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警局之前,薑離還是告知律師不必追究愛麗莎和蒂娜的母親的法律責任。梁以澤在一旁聽到她這麽說,不無嘲諷地說:“以德報怨,真感人。”

薑離不理會他的嘲諷,繞到車的另一邊,坐進去。

梁以澤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上車。

薑離看著前方,輕聲說:“你信嗎?如果是以前的我,誰扇我一巴掌,我一定要扇十巴掌回去。”

“那為什麽現在不扇了。”

薑離淡淡一笑,“也許是我以前罪孽深重,所以現在既深陷命案又失去記憶。其實不扇回去,我也沒怎麽樣,權當積德了。”

梁以澤想起她脖頸上的傷口,問:“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什麽傷?”薑離被她弄得有些迷蒙。

梁以澤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向她的脖頸。薑離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梁以澤摸了個空,扭頭看她,“你躲什麽。”

薑離望著他,不答反問:“你要找什麽?”

梁以澤目光疏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說把她拽過來,撩開胸前的長發。

薑離正欲發火,梁以澤一邊注視著路況,一邊摸到她的頸動脈,食指輕輕碰了碰,“就是這裏。”

他的指尖微涼,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皮膚,薑離渾身一顫。反應過來後,迅速推開他的手。然後用自己的手緊緊地捂住被他碰到的皮膚。

梁以澤也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妥,接著剛剛的問題問:“找到了嗎?就是那道傷口。”

薑離摸了摸脖子,確實有一道疤痕。她細細想了想,這道傷口是怎麽來的。哦,記起來了。那事兒,應該發生在銀行搶劫案開庭前吧。

她慢慢鬆開脖子,似乎陷入進了過去的記憶中。半晌,她笑了笑,“沒什麽,丟了半條命,沒死又活著回來了。”

梁以澤皺著眉看她,“因為什麽原因?”

薑離靠進椅背裏,閉上眼睛,“不知道,不過,維安說可能和銀行搶劫案有關。”她說完,打了個哈欠,叮囑梁以澤:“梁醫生,我睡一會兒,到了你叫我。”

梁以澤沒搭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側轉目光看向前方。頸動脈處有一道12公分的傷口,她怎麽會沒印象,需要他提醒才能想起來?何況,有人想要了自己的性命,她竟連對方有可能是誰都模棱兩可,該說她心大,還是另有隱瞞?

不,一個挨一巴掌都要還十巴掌回去的人,怎麽可能放任自己身邊隱藏著這麽大一個隱患。

他忽然又想起那天薑離在擔架上的目光,她到底想向他傳達什麽。

梁以澤手指輕敲著方向盤,似乎在判斷著什麽。

薑離再睜開眼,已經到了警局門前。梁以澤西裝革履地站在她麵前,雙手環胸,一邊看表,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踢她的小腿。

她坐起來,下車,沒好氣地問她:“你就是這麽叫醒我的?”

梁以澤收回腳,看著表說:“我叫了你30分鍾都沒叫醒,可想而知你睡得有多死。”

她昨晚隻睡了一會兒,一早就被人扇了兩巴掌能不困麽。不過,看在他等了她這麽久的份上,算了,懶得和他計較。

薑離和梁以澤走進警局,早就有警官在等候。

警局裏的人都聽說過梁以澤的大名,有些新來的警官像小粉絲一樣找梁以澤簽名,但都被他無情的拒絕了。

薑離跟著和斯爾福一起來的警官來到一間審訊室,斯爾福早已等在那裏,薑離沒看他,目光落在測謊儀上。

其他警官正在測試能否正常使用,過了會兒,那名警官向斯爾福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薑離抬腳準備走進去,身後忽然有人叫她:“薑離。”

薑離站住,回頭。

梁以澤就站在走廊的盡頭,整個人黑白分明。黑色的西裝,嚴肅又優雅。白皙的俊臉,清雋冷傲。他忽然微微一笑,對她說:“我相信你,去吧。”

薑離一怔,目光凝視著走廊盡頭的男人,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從她醒來到現在,每個人都在說她是殺人犯。除了維安,沒有一個人說相信她。她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隻要有一絲光亮她都拚盡全力去證明自己。不曾想,另一個說相信她的人竟是和她認識不到半月又毒舌的陌生人。

她緩緩彎起嘴角,“謝謝你,梁醫生。”

薑離進入審訊室後,梁以澤來到玻璃窗前,靜靜地觀察著審訊室內的情景。

薑離的食指和無名指被纏上了傳感設備,進行測謊詢問的警官首先進行了測前詢問,也解釋了測謊程序等問題之後,才進入正題。

提問的仍然是斯爾福警長,“你叫薑離?”

“是。”

“2015年8月21日,你被犯罪分子挾持?”

“是。”

“與你一同被挾持的愛麗莎和蒂娜,你認識?”

“是。”

“愛麗莎和蒂娜被殺時,你在現場?”

“……是。”薑離皺了皺了眉,她不知道是或者不是,但是根據其他幾人的證詞,她應該在現場。

測謊儀並沒有出現異常。

斯爾福繼續,“現場隻有你一個人,人是你殺的?”

“不是。”

斯爾福警官又看向測謊儀,仍然沒有任何異常,他擰起眉,繼續,“殺害愛麗莎和蒂娜的水果刀是你的?”

“是。”

“是你用水果刀割斷了她們倆的頸動脈?”

薑離看向斯爾福,準確地回答:“不是。”

“威脅到你生命的人,你想殺了她?”

“……不是……”測謊儀忽然發出“滴滴”的聲音,斯爾福立刻扭頭看向屏幕,測謊儀上的圖符發生劇烈的變化,右下角也顯示出False。

薑離抬起頭,目光冰冷地看向測謊儀。

梁以澤看著審訊室內發生的變化,眉頭緊皺。從決定來警局接受測謊儀測試,他從沒有擔心薑離會在這一關出現問題。

她沒有那三個月的記憶,無論她回答什麽,測謊儀都不會檢測出來。

但是他忘了,有些想法和感受不管薑離有沒有失憶,都不會改變。

是他疏忽了。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薑離的殺人動機就有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十分不利。

斯爾福和另外一名警官對視一眼,再一次詢問她這個問題:“威脅到你生命的人,你想殺了她?”

斯爾福問完,又看向測謊儀,圖符依然劇烈地跳動著。

薑離卻不再回答。

斯爾福警長詢問的速度突增,“薑離,你想殺了威脅到你生命的人,是嗎?”

薑離低垂著眉眼,好一會兒沒說話,斯爾福警長和另外一個警官緊緊地盯著她。

忽然,薑離慢慢勾起了嘴角,抬起頭。她的目光溫和,臉上的笑容淡然。

斯爾福警長臉色大變,他急忙看向測謊儀,淩亂的圖符已經漸漸歸於正常。

薑離答:“不是。”

測謊儀再也沒想起異常的聲音。

梁以澤卻並沒有放過薑離在回答過程中的每一個變化,仿佛要透過這一麵玻璃之隔看透她的內心。

斯爾福警長的拳頭握緊又鬆開,即使不甘心,他也不得不繼續問下去:“為了活下去,你不得不殺人?”

“不是。”

“你殺了人,隻是不記得了?”

“不是。”

“你記得?”

“不是。”

“水果刀上的血跡和指紋是你的?”

“是。”

……

除了那個小插曲,在整個問答過程中,薑離的回答都無懈可擊。雖不至於洗脫她的嫌疑,但至少也可以證明她失憶這件事並不是偽裝出來的。

不過,測謊儀在法庭上並沒有法律效力,隻不過是警方為攻克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而采取的特殊手段。

若想在日後的指控中站穩腳跟,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拿到梁以澤的司法鑒定。

從審訊室出來,梁以澤已經在走廊裏等她了,側臉清俊動人。路過的小警花向他投去愛慕的目光,他卻熟視無睹,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薑離走過去,“梁醫生,可以回去了。”

聞聲,梁以澤側目無聲地看向她,眸色似有幾分幽深。

薑離看不明白,也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在離他不遠處站定,等他開口。

短暫的四目凝視後,梁以澤收回視線,轉身朝外走,“走了。”

薑離剛準備跟上他的步伐,身後響起斯爾福的聲音,“等等。”

梁以澤和薑離同時站住、轉身。

斯爾福警長向他們倆走來,身後還跟著一眾警官。

薑離問:“還有什麽事?”

“很抱歉,薑小姐,為了保障你的合法權益,需要你配合我們做失憶鑒定。”斯爾福麵無表情道。

保障她的合法權益?怕是仍不相信她失憶才是真的吧。

薑離臉色冷了半分,“如果我不想配合了呢。”

斯爾福警長看向她,語氣冷硬,“薑小姐,你是聰明人,不用我說,也應該清楚,目前的形勢是對你不利。如果你不配合調查,我們隻能采取強製措施了!”

薑離輕笑一聲,“斯爾福警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不止愛麗莎和蒂娜的屍體還沒有找到,其他幾名人質的證言,也沒法鑒別和查證吧?況且,在當時那種環境的影響下,每個人的精神狀態已經瀕臨崩潰,你敢保證她們看清是我殺人了嗎?”

一針見血。

梁以澤側過頭來看她,柔和的光線籠罩著她,她臉上的表情平靜又冷淡。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在審訊室裏,她反駁斯爾福警長的指控時,也是這樣一副表情。冷靜、淡定,仿佛在說著一件並不關己的事情。

她很清楚目前的局勢,也知道什麽對自己有利、什麽對自己不利,並完美地找出漏洞。如果愛麗莎和蒂娜的失蹤真與她有關,斯爾福警長若想找出證據,恐怕很難。

何況,愛麗莎和蒂娜的失蹤疑點太多。被挾持11人,為什麽單單愛麗莎和蒂娜生死不明?被成功解救出來的9名人質中,偏偏是傷得最重的薑離被指認是殺人凶手。單這兩條就不合理,更何況薑離剛剛所說的那些。

如果不是因為證據不足,薑離也不可能隻是被傳喚至警局配合調查。

斯爾福被薑離反將一軍,臉色異常難看,“薑離,你別以為這樣,我們就拿你沒辦法!”

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薑離卻依然神色淡淡的,“隨便。”

站在警方的角度,薑離現在不配合的態度簡直囂張得令人惱火。

梁以澤就在這時提出建議:“催眠吧。”

“催眠?”斯爾福身邊的警官疑惑,這能行嗎?何況,催眠結論和測謊儀結論一樣。在刑法裏,都不屬於法定的8類證據。

聞言,薑離稍稍蹙了蹙眉。

斯爾福也若有所思。

梁以澤瞥了那人一眼,解釋道:“催眠是通過特殊的誘導使人進去類似睡眠的狀態,從而讓人回憶起潛意識裏所有看到或者做過的事。不管薑離是什麽類型的失憶,隻要她去過案發現場,就一定會在潛意識裏留下印象。”

薑離回想起自己之前做過的夢,也開始考慮梁以澤的建議。她現在對那三個月裏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如果可以通過催眠讓她想起什麽,無論結果是什麽,她都不介意試一試。

“好,我接受催眠。”

她都這麽說了,斯爾福他們更沒有反對的理由。

一行人重新返回Ego。一路上,薑離都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梁以澤偶爾側眸看她一眼,她還是那副平淡的樣子,甚至有些漠然。想起她在接受測謊問答時顯示異常的回答,他微微蹙眉。

他隱約覺得,她反常的回答,與她脖頸上的傷有關。

這個世界終究是殘忍的,無論她來耶路撒冷的初衷是什麽,經過這些年的曆練,一切早已都變了。

梁以澤無聲地看她片刻,最後問:“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脖子上的傷。”

薑離扭頭看他,笑了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

九死一生,她竟說得如此輕巧。

她又看向窗外,睫毛輕輕顫了顫,又平靜下來,“梁醫生,這個世界上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有很多,我隻是選擇了我想一直堅持下去的那條路。”

梁以澤眸光加深,“你的堅持是什麽?”

薑離笑著搖了搖頭,回頭看著他,眼神異常清澈,“如果將來還有機會,你願意聽,我一定會告訴你。”

梁以澤轉眸看她。

窗外的風在她身後晃動,長發遮掩下的一道道疤痕若隱若現,新舊疊加,像耶路撒冷哭牆上猙獰的裂痕。

他看她一會兒,移開目光,轉而問:“你脖子上的傷,沒懷疑過誰?”

“沒有。”

梁以澤眯起眼睛,“事後沒報警?”

“報了。”薑離微微蹙眉,“當時銀行搶劫案開庭在即,如果我死了,案子將會死無對證。所以警方懷疑殺我的人與銀行搶劫案有關。不過……聽說,到目前為止警方也沒鎖定嫌疑人。”

梁以澤神色未變,對於這個結果他並不覺意外。

意料之中的答案。

從她作為搶劫案唯一的目擊證人,在接受證人保護期都能差點喪命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警方的辦事能力有多麽令人驚歎!

不過……

梁以澤扭頭看她一眼,語氣沉下來,“為什麽沒有懷疑過?頸動脈12公分的傷口,如果不是維安救治的及時,你早就死了。有人想殺了你,你既沒有追查原因,也沒有主動懷疑過誰。別告訴我,你是為了行善積德!”

薑離默了默,說:“想殺我的人很多,即使我想查也無從下手。何況,當時我傷得很重,等我從醫院裏醒來的時候,整件事情的發生經過,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更無跡可尋。雖然這件事看似和銀行搶劫案的關係最大,但也不能排除是有人故意挑那個時間殺我,好嫁禍給銀行搶劫犯這一撥人,趁機轉移警方的注意力。”

梁以澤目不斜視,沒什麽笑意地笑了,“挺聰明啊,還能想到嫁禍!”

薑離抿起唇,直覺他下一句不會是什麽好話。

果然——

梁以澤的臉色忽地冷下來,“我不喜歡被人欺瞞。既然我已經答應幫你,就會說到做。但在這期間,你最好不要對我有所隱瞞,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不管是薑離這個人,還是她的經曆,對於他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他從她身上發現的秘密越多,她的故事就越複雜。

比起她到底有沒有殺了愛麗莎和蒂娜,他更好奇躲在這一切背後的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是誰,和薑離的失憶又有什麽關係。

既然互相都有所求,他並不介意雙方之間信任多一點。不過,就目前的狀況而言,薑離不止一次對他撒了慌。

薑離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扭頭望向窗外,風將她的頭發吹得張牙舞爪。

她說:“梁醫生,與那場暴動有關的事,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至於其他事,等時機成熟了,你會知道的。”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天空也變了顏色。

梁以澤目光筆直地看著前方,臉色緩和了不少,隻是那兩道濃眉卻依然蹙著,開口的時候目光裏還帶著嚴肅。

“麻煩的女人。”

回到Ego,陰雲已經吞並了天邊最後一道陽光,風雨欲來。

按照梁以澤之前的建議,接下來,薑離就要接受催眠,看看能不能回憶起潛意識裏的記憶。

在進行催眠之前,斯爾福先向梁以澤詢問了催眠的具體內容。

梁以澤換上整潔的白大褂,說:“很簡單,分兩種角色進行催眠。一種是凶手,一種是失蹤者。”

“失蹤者?”斯爾福疑惑不解。

梁以澤回過身,將袖口整理得一絲不苟,才解釋道:“我們的潛意識可以記錄下眼睛看到的所有畫麵和感官體驗到的所有感受。如果愛麗莎和蒂娜已死,而薑離在現場,且意識清醒,那她的潛意識裏就會留下這部分記憶。簡單點說,通過催眠,或許我們有機會知道愛麗莎和蒂娜失蹤前發生了什麽。”

失蹤隻是委婉的說法,在沒有找到屍體前,他不會輕易下定論。但是,如賀維安所說,現場檢測到的有關愛麗莎和蒂娜的血跡已經達到一個健康人的血液總量。在這種情況下,不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處於催眠狀態下的薑離,很有可能會說出愛麗莎和蒂娜是如何被害的。

斯爾福臉上露出一絲激動。

梁以澤瞥了他一眼,潑冷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薑離現在失去了三個月的記憶,潛意識有可能會記不起過去發生的事或者隻能記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沒關係,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梁以澤挑了挑眉,不再說話,看向薑離那邊。

她已經躺在那張躺椅上了,閉著眼睛,對他們的對話充耳不聞。不緊張,也不害怕。

沒見過這麽配合的病人。

梁以澤從書桌上拿了一個漏鬥走過去,站在躺椅旁看著她。

薑離沒睜眼,“什麽時候開始?”

梁以澤哼了聲,坐在躺椅旁邊的椅子裏,“你很著急?”

薑離睜開眼睛,才發現梁以澤一直盯著她。一貫清寒逼人的目光裏,隱約含著一絲笑意。似是有幾分倨傲,又好像有些興奮。

薑離默然——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麽。

想起初次見麵的那個晚上和後來她去找他詢問她是不是患了什麽心理疾病時,他對那兩個妄想症患者也流露出了這樣的目光。薑離又釋然了,搖了搖頭,“不著急。”

梁以澤將漏鬥放在一旁的茶幾上,然後低頭對她說:“如果你有什麽不想被別人知道的隱私,可以現在就告訴我,我會考慮避開。”

他的嗓音與她遇到的其他男人比起來,要清澈、性感得多。溫溫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來,說不出的低沉悅耳,流淌著春風般的舒心。

這份舒心讓薑離的情緒驀然輕鬆了不少,她會心一笑,“沒有,梁醫生盡管問吧。”

梁以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點了點頭,說:“把眼睛閉上。”

薑離閉眼。梁以澤將茶幾上的漏鬥倒過來,藍色粉末從細細的小孔裏緩緩地落下來,泛著盈盈光澤。

斯爾福身邊的小警官有些期待,但又難掩眼中的質疑,小聲問斯爾福:“有用……”

他剛說了兩個字就被斯爾福用眼神製止了。

小警官閉上嘴巴,看向梁以澤和薑離。

谘詢室安靜下來,斯爾福凝神等待著。

片刻後,谘詢室裏響起梁以澤舒緩而又悅耳的聲音。

“想象一下,你正走在路上。”

片刻停頓。

“那裏沒有戰火,沒有難民。”

再次停頓。

“天氣很好,風清雲淡。”

停頓。

“你很喜歡這裏,你現在的身體非常放鬆。”

梁以澤的聲音仿佛有了魔力,薑離跟隨著他的節奏,深呼吸,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呼吸也趨於平緩。

一旁觀看的小警官似乎也被他的聲音蠱惑,目光開始渙散。斯爾福見狀,皺起眉,推了推他的肩膀。

小警官如夢初醒,一時搞不清是什麽狀況。

斯爾福搖了搖頭,讓他出去等。

短暫的停頓後,梁以澤緩慢又清晰地說:“你來到一座城堡前。”

“這是一座古老又破舊的城堡,坐落在空曠無人的地方,路邊長滿了各種不同的植物。”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穿透樹葉灑在小路上,明媚而又溫暖。你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你走到一扇門前,周圍纏繞著鬱鬱蔥蔥的藤蔓,藤蔓上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清風襲來,花香陣陣。”

“這時你發現城堡的門沒有上鎖,你決定進去看看。”

梁以澤停下來,觀察著薑離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薑離微微蹙了蹙眉,梁以澤才問:“告訴我,你在門後看到了什麽?”

薑離的聲音有些許遲疑,“一片……荒漠。”

梁以澤蹙了下眉峰,問:“是內蓋夫沙漠嗎?”

“不是。”

“好,不要睜開眼睛,繼續往前走。”

“嗯。”

梁以澤繼續引導著她,“荒漠漫無邊際,零星地點綴著幾株枯黃的灌木。舉目望去,到處都**著風化後的岩石,你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就在這時,遠處開來一輛大卡車,你很開心。”

“你攔下了車,司機也同意捎你一程,但是卡車上的副駕駛已經坐了人,你隻能去後車廂湊合。”

梁以澤娓娓講來,每說一句都會停頓一下。富有磁性的聲音充滿**力,就連斯爾福的思緒都為之牽引。腦海裏漸漸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麵,畫麵中,女人經曆絕望,又升起希望的轉變直擊他的內心。

而他像一個闖入畫中的異世人,直觀地看著這一切。

梁以澤的聲音再次傳來,“你上了車,車上還有其他人嗎?”

斯爾福一震,直覺真正的催眠才剛剛開始。

薑離慢慢鎖起了眉,“有。”

“能確定具體有幾人嗎?”

薑離頓了頓,才說:“10人。”

斯爾福心中一稟。

梁以澤說:“很好。卡車載著你們繼續前往未知的旅途,路途遙遠,你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等你醒來後,天已經黑了,卡車裏隻剩下你一個人。”

“你下了車,不遠處閃爍著火光。車裏的其他人都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他們看到了你,招呼你過去。”

“沙漠的夜晚格外美麗。浩瀚的星空下,你席地而坐,耳邊是他們的歡聲笑語,你很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身邊的一切都是你一直以來所期盼的。”

“你想,如果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斯爾福不禁想象著這樣的畫麵,心緒漸漸放鬆下來。那一刻,恐怕是以色列每一個國民的期盼吧。

薑離卻深深地皺起了眉。

那樣安寧的時刻真的存在嗎?

不,那都是假象。

那天夜晚的星空並不美麗,漆黑的夜空中沒有一絲光亮。那輛載著她們11人的卡車將她們的命運引向另一段黑暗的深淵,她們在深淵中掙紮、拚盡全力反抗,但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脫命運這灘死水。

她的耳邊從來沒有響起過歡聲笑語。她能聽到的,隻有絕望的哭聲,慘叫聲……

薑離回想起過去的場景時,身體開始慢慢地顫抖。

梁以澤的聲音漸漸地在她的世界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驚恐地尖叫聲。

“薑離!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她緊緊地拽著她的手,期盼地看著她。

那是一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卻充滿了絕望和迷茫。

而她的手卻被拉扯她的男人殘忍地砍下,她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她那隻手還鮮血淋漓地抓著她的手腕,她抬起頭,看著她被那群瘋子拖著一條腿,拉進那間黑暗的屋子。

那隻手,像掐住了她的咽喉,令她無法呼吸。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緊繃著身體,連呼吸都滯緩了。

尖銳的刀子一點一點劃開她的皮肉,直至血肉模糊。刀尖將一個微型追蹤器從她的大腿上剜出,劇烈的疼痛令她窒息,身體正不斷地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洞。

幸虧有一雙手及時地握住了她的手,溫柔和煦的聲音再一次傳入她的耳內。

“天亮了,一切都結束了。你現在回到了城堡裏,城堡裏很安靜,隻有你一個人。但是城堡又陰又冷,沒有爐火,你感到很冷。你也無法離開這裏,你感覺自己正處於危險中,這讓你感到很害怕,你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時你好像看到了什麽?”

順著梁以澤暗示性的引導,薑離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些雜亂無章的畫麵,但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將這些畫麵組合起來。

斷斷續續地說:“有人來了……她給我喝了酒,她在我的脖子上割開了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

“還有呢?”

“不知道了。”

梁以澤頓了頓,又問:“看清那個人的長相了嗎?”

薑離搖了搖頭,“看不清,但是個女人。”

梁以澤沉默片刻後,說:“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這裏是你的家,很安全,你不需要戒備,睡吧。”

薑離緊皺的眉頭忽然一鬆,不多時,傳來綿長的呼吸聲。

她確實太累了,也堅持太久了。

梁以澤扭頭看向茶幾上的漏鬥,藍色的粉末像一座小山堆在瓶底。

“怎麽樣?”斯爾福在一旁低聲問。

梁以澤站起身,“出去說。”他說完朝外走去,斯爾福看了眼躺椅上神色平和的薑離邁步跟在他身後走去谘詢室。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起飄起了小雨,梁以澤來到走廊盡頭,看著窗外濕答答的地麵,腦海裏回想著催眠的整個過程。

斯爾福跟上來,先說出自己的猜測:“從催眠的效果來看,愛麗莎和蒂娜已經不幸遇害了,凶手是個女人,而且薑離當時在現場。”

梁以澤明白他的猜想,但是事情卻並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不止如此,她們倆在遇害之前都被人逼著喝了酒。為什麽要在殺人之前給她們喝酒,如果凶手就是薑離,那她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薑離曾說過,她們在被挾持期間,有被強迫注入過藥物,血液化驗結果顯示是致幻劑。況且,其他幾名人質的口供中都提到了一個神秘的人物。如果一開始,我將這場暴動看作是一場無目的的發泄的話,那麽從現在開始,我可以告訴你,這不隻是一場有組織、有目的的暴動,更是一起計劃完美的挾持案。”他輕嘲一聲,“‘致幻劑’、‘路西法實驗’,‘消失的屍體’,多麽明顯的特征,一群隻靠蠻力製造混亂的暴徒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頭腦。”

斯爾福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會遠超過他的預想,他怔愣片刻後,神色凝重,“梁醫生,你有什麽建議?”

梁以澤目光深邃,簡要答:“找到屍體,隻有找到屍體,才能知道到底在她們三人身上發生了什麽。另外,斯爾福警長,我希望你能明白,這起案子已經不隻是薑離有沒有殺人這麽簡單了。即使是住在三樓的人質,也沒有你想得那麽無辜。”

他撂下這麽一句話,就回谘詢室了。

斯爾福低下頭若有所思。

薑離醒來時,已經日薄西山。雲消霧散,落日餘暉紅澄澄地掛在天邊。

谘詢室裏一個人都沒有,她坐起來,身上蓋著的外套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她伸手撿起來,這不是梁以澤的西裝外套嗎?

一想到梁以澤會在她睡著的時候,給她蓋一件衣服,她竟也覺得有點感動。

就衝這一點,她暫且就不與他計較他往日的言語冒犯了。

她站起來,將他的外套掛在衣架上。

回頭看到書桌上放著的小漏鬥,她走過去,拿起漏鬥倒過來。

細細的粉末快速地流下來,薑離看著漏鬥底部的粉末越積越多,心思卻在之前的催眠上。

也不知道結果如何了。

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薑離扭頭看向門口。

梁以澤正推門進來,看到她已經醒了,手裏還拿著他的漏鬥,十分有風度地挑起眉,問:“喜歡?那送你了。”

她還有拒絕的機會嗎?

薑離默了默,道了聲謝謝。

梁以澤看著她,眼裏有清清淺淺的笑意,“不用客氣,我有很多。”

“哦。”

薑離想了想,還是問:“今天的催眠結果怎麽樣?”

梁以澤沒回答她,而是走到衣架前脫下身上的白大褂。他絲毫不介意谘詢室裏還有一個女人在,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地換上另一件幹淨的大褂。

他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薑離更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以前有一次,為了拍到一組維和部隊的拍照,連續一周都和一群男人擠在一起。即使盯著**,她也能毫不避諱地品頭論足一番。

一起的男同事都開玩笑說她不是個女人,她也笑著回,有哪個女人會像她這麽不要命。

男同事們便紛紛點頭,表示認可。

後來,維和部隊駐紮的營地被犯罪分子轟炸,她的同事中有幾個人被犯罪分子綁架,索要贖金。

然而,由於贖金晚了一分鍾送到他們指定的地點。她的同事們都被撕票,那群殘暴的瘋子將殘殺他們的過程拍成視頻發在網上。

直至今日,在某些網站上仍然可以搜到一些圖片。

梁以澤轉身,低頭看著她。窗外的夕陽將她白皙的臉映襯得金燦燦的,而她的眼神卻一片冷凝。

他輕“嘖”一聲,“你是怎麽做到隨時隨地走神的?”

薑離回過神來,眼裏的冷意漸漸褪去,“抱歉。”

梁以澤坐進椅子裏,雙手撐在腦後,抬頭看著她,說:“催眠結果很好,你還是嫌疑人。沒有晉升成凶手,也沒有擺脫嫌疑。”

薑離鬆了口氣。

梁以澤卻認真地打量著她的臉,好像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一個精神病患者一樣。

隔了一會兒,他問:“你今天說,有關你頸動脈上受傷的過程已經記不清了?”

薑離不知道他怎麽又提起這件事了,謹慎地看著他,“是,有什麽問題?”

梁以澤神色很閑適,淡淡道:“沒什麽。我隻是有些好奇,一個人會因為什麽原因而記不清傷及性命的大事。”

薑離仔細看著他的眼睛,試圖猜測他的意圖。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隻是隨口一問而已。

薑離靜默片刻後,說:“也不是所有的都記不全了,隻是對一些細節沒有印象了。”

“比如說呢?”他窮追不舍。

薑離抿了抿唇,他這是隨口一問的架勢嗎?

即使心有不願,她還是勉為其難地說:“我記得我逃出來了,但是醒來後又回到了那裏,這中間發生了什麽,我不記得了。”

梁以澤皺了下眉,抽回雙手置於桌上,“你被抓去了哪裏還記得嗎?”

薑離回想了下,腦海裏浮出現出的都是些模糊的影像,她搖了搖頭,“有點印象,具體說不上來。”

薑離說完,看向他,“這和我是嫌疑人有關嗎?”

梁以澤手指敲著桌麵,頭也不抬:“沒有。”

薑離轉身往外走,“那不打擾你了,我還有事。”

說著,“哐鐺”一聲關上房門。

梁以澤聞聲,抬頭看向門口,盯著消失在門後的背影,眸光輕斂。

半晌,動了動嘴巴,“喜怒無常的女人。”

薑離合上門,平靜下來,靠在走廊的牆壁上。

她能有什麽事。每天不是吃藥看醫生,就是進警局配合調查。隻是有些事,她並不想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維安也好,梁以澤也罷。

事情到此,就是她一個人的事了。

她不相信命運,可有時候也不得不向它低頭。在這座城市待久了,就會發現連活著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活著,多不容易啊。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會兒,才起身慢慢地朝病房走去。

薑離以為測謊和催眠都沒能抓住她的把柄,斯爾福不會善罷甘休。但是令她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兩天警局都沒派人來找她配合調查。

她隱約覺得,這件事和梁以澤有關。雖然不知道他對斯爾福說了什麽,但對於她來說,這是件好事。

早上,麗瑪來給她換藥的時候說,她腿上的傷口這幾天恢複得不錯,再過些時日就可以拆線了。

但是她不能再等了。

那是一片荒蕪的山地,風沙肆虐,一個女人的背影遠遠地站在高山之上。紅色的包頭巾迎風飄揚,像一抹搖曳的火焰。

可是每當她轉身的瞬間,她都會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她懷疑這個夢境與她失去的記憶有關。

警方雖然沒有再來找她,但這不意味著她已經擺脫了嫌疑。

被動挨打這個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有體會。

梁以澤隻能幫她到這裏了,他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也有很好的未來。而她什麽都沒有,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薑離望著窗外蒼翠的鬆柏,頭一次覺得,她需要留下些什麽,什麽都好,至少可以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而不至於像她的同伴們一樣,在一次次的為了一個真相而拚搏,最後不幸喪命後,被這個世界無情的拋棄。

他們就像被這個世界遺忘的孤獨的旅人,不管是客死他鄉,還是行走在路上,無人問津。

她掏出筆記本,想寫一些話告訴梁以澤。提筆的時候,又一愣。不管怎麽說,她該留言的人也是維安,而不是梁以澤。

轉念一想,她又笑了。

也許是因為,她騙了他吧。

虛虛假假,真真實實,總歸說也說不清,這樣就很好了。

可是,提起筆卻又不知道從何寫起。

感謝還是告別?

她沒試過給別人留言。

算了算了,不管她寫什麽,他都會罵她“沒良心”吧。

簡短的幾句留言,她寫了一下午。

晚上,麗瑪來查房的時候,在她耳邊嘮叨:“薑小姐,你聽說了嗎?樓上那幾名人質都離開了!太好了,這樣就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薑離一頓,皺起眉,“離開了?什麽時候的事?”

原本她決定一會兒麗瑪查房結束後,去找她們問問有關那三個月的事,沒想到竟然離開了。

麗瑪說:“好像今天早上離開的,幾個人一起走的。”

“是梁醫生讓她們走的嗎?”

“不是院長,聽說是她們幾個人覺得自己已經痊愈了,不需要再進行心理疏導,才申請出院的。”

薑離思索片刻後,才彎了彎嘴角說:“痊愈了就好,希望她們以後都能好好地生活。”

麗瑪點點頭,又寬慰她,“薑小姐,你也會好起來的。”

薑離微愣,旋即一笑,“麗瑪,謝謝你。對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薑小姐,你說。”

薑離從筆記本裏翻出那張紙條,遞給麗瑪,“你明天早上幫我把這個交給梁醫生。”

“這……”

薑離怕她生疑,於是說:“這裏麵寫的是我想對梁醫生說的話。你也知道,男女之間,有些話總是不好意思當麵說出來。”

麗瑪秒懂,笑嘻嘻地保證,“薑小姐放心,我一定會親手交給院長的。”

夜已經深了,薑離卻依舊睡不著。

她從**坐起來,看向窗外。

夜空像一張巨大的網,嚴絲縫合地蓋在Ego上空,月亮周圍環著一圈淡淡的柔光。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明天也許不是個好天氣吧。

她自嘲似的一笑,從**下來,拉開門走出去。

隻是想碰一碰運氣,沒想到谘詢室竟然真亮著燈。

她剛走近,就聽到房間裏傳出梁以澤清亮的聲音,“我們當然很好。”

“……”

“我必須提醒你,她不僅是一起嚴重損害到耶路撒冷市民財產安全的搶劫案的唯一目擊證人,還是一場大暴動中殺害同伴的嫌疑人,她比你想象得要複雜。”

“……”

“你對她了解多少?知道她人生前20年都經曆了些什麽嗎?一個從未涉世的大學生,是什麽原因促使她來到耶路撒冷?”

“……”

房間裏的對話還在繼續,薑離低垂著眼瞼,窗外的月光將她的臉襯得明亮如雪,她忽然掀了掀嘴角,轉身離開。

房間裏的梁以澤恰在這時鬼使神差地看了眼門口,起身走出來。

走廊裏漆黑一片,空曠無人。

他皺了皺眉,在門口站了會兒才轉身回房。

他剛回房,薑離就從護士站的拐角裏走出來,慢慢地朝前走去。

單薄的背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透著幾分冷然。

賀維安仍在電話裏替薑離辯解,梁以澤轉著手裏的筆,淡淡說:“她身上的秘密太多了,這和我相不相信她有沒有殺人沒關係。”

賀維安歎了口氣,說:“我知道,她很少與人敞開心扉,很多事都憋在自己心裏。她不是不願意告訴你,隻是怕給你帶來麻煩。”

梁以澤靜默片刻後,忽然問他:“你們認識這麽久,你有沒有發現她的行為偶爾有些奇怪?”

“奇怪?你是指……”

“算了,沒什麽。”

在他沒有確定前,還是先不要引起他的懷疑。

他轉移話題,“你那邊的事情什麽時候結束?”

說到自己的事,賀維安的聲音裏明顯流露出一絲疲憊,“明天上午還有兩台手術,結束後,這邊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梁以澤眉心微蹙,“你最近的狀態很不好。”

賀維安一愣,不知想起了什麽,又笑起來,“每天的病人一個接一個,即使我有心,也沒時間和別人交流。”

梁以澤淡聲說:“希望如此。”

第二天,晨曦未露,Ego精神病院還沉睡未醒。

薑離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給麗瑪留了張紙條,感謝她這段時間以來對她的照顧。

病服整齊地疊放在**。

她站在門口,回頭看著安靜整潔的病房,微微一笑。然後帶上門,離開。

她已經利用這兩天時間做好了安排,出了Ego精神病院就會有人來和她接應。

繞過諾大的草坪,Ego精神病院大門近在咫尺。

薑離剛走近,精神病院外停著的黑色越野車上下來一個阿拉伯男人,他朝薑離點了點頭,然後對門口的警衛說:“你好,我是薑離的律師。”

沒錯,來接應薑離離開的阿拉伯男人正是她的律師——尤瑟夫。

尤瑟夫除了是她的律師,更是她多年的夥伴。2014年3月,在中國駐以色列使館及相關部門的支持下,中以工業合作發展論壇專家委員會經過一年多的調研籌備,以色列法律事務中心由中以工業合作發展論壇和京都法律事務所共同發起成立的以色列法律平台。

尤瑟夫就是法律事務中心的一員。

當天恰逢巴以矛盾激化,她被以色列治安警察抓住。現場為她解圍的除了那位中國的外交官外,還有一個人就是尤瑟夫。

她這次深陷命案,尤瑟夫能成為她的律師,說是巧合卻也不是巧合,他確實是耶路撒冷不可多得的辯護律師。

尤瑟夫掏出律師工作證,指了指薑離,說:“我現在要接她去警局做些筆錄,麻煩請放行。”

警衛一早就聽說了薑離的案子,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兩人上了車,尤瑟夫發動車子,離開Ego。

精神病院的大門漸漸被他們甩在身後,直至看不清麵目。

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尤瑟夫將一串車鑰匙遞給薑離,“這是車鑰匙,一會兒你在岔路口下車。我替你準備的車就停在路口。車上有你要的所有東西,你之前托我保管的東西我也給你帶來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做了備份。”

薑離接過鑰匙,看著他說:“謝了。”

尤瑟夫扭頭看她一眼,笑了:“跟我客氣什麽。不過,對你此行遠征,我隻有一個要求,活著回來。”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嚴肅又認真。

薑離頭枕在靠背裏,也笑,“你哪次的要求不是這一個,我哪次沒有活著回來。”

尤瑟夫冷冷地斜睨著她,“那你也應該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一定第二天就找個女人結婚了。”

薑離被他逗笑了,“你是準備舉辦完婚禮就來參加我的喪禮嗎?晦不晦氣!”

尤瑟夫哼了聲,大有你敢死我就敢這麽辦的架勢。

薑離收斂了笑意,認真對他說:“說真的,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吧。像我這種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兒的人,不值得。”

尤瑟夫苦笑著說:“嗯,是該找個人定下來了。不過,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叫‘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嗎?等你洗清了嫌疑,我就功成身退了。”

薑離望著滿山鬆柏,眼裏有愧疚,可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不管是“謝謝”,還是“對不起”都是最蒼白無力的言語吧。

臨走前,尤瑟夫抱了抱薑離,在她耳邊低聲說:“有時候真希望出現一個人能成為你的牽絆,即使不是我也無所謂。”

薑離愣住,尤瑟夫卻笑著鬆開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是不要禍害別人了,我再堅持堅持,替你把剩下的爛攤子收拾了。”

薑離低下頭,眼眶發熱,“尤瑟夫,你要是結婚了,我一定砸鍋賣鐵給你包個大紅包。”

尤瑟夫深深地看著她,說:“那我等著啊。”

和尤瑟夫道別後,薑離開車走另一條路離開。自上一次和尤瑟夫說再見已經有大半年了,那次說完再見後,她兩次險先喪命。最後這一次,不僅命懸一線,失去了部分記憶,還惹上了命案。

對於她接下來要走的路,她自己都是茫然的。可是又能怎麽辦呢,不管前路如何,她還是得走下去。當你深陷泥沼後,再想脫身,談何容易。

“牽絆……”她想到尤瑟夫剛剛說的話,臉色靜靜的,卻難掩眼底的苦澀。

牽絆是穿腸毒藥,而她還有為之付出一切都要完成的使命,她不敢,也沒資格去碰觸這道紅線。

窗外的風掀起她的長發,像是宣告著某種信念,越野車一路絕塵而去。

後視鏡中也已經完全看不到Ego精神病院的身影了。

薑離卻絲毫沒有鬆懈下來,這兩天她仔細研究過她做的夢。據她了解,以色列荒漠地帶占據了國土麵積的大半以上,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內蓋夫沙漠,而戈壁灘也是隨處可見。

在耶路撒冷20公裏以外就有一處戈壁灘,但她現在還無法確定夢中出現的地方是不是那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薑離想著事情,一時沒注意到前方有一輛車橫亙在公路中間。

她急忙踩下刹車係統,輪胎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越野車堪堪在那輛車前停下來。

要不要命了!居然把車停在路中央!

薑離忍著火氣,下車,“喂!”

她剛喊了一聲,車裏的人就打開了車門,修長的身影看著有些熟悉。

待看清那人的麵容後,薑離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你怎麽在這裏?”

那人摘下墨鏡,露出那雙清淡的黑眸,“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是。”他說完,舉起兩指,夾著一張紙條,挑起眉,“你來跟我解釋一下,這封遺書是怎麽回事?”

薑離神色微慍,隔著一輛車盯著梁以澤的眼睛,“你想怎麽樣?”

梁以澤繞在副駕駛這邊,欣長的身體靠在車身上,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說:“留下一封遺書就跑了,不打算解釋解釋嗎?”

“你會不會看,那是遺書嗎?”

“哪裏不是!”他打開紙條,洋洋灑灑地念起來,“梁醫生,很感謝這段時間的幫助,如果日後還有機會見麵,一定當麵感謝。”

薑離覺得和他說不通,早知道這樣,還留什麽告別信,一聲不響地走了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轉身回車裏,“既然你看到留言了,我也沒什麽要解釋的。我還有我的事要做,先走了。”

薑離剛拉開車門,身後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強勢地將車門重新關上。然後拽著她的手腕將她推上另一輛車,薑離極力壓抑著心裏的火氣,“你幹什麽!”

梁以澤鎖上車門,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她的車走去。

薑離使勁拽了拽內拉手,但是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梁以澤將她的東西全部搬在他的車上,然後坐進駕駛座。

薑離深吸了口氣,平複自己的情緒,盡量好言相勸,“梁醫生,我很感謝你這段時間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

“我知道你要去哪裏。”梁以澤打斷她,發動車,“我不會阻攔你,但是你必須跟著我。”

“憑什麽!”

梁以澤扭頭看著她說:“憑你是我的病人。”

薑離忽地嘲諷一笑,“梁醫生對每個病人都這麽上心,還是因為我是殺人嫌疑犯,你會更有成就感?”

梁以澤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專注於前麵的路況,“我不是警察,對你是不是殺人凶手不感興趣。”

薑離的表情有些冷,“難不成你是為了我?”

梁以澤瞥了她一眼,“我可以告訴你原因,但是作為條件,我要知道你隱瞞了什麽。”

薑離咬著牙沒吭聲。

梁以澤看她一秒,沒笑意地笑了,“不敢了?”

薑離還是沒回答。

梁以澤臉上的笑淡下去,“薑離,你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但是維安拿你當親人看,你死了,對他將會是致命的傷害,你以為我會允許?”

薑離冷著臉,“沒有誰做一件事是為了去尋死,你放心,我很惜命。”

梁以澤側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薑離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他為什麽非要跟著她去,反正問也問不出什麽了。

薑離氣歸氣,但還是掏出手機給尤瑟夫打電話讓他將車開回去,總不能一直扔在馬路邊上。

尤瑟夫接到她的電話,很是驚訝,“你不用車了?”

薑離憋著氣說:“暫時不用了,以後要用到的話,我再聯係你。”

掛掉尤瑟夫的電話,薑離又想起之前尤瑟夫說到的牽絆,她扭頭瞪了眼梁以澤。

主動送上門來的“牽絆”,這記毒藥,她是喝還是不喝!

越野車開出十幾公裏後,向南駛去。一路上,植被漸稀。起先三五十步還能看到一顆大樹,離耶路撒冷越遠,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稀稀拉拉的矮灌木。戈壁灘上,奇醜無比的風化岩石像一雙雙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們。

車內安安靜靜的。

梁以澤想了想,靠邊停車,將他的西裝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薑離不知夢到了什麽,忽然伸手抓住了梁以澤的手,緊緊地握住。

梁以澤一愣,目光慢慢下滑落在她細長細長的手指上。她被送到Ego的那日,也是這樣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他皺了皺眉,又看向她白皙的臉。

低聲問:“薑離,你到底在隱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