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薑離再次醒來,汗尤尼斯已經下起了雨。雨水衝刷著車窗,模糊了窗外的景象。車內一片沉默,死寂,耳邊隻能聽到車輪胎激起一地水花的聲音。車窗外,模糊的影子極速地向後褪去,周圍靜得可怕。

薑離忽然有些不安,“我們,要去哪兒……”

斯爾福說:“回耶路撒冷。”

聞言,梁以澤抿緊了嘴唇,賀維安也眉頭深鎖。

薑離看向他們。

梁以澤和賀維安都不說話,薑離的心越來越沉,“為什麽這麽急著回耶路撒冷,怕我跑了嗎?”

斯爾福從後視鏡中看了她一眼,說:“阿丹跑了。加沙的地下通道也被發現了,政府已經決定對加沙實施‘保護邊緣行動’。”

“轟”地一聲,薑離的腦子一片空白,“你,說什麽……”

像是為了奏響了死亡的前奏,不等她說完,身後驟然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槍聲。薑離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已經響徹天地,瘋狂驟雨猛烈地洗劫著這片土地。

薑離頭皮發炸,“停車,停車……”

斯爾福恍若未聞,薑離忽然瘋了般撲上去拽方向盤,“我叫你停車!”

“薑離!”

梁以澤離她近,緊緊地箍住她的腰,把她拉回來。

薑離眼眶都紅了,抓著梁以澤的胳膊,“梁醫生,我求求你,你讓他停車好不好,他們都會死的……”

梁以澤眸光微動,握住她的胳膊,“薑離,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以色列政府一早就計劃好了。你還記得我們在基布茲遇到的軍車麽,他們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而做地準備。”

薑離猛地甩開他的手,“我讓你們停車,你和我說基布茲做什麽!你們當然可以沒事,當然可以若無其事,可是我怎麽辦,是我讓以色列政府有機可趁的,是因為我!我不該信你們的,我怎麽就信了……”

她自言自語,一邊說一邊笑。

“你們不停,是吧?”她忽然扭頭打開車門,不等梁以澤和賀維安等人反應過來,她已經縱身一躍從車裏跳了出去。

斯爾福猛打方向盤,踩下刹車。

車子在離薑離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梁以澤和賀維安飛快地下車。

薑離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雨水糊了她一臉,傷口撕裂,鮮血浸紅了她整個肩膀。

她爬起來,一路顛顛撞撞地朝來時的方向跑去。可沒跑幾步,她猛地駐足。數架戰機盤旋在汗尤尼斯的上空,嚴防死守著汗尤尼斯每一個可以逃竄的地方。

猛然,數枚導彈同一時刻從戰機裏被拋出,向人間地獄汗尤尼斯襲去。一瞬間,爆炸聲,加沙人的尖叫聲不絕於耳。

薑離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雨中,眼睛直直地盯著仿若葬身火海的汗尤尼斯。巨浪滔天般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眼裏,她一下子瘋了,拚了命地往前跑,卻被趕來的梁以澤緊緊地鉗住腰。

“你冷靜點!這件事我們管不了!就算你回去了,也無濟於事,以色列不可能停止轟炸汗尤尼斯!”

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薑離陡然一僵,目光呆滯地盯著那片火海。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地回身,推開梁以澤的胳膊,一步步往後退,“我渺小,我無能為力,我也管不了,但是讓我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做不到!”

她轉身,毫不猶豫地衝進雨簾。

雨水猛烈地衝刷著梁以澤的臉,他的臉色越來越冷,隔著茫茫雨霧,看不清他的情緒。

薑離隻管往前跑,爆炸聲近了,那一聲聲絕望、恐懼的叫喊聲也不斷地刺激著她的神經。

身後忽然響起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車子驟然在她麵前停下。不等她反應過來,後車門被推開,梁以澤朝她伸出手,“上來。”

雨勢越來越大,雨水撲進薑離的眼睛裏,她什麽也看不清。卻還是伸出手,雨水濺在她的手背上,朵朵漣漪綻開。

梁以澤緩緩收緊她的手,用力將她拉了上車。

墨綠色的軍用汽車再次出發,卻向著來時的方向駛去。

重回汗尤尼斯,到處都是催淚煙霧,一些建築火勢蔓延,連雨水都阻擋不了。

四人很快下車。

盤旋在汗尤尼斯上空的戰機,看到有人闖入,帶著擴音器,用蹩腳的英文喊:“Go!Go!”

斯爾福立刻掏出警官證,指手畫腳地給戰機上的人比劃他們三人的身份。

戰機上的以色列士兵聽明白了,向地麵報告後,才向其他地方飛去。

薑離站在雨中,舉目四望。幾個小時前還安寧、祥和的汗尤尼斯,如今儼然已經成為了一片千瘡百孔的廢墟。

被炮火襲擊的加沙人痛苦地倒在血泊中呻吟,血水匯積成河。

離薑離最近的男人被炸斷了一條腿,淒厲的吼叫聲令她生生打了個寒顫。

她跑過去,扶起他。

男人滿手、滿臉血汙,渾身都在劇烈的顫抖。

薑離紅著眼睛叫賀維安,“維安,你快來!”

可是來了這邊,那邊的人就沒有人管了,太多了。

到了這一刻,汗尤尼斯的加沙人隻能把他們幾個人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

賀維安將衣服脫下來,撕成條,給他們包紮傷口,止血,然後抬起眼睛,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們都會死的。想辦法把他們集中起來,統一救治。還有,我需要藥物和手術室。”

沒有藥,即使他華佗在世,也無濟於事。

薑離說:“我來想辦法。”

梁以澤回頭看向她,“醫療站,送他們去醫療站。”

去醫療站的路上,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不敢想萬一醫療站被轟炸,在沒有藥物,沒有救援物資的情況下,他們該怎麽救這些人。

當車停在醫療站外,薑離看到那幾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穿梭在戰火硝煙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天無絕人之路。

那幾個年輕人沒想到汗尤尼斯還有其他外國人,巨大的驚喜湧來,那兩個年輕女孩兒一邊用手背擦臉上的雨水,一邊哭。

文宇看到是薑離和梁以澤,激動地說:“薑小姐,你們也留下來幫助這裏的人嗎?”

薑離“嗯”了聲,問:“還有多少藥?”

文宇臉上的驚喜漸漸褪去,“沒有多少了,傷亡太嚴重了。”

薑離回頭看賀維安。

賀維安鎖著眉,說:“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有多少是多少。”

於是救援就這樣展開了。

賀維安和其他幾個和平工作者留下來救治傷員,薑離和梁以澤等人出去接受傷的加沙人,送他們來醫療站。

嗚嗚咽咽的雨聲仿佛在唱著一首離人歌,整個汗尤尼斯就像一座無人問津的死城,拖拽著加沙人不斷地沉入黑暗的深淵。

轟炸還在繼續,天色也越來越暗。

夜,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鋪天蓋地地遮掩了轟炸後的痕跡。

來來回回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手上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也眼睜睜地看著有人被流彈擊中,在她麵前倒下。一雙驚恐、絕望的眼睛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裏,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梁以澤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他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身後炮火連連,耳邊雨聲瀝瀝,而她的世界卻一片安靜。

傷員越來越多,醫療站的藥物很快用光了,所有人都隻是做了簡單的止血。後來中彈的加沙人隻能忍痛,用最原始的方式剜出子彈保命。

一晚上的時間,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以軍也停止了襲擊。

那幾個工作者疲憊不堪地倒在一群加沙人中間,潔白的白大褂上血跡斑斑,呆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眼神迷茫。

賀維安不放心,挨個去檢查中彈的病患的情況。一些人出現了高燒現象,並且有持續升高的跡象。

賀維安蹙著眉,喊那幾個工作者去打來幾桶水,進行物理降溫。

沒有條件,就把簾子、衣服撕成一塊塊的方巾充當毛巾。

結束這一切,天邊泛起了魚肚皮。

薑離坐在醫療站外的木梯上,望著泛白的地平線,目光很空,像風雨中漂洋的船,找不到停靠的港灣。

梁以澤出來,和她並排坐在木梯上,眺望遠方。

薑離說:“我以為隻要抓住了阿丹,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梁以澤目光平淡,“阿丹私藏軍火隻是個契機。地道網絡已經威脅到了以色列的安全,無論阿丹有沒有被抓,這場襲擊都不可能避免。”

薑離笑,“是我太急於求成了。”

梁以澤沒說話,扭頭看向她。

薑離的眼裏仿佛蓄了一汪水,臉色涼透得像天邊的雲,“銀行搶劫案和耶路撒冷那場暴動是同一夥人,你知道了吧。那時以色列剛摧毀了汗尤尼斯唯一的工廠,搗毀了阿丹的計劃。為了報複以色列政府,阿丹再一次在耶路撒冷製造暴動。恰逢我從北極歸來,暴動發生後,我和同事前去拍攝。但我沒想到,這場暴動會和阿丹有關。他們太大意了,槍殺耶路撒冷警察的時候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的紋身,那是和阿丹身上一模一樣的紋身,我不會看錯的。”

“那時候我就在想,跑吧,如果阿丹知道我已經回到耶路撒冷,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從我身上拿回藥方。安意的下落還沒找到,我不能死。”

梁以澤看著她,說:“你沒跑。”

薑離輕輕地笑,“是啊,沒跑。跑了又能怎麽樣,隻要我在耶路撒冷一天,阿丹遲早會找到我的。何況,我還要查安意的下落,躲不過的。這個念頭剛蹦出來,我已經開始在打電話了,安排尤瑟夫將藥方取走,然後拜托他繼續幫我查安意的下落。做完這一切,我忽然渾身一輕。想著,最差也不過如此。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知道安意的下落,這樣也算我賺到了不是嗎?”

梁以澤輕聲說:“也有可能你什麽都不會知道,在救艾琳的時候就會被亂槍射殺。”

“是啊,不到那一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幸我和艾琳都活下來了。阿丹這個人空有一身蠻力,不像哈德。我說如果我死了,藥方就會立刻被公之於眾,他就信了。他很忌憚‘博士’的,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博士’給的。藥方泄露這件事,他沒少吃苦頭,所以更恨我。他恨我,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不過,他也就那點本事了。後來,他大概也覺得沒意思了,但是又不敢殺了我,就放我自生自滅。”

梁以澤皺了皺眉,說:“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安意就是你自己,阿丹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逼你交出藥方……”

薑離看著遠處的地平線笑,“我向阿丹提出條件,隻有見到安意,我才會交出藥方。”

梁以澤明白了,怕是阿丹因為銀行搶劫案綁架薑離的時候就知道她患有人格分裂症,一旦他告訴薑離,安意根本不存在,都是她幻想出來的。薑離再沒有顧忌的理由,勢必會將藥方公之於眾,到時候不管薑離是生是死,他都沒法向羅森交代。

薑離自顧自地說:“阿丹不殺我,我就得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不過,我也不是沒有準備。被阿丹綁架了一次,我怎麽還會傻乎乎地什麽準備都沒有就跑去救人。從北極回來後,尤瑟夫擔心我終有一天會出事,所以找人在我的左腿上植入了追蹤器。阿丹放棄我後,我一度以為我們可以得救了,但是‘博士’來了。你已經知道博士是誰了吧?”

梁以澤看著她,點了點頭。

薑離一笑。

陰雲漸漸散去,遙遠的天邊,透出一縷金色的光芒,倒映進薑離濕潤的眼睛裏。

她說:“從一開始我早就知道我會失憶,也知道我會被指證是殺了愛麗莎和蒂娜的凶手。追蹤器被阿丹發現後,我以為我會死了。但是沒有,我隻是昏迷了很久很久。醫院裏那兩個小姑娘說得很對,如果知道我醒來後要麵臨自己有可能殺了人這樣的事實,我寧願一直昏迷下去。”

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頭頂的白熾燈晃得她頭疼欲裂。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卻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一個男人,趴在地上,雙手無力地抱著腹部。鮮血順著他的嘴角不斷地流下來,他慢慢地扭過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指著她,“為什麽……”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她的手裏正握著一把匕首,還滴著血。她驚慌失措地扔掉手裏的匕首,驚恐地看著那個男人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然後慢慢停止呼吸。

男人瞪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她不停地往後退,“不、不是,不是我……”

忽然感覺到掌心的黏膩,她整個人僵住了,然後慢慢地抬起手。刺眼的鮮紅令她渾身一哆嗦,她拚命地搓手,但是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擦不掉,她急得直掉眼。

“沒用的,無論你怎麽做都掩蓋不了你殺了人這個事實。”門口忽然響起男人清潤的聲音。

她緩緩地抬頭。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照耀著千瘡百孔的汗尤尼斯。薑離抬頭仰望著天空,天空很藍、很幹淨,卻沒有溫度。她笑了笑,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博士,知道他叫羅森,知道他竟然是個中國人。他的確對得起‘博士’這兩個字,斯文、儒雅,就連說話時的聲音都如沐春風。”薑離笑出聲,“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一個令阿丹都忌憚不已的人,我竟然覺得他如沐春風。”

梁以澤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說:“不是你瘋了,他的確有那樣的能力。”

他記得第一次在心理學研討會上見到羅森的時候,他穿著一身黑西裝,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因為他出眾的長相和親切的微笑,吸引了在場多數女人的眼睛。

不過,他從來不會過多的關注別人的事。

研討會枯燥又乏味,他沒呆多久就準備離開了。出門的時候,碰到正巧從外麵吹風回來的羅森。

他笑著衝他點頭,問:“梁以澤?”

他“嗯”了聲,並沒打算長談。

但是顯然羅森不這麽想,他從路過的侍者手裏端過兩杯紅酒,遞了一杯給他,“久仰梁醫生大名,聽說你還沒有畢業就開了自己的診所?”

他沒接,看著他,“抱歉,我還有事。”

羅森也不在意,挑了挑眉毛,說:“聽說你以前在香港待過一段時間,看來我們很有緣,我也在香港生活過。以後有機會,多聯係。”

他看了他一眼,說:“不會有機會,再見。”

他說完就走了,羅森站在他身後,萬年不變的微笑著,“不一定哦。”

從那以後,他們果然如他所說,有很多碰麵的機會。慢慢地,他對羅森了一些了解。而他也不得不承認,羅森是他在心理學領域裏碰到的為數不多的對手,盡管他還是不喜歡他。不過,羅森似乎對他抱有很大的興趣,有事沒事約他吃飯。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恐怕很多人都會以為他們倆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對薑離說話時的聲音、語調,或者他臉上違和的笑容。

如果從銀行搶劫案時起,他就知道薑離患有人格分裂症,那麽薑離被綁架後沒有直接被殺了,就不單單是阿丹所謂的“惹麻煩了”。

梁以澤看向薑離,問:“後來呢,怎麽樣了?”

薑離笑笑,“後來,羅森告訴我,那個人是我殺的,但是我不信。如果是我殺的人,我怎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何況,我沒有理由殺他,我跟他無冤無仇,我為什麽要殺他。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都是羅森的圈套。”

可是,隔了幾天,同樣的事又發生了。這次死的還是個男人,她醒來的時候,匕首還在男人的胸口插著。兩個男人的屍體就扔在她被關的屋子裏,屍臭味衝天,她靠在牆角裏吐得昏天黑地、滿臉淚水。

羅森從外麵進來,蹲在她的麵前,輕柔地剝開黏在她臉上的頭發,說:“現在信了嗎?”

她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羅森把她從角落裏拖出來,拽到那兩個死人麵前。她拚命想要掙脫開他,想後退,卻被他鉗住胳膊動彈不得。

他說:“你一定很好奇,你一點印象都沒有,怎麽會殺人,是不是?”他抬起她的下巴,微笑,“因為你有病,你忘了你是怎麽殺人的,你忘了怎麽把匕首刺進他們的身體。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能證明你是凶手。”

她忽然抬起眼睛,盯著他,“我不信!”

羅森笑了,撫摸著她的後腦勺,然後猛地按到他麵前,說:“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信的。”

他說完,鬆開她,站起身。

薑離癱軟在地上,淚如雨下。

羅森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說:“不過你現在這副模樣,倒是和我一個朋友很像,他叫梁以澤。算算時間,我也該去和他打聲招呼了。將來有一天,你們也會見麵的。”

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羅森走後,她連滾帶爬躲在角落裏,抱緊自己。屋子裏一片陰暗,那兩具屍體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重要的事她都不記得了。她不敢再睡,整夜整夜瞪著眼睛,嘴唇也咬破了。

這樣過了兩天,阿丹來了。

她甚至連看他一眼的力氣也沒有。

阿丹在她麵前蹲下來,指著那兩具屍體,說:“你知道他們倆是什麽人嗎?是汗尤尼斯難民營裏的難民,換句話說,你殺的人都是難民。”

她的嗓子已經啞了,說話的聲音細弱蚊蠅。阿丹聽不到,湊到她的嘴邊,她嘴唇輕動。

“我……沒有殺人。”

阿丹笑了,捏著她的脖頸,低聲說:“聽說過‘路西法效應’嗎?”

薑離渾身僵住了。當初她去看心理醫生的時候,無意間在診所裏看到有關“路西法效應”的資料。為此,那個醫生還特意給她講解過,天使如何墜落成為惡魔。

她記得,那個醫生說:“每個人都有陰暗麵,在一些特定環境中,有些人陰暗的一麵就會被無限放大,從而做出連自己都不願意相信的事。”

薑離止不住哆嗦,嘴唇咬出了血,她忽然忍不住開始幹嘔。

阿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咧著嘴笑,“不用著急,好戲才剛開始。”

梁以澤想了想,問:“是愛麗莎和蒂娜死了?”

薑離看著他,沒有表情,眼裏也沒有眼淚,“羅森說得沒錯,遲早我會相信的。愛麗莎和蒂娜死在我麵前,我手裏還握著刀子,她們倆瞪著眼睛看著我。梁醫生,你知道我從她們的眼裏看到了什麽嗎?不是恐懼,不是怨恨,是不可置信,她們一定沒想到會死在我手裏。愛麗莎和蒂娜死了,容不得我不信。我害怕極了,我不敢看愛麗莎和蒂娜,我控製不住地搓手。”

梁以澤看向她的手,他這才發現,她手上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疤痕,細細的,像蜈蚣。

“那一刻,我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我願意示弱,他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羅森不就是想證明自己的實驗成功了嗎?可以的,我可以墮落。我去求阿丹,我說我太害怕了,我求他把屍體埋了。”

“我那副鬼樣子大概讓阿丹很滿意,他欣然同意了。但是他說,人是我殺的,要埋也是我自己去埋。我沒辦法,如果我不示弱,接下來死的人會更多。不管人是不是我殺的,都是因我而死。我一個人拖著四具屍體,像過街的老鼠,害怕汗尤尼斯的人發現。阿丹派了許多人跟著我,我沒法跑,也不被允許晚上出去。我把愛麗莎他們葬在難民營的那一刻,我想,我不能等死,我要自救,我要阿丹和羅森為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付出代價!”

“我不能讓警察很快找到屍體,如果我逃出去了,阿丹他們一定會拿我殺人這件事毀了我。人證和物證羅森怕早就準備好了,我逃不過的。但是隻要沒有屍體,沒有殺人動機,警方一時半會兒不會把我怎麽樣。接下來……”

薑離頓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接下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人被逼到絕境什麽事也能做得出來。路過一戶居民時,我假裝要上廁所,趁機偷了他們家小孩兒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回去之後,我根據記憶造了一個假的筆記本,然後在其中一頁按了手掌印。就是你看到的那本。”

梁以澤的臉色沉下來,“你……”

薑離打斷他,“梁醫生,今天,聽我說好不好。”

梁以澤沉著臉,不吭聲了。

薑離看著他,輕輕地笑,“也許羅森不知道,我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維安和你那麽熟,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

“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求救成功了,阿丹會要了我的命。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把我打昏迷前,我還是拿走了那個追蹤器吧。落在他們手裏,活的機會隻能靠自己去創造。我撐著一口氣,被扔上車之後,把追蹤器塞進了愛麗莎的衣服裏。後來,愛麗莎死了,我埋她的時候,重新取回了追蹤器。可是我必須考慮我求救後,有可能會發生的事。”

“阿丹會殺了我,所以在警方來之前,我必須活著,無論多難,我都要活著。後來我又想到了羅森,他和阿丹不一樣,他不會讓我死得那麽容易。我想他會利用我殺人這件事來迷惑警方,不過我並不擔心。我太了解維安了,如果我被指控殺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幫我。我想他會利用我看過心理醫生這件事,因為在整個耶路撒冷,他能想到的可以幫我的人,隻有你。不過我並不敢確定你會幫我,所以我留下了筆記本。你想的也沒錯,我被送到Ego的第一天,並沒有完全失憶。至於筆記本裏提到的那個德國男孩兒,我隻知道他是馬爾堡大學的學生。”

“我沒想過你能幫我洗清嫌疑,我也知道我洗不清了。但是你能幫我拖住警方,隻要羅森和阿丹死了或者被抓了,我就不掙紮了,警方要抓我就抓吧,反正我也活夠了。”

梁以澤沉默了片刻,扭頭看滿目瘡痍的汗尤尼斯,“有什麽是你沒想到的嗎?”

薑離溫柔地笑,“太多了。我沒想到指證我的是我的同伴,也沒想到你會來,也沒想到哈德會越獄,更沒想到我失憶的原因是患有精神疾病。當我知道警方已經準備拘傳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阿丹很早以前就開始計劃要發動軍事行動了,要不是汗尤尼斯工廠被以軍轟炸,也許他已經成功了。在農場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什麽都沒改變,汗尤尼斯工廠被轟炸隻是延遲了他要發動戰爭的時間了而已。無論如何我都要阻止他,所以我去找哈德,我有信心他會同意的。”

梁以澤說:“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去看愛麗莎和蒂娜?”

薑離頓了頓,站起來,望著站在廢墟前翻翻找找的加沙人,說:“梁醫生,你相信嗎?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凶手。我每一天都過的戰戰兢兢,夜裏會做噩夢,夢到愛麗莎和蒂娜質問我為什麽殺了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梁醫生,你不知道愛麗莎和蒂娜的母親站在我麵前時,我有多害怕。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小偷,偷了別人的生命續自己的命。愛麗莎的媽媽抓著我,讓我把她們女兒的屍體還給她們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欠下的債是要還的。”

梁以澤看著她的身影,他總覺得如果此時刮一場大風,她也許就會隨風而去。

他忽然記起,那時他說她以德報怨,她說也許是她以前罪孽深重,現在想積善行德。那時的她,早就在為今天這一天做準備了。

梁以澤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薑離站了會兒,然後低頭看著梁以澤笑,“梁醫生,我在汗尤尼斯的路已經走到頭了。我欠這座城市的,在這座城市種下的因,不管結果如何,我都無能為力了。我知道羅森和你之間的糾葛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把你牽扯進來是我對不起你。接下來,你回耶路撒冷,我跟警方回去,我們之間的交情就到這裏了。”

梁以澤不怒反笑,“利用完別人,就一腳踹開,像你做得出來的事。”

“我……”

梁以澤收起笑,說:“我和羅森之間的恩怨,即使沒有你,他也會來找我。不過,耶路撒冷肯定是要回的。汗尤尼斯發生這麽大的事,以軍不會這麽快就消停。我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就隻能看哈馬斯政權和以色列政府能否達成協議了。”

梁以澤說完,站起身。望向天空,清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幾近溫柔。他微微蹙了眉,側臉顯得英氣逼人。

薑離也不再說話,和他並肩站在木梯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被炮火襲擊後的痕跡,所幸陽光很暖。

斷絕通訊信號的汗尤尼斯仿佛與世隔絕,當薑離他們還在為受傷的加沙人處理傷口的時候,以色列轟炸汗尤尼斯的消息已經在世界傳開了。哈馬斯政權發言人強烈譴責以色列政府對汗尤尼斯的襲擊,巴基斯坦領導人要求以色列政府立即停止對汗尤尼斯巴勒斯坦人的傷害。

梁以澤和薑離剛準備回醫療站,媒體、記者都趕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世界各國的和平工作者和物資的補給,據說,中國向加沙提供緊急現匯援助,據說以軍也轟炸了汗尤尼斯的鄰城拉法赫的一所聯合國學校,因此聯合國和法國總統認為以色列此次對加沙的襲擊是對國際法的又一次“嚴重違反”,據說,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稱,美國對這一可恥的襲擊事件表示極度震驚。

很多很多……

各個國家的媒體和記者都帶來了最新消息。

一夜之後,汗尤尼斯又重新回到了大眾的眼前,回到了世界裏。

昨晚的磅礴大雨仿佛洗掉了所有人的記憶,那一刻的絕望和無助,痛苦和迷茫統統被此刻莫大的驚喜所掩蓋。來人了不是嗎?來人就意味著他們得救了。

是啊,得救了。

緊接著,以色列迫於國際上的壓力,在淩晨發布聲明,宣布將於當地時間當天7時至14時在加沙地帶大部分地區實施7小時人道主義停火。

越來越多的和平工作者來到汗尤尼斯,醫療站裏的傷員重新進行了包紮。

下午,所有的人員都已經得到了妥善的安排,物資補給站也建立起來了。醫療站裏那四個年輕人,依然毅然決然地留在了汗尤尼斯迎接接下來的戰火。

薑離走出醫療站時,斯爾福已經等在車前了。她什麽也沒說走過去,卻被梁以澤拉住了手腕,“羅森還沒有被抓,甘心嗎?”

薑離笑了下,沒回頭,“甘不甘心我都失敗了,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安意才會卷入這個漩渦,現在安意就是我,我也沒必要再追逐了。現在,我該給愛麗莎和蒂娜的父母一個交代了。”

薑離走過去,伸出雙手。

斯爾福看了她一眼,拉開車門,說:“現在還沒有到耶路撒冷。”然後,他坐進駕駛座。

賀維安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還沒有成定局,等警方檢查過愛麗莎和蒂娜的屍體,我們再想辦法。”

薑離對他笑了笑,然後坐進車裏。

梁以澤在車外站了會兒,又看了眼汗尤尼斯,才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