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裏刮起了風。

遠近的沙丘在夜色的籠罩下,像一具具黑黝黝的屍體,死氣沉沉地矗立在地表上。

不遠處的帳篷裏傳出男人和女人惆悵的歎氣聲。

薑離從梁以澤的越野車後座裏拎出兩人的東西,然後關上車門,朝那輛破舊不堪的吉普車走去。

梁以澤一聲不吭地看著她拎著兩個大包從他的麵前經過,她那隻受了傷的手上掛著她的破布麻袋,潔白的紗布上已經血跡斑斑。

他皺了皺眉,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她那個大包的肩帶。

薑離被他這一扯,手背頓時鑽心地疼。她蹙著眉,回頭看他。

梁以澤快速地瞥了她一眼,視線就落在她手裏的大包上,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他很輕地笑了下,帶著點嘲弄,“你所謂的‘理由’就是連夜大逃亡?”

薑離掙脫開他手指的鉗製,將兩個包扔進後座,然後轉身看著他,說:“在寡不敵眾,而且對方還有槍的情況下,我願意認慫。”

梁以澤抱起雙臂,十分讚同的點了點頭,“好漢不吃眼前虧,所以我很好奇,是什麽原因促使你有勇氣在耶路撒冷發生的那場暴動裏不怕死地以身犯險?”

在耶路撒冷這座城市……不,應該說在整個中東地區,每一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暴動、戰爭和綁架發生,每天都會有普通百姓遭受戰爭之苦,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一刻他們就再也無法聽到和平之城響起的鍾聲了。

身為一名戰地記者,薑離應該比任何人都對這種事深有體會,也比任何人更能看得清戰爭和暴動的殘酷。明知被犯罪分子挾持的後果是九死一生,可她還是插手了,為什麽?

一時興起?正義感爆棚?這些假設在她豐富的人生經曆麵前都缺乏力度。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

梁以澤目光幽深地看著薑離的背影,沙漠裏的風肆意地撕扯著她的外衫,而她像迷失方向的旅人,顫顫巍巍地立在夜色之中。

聞言,薑離開車門的手忽地一頓,隔了幾秒後,她咬了咬唇,說:“大概,那個時候頭腦發熱、神智不清了吧。”

這麽爛的理由,虧她也能說得出口。

梁以澤哼了聲,將她推到一邊,然後打開車門,坐進去。

薑離極淺地彎了彎嘴角,繞去副駕駛上車。

梁以澤發動車。

吉普雖然看起來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了,但它畢竟是經曆過炮火後,堅強活到現在的車中龍鳳。一路行駛在沙漠裏,竟也沒有半分顛簸。

薑離從包裏翻出紗布,重新包紮好傷口。

梁以澤瞥了眼她手背上的傷口,淡聲說:“如果不想你廢腿又廢手的話,最近這段時間最好不要提重物。出了沙漠,再找醫生重新處理你的傷口。”

薑離將剩餘的紗布又裝回包裏,扭頭看著他,笑著說:“梁醫生,其實你這人也挺好的,隻是有時候性格古怪了些。我記得小的時候,家裏養過一隻柴犬,通體雪白。它每天都眯著眼睛,昂著高傲的頭顱,也不怎麽和家裏人親近,但是無論我什麽時候放學回家,都可以看到它靜靜地蹲在門口。”

似是想起過去有趣的事了,薑離眼裏的笑意交織出一片溫柔的光海。

她又笑著說:“你和它挺像的。”

典型的給了一顆甜棗後又給了一巴掌。

梁以澤臉色很臭,但是看在她要開始講她過去的事的份上,他頗為大度的沒有計較,而是問:“後來呢?”

薑離眼裏的笑意漸漸隱去了,“後來它死了,雪白的毛都被血染紅了,躺在地上沒有一點生氣。那時候我就在想,生命真脆弱啊,生老病死,都逃不過的。”

梁以澤眉頭蹙起,一個小女孩兒,在看到自己心愛的狗死在自己麵前時,不是號啕大哭,也不是悲傷欲絕,而是思考生老病死的問題,這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他握著方向盤,繼而問她:“非正常死亡?”

薑離點了點頭,“被人害死的,那段時間,許多鄰裏鄰居家的貓狗都死於非命。我一直很好奇,什麽樣的人心理扭曲到要殺死一隻小動物來滿足自己變態的欲望。”

“後來想明白了嗎?”

“沒想明白。”她搖搖頭,“這個世界上最難懂,也最可怕的就是人心了。”

這是實話。

那麽多震驚世界的慘案,哪件不是人為所致。怪力亂神那些說法皆是徒有其表,哪有“人心”二字令人恐懼。

梁以澤扭頭看了她一眼,說:“人心雖然難懂,但都是有誘因的。殺害貓狗隻是他反社會人格形成初期的表現,總有一天,他會控製不住內心的貪欲而犯罪。”

“你說的沒錯,在那之後沒過幾天,街上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屍體。天寒地凍的夜晚,他的屍體被大雪半掩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上學的學生發現。那個學生多害怕啊,她仿佛又看到了她心愛的狗死在她麵前時的情景。她的媽媽擔心給她留下後遺症,特意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給她講許多陽光積極的故事。那個學生在母親的嗬護下,健康長大,但那件事卻是她不願意再提起的過往。”

梁以澤皺眉頭,“那個學生……是你吧。”

薑離笑了笑,自嘲,“是啊,是不是覺得我的運氣很差?小時候親眼看見被害人的屍體,工作後,又是一起搶劫案的唯一目擊證人。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好奇,還會不會有更糟糕的事發生。可事實卻證明,那些我們認為很糟糕的事與生命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的聲音又緩又慢,輕飄飄的,仿佛一縷風就可以吹散。

梁以澤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一直看著前麵的路況。

薑離頓了會兒,又自顧自地說:“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銀行搶劫案開庭前,劫走我的那批人是誰嗎?你的懷疑沒錯,那幾人的確是搶劫案的餘黨,也就是我們今天在農莊裏遇到那三個人。不過我也沒有騙你,在被維安他們救出來後,有些事我確實記不太清了。可是有些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當時,銀行搶劫案開庭在即。耶路撒冷市民的情緒前所未有的高漲,人人翹首以盼將哈德判處死刑,以泄心頭之恨。

薑離作為唯一的目擊者證人,每天除了配合警方調查取證,還要接受同行的采訪。那些天,她聽到最多的問題就是有人問她為什麽選擇站出來指證凶犯,難道不怕被報複嗎?

但是,怎麽會不怕?

那幾天,她每晚都不敢睡著,即使知道一門之隔外就有警探守著,但她還是整夜整夜失眠。

她不知道哪一刻,窗外就會飛進來一顆子彈,她的生命就像她那些同行一樣隕落,再也無跡可尋。

她每一天都高度緊張,可事實上卻什麽也沒有發生。保護她的警探寬慰她,讓她不要擔心,她是唯一的目擊者,警方是不可能讓她出事的。

她信了。

她相信警方不可能讓她死了,可是她也相信那群凶犯是不會放過她的。他們是加沙地區的巴勒斯坦人,他們有多恨以色列人,就有多恨她。

薑離說到這裏,眼裏泛起一絲疲憊。

窗外的風似乎要停了,不遠處閃過一束束光芒。

梁以澤扭頭看了她一眼,問:“你是說,炸毀銀行的人是加沙人?”

薑離腦袋靠在車窗上,眼睛看著窗外黑黝黝的沙丘,點了點頭,“銀行搶劫案茲事體大,以色列政府直接將凶犯定性為恐怖份子,再加上對方是巴勒斯坦人,不明真相的群眾以為是哈馬斯組織的成員報複以色列。”

薑離笑了笑,“可哪裏是哈馬斯的報複。從2005年起,以色列單邊宣布結束對加沙地帶的控製,隨著單邊控製的結束,以色列撤走了所有在加沙地帶的商業,並開始對加沙地帶實行陸海封鎖,阻隔了加沙地帶所有的經濟往來。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他們一次次的想突破以色列政府的封鎖,但是皆以失敗告終。就在這個時候,哈馬斯為那些飽受饑餓的巴勒斯坦人帶來了食物。他們開始追隨哈馬斯,甚至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哈馬斯身上。然而2012年,巴以衝突再次激化,以色列飛機炸毀了哈馬斯在加沙設立的銀行總部,成了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報複以色列政府的導火索。”

梁以澤蹙眉思索片刻後,又問:“然後呢?”

然後呢?

薑離想了想,彎起嘴角,可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然後耶路撒冷警方並沒有能信守承諾保護我,那幾個巴勒斯坦人隻不過耍了小小的聲東擊西的把戲,他們就上當了。隻不過,那幾個人並沒有一槍殺了我,而是把我帶到了一座廢棄的醫院。”

時至今日,薑離仍然能清楚地記得,綁走她的凶犯頭子阿丹揭下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條之後,她所看到的景象。

一條深不見底的走廊,漆黑一片。她身邊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畫,被蒙了一層灰,但是隱約可以看見畫中人詭異的表情。

薑離被推著關進一間屋子,她雙手抓著鐵門上的護欄,大聲地問他們想幹什麽。阿丹身邊的男人怪笑著回過頭,問她:“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薑離看到對麵那雙金色的眼睛裏倒映出她的恐懼,她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但是那個巴勒斯坦人很好心,他指著她身後的房子說:“這裏曾經是精神病院,驚不驚喜?你住的這間屋子,曾經關押著一個殘暴的精神病患者。你看到牆壁上的血跡了麽,那都是被他害死的人身上的血,鮮活的,一刀子下去,‘撲哧’,血就濺到了對麵的牆上。”

薑離渾身一抖,仿佛那道溫熱的血噴在她的臉上。她開始拚命地拍打鐵門,“放我出去!你們想幹什麽!”

那一刻,她甚至還天真地期盼著,警方能快點找到她。

阿丹就在這時回過頭,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他抬起手撫摸著她憤怒的臉頰,說:“你放心,我不會殺了你。但是我法律知識不太好,薑小姐你來說說,如果你瘋了,你的證詞還會不會被采納?”

薑離瞪大了眼睛。

散發著惡臭的精神病院一片寂靜。

薑離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聲沉過一聲,直到走廊裏響起腳步聲,她才陡然清醒,阿丹和另外兩個巴勒斯坦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鐵門被她拍地“砰砰”作響,空氣裏回**著孤寂的回音。

沒有人回應她,精神病院就像一座死寂的空城。那一刻,她忽然就想通了,可想通了,也徹底絕望了。

警方不會找到她的。

阿丹行事謹慎,他不可能給警方留下線索。沒有監控錄像、沒有目擊證人,她被帶去了哪裏,警方也不會查到。

而他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殺她,她是中國新華社駐外戰地記者,如果她在以色列不明不白地死了,勢必也會給他們惹來一身騷。但是如果她瘋了,外人隻會以為她承受不住壓力,精神失常了,而哈德也會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

還能有比這更好的計劃麽。

沒有了、沒有了……

那一整天,薑離都坐在門口,望著對麵那個小小的窗口。淺薄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她甚至可以看到光線下飄**著的細細、小小的灰塵,鼻尖有陣陣血腥味傳來。

直到傍晚的時候,鐵門突然開了。她警惕地向後退去,阿丹和另外兩個巴勒斯坦人又回來了。這次,阿丹手中拿著一根針管,他向身後的兩人示意。

那兩人便撲上來,死死地壓製住她。她不停地尖叫、反抗,但是控製著她胳膊的兩人卻紋絲不動。她眼睜睜地看著阿丹輕輕推著針管,細細地**噴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她忽然僵住,“不、不……”

阿丹像誘哄小孩子一樣,看著她笑,“不要怕,打了針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薑離一下子像瘋了一樣,拚了命的想掙脫開那兩個巴勒斯坦人的鉗製。她紅了眼睛,低頭就咬住其中一個男人的手腕。

那人吃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薑離想,掐吧,最好把她掐死了。

可是沒有,阿丹製止了他。

那人鬆開她的脖子,反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的臉上。她摔倒在地上,臉頰火辣辣地疼,嘴巴裏充斥著濃鬱的血腥味。

她躺在潮濕、陰暗的地板上,像脫了水的魚,艱難的呼吸著。

阿丹蹲在她麵前,為她拭去嘴角的血漬。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阿丹邊將針管裏的**推進她的身體裏,邊對她說:“你一定很恨,很想問,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你?我也想問問這個世界,為什麽隻看到恐怖分子襲擊了耶路撒冷最大的銀行,但沒有人看到以色列政府對我們做了什麽。後來我想明白了,因為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你的命運隻能掌握在強者的手裏,我想讓你生你就得給我活著,我想讓你死,你也活不了。”

他說完,拔出針頭,薑離痛苦地蜷縮起身體。

阿丹卻拎起她的衣領,拍著她的臉頰,說:“你是個外國人,你站出來做什麽,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什麽不好,你站出來,有多少人又要受難你知道嗎?”

薑離強忍著痛苦,意識漸漸開始變得模糊。

阿丹又把她扔在地上,俯視著她,“聽說你是戰地記者,這個世界有多殘酷,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犯了錯的人,就得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你說呢?”

薑離渾身哆嗦,藥效發揮作用,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鮮活起來。

耳邊不斷傳來尖叫聲,腦海裏回**著亂七八糟的瘋言瘋語。

忽然有一張臉出現在她麵前,薑離猛地睜開眼睛,就看到床對麵牆角的破洞裏露出一張男人醜陋的臉。她尖叫著連滾帶爬,躲在床腳,死死地抱住自己。

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可是不管她閉著眼睛,還是睜開眼睛,那張臉都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

接下來的幾天,薑離一直都沒有等到警報響起的聲音。阿丹每天都會帶人來給她注入藥物,她歇斯底裏的反抗,可結果都失敗了。

她每晚都瞪著眼睛和房子裏的那張臉和聲音鬥爭。那幾天,她覺得,總有一天,不用阿丹給她注入藥物,她也會瘋的。

梁以澤問她:“是致幻劑?”

薑離失神地點了點頭,“也許致幻劑的效果不太理想,後來,阿丹加大了劑量。最痛不欲生的時候,我想到了自殺。與其活著被逼瘋,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有的時候,連死都是那麽難……”

起先,她想過撞牆,但是被那兩個巴勒斯坦人及時趕來阻止了。他們是不會允許她死的,她隻能在那間屋子裏等待發瘋的一天。

擔心她再尋死,阿丹派人把她綁了起來。

藥效發作的時候,她不停地掙紮,繩子在她身上勒出一道一道血痕。

後來,阿丹怕她就這麽死了,再來給她注射藥物的時候,讓他的手下給她鬆綁。她趁著阿丹不注意,死死地摁住他的手,將針頭刺向自己的頸動脈。

但是針頭還沒有碰到他的皮膚,她的雙手就被阿丹控製住了。她瞬間紅了眼睛,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和阿丹撕扯,卻被他一腳踹開。她痛地縮成一團,嘴角又有鮮血溢出來,她本想再掙紮著爬起起來,但身體傳來的痛令她再一次重重地跌在地上。

阿丹陰沉著臉,一把抓起她的頭發,說:“給你命就給我乖乖活著,別再試圖挑戰我的底線,我的耐心有限!”

他說罷,甩開她的頭發。

薑離如一片枯葉般灘在地上,血和淚混雜在一起,視線越來越模糊。鐵門“哐當”一聲甩上,她也徹底陷入了昏迷。

昏迷期間,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哈德被判刑,以色列政府以搶劫案為由炮轟加沙地帶。無數加沙人在炮火中喪命,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加沙人舉著槍,從四麵八方朝她逼來,而她無路可逃。

醒來後,她瞪著眼睛看著頭頂“呼呼”轉動地風扇,想著,不如就這樣吧,死不了,瘋了也好,她放棄了。

然而,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轉機。

有人來救她了。

門外忽然傳來聲音,有人一邊叫她的名字,一邊狠勁地敲打著鐵門上的鎖。

講到這裏,薑離的語速變得有些急切,手也緊緊握成拳。

“我聽出來了,那是安意的聲音,安意來救我了。我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從地上爬起來。在鐵門縫裏看到安意的臉那一刻,我又燃起了希望,天無絕人之路不是麽?我終於有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安意?”

“她是我的朋友,我們是在高中的時候認識的,後來讀同一所大學,進同一家報社。但是我最終選擇來耶路撒冷,成為一名戰地記者,而她留在了國內。搶劫案發生前幾天,安意打電話告訴我,她要來耶路撒冷玩幾天。可沒想到,她剛來,銀行搶劫案就發生了。”

梁以澤極快地蹙了一下眉,問她:“安意是怎麽知道你被綁架到精神病院的?”

薑離扯了下嘴角,“我當時也是這麽問她的,可她卻說,先逃出去再說。也怪我那時太想逃出去了,沒有多想為什麽她能出現在這裏,阿丹他們為什麽沒有發現她?也許我想了,但抱著僥幸心理,說不定阿丹他們不在,或者安意來救我的時候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會來了。後來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天真,阿丹怎麽會把我一個人留在精神病院。”

從精神病院逃出來,並沒有花費她們倆太多時間。重見陽光的那一刻,她差點落淚。擔心被阿丹發現她已經逃走了,她和安意一刻不歇地往前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她第一次覺得,看不到盡頭的路,比無路可走更可怕。

她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筋疲力盡,累癱在地上。她讓安意先走,再這麽拖下去,她們倆誰也跑不了。

就在這時,安意突然興奮地指著前麵大叫:“薑離,車!車!有車!”

她也跟著興奮,安意已經站起來揮舞著雙臂攔下了車。開車的司機是個阿拉伯人,車停下後,安意跑過去和司機說,有人要殺她們,希望司機師傅能幫幫忙帶她們離開。

阿拉伯人遲疑片刻後,同意了。

安意高興得像個孩子,跑過來攙扶著她上車,可她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梁以澤說:“是司機。既然你被綁架的地方是一座廢棄的精神病院,那一定鮮少有人涉足,甚至根本沒有人會去那裏。所以警方才會遲遲沒有找到你的蹤跡,連警方都會忽略掉的地方,一個普通人怎麽會恰巧出現在那附近。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薑離笑笑:“是啊,我那時多傻啊,連這麽明顯的破綻都沒有發現,乖乖地上了賊車。”

後來是怎麽發現有問題的?

哦,記起來了,

那個司機開車的時候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的紋身,和阿丹他們一模一樣的紋身。

她差點崩潰了,那一瞬間,她腦海裏劃過許多畫麵。從安意來救她,到她們順利逃出來。她們倆就像籠子裏的鳥,即使打開了籠子,也逃不出房間。

她們跑不了的。

可一想到安意還在車上,她又慌了,她不能讓她跟著她一起去送死。

她幾乎沒有一刻遲疑地躍起死死地抓住方向盤,那個阿拉伯人和安意都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麽做,錯愕過後,阿拉伯人操控著方向盤想擺脫她的鉗製,車子在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前進著,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而安意煽動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回頭衝著她大吼:“跑啊!”

安意搖著頭,忽然拉開車門,然後猛地撲上來,掰開她的手,將她推出車外。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又好像電影中被放慢地鏡頭,她眼睜睜地看著安意離她越來越遠,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隻抓到了一把空氣。

她的身體重重地摔出車外,在地上連滾了幾圈才停下來。她掙紮著爬起來,阿拉伯人的車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她歇斯底裏地尖叫,淚流滿麵。

接下來的事,她記不太清了,隻知道自己不停地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暈倒在路邊。

薑離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扭頭看著梁以澤,輕輕地笑,“你猜我醒來後,看到了誰?”

梁以澤也看向她,臉上的表情未變,“是阿丹。”

薑離點了點頭,眼底的笑意褪盡,隻餘下無盡悲涼,“從那間如同地獄般的屋子裏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絕望了,逃不過的,這就是命。可是安意不能死啊,我還不能認輸。我一個個地抓著他們問‘安意呢’,可是他們告訴我,安意死了。”

“梁醫生,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一個人因為你死了的感覺,很無力。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偏偏就是我?我多麽希望,那個時候有個人出現告訴我,不是我的錯,都是他們害的。如果不是他們,安意不會死。可是沒有啊,沒有人來幫幫我,他們說是我害死了安意。我也這麽認為,我沒辦法放過我自己。”

梁以澤頓了頓,騰出一隻手握了握她冰涼的手。

薑離沒有避開,繼續說:“也許我喪失意誌這件事令阿丹感到很滿意,他們並沒有追究我逃跑的事。再接著,警察就來了。阿丹他們似乎沒料到警察會找到,他們以為是我逃出去之後通知了警方,氣急敗壞之下對我起了殺心,我脖子上的傷就是這麽來的。我命硬,幾次三番都沒死。原本我以為,我不會再去當證人了。可我活下來之後又想,為什麽我不去?如果不是他們,安意怎麽會死。既然他們那麽害怕哈德被判刑,那我就讓他把牢底坐穿。”

梁以澤思索片刻後,問:“既然你知道是銀行搶劫案的餘黨綁架了你,後來為什麽不告訴警方?”

“警方?”薑離冷笑一聲,“你以為他們會真的在乎我的生死嗎?他們在乎的不過是哈德能不能入獄。我曾經也以為我是唯一的目擊者,警方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找我。我被關在小黑屋那幾天,沒有一日不在期盼著警方能來救我。哈德被判處死刑後,我向警方提出追查阿丹幾人的下落。但是,你猜怎麽著。他們讓我回去等消息,這一等,就是杳無音訊。後來我意識到,即使沒有我,他們也會找出另外一個目擊證人指證哈德的罪行。如果不是維安的堅持,也許他們根本不會來救我。至於我被誰綁架了,這都和他們無關。一個戰地記者,死在外麵多正常。主流媒體會報道,中國駐耶路撒冷記者薑離在采訪中不幸遇難。也許為了給新華社一個交代,他們會象征性地捉拿歹徒。時間久了,誰還會記得。”

這就是現實,即使她不願意承認也必須得麵對。

不過好在哈德入獄後,阿丹等人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人來找她的麻煩。

可盡管如此,最開始那段時間,她仍然無法安睡,做夢都會夢到有人突然闖進她住的公寓,要殺了她。

她刻意讓自己忘記過去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忘記安意的死,忘記她脖子上的傷。但是沒用,每次照鏡子,她看到脖子上的傷就想起因她而死的安意,然後開始呼吸急促。

她以為自己生病了,讓賀維安給她做全身檢查,但是檢查結果卻顯示她的身體機能一切正常。

後來賀維安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的症狀屬於創傷後遺症。因此,她開始定期去看心理醫生,在醫生的幫助下,她漸漸地學會了遺忘戰爭和那起綁架案帶給她的傷痛。

聽到這裏,梁以澤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薑離曾看過心理醫生這件事是他沒想到的。之前他一直以為賀維安帶重傷的薑離來他的精神病院,隻是想說服他幫她洗清嫌疑。

可現在看來,賀維安怕是一早就料定,將薑離以患有精神疾病為由送到Ego精神病院,警方必定會去查證她是不是真的患有精神疾病。這樣一來,薑離曾經看過心理醫生的事就會挖出來,即使警方仍有微詞,但也不會反對賀維安將薑離送到Ego救治。而礙著他的麵子,警方也不好在他的精神病院太過放肆。

梁以澤的臉色忽地有些難看,看來他的好友,為了保住薑離,費了不少心思。

他忽然又想到什麽,扭頭看著薑離,目光銳利,“因為這起綁架案,你身受重傷,而你的好朋友安意也不幸身亡,難道你沒想過找到阿丹他們,將他們繩之以法?”

薑離輕笑著搖了搖頭,“沒那麽簡單的,梁醫生。安意死了,可是安意的屍體呢?我問來營救我的警察,他們說不知道。我問維安,維安讓我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沒有人告訴我安意的屍體去了哪裏,那時我甚至樂觀地想,也許安意沒有死,是被阿丹他們帶去了別的地方。這個想法在我腦海裏浮現出來後,我又害怕了。如果安意沒有死,她會被那群瘋子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我去找警察幫忙,求他們幫我去找安意,可結果……”

梁以澤明白了,結果大概也是讓她回去等消息,然後就沒有音訊了。

“不過,警察廳裏也是有好人的。他們感激我能在搶劫案中站出來指證凶犯,所以私下裏偷偷幫我追查阿丹的下落,但是一無所獲。後來,耶路撒冷發生暴動,我被挾持,尋找安意這件事就沒有後續了。可我沒想到會在農莊裏再碰到阿丹。在聽到他的聲音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他們,不會錯的。”

梁以澤想到那時圍在薑離臉上的頭巾被風沙卷走之後,那人臉上流露出的驚訝表情。看來,對方也沒想到會再碰到薑離。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對她說:“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安意當時沒有死,但是綁架案已經過去將近一年半,就算安意現在還活著,也已經不是你認識的安意了。”

薑離抬起頭看向漆黑的夜空,目光有片刻的空洞,“我知道,可是安意是為了救我才失蹤的。不管她是生是死,我都要一個結果。”

梁以澤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隱約出現的居民區,眸光漸漸加深。

不會這麽簡單的。

雖然薑離說的也許是事實,但卻不是故事的全部。就像她自己說的,安意怎麽會知道她被綁架到廢棄的精神病院,且在不被阿丹發現的情況下,偷偷潛進來,將她救走。

況且,一開始,因著薑離在國際上的影響力,阿丹並沒有打算殺了她,為什麽後來突然對她起了殺心。如果隻是因為警察找來,那他大可以在薑離逃跑被抓回來之後就殺了她,何必等到警察找來。

再者,阿丹等人消失了一年多,卻突然出現在被警方封鎖的案發現場。

這不可能是偶然。

這麽明顯的破綻,薑離難道真的什麽都沒有查到嗎?

窗外的風停了,沙漠裏的夜空呈現出一種寂靜的紫色。

吉普車開進居民區,忽然有一束刺眼的光芒投射在他們的車上。薑離讓他停車,然後她摁低車窗,伸出手向不遠處的人影招了招手。對方也朝他們這邊招了招手,之後便移開了手電筒。

梁以澤詫異地看著她,“你認識?”

薑離笑了笑,說:“不認識,這裏是沙漠裏的旅遊區,那些人是來旅遊的。我剛剛和他們招手,是和他們打聲招呼,告訴他們,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

梁以澤挑了挑眉,“你的野路子還真不少。”

薑離看著他笑,“難道你忘了,我是記者。”

梁以澤隻看著她,沒說話。

薑離臉上的笑容就漸漸落下了,她轉身打開車門下車。梁以澤也跟著下車,腳下踩著柔軟的沙子,深一腳淺一腳。

薑離背對著梁以澤,不遠處的手電筒光芒時不時地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單薄的背影。偶有風吹來,掀起她的長發,紅色的包頭巾也隨風飄起,像一朵盛開在夜間的罌粟花。

走了一會兒,薑離停下來,回頭衝著他笑著問:“梁醫生,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嗎?”

梁以澤看著她半明半暗的臉,聲音清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說有些事,現在不說,以後就更說不清楚了。”

薑離搖了搖頭,別開目光,說:“那隻是其中一個原因。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不希望你再跟著我。你知道的吧,不管是維安還是尤瑟夫,我從來不敢和他們太親近。因為我怕,怕他們會像安意一樣,因為我而生死不明。很多人都會對我說‘我明白’、‘我懂你’,可是他們不懂,也不知道,他們不知道我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說服自己繼續活下去。”

薑離說著,眼眶漸濕,“那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啊,因為我,就那麽隕落了,我怎麽背負得起。我沒有勇氣,梁醫生,今天我們有幸逃過一劫,可是往後呢。阿丹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跟著我,隻會被我拖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過往麽,我都告訴你了。你回去吧,回到耶路撒冷。你是Ego精神病院的院長,阿丹他們不會傻到去追殺你。我都想好了,如果我有命活到汗尤尼斯,我就配合警方的調查,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認了。如果我運氣不好,死在路上,那也無所謂。我這條命能留到現在,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梁以澤看著她的側臉,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他勾了勾嘴角,笑了,“這麽消極?之前不是還挺神氣的嗎?”

薑離搖頭,“這就是命,從我站出來指證哈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終有這一天。我太了解阿丹了,他蟄伏了一年多,如今出現在以色列絕非巧合。可是這件事,隻是我一個人的事,和梁醫生你無關。你就當是幫幫我,走吧。剛剛的風沙掩蓋了我們來時的蹤跡,阿丹不會找到這裏。明天這裏會有駝群送遊人去耶路撒冷,我會拜托他們帶你一起離開的。”

沒想到這麽短的時間內,她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梁以澤的臉色有些冷,“如果我不走呢,你會怎麽做?”

這話,聽著像是在耍賴。

薑離席地而坐,隨手抓起一把沙子。風一吹,沙子就從手中溜走了。

梁以澤低頭看她,他這才發現,薑離瘦得有些不正常。淺灰色的裙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女人身上最漂亮的蝴蝶骨此刻卻像兩塊難看的錐子支撐著衣服。他皺起眉,想到她遭遇的兩次綁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這樣一副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走的身體,兩次遭遇都沒能奪去她的生命。他好奇,到底是什麽支撐她活下來的。

如果說,在這之前,吸引他想要繼續深入的理由是她失憶的根因和那場暴動後麵那雙看不見的手。那麽從這一刻起,他更想知道,薑離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薑離收回手,抱住雙臂,望著遠處地平線上延伸出來的淺淺的蔚藍色,神色平靜。

“我知道梁醫生有本事不拖累我,但是這一路上,我就需要加倍小心,時時刻刻警惕會不會突然衝出來一個人對你不利。也許你會說,你一個大男人不需要我一個女人保護。但是我做不到事不關己,有你在,我隻會束手束腳。你不是在幫我,是在給我壓力。”她忽然笑了,甚至都笑出了聲,“很多人都自以為是在幫我,可他們從來沒問過我需不需要。他們也不知道,就因為他們的好心,我要承擔多大的心理壓力。你說我不識好歹也好,活該也罷,你能幫我的,在Ego已經幫完了,我很感激你。接下來的路,請你……別再跟著我了。”

梁以澤原本看著她瘦骨嶙峋的身體,都起了惻隱之心。這會兒聽她這麽說,臉色當即沉下來,“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薑離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梁以澤覺得他此刻要是不掉頭就走的話,也太對不起他的一身驕傲了。可他咬牙切齒地盯著薑離倔強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就記起她白天手背中彈仍然一聲不吭,最後昏倒在他懷裏的畫麵,他心裏的怒氣莫名地消減了些許。

“我可以回去,但也是等我弄清楚一些事之後。再這之前,勞煩薑小姐費心了。”

他說完轉身朝吉普車走去。

薑離回頭看著夜色籠罩下修長的身影,失神地輕聲呢喃:“你這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