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越野車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車終於停下來。

薑離睡夢中低了一下頭,結果這一動,她就醒了過來。

車停在一條寬闊的馬路邊上,梁以澤不知去了哪裏。

薑離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中午了。她揉了幾把頭發,也下了車。

外麵陽光很熱烈,風也大,吹得衣服“嘩嘩”地響。

薑離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將衣服下擺收緊,打了一個結,阻止冷風灌入。

這裏人跡稀少,陽光照耀下的土地十分荒涼。隔百八十米才能看到一株矮矮的灌木,像沙漠裏的一泉綠洲,點綴在漫漫黃沙中。

不遠處,零星散落著幾戶人家。離他們最近的房子門口,歪歪斜斜地掛著一塊小板子,板子上隱約刻著類似中國“小賣部”這樣的標誌。經年累月的日曬雨淋,板子上爬滿了一條條黑黝黝的裂縫。

梁以澤正站在小賣部前,和老板說話。

薑離看了他一眼,走過去。

原本圍在小賣部周圍的小孩子看到她走過去,一哄而散,躲在牆角後麵嬉笑地看著她。

梁以澤聽到聲音,回頭看著她問:“你需要什麽?”

薑離看著他被風吹亂的頭發,抿了抿唇說:“一瓶水。”

買好墊肚子的午餐,兩人又回到車前,望著麵前的滿目荒蕪,一時無語。

隔了許久,薑離低了低頭,輕聲說:“你回去吧,隻要我能找到洗清我嫌疑的證據,我一定會回Ego的。”

梁以澤喝了口水,目光看著遠處滾來的風沙,語氣淡淡,但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你腿上的追蹤器就是在這兒失去了信號。這裏屬於荒漠地帶,人跡罕至。地理環境作為天然的屏障,是罪犯藏身的最佳選擇,但還不至於讓警方找了三個月都沒結果。”

薑離淡笑一聲,抬起頭望著冷冽的風將不遠處荒原裏殘留的以色列國旗吹得動搖西晃,像猶太人衣服下擺的穗子,隻能在風雨中飄搖。

她失神地頓了片刻,才說:“你知道嗎,人們會為了一片有毒的沙漠征戰,隻要那片沙漠是耶路撒冷。可是沒人會為了一片被國家拋棄的荒漠征戰,這裏的人們,他們的生死,沒人會在乎,也沒人願意解救他們。敘以戰爭爆發後,政府急著占領高地,拋棄了在戰火中幾近毀滅的村子。這裏的人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待著國家施以援手,為他們重建家園,可是沒有。你現在看到的村子,已經是一個在地圖中顯示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荒漠了。”

一個不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又怎麽能引起警方的注意。

當初,她們11人被挾持到此,沒有一刻不在期盼著耶路撒冷的警察能找到她們。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噩夢卻從未停歇。無盡的等待與折磨,一點點侵蝕著她們的希望。

直至有一天,關押著他們的小黑屋開了,她們看到了久違的陽光。那時的陽光多溫暖啊,照進她們千瘡百孔的心裏,暖洋洋一片。她們以為,噩夢就要結束了。

殊不知,那隻是漸入死亡的開始。

而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沒能改變得了結局。

梁以澤扭頭看著她,而她的眼神卻比這片流離之地更加荒涼。

薑離也看向他,笑了笑,“你看,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要麵對戰火,要麵對死亡,要看透人心,再堅強的活下去。你說的沒錯,我的人生確實很單調乏味,但這不妨礙我繼續走下去。可是梁醫生你不一樣,你有你的使命、你的未來,你不應該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我這樣的人身上。”

一兩秒的靜默過後,梁以澤別開目光,荒原上的風似乎又冷冽了些,將他的一身矜貴吹得支離破碎。

“你認為不值得的事,在我看來,並非如此。你所要麵對的生活環境的確吸引不了我,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曾經的經曆。”

薑離以為他指的是銀行搶劫案中她對他的隱瞞,便不再多言。

言多必失,不如不說。何況,他跟過來已經讓她有些方寸大亂,往後的路得更加小心了。

她轉身上車的時候,又頓了一下,回頭問他:“為什麽想知道我曾經的經曆?”

昨天晚上他和維安通話的時候,也提到了她人生前20年的經曆,他想知道什麽。

梁以澤這樣的人,不會平白無故地對一個人的過去感興趣。就她目前的狀況,能勾起他興趣的事,除了她兩次差點喪命這件事背後的秘密外,還有就是她無故失憶這件事了。

從始至終梁以澤都沒有明確告訴她,她失憶的原因到底是什麽。真如維安所說,她隻是患了選擇性失憶症嗎?

現在,她不敢確定了。

梁以澤沒說什麽,仰頭將水喝光,然後擰上瓶蓋,將空瓶放在地上,才繞到另一邊上車。

“去關押你們的地方看看。”

薑離皺眉看著他的背影,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看向那隻孤零零的空瓶子。

混濁的空氣彌漫上來,風沙卷著瓶子滾得更遠。躲在小賣部後麵偷看的小孩兒忽然一擁而上。速度最快的小孩兒撿起空瓶子興奮地跑開,很快又被其他小孩兒追上,一群人嬉笑打鬧著,漸跑漸遠。

看,這就是這個被拋棄的村子。他們弱小,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快樂。

無論他們遭遇過什麽,上帝總是仁慈的。多年以後,他們重新在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家園,盡管這一切都不為人所知。

薑離轉身上車,梁以澤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薑離知道不管自己再說什麽,他也不會離開。而她想知道的,想必他也不會告訴她。

這麽說起來,他們倆倒是很像。都執拗地堅持著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也都隱藏著諸多不願為對方所知的秘密。

薑離彎了下嘴角,臉上的笑容有些涼淡。她係好安全帶,側頭看向他,問:“走之前有留下遺書麽?萬一你死了,Ego不就群龍無首了。”

她在拿他上午對她說的話堵他。

梁以澤雙手握著方向盤,身體坐得筆直,清冷的臉龐依舊令人神往。

聞言,他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看向別處,反問:“你覺得我會死?”

薑離搖了搖頭,“不覺得,所以隻是個假設。”

梁以澤沒回應她,發動車。

薑離也看向前方。

荒漠裏的風,幹燥厚重。風裏混雜著沙土,拍打在擋風玻璃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黃沙漫漫。

梁以澤望著渾濁的空氣,忽然開口叫她。

“薑離。”

“嗯?”

“你也不會死。”梁以澤的聲音淡淡的。

薑離一怔,半晌,微微一笑著答:“我也這麽覺得。”

越野車筆直地向前駛去,激起陣陣黃土。

一路沙塵滾滾,天地間黃蒙蒙一片。

距離目的地越近,薑離的記憶越發的清晰,然而她的情緒卻出奇的平靜。

那輛載著她們命運的卡車,將她們帶入黑暗的深淵,從此她們的命運便脫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

而她的人生卻早已脫了軌,從她決定來到以色列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朝著她不曾敢設想的方向發展。

尤瑟夫曾經問過她,“後悔嗎?”

而她也不止一次地自問,後悔嗎?後悔來到耶路撒冷,後悔成為一名戰地記者嗎?

她不知道。

那一刻,她是迷茫的。

因此,她不斷地挑戰自己,驗證自己,不斷地想通過一次次的經曆來告訴自己她的選擇沒錯,直至深陷其中。

所以說她後悔嗎?

其實是不後悔的,你會對自己拿命去拚的選擇感到後悔嗎?

不會。

所以她也不會。

風沙越來越大,在她的身旁湧動。她按低車窗,冷風混雜著沙土一瞬間倒灌進來。

梁以澤側目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薑離伸出手臂,五指張開,強勁的風沙從她的指縫穿過,帶著不同凡響的力度。

遠處的地平線一片模糊,不消片刻,一座廢棄農莊隱約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薑離收攏五指,“就是那裏了。”

梁以澤沒說話,視線穿過茫茫沙塵,投向那座孤零零的黑色房子。他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層灰,顏色變得暗沉。

當越野車爬上一個小高坡後,農莊裏麵的景象一目了然。

那是一座散發著陳腐氣息的房子,陰鬱的黑色給人一股窒息感。隻有房子角落長著幾篷荒草在風中劇烈顫抖著,荒草上似乎還纏繞著警方當初拉下的警戒條。

而在農莊裏,正停著一輛軍綠色的越野車。

“怎麽會有車?”薑離皺起眉。

梁以澤在距離房子十來米之外停下車,“去看看。”

薑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跟著他一起下車。

荒野上的風如猛獸般瘋狂席卷而來,立刻吹亂了梁以澤的頭發。他高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車前,墨鏡下的一雙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視線在不遠處那輛車上停駐片刻,然後回頭對薑離說:“一會兒……”

梁以澤話語一頓,抿緊嘴唇看著用包頭巾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薑離。

行當準備得夠齊全啊,不愧是老手。

薑離抬起頭看他,“梁醫生,你要說什麽?”

梁以澤轉身朝前走去,“沒什麽要說的。”

她經驗那麽豐富。連要走什麽樣的路線,會遇到怎樣的天氣,需要帶什麽防護物品都準備得那麽充分,哪用得著他瞎操心!

薑離“嗯”了聲,快步跟上他,“梁醫生,裏麵的情況我們現在還無法判定,為了以防萬一,一會兒你跟在我身後……”

梁以澤一頓,扭頭看她,“為什麽?”

薑離也看向他,猶豫幾秒後,誠懇地說:“雖然我不願意你跟來,但是既然你都來了,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安全。”

梁以澤臉都黑了,“不需要!”

他堂堂七尺男兒,要她一個腿都沒好利索的女人保護?!

要不是看在她有病的份上,誰稀罕跟著來!

薑離看著他憤然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房子的大門腐朽而破敗,被風吹得不停地搖晃,發出咯吱咯吱地聲音,像患有哮喘的老人。

梁以澤斂起眉,從門縫裏看進去。房子裏暗沉沉的,到處堆放著沙袋,沒有人影,卻有說話聲傳出。

薑離在他身後低聲說:“真正關押我們的地方在後麵,進去吧。”

梁以澤謹慎地推開門,一股刺鼻的黴味撲麵而來。那是沒有清理幹淨的血跡,滲入地下後,經過長年累月的發酵而散發出來的腐朽的氣息。

這個農莊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充斥著死寂般的沉默。

梁以澤皺了下眉,繼續朝裏麵走去。

薑離跟在他身後,目光一一掃過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腦海裏不斷地湧現出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沒有一絲曙光又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同樣的折磨。在那些亡命之徒的眼裏,人命算什麽,他們從來不把生命當回事。

在被抓到這裏的頭一個月裏,她們11人作為人質,是那群暴徒和警方談判的籌碼。她們還有利用的價值,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但是她們等了一天又一天,卻始終沒有等來營救她們的警察。

後來,她聽那群瘋子說,是警方放棄了她們,像以色列政府當初放棄這個村子一樣。

那一刻,絕望、憤怒、怨恨、恐懼仿佛要將她們千瘡百孔的心撕碎。

但是,新聞裏是怎麽報道的呢?

“警方經過長達半年之久的不懈努力……”

他們的不懈努力就是兩次收到她拿命換來的自救信號,還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著被他們親手推向死亡的幸存者的感恩戴德?

薑離緊緊地握起了拳頭。她不後悔她所做的一切,因為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會以德報怨!

她深呼一口氣,漸漸平複情緒,攥著的手也慢慢鬆開。

梁以澤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走到房子的盡頭,左邊果然有通道可以通向後麵,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

地上亂七八糟的碎石、酒瓶扔得到處都是,梁以澤和薑離沿著牆邊小心謹慎地來到通道口,說話聲已經十分清晰了。

“收拾好東西,我們今天就離開這裏。”

“事成了?”

“他媽的,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

男人粗曠的聲音傳來,薑離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朝裏麵看去。梁以澤忽然拽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後,眼神示意她別亂跑。

薑離看了他一眼,眉心輕蹙,卻也沒有再動了。她低頭盯著手腕上那隻修長的手掌看,漆黑的眼睛沉靜幽深。

從來都是她將自己的後背留給別人,不曾想有一天,也會有人站在她的麵前,為她擋下未知的危險。

而這個人,竟是梁以澤。

這事要是傳出去,恐怕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吧

薑離抿了抿唇,抬起頭看他。也不知道他圖什麽,如果單單隻是對她的過去感興趣,他有的是辦法知道。隻是有些事,隻要她不記得,就不會有人知道。她想從這潭泥沼中脫身,也隻能靠她自己。

至於梁以澤,她想,總有一天,她會把他打發走的,像打發走賀維安和尤瑟夫一樣。

外麵的風更大了,仿佛也攪動了房子裏的空氣,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

梁以澤側身貼在牆上,看向裏麵。通道口正對著一間鐵皮屋子,生鏽的鐵門歪在一邊,屋子裏漆黑一片,但是隱約可以看到裏麵堆放著幾個大箱子。

而在鐵皮屋子的對麵,三個巴勒斯坦男人圍坐著喝酒,他們的上衣正中央都印著“PRESS”這樣的英文字樣。

梁以澤濃眉緊蹙,巴勒斯坦人怎麽會出現在連地圖都不會顯示有人居住的村子,而且正巧在警方貼了封條的農莊落腳。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他們剛剛路過的村子無疑是最佳的落腳點,為什麽他們一定要選擇來這裏?這和薑離她們被挾持有關係嗎?

裏麵又響起那個領頭男人的聲音,混合著啤酒瓶的碰撞聲,“你什麽時候見博士的計劃出錯過?”

那個問“事成了”的男人隨即附和著點頭稱是,但又忍不住好奇道:“你們說,這個博士到底長什麽樣?老大是哪兒挖來的這麽厲害的人?”

領頭男人默了一瞬,訓斥他:“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不該你管地事就別多問!行了,休息夠了就去收拾東西,一會兒準備離開!”

那兩個男人應了聲,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領頭的男人也站了起來走向小黑屋,他剛準備打開箱子,忽然手一頓,然後猛地回頭看向通道口。

那裏沒有動靜,隻有外麵的風將破舊的換氣扇吹得“嘩啦啦”地轉不停。

他盯著通道口看了一會兒,回頭吩咐那兩個人:“先把箱子搬到車上去。”然後掏出槍朝通道口走去,那兩人立刻明白過來,同時放下手裏的東西摸向腰間。

農場外風聲呼嘯,換氣扇將外麵的光線切割成整齊的一束一束,投射在領頭男人的臉上,映襯出他那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

通道口安安靜靜的。

男人眯起眼睛,迅速閃身出現在通道口,作出射擊的姿勢。

然而,長長的通道裏卻空無一人。亂七八糟的碎石和水泥袋死氣沉沉地躺在地上,耳邊隱約還能聽到那扇破舊的門被風吹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男人斂了眉峰,收起槍,抬手示意身後那兩人沒事了。似是還不放心,他又看了眼空****的通道,然後對那兩人說:“去抬箱子,動作快點。”

而一分鍾前還躲在通道口險先被發現的梁以澤和薑離兩人,此時正躲在一堆足有半人高的水泥袋後麵。

薑離背貼在地上,身下的碎石硌得她骨頭都快散架了。梁以澤也好不到哪裏去,擔心被發現,他身上蓋了一推空水泥袋子,為薑離撐起一小片狹窄逼仄的空間。梁以澤本就個子高,但是空間又小,他盡量曲著雙腿,將薑離護在懷裏。

雖然他們兩人的姿勢比較尷尬,但是這種時刻,還是保命要緊。

水泥袋子裏殘留的水泥撲簌簌簌地落下來,薑離別過臉,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梁以澤瞥了她一眼,正打算利索地離她遠點,通道裏又響起腳步聲,薑離一驚,伸手將梁以澤拉向自己。

兩人屏息凝神,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腳步聲就在身邊,和他們隔著一堆水泥袋的距離。

薑離不敢動,她頭一次這麽緊張、害怕。害怕那幾人突然發現了他們,揭開水泥袋,也害怕她會害了梁以澤。

她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不能搭上梁以澤的性命。

薑離緊咬著牙關,終於,腳步聲越來越遠,開門聲響起了……

梁以澤卻臉色突變,“糟了!”

薑離立刻明白過來,這裏人跡罕至,連駱駝都極少見到,怎麽會有一輛車突然停在路邊。

薑離感覺外麵的風都靜止了,皮靴踩著沙粒發出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而她卻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可她又格外的冷靜,她迅速地起身,“梁醫生,我去引開他們,你去……”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梁以澤按進水泥袋裏。她太瘦了,一堆水泥袋壓在身上,看不出任何藏人的痕跡。

梁以澤在她頭頂輕鬆地說:“一分鍾。”

薑離呼吸急促,口鼻裏都是水泥粉末,嗆得她眼淚都掉了下來。

然後,她聽到有人暴喝:“什麽人!站住!”

隨後,淩亂的腳步聲從她耳邊掠過,她迅速推開水泥袋站起來,拔腿往外跑。

一分鍾,她隻有一分鍾時間。

領頭的男人人聽到她這邊的響動,立刻指揮其中一個人,“快去追那個女人,別讓她跑了!”

“是!”

薑離不管不顧地朝他們的車跑去,風沙卷著她的頭巾,耀眼的紅色像是沙漠裏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她聽到子彈擦著耳邊掠過,身後不斷響起槍聲,許多畫麵在腦海裏匆匆掠過,她沒有心思去想。

快了,就快了。

她頭也不回,任由那些不長眼的子彈向她飛來。終於,她抓到了門把,身後的槍聲越來越密集,但她卻不敢多想。

一顆子彈正中門把,那名追趕她的男人依然在她身後怒吼,她執拗地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踩下油門,橫衝直撞地向那人撞去,那人倉促躲閃。

薑離握緊方向盤,直直地朝農場後門駛去。

槍聲停了,沙漠裏風聲陣陣。她的手心全是汗,身體機械地踩油門,轉方向盤。

後門忽然傳來玻璃的碎裂聲,薑離扭頭看過去,猛地轉方向盤朝那人開去,然後在他的身邊停下,“上車!”

那人飛速跳上車,對她說:“一分零七秒。你知道七秒的時間可以讓人死多少次嗎?”

薑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沒受傷。

她心裏一鬆,另外兩人已經追了出來,照著他們的輪胎就是一陣掃射。

剛剛追趕她的那個男人開了他們的車,直逼她而來。

薑離目光一寒,轉動方向盤,越野車極速地向後退去。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滾滾黃沙漫天飛舞。

兩輛車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麵對麵較量著,對麵的男人步步緊逼。薑離是倒著開車,時間拖得越久,對她越不利。

梁以澤皺著眉,靜默片刻後,低聲對薑離說:“退開一點距離,然後再撞上去。”

利用衝勁調轉方向,雖然有危險,但也隻能這麽做了。

薑離點了點頭,紅色頭巾包裹下的那雙眼睛格外黑亮、冷然。

窗外大風肆虐,風倒灌進來,衝刷著她的頭巾。

她使盡全力拉開兩車之間的距離,包頭巾也在此時被風吹散,隨著風紛紛揚揚地飄向空中。

對麵車裏的男人突然變了臉色,薑離瞅準這個時機,拿捏得當地撞上去。

兩車相撞,刺破耳膜的聲音響徹這片荒漠。

薑離並沒有鬆懈,調轉車頭朝另一個未知的方向駛去。

梁以澤盯著後視鏡中那輛越來越小的車,漸漸蹙起眉。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周遭風沙陣陣,舉目四望,一路皆是嶙峋怪石。

那幾個被他們拋在身後的人,又是誰?

車子行進了將近兩個小時後,車速漸漸慢下來。繞過一個沙丘,薑離突地一個急刹車。梁以澤一時不察,身體重重地甩在靠背上。

他扭頭看向薑離,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已經軟軟地倒在他懷裏了。

“薑離!”梁以澤一驚,立刻攬住她不停往下滑的身體。目光觸及到她的腿,那裏已經一片濕濡。而她的左手也滿是血汙,他拉起她的袖口,頓時一怔。

在她的左手手背上,正嵌著一枚子彈,黑黝黝的傷口處不斷有血流出來。

梁以澤低頭看著她蒼白如雪的臉頰,恨得咬牙切齒,“你這個女人,真的是……既然死撐了,就給我繼續撐下去!”

撂完狠話,他從她的破布麻袋裏翻出紗布和酒精,簡單地處理了她的傷口,然後將她抱起放進後座裏躺好。

關車門的時候,他忽然頓了一下。盯著躺在車座裏臉上毫無血色的薑離,黑眸沉沉。半晌,他輕“嘖”一聲,甩上車門。

薑離再次醒來,感覺渾身都疼,尤其是手背上絲絲綿長的疼痛令她頻頻皺緊了眉頭。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背,子彈應該取出來了,也包紮得很好。

她彎了彎嘴角,慢慢坐起來。身上蓋的是梁以澤的外套,住的地方是個簡陋的小屋。除了一張木板床,屋子裏什麽都沒有。

照明設備是一根潔白的蠟燭,燭火搖曳,屋子裏昏黃暗啞。

薑離下床,將梁以澤的外套疊好,然後走出房間。

暮色西垂,風沙已經停了。

火紅的夕陽餘暉還掛在天邊,綿延數裏,將沙漠染成一片惹眼的紅。

不遠處,有孩童蹲在一片狼藉之中翻礫石殘垣,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孩童的天真與歡樂,麻木地重複著手裏的動作。

大人們聚在一起不知在商討什麽,愁容滿麵。

薑離站在二樓陽台。炮火的襲擊下,這棟二樓的房子已經岌岌可危。陽台的護欄掉了一半,牆上的白漆脫了一層皮,像一個患有皮膚病的老人,再也經不起歲月的敲打。

梁以澤從一個矮帳篷裏走出來,頭發濕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換了。黑西褲,淺色的休閑衫,腳下踩著一雙不符合他性格的拖鞋,褲腿卷起了一截。手裏提著他換下來的衣服,神色好像有些複雜。

薑離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真是難為他了。

樓下的小孩兒看到了她,指著她怪叫一聲。

梁以澤聽到聲音朝她這邊看過來。

薑離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眼底是清澈的明亮,倒映著火紅的夕陽,似乎閃著溫柔的光。

梁以澤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後臉色又變得很臭。

薑離站在樓上向他招手,“梁醫生,謝謝。”

她晃的是那隻包紮好的手。

梁以澤“嗯”了聲,也不管她有沒有聽見,默了一瞬後,喊她下來。

薑離轉身下樓,再抬頭看她住的地方,才發現這是一家旅館。

旅館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掛在牆上,放眼望去,在這一片沙漠裏,隻有這一家旅館的房子還健在。其他的房屋都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家裏的男人站在廢墟之上仰望北方,然後再重重的歎氣。

旅店門前還停著一輛隨時都有可能垮掉的吉普車,車身落滿了沙塵,幾乎看不出它原有的顏色。

薑離搖了搖頭,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朝梁以澤走去。他已經把衣服卷起來塞進一個黑色的袋子裏了,看樣子應該是不打算要了。

薑離走到他麵前才收回目光,問他:“沙漠裏水資源匱乏,他們怎麽會允許你洗澡?”

梁以澤瞥了她一眼,撥了撥已經半幹的頭發,“是不允許,但是我可以用錢買。”他說完,又打量著薑離,問:“你洗嗎?”

薑離搖了搖頭,“不洗,沒錢。”

以前穿越沙漠,三五天不洗澡,遇不到水資源,再不舒服也得忍著,哪像他那麽嬌氣。

梁以澤還想說她什麽,但是薑離沒給他這個機會。

“我們現在走了多少公裏?”

“一百多公裏,你的傷口不能再拖了。不過,這裏也沒有醫院,傷口是旅店老板幫忙處理的。”

薑離點了點頭,走過去靠在車上,看著眼前的廢墟,對他說:“這裏是貝都因人生活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以色列政府就會派警察將他們生活的地方摧毀。先是用炸彈炸毀,沒有完全炸毀的房屋就會被鏟掉。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也許明天早上起來,這裏就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地方了,他們不得不繼續踏上尋找新的家園之旅。這樣的地方,還留有一家旅館已經是個奇跡了。”

梁以澤也走過去,和她並排靠在車身上,問:“為什麽選擇耶路撒冷?在中東這塊土地上,飽受戰爭之苦的國家那麽多,你為什麽想留在這裏?”

薑離笑了,“大概是因為,它慘烈,卻還堅強的存在著吧。”她歪著頭,反問他,“梁醫生你呢?隻是因為在這裏可以找到更多的心理疾病患者嗎?”

梁以澤扭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望著遠處被夜色遮蓋起來的夕陽,說:“因為一個人。”

薑離慢慢地“哦”了聲,實在難以想象,梁醫生會因為一個人來一座城市。

難道是他喜歡的人?

難以想象。

梁以澤想起白天的事,轉移話題,問她:“那三個人,你之前認識嗎?”

薑離搖了搖頭,“不認識,不過,他們是加沙人。”

“加沙人?”

“嗯,他們的衣服上有‘PRESS’這樣的字樣,那是隻有記者才會穿的衣服,不然以色列空襲加沙地帶的時候會不小心誤傷國外媒體。所以,許多加沙人為了逃命,就會穿上隻有記者才會穿的衣服躲過一劫。”

梁以澤蹙起眉,“以色列2007年就開始封鎖加沙地帶,即使他們穿著記者的衣服,也改變不了他們是巴勒斯坦人,以色列國防軍怎麽會放他們進入以色列境內?”

薑離淡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以色列封鎖加沙地帶,阻斷了一切商業往來。如果不想其他辦法,僅靠哈馬斯的救助,他們能活幾日?”

夜色襲來,沙漠裏的風忽然降了溫度。遠近平坦的地方都搭起了帳篷,一根根蠟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薑離扭頭看著梁以澤,忽然問:“有沒有住過帳篷?”

梁以澤皺了皺眉,看向亮著光的地方,搖了搖頭,“沒有。”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又接著說:“也沒這個打算。”

薑離笑了笑,沒說話。

沒有打算和被迫接受現實可是兩件事。

夜更深一些時,旅店老板出來喊他們上樓休息,一直亮著蠟燭,浪費。

薑離和梁以澤一前一後走進旅館,梁以澤上樓後,薑離問旅店老板:“老板,門口那輛車是你的嗎?”

旅店老板點了點頭,“是啊,怎麽了?”

薑離湊近老板,低聲說:“是這樣的,想必您也猜到了,我們倆惹上了一些不該惹的人。我擔心他們今晚會來報複,所以打算一會兒就離開了。但是我們的車太招搖了,想和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和您換個車,掩人耳目。”

老板動了心,但還是遲疑道:“這……會不會給我帶來麻煩啊?”

薑離寬慰他,“老板你放心,要是問起來,你死咬自己不知道就好了。”

老板斟酌半天,一咬牙同意了。

一輛快報廢的吉普車換一輛嶄新的越野車,是誰都會動心。

薑離笑眯眯地道謝,然後上樓。但是她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敲開了梁以澤的房門。他應該是準備睡了,看到薑離站在門口,有些許詫異。

薑離彎了彎嘴角,對他說:“我剛剛是騙你的,那三個人,我認識。”

梁以澤沒有說話,銳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薑離的眼睛。他臉上冷靜淡漠的表情,讓薑離想起生活在沙漠之中的努比亞羚羊。昂著高傲的頭顱,絲毫不掩飾對誤闖入沙漠中作威作福的人類的譏諷。

薑離輕輕地笑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過去嗎?我現在想告訴你了。”

“理由呢?”

薑離衝著他微笑,但眼神卻很淡,淡得像日頭隱沒後的天盡頭,透著曆經滄桑後的悲涼。

她走到床邊,拿起那半截蠟燭,微弱的燭火將她的側臉映照得明滅可見。

“有些事情,如果現在不說清楚,日後就更難說清楚了。”

她說罷,輕輕一吹,火苗熄滅,簡陋的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她回頭對他說:“跟我來。”

梁以澤看著眼前那道纖細的身影,長眉輕蹙。靜默片刻後,他還是跟著她又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