指身後的梁以澤,“他跟你一樣,是醫生。”

“哦哦。”男人似乎很激動,“我叫文宇,他們幾個也是和我一起的,我們是昨天到這裏的。”

薑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大的醫療站裏,和文宇一樣在看病的還有兩個女孩兒,一個男人。

“你怎麽了,哪裏受傷了?”

薑離回頭,剛張了張嘴,就聽到梁以澤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這裏還有沒有其他診室?”

文宇看了眼梁以澤,又看向薑離,似乎明白了什麽,說:“有,跟我來。”

薑離站起身,跟著他走進隔間。

梁以澤剛走了兩步,就被梅厄叫住了。

他皺了皺眉,回頭。

梅厄依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梁院長,聊聊?”

說是隔間,其實就是在醫療站一角拉了一塊白布,隔出一片小小的天地。

文宇說:“我們擔心有傷員,所以在這裏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手術室。條件簡陋了些,你別介意。”

薑離搖搖頭,笑著說:“怎麽會,這裏的條件已經很好了。”

文宇拉了一張長條板凳,讓薑離坐下。

薑離把手放在麵前的桌子上。

文宇小心翼翼地揭開紗布,露出猙獰的傷口。

看到傷口,文宇頓時倒吸了冷氣,“怎麽這麽嚴重?”

薑離笑了笑,“嗯,麻煩你了。”

文宇想了想,說:“清理爛肉會很痛,你等會兒,我去拿麻醉藥。”

文宇起身離開。白色的簾子被掀起時,薑離看到梁以澤跟著梅厄走出醫療站,她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然後盯著簾子出神。

出了醫療站,梅厄沒走幾步就停下來。然後抽出一根煙噙在嘴邊,習慣性地左手點煙,卻發現左手被紗布包裹地嚴嚴實實。她皺著眉,換了右手來點。

好不容易點著了,梅厄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慢悠悠地吐出來。像吸毒的癮君子,臉上的表情愉悅、輕鬆。

她回頭看著梁以澤,笑,“梁院長,有沒有考慮我前天說地話?”

梁以澤挑眉,“什麽話?”

梅厄臉上的笑容一僵,眼裏閃過一絲陰狠,“難道你不好奇,前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梁以澤看著她,連眼神都沒變一下。

梅厄也不介意,吸著煙,笑著說:“你眼前的薑小姐,可不像你想得那麽善良、慈悲,正義凜然。”她又看了眼梁以澤,見他微微蹙起了眉,她加深了笑意,“很多人都善於偽裝,比如我,比如……”她拖長了尾音,然後神秘兮兮地說:“比如,薑離。”

梁以澤輕笑一聲,“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每個人都善於偽裝?”

“不不不……”梅厄用拗口的中文說道:“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人心隔肚皮’,你了解薑離嗎?”

梁以澤眉清目淡看著梅厄,他覺得她說地中文真的很難聽。

梅厄咬著煙,一圈一圈地揭開包裹著手背的紗布。

梁以澤看清了,那是一道槍傷,和薑離手背上的傷極其相似。

梅厄舉著手背,笑,“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梁以澤沒什麽表情地盯著她。

梅厄詭異地看著傷口,右手比出槍的樣子,對準傷口,嘴唇輕動,“砰!”

話落,她移開右手,看梁以澤,“你知道嗎?在加沙,很多人都會開槍,即使是個八歲的女孩兒。因為我們要活下去,想活,就得學會保護自己。”

她開始一圈一圈地纏紗布,聲音很緩,“你相信薑離會開槍嗎?”

梁以澤的心慢慢沉下去。

梅厄繼續說:“你一定沒有見過她的另一麵吧。”她咯咯地笑,“戰地記者,開槍殺人,刺不刺激?”

梁以澤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車上看到的手機和槍,眼眸深邃,“你什麽意思?”

梅厄長長地吸了口煙,回想著那天晚上的情景,然後慢慢地笑。

那時,她也以為她要死了。當薑離站起身,扳動槍栓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她會開槍,她真的會開槍!

巨大的恐懼像潮水般湧來,她不停地往後退,身上的撞傷疼得她幾乎要暈過去。

細細地月光照在薑離慘白的臉上,她看到她嘴角的陰笑,渾身一個激靈。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就不是薑離!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如果麵前的女人不是薑離,那她又是誰?

“不,你、你不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月光將薑離的身影拉得修長,她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麵前,眼神清冷,沒有一絲溫度,像在看一個死物。

她忽然從巨大的恐懼中反應過來,連滾帶爬,抱住她的腿,“殺了我,你就見不到阿丹了。你不是要找他嗎?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她的臉色煞白,哆嗦著不敢多說。

薑離想了想,又說:“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梁醫生還在,現在還不能殺了你。”

她驚喜地抬起頭,薑離把玩著槍,說:“怎麽說我手上的傷都要有人付出代價的。不如就你吧,你看怎麽樣?”

話音剛落,“砰”地一聲,她一愣,反應過來後尖叫著抱著手掌在地上翻滾。

然後恍惚聽到薑離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你不是說你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嗎?”

陽光很大,沒有一絲風吹過,耳邊嘈雜的聲音也漸漸淡了。

梁以澤微微眯起了眼睛,冷靜地看著梅厄,“你以為我會信?”

梅厄笑,“你不是已經開始信了嗎?”她貼近他,“梁院長,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為什麽原本一心想讓薑離死的阿丹突然同意見她了?為什麽你們來到汗尤尼斯卻一點事都沒有?”

“因為博士,因為她是博士要的人。”

梁以澤低頭看著她,冷靜、平靜,“博士是誰?”

梅厄搖搖手指,“NO NO,這是個秘密。”

梁以澤靜默片刻,忽然笑起來,略嘲諷道:“目的呢?你說了這麽多,不會隻是擔心我被她騙了吧?”

“當然不是。”梅厄轉頭,看向醫療站,“我希望梁院長能夠理解,如果不是薑離,我的家人不會死,我不會放過她的,希望到時候梁院長不要阻攔,否則……”

梁以澤看了她一眼,說:“博士要的人,你也敢殺?你就不怕仇報不了,反而把自己搭進去?”

梅厄怪笑,“這就不需要梁院長操心了。”

梁以澤眯起眼睛,沒再說話。片刻後,他轉身朝醫療站走去。

梅厄兩指之間的煙已經燃盡了。她手一鬆,煙頭掉在地上,她抬腳踩上去。

梁以澤回到醫療站,薑離傷口四周的爛肉已經清理幹淨了。他看到她的外衫都汗濕了,應該很疼吧。他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看著她。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笑,眼裏仿佛閃著溫柔的陽光。

梁以澤抿緊嘴唇。

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了一眼。然後又抬起頭,薑離好奇地朝她這邊看。他默了一瞬,指了指手機。

薑離明白過來,朝他點了點頭。

他才抬步走出醫療站。

電話是安旭打來的。

沒想到他的速度竟然這麽快。

梁以澤接起電話,安旭連著罵了幾句“操”,才低吼:“你不是玩我吧?考驗我的能力有沒有下降?”

“新華社哪來的安意,我他媽都要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新華社翻遍了都沒找出一個和‘安’沾親帶故的人來!”

安旭覺得自己很憋屈。淩晨四五點接到七年沒見過的人電話,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了,爬起來開始查“安意”的下落,就差在腦門上寫上“求表揚”幾個大字。

結果查了一上午,除了“安意”這個名字的重複率高達100%外,其餘沒有一個條件得到滿足。

他都要懷疑人生了,不信邪地又查了一遍,還是沒有。

後來,他終於想明白為什麽他什麽都查不到了。

肯定是梁以澤在耍他!

原以為梁以澤會給他一個解釋,沒想到他聽完之後,隻淡淡地扔給他三個字,“知道了。”

我操!

這個梁子結大了!

不是十來年的友情就能解決的!

“你……”

“嘟嘟嘟……”

掛了!

竟然給他掛了!

安旭在電話那頭氣得跳腳。

而梁以澤掛掉電話,眉頭卻皺得更緊。

一早就猜到安旭不可能查到任何消息,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怎麽會被查到信息。

可是……

他望向遠處的廢墟,臉上沒有一絲情緒。盡管從一開始就知道薑離對他有所隱瞞,但是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事實,他腦子裏仍然有點亂。

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走到他身邊,站定,問:“出什麽事了,你心情看起來很不好。”

梁以澤抬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說:“沒什麽,回去吧。”

他說完,與她錯身而過,離開。

薑離看著他的背影,很久都沒有說話。

回到旅館,梁以澤向老板買了一大缸水。雖然水是用來喝的,但是隻要有錢,老板並不介意他拿去洗澡。

薑離站在鐵皮屋子前,看著梁以澤將一缸水搬進他們住的房子。

太陽曬得她腦袋有些暈,她走過去,坐在門口。

她記得,在還沒有搬去香港生活的時候,她喜歡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曬太陽,身邊蹲著小白。小白也很喜歡曬太陽,每次都乖乖地蹲在她身邊,眯著眼睛,舒服地仰著腦袋。

後來小白走了,隻有她一個人坐在門口。

那時候,她感覺陽光很毒,以至於她每次都頭暈目眩。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房子裏“嘩嘩”的水聲停了。然後梁以澤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從裏麵走出來,頭發濕噠噠地滴著水。

她回頭看著他,恍然意識到這一身衣服他穿了很久了。

而梁以澤也沒想到她會坐在門口,低頭看著她,都忘記擦頭發了。

四目相對,長長的沉默。

某一刻,梁以澤像忽然反應過來一樣,冷著臉盯著薑離,“你有沒有偷看?”

梁以澤臉色更不好看了,“誰讓你坐在這裏的?不知道裏麵有人在洗澡嗎?”

薑離看著他,說:“不然你讓我坐在哪裏?”

梁以澤不想和她說話,跨過門檻,走出去。

薑離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褲腿,“梁醫生,我有話對你說。”

梁以澤低下頭看她,目光微冷,“想清楚之後再……”

薑離打斷他,“我想清楚了。”

梁以澤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他這才發現,她的臉色很差,在陽光下,透著病態般的蒼白。臉上的皮膚,沒有光澤、也不紅潤。

他捏著毛巾,靜默片刻後,朝她伸出手,“起來吧。”

“一個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點。男人正在洗澡,你坐在門口,像什麽樣!”

薑離看著他的大掌,彎了彎嘴角,然後將自己的手伸過去。

梁以澤用了點力,將她拉起來。

薑離站起來後,仰頭看著他。

逆著光,她竟覺得他的眼睛格外深邃,倒映著她的影子。她忽然想就這樣一直沉迷在他的眼睛裏,也沒什麽不好不是嗎?

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然後笑了,說:“我在偷聽拿錢洗澡的聲音。”

“……”

回到房間,薑離坐在床邊,看著梁以澤又將一缸洗澡水搬出去。

她在想,如果被加沙人看到他這麽糟蹋水,會不會明天就把他們趕出去。

等他回來了,薑離才問他:“洗了一澡,就舒心了?”

梁以澤眯起眼睛,盯著她,大有“你敢再說一句試試”的架勢。

薑離見好就收,望著門口的陽光。白皙的臉平靜、冷淡,長長的睫毛輕扇,目光沉靜地像一汪死水。

“梅厄和你說了什麽……阿丹為什麽不殺我?”

她的一頭長發垂在胸前,遮擋住了脖頸的傷疤。她笑了笑,低下頭,撩開頭發,說:“阿丹不是不殺我,而是現在還不能。”

梁以澤拉過板凳,和她麵對麵坐著聽她說。

薑離笑了一下,繼續說:“梁醫生,你信嗎?誰都不是天生的英勇無畏,說自己什麽都不怕,永遠衝在第一線的人,很多時候不是她自己願意的。因為不敢回頭,怕回頭時,看到身後空無一人,所以隻能硬著頭皮一個人往前走。我人緣很差,每次都等不到身後有人來。”

梁以澤靜靜地看著她,說:“也許他們還在來的路上。”

薑離籲了一口氣,說:“也許吧,我沒什麽耐心,逾期等不到就不等了。畢竟,時間那麽長,可生命是有限的,我等不過時間的。”

那時,安意生死不明。警方隻讓她回去等消息,事關人命,她怎麽能等得了。她每天都往警局跑,警方起先還應付她兩句,讓她再等等,馬上就有消息了。後來,他們不耐煩了,她也放棄了。求人不如求己,從那時起,她就開始著手調查阿丹。戰地記者的身份替她提供了不少便利,很快,她就查到了阿丹的蹤跡。

她看了眼梁以澤,抿了抿唇說:“在沙漠裏沒有向你坦白這一部分是因為我以為你不會跟來,告訴你也沒多大意義。再加上我擔心,萬一你知道後,改變主意非得跟來,那我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梁以澤看著她,問:“那現在呢?”

“現在啊……”薑離雙手撐在身後,仰起頭望著屋頂。露出又細又白的脖頸,說:“本來也不打算說的,你也知道的,我仇家多。能看得見的已經整天對我喊打喊殺了,何況那些看不見的呢?”

梁以澤臉色沉下來。

薑離瞥了一眼,覺得有點好笑,然後柔聲說:“但是我又仔細想了想,如果我今天不對你坦白,任由梅厄挑撥離間,那我不是很吃虧?”

梁以澤的臉色又好了些,“你知道就好!”

薑離彎起嘴角,說:“雖然我找到了阿丹他們的行蹤,但是遲遲沒有發現安意的下落,我慢慢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說:“你覺不覺得安意和愛麗莎、蒂娜的失蹤很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仿佛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梁以澤蹙著眉,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安意其實隻是她幻想出來的一個人,根本不存在。就算她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她的蹤跡。

但是話到嘴邊,他又說不出來了。

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這種狀況。以往不管來找他看病的患者多麽不堪一擊,多麽難以接受事實,他都會無情的打破他們的幻想,逼他們接受現實。

許多心理疾病患者之所以越來越嚴重,就是他們不願意接受現實,把自己封鎖在一個理想中的美好世界。一旦這個世界出現汙點和裂縫,他們的精神世界就會隨之轟然坍塌。

但是薑離的世界太複雜了,每一件事都足以成為她心理發生變化的誘因,因此很難找出導致她病變的根因。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她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安意是她幻想出來的朋友,她這一年多來苦苦尋找的線索都是不存在的。這些真相被她知道後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他無法想象。

想起梅厄之前說的另一麵薑離,梁以澤忽然不敢確定了。如果薑離失去記憶的那三個月裏,有另一個她出現替她活著的話,那愛麗莎和蒂娜的死真的與她無關嗎?

梁以澤沉默,失神地看著她。

薑離望著房頂,嘴角噙著淡淡的笑,並沒有發現梁以澤的異常。

她說:“時來運轉,雖然我沒有找到安意的下落,但是在追查阿丹的過程,我發現他們一直在研究一種藥物。價值幾億美金的藥方如果弄丟了,你猜阿丹會不會跳腳?”

薑離搖著頭,笑,“原處方沒有,但是複製品有一堆。我也怕死啊,要是偷了原處方,追到天涯海角他們也會殺了我的。但是複製品就不一樣了,隻要我不公開,他們就不會狗急跳牆。但是終歸是個隱患,他們也不著急,慢慢吊著我。想著我哪天放鬆緊惕了,再把複製品銷毀。終於有一天,以色列政府炮轟汗尤尼斯,他們以為我會去汗尤尼斯,布好了天羅地網想要了我的命。但是我哪敢去啊,前怕狼後怕虎,去了汗尤尼斯我還有命活嗎?所以我告訴尤瑟夫,以色列炮轟罕尤尼斯,我每天都做噩夢,夢到加沙人揮舞著刀要砍死我。尤瑟夫二話不說,就決定帶我出去走走。我去了北極,他們才消停了幾日。”

“很多人,包括汗尤尼斯的加沙人都認為以色列政府炮轟汗尤尼斯是因為哈德轟炸耶路撒冷銀行,公然挑釁以色列政府的權威。但是我知道不是,當初,銀行搶劫案終審的時候,哈德忽然一改以往的態度,承認了所有的犯罪事實,並且態度很好。以色列政府雖然惱怒他炸毀了銀行,但還不至於派兵轟炸汗尤尼斯。近幾年來,封鎖加沙耗費了以色列大量財力物力,每一年以色列政府的預算都處於財政赤字。就因為一樁銀行搶劫案轟炸汗尤尼斯,太草率,也說不過去。”

“那是因為什麽……”梁以澤驀地停住,忽然想到她今天給他指的那片廢墟,他說:“是因為那個工廠?”

薑離笑著點頭,“是啊,以色列政府早就盯上那個工廠了。我也是在查阿丹的時候,才發現那個工廠也和他有關,是用來私藏槍火的。以色列轟炸汗尤尼斯,正逢我剛偷拍了藥方,大概阿丹以為是我向以色列政府舉報,工廠才會暴露。所以,他是真的想殺了我,但和梅厄的目的不一樣。”

梁以澤問:“這件事和‘博士’有什麽關係?”

薑離驚訝,隨後又笑了笑,“看來梅厄為了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搭上老本了,連‘博士’的事都跟你說了。其實,所謂的‘博士’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個藥方對他似乎很重要。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更不可能安然地坐在這裏給你講這些。”

梁以澤明白了,“所以你是想通過藥方換安意的下落?”

“嗯,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辦法了。”

梁以澤冷笑,“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了藥方,阿丹和梅厄就不需要再有顧忌,你現在人在汗尤尼斯,阿丹和梅厄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讓你死得悄無聲息。”

薑離坐直身體,目光筆直地看著梁以澤,“梁醫生,你覺得梅厄今天為什麽要找你說這些?”

按理來說,薑離交出藥方,換回安意的消息……可是安意是薑離幻想出來的一個人,阿丹他們不可能沒有察覺出這個怪異的地方。

從這一點上來看,哈德和阿丹之間的關係,似乎並不像他想得那般牢固。

梁以澤思索片刻後,回答她的問題:“你手上的籌碼就是那份價值連城的藥方,這對博士來說,是個威脅,阿丹他們聽命於博士,目前不敢把你怎麽樣,所以你暫時安全。但是交易一旦結束,你就危險了,四麵楚歌。所以阿丹和梅厄根本不需要著急,該著急的反而是你,但是恰恰相反,梅厄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對你下手。這中間一定出了什麽差錯,讓她不得不提前動手。”

薑離看他,“是啊……”

她剛說了幾個字,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低頭看了眼,笑起來,該來的終於來了。

來電人是白舍爾。

薑離接起電話。

白舍爾簡單說:“明天早上會派人來接薑小姐,老板要見你。”

這麽客氣?非奸即盜。

薑離應承,“好啊。”

說完,掛了電話,笑看著梁以澤,“明天早上就能知道梅厄為什麽這麽著急地要殺我。不過,在這之前,還是要保證有命聽。”

梁以澤就明白了,然後笑,“你想怎麽做?”

薑離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彎下腰看著他的眼睛,說:“梁醫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梅厄今天晚上就會動手。我們兩個人,本事再大也打不過一群人。不過好在斯爾福他們也來汗尤尼斯了不是嗎?雖然我非常不願意向他們求救,但是為了能活,也無所謂了。我的話他們不信、也不聽,但是你不一樣。況且,梅厄今天跟你說這些,就是為了讓我們之間產生嫌隙,你憤然離開。我敢保證,外麵一定有很多雙眼睛盯著這個屋子裏的動靜,等著向梅厄匯報情況。所以……”

梁以澤沉著臉起身,不去看她。拿著毛巾繼續擦頭發,結果發現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幹了,“所以你想讓我假裝離開去找救兵,然後把你一個人就在這裏等死?”

薑離覺得他言重了,跟在他身後,說:“怎麽會是等死,是自救。”

梁以澤回身,差點和她撞上,“有區別嗎?自救的過程中等死。何況,我怎麽信你?誰能保證,你不像前兩次那樣自己偷跑了?”

薑離看著他,說:“不會的,我保證。你來救我,我就在這兒,哪都不去。”

梁以澤眯起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來晚了,或者梅厄擔心事敗,在我還沒趕回來之前就殺了你,你怎麽辦?”

薑離一愣,這些她都已經想到了,但是從梁以澤的嘴裏說出來,感覺是不一樣的。

梁以澤冷笑,“你想多了,我在分析形勢。”

“哦,其實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梅厄越想殺了我,就越著急。人一旦著急,疑心病就越重,空城計你總聽說過吧?”

梁以澤看她,“為什麽不解釋。梅厄想殺你,是她誤以為因為你以色列才炮轟汗尤尼斯,害死了她的家人,但這一切……”

薑離輕輕地笑,“怎麽解釋?誰會相信我,證據呢?我說以色列炮轟汗尤尼斯不是因為銀行搶劫案就不是了嗎?讓他們去和以色列政府對質,還是讓梅厄和阿丹反目?沒用的,我和梅厄之間的恩怨,是她的情結。看似無厘頭,但是解不開也化不了。”

梁以澤蹙起眉,盯著她。屋子裏氣溫升高,熱氣散不出去,她的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潤。但眼睛裏卻是一片蒼涼、淡漠。

良久,他妥協了,上前把她拉進懷裏。

薑離驀然瞪大了眼睛,清爽的氣息猝不及防闖入鼻間。她的胳膊垂在兩側,無處安放。

不是第一次擁抱,但比以往哪一次都令人心顫。

梁以澤收緊她的肩膀,說:“在我回來之前,別死了。”

薑離愣愣地點頭,“好。”

梁以澤鬆開她,看她還在發呆,皺眉,“發什麽呆,有沒有聽見我說了什麽。”

“啊?”

“……”

薑離回神,“聽到了聽到了。”

“那你重複一遍。”

“……在你沒回來之前,我別死了。”

梁以澤滿意了,掏出手機準備聯係斯爾福。

薑離抱著手臂,看著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笑起來,問他:“梁醫生,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梁以澤手機號碼都按錯了,回頭瞪她,“你怎麽想得那麽美!”

薑離聳聳肩,不是就不是唄。

之後,薑離和梁以澤大吵了一架,梁以澤憤然離開。薑離坐在鐵皮屋子裏,失魂落魄。

梅厄聽到這些匯報的時候,開懷大笑,“薑離啊薑離,我看你這次還怎麽有命活!”

然後回頭對她身邊的人說:“吩咐下去,晚上動手,別讓‘博士’有所察覺。”

“是。”

手下人領命離開,梅厄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勾起盈盈笑意。她等這一天,等得已經太久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晚上會有大事發生,薑離竟出乎意料的放鬆。哼著小調,向老板買了一大缸水,洗澡。

結賬之後,回頭看著老板笑,“拿著這筆錢去其他地方生活吧,我看你也是單身一人,去哪都行。”

老板撓著頭發,說:“但是這裏畢竟是我的家,我有住的地方,有吃有喝,剩下的錢我打算買些東西送到難民營。我小時候,也是從難民營裏走出來的。”

薑離挑了挑眉,也不急著離開了,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和他聊天,“跟你打聽個事。”

“你聽過哈德嗎?”

老板眼睛一亮,“聽過,我們這裏沒人不認識他,他是我們的大英雄,給我們修房子,送吃的。他就住在難民營,和難民們一起生活。後來他入獄了,難民營的日子才一天不如一天。”

薑離估摸著老板應該不認識她,不然這會兒早對她喊打喊殺了,哪還能和她聊天?

她笑了笑問:“那阿丹呢?”

老板歎了口氣,“阿丹沒哈德好,他們倆不一樣。”

薑離似笑非笑,“怎麽個不一樣法?”

老板躊躇了片刻,說:“這話不好說。”

老板問她:“你打聽哈德做什麽?”

薑離說:“實不相瞞,我是名記者,一直想采訪哈德先生。”

老板悵然若失,“唉,可惜了。他現在入獄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出來。”

薑離說:“確實可惜。”

和老板聊完天,洗了澡,換了身衣服,就坐在門口發呆。

也不知道梁以澤現在和斯爾福碰麵了沒,梅厄應該沒有派人去跟蹤他吧。

她想著,自顧自搖頭。不會,梅厄的目標是她,實在沒理由去招惹梁以澤。

他身份特殊,若是有點閃失,就真的不太好交代了。

梅厄又不傻。

她這樣安慰自己。

這樣坐了不知道多久,回神時,已經日薄西山。金燦燦的夕陽綿延萬裏,街上的人影幢幢,大人、小孩兒都很忙碌。

她瞧見,不遠處的廢墟裏跑出來幾隻老鼠,虎頭虎腦地四處張望。

薑離笑,這麽早就出來覓食,也不怕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老鼠四處望了望,一溜煙兒跑得沒影了。

薑離又望了望西山日落,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起身回房。

昨晚還有梁以澤給她打水洗臉,今天就隻能靠他自己了。人也是奇怪,在的時候,時時刻刻想著他怎麽還不走,走了她就放心了。可真走了,她又害怕了,擔心他會不會遇到危險,會不會著急趕回來和斯爾福他們起衝突。

不知道他以前是怎麽生活的,是不是一直待在Ego哪都不去。朋友呢?除了維安,還有別人嗎?他對每一個病人都像對她這樣嗎?

唉,搞不懂。

她歎了口氣,回房。

朦朦朧朧的夜色已經悄然而至,她開了燈。昏暗的光線讓人壓抑,不舒服。她跑過去問老板有沒有蠟燭賣,老板說有。

她看著老板撅著屁股翻找蠟燭,然後笑著調侃他開的是百貨商店。

老板拿出兩截蠟燭遞給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們這裏東西缺,有機會就多買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薑離給他錢,老板擺手,“不用不用,就當我送你的,你們今天已經給了很多了。”

薑離還是把錢塞給他,“你先收著,說不準還不夠呢。”

老板沒懂。

點了一根蠟燭,房間裏亮了些,看起來也舒服。她搖滅火柴,拿起另一根就著已點燃的蠟燭的火苗點著。燭火輕輕一躍,她微微抬起頭,對麵的鐵皮牆壁上倒映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和一柄冷冰冰的槍。

她勾了勾嘴角,不看身後,而是端著蠟燭放在床邊。

屋子裏終於全亮了。

她回頭,伸手緩緩地撥開槍口,“白天才接到電話說明天接我去見哈德,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拿槍對著我,什麽意思?”

梅厄收回手,“沒什麽意思,哈德要見你,是他的事。要不要殺你,是我的事。”

薑離轉身坐在床邊,抬頭看著她,“我死了,哈德追查起,你怎麽交代?”

梅厄低頭笑,“這你不用擔心。薑小姐你不願意交出藥方,我們起了衝突,我為了自衛,失手打死了你。哈德有什麽理由怪罪我?”

薑離點頭,“確實是個不錯的理由,我本來就該死。死就死了,隻要得到藥方,哈德也沒什麽好追究的,不是嗎?”

梅厄抿起唇,不說話。

薑離笑出聲,語氣涼涼的,“你是不是以為我傻,來了你們的老窩。個個都想我死,我能沒準備?別說你今天能不能殺了我,就是阿丹親自來了,也要看我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梅厄被激怒,扳動槍栓直指薑離的眉心。薑離依然坐著,目光冰冷地看著她,神色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