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6 人間

誰都沒想到,四川的地震會這麽嚴重,五月十八日,新聞報道中國家地震局將7.8級地震修正為8級。當我們看到災區畫麵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不是淚流滿麵。雷拓宇沒有回北京,而是跑去了重災區做誌願者。我去跟學校和他們輔導員說,學校竟然大受感動地要表彰雷拓宇。

我照著約定給沈小魚發去短信:“雷拓宇平安,勿念。”

沈小魚禮貌地回:“謝謝。”

我得知雷拓宇平安的消息後,心中狂喜,再顧不得其他,我隻知道,我沒有失去這個人,我還可以見到他。不管麵對什麽結果,我都願意。

雷拓宇跟他家裏說明了情況,每天給我發短信和彩信告訴我那邊的情況。看著滿目瘡痍的市鎮、殘破的房子、毫無生機的土地,還有等待認領親人遺體的人們,即便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軟下來吧。

雷拓宇說:“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切,不及我感受到的十分之一。真是太慘了。我每天都在哭,一邊搬石頭一邊哭。到處都是痛苦的悲傷的人,想去安慰,卻根本無從下手。”

雷拓宇他們從一片廢墟裏挖出一條生還的小狗,小狗的腿已經斷了兩條,看到有人來救它,眼神無限期待卻又無限驚恐。雷拓宇把小狗拍下來發給我,說:“這是我救出來的第一個生命。”

我和秦曉辰幾乎不離開電視和電腦,每天都在看新聞,一邊看一邊哭。

雷拓宇在災區幫著搜尋生還者,北京這邊也開始了大規模的募捐。我路過學校的募捐處時,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為了災區的苦,也為了感激。感激那麽大的災難下,四川還給我留下了我心愛的男孩。

雷拓宇的媽媽打電話過來問我雷拓宇的近況,我都一一回答。心想難道小宇沒和家裏聯係嗎?

雷媽媽歎口氣,“經過了這件事兒,餘悅,你是不是怨恨我?”

我停頓了一會兒,“有點兒。就在我以為雷拓宇被埋在廢墟下邊的時候。”

雷媽媽又歎口氣,“我也怨恨自己。現在那兒還很危險,餘悅,我不是說救災不對,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勸他盡早回來,好嗎?”

是,我也非常想念雷拓宇,非常擔心他的安危,害怕在餘震不斷的災區他會有生命危險,但是讓他回來這個話我是萬萬說不出口的,親身經曆了那種災難,看著那麽多人喪生,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會隻顧自己逃回安全的家鄉吧?

“阿姨,這事兒我真辦不到。如果我說了,雷拓宇一定得說我沒人性。”我知道這話我說得很過分,可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有時候我覺得雷媽媽太自私,自私到讓我無法接受。

雷媽媽沉默了半天,才說:“我們捐了一百萬給災區,希望能幫上忙吧。”

我也沉默了一會兒,“雷拓宇知道了會很高興的。阿姨,我會讓他跟您聯係,他始終都是愛您的。可能他從來沒表露過,但我知道,他對雷叔叔的感情也很深。”

雷媽媽非常開心地謝謝我,自從我認識她,還從來沒見她這麽高興過。

當天晚上雷拓宇給我打電話,說是住在帳篷裏看天,“我覺得我能做的太少了,恨不得多長幾隻手。餘悅,你知道嗎,死了那麽多人啊……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我在電話這頭長久地沒有說話。雷拓宇說得對,災區的那種狀況,根本不是我們這種隻看新聞的人所能體會到的。那麽大的災難,帶給人的除了痛苦,是不是還有更多綿延不絕的傷害?

“有個事兒想問你。”我說,“就是不知道合適不合適這個時間說。”

“嗯,說吧,沒什麽不合適的。”

“你……是不是離開北京的時候,就下定決心忘了我了?”

停頓了一會兒,他說:“是。”

我心裏一涼。

“我很難過。”小孩兒接著說,“也不能說是恨你吧,反正,就覺得很傷心,心如刀割的那種疼。我告訴我自己,說什麽我也要讓自己振作起來。既然你不愛我,那麽,我幹嗎還要纏著你呢?”我苦笑,“不像你了,你本來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雷拓宇長長歎了口氣,“餘悅,你知道嗎,你可以一直在黑暗裏摸索,一直堅持,可是,當你看到光亮,這光亮又忽然消失了的時候,你就真的沒力氣再去摸索了。本來,我還以為我能幸福,可一下子就什麽都沒了。”

“你真的信我對你毫無感覺?”“本來不信,本來我覺得你多多少少會有一點愛我,可你說得那麽斬釘截鐵,我,不得不信了。”拿著電話頓了半天,我問:“為什麽你不問我幹嗎要那麽說?”小孩兒很老成地回答:“你如果想告訴我,就說了,要不我問你你也不會說,是不是?”我輕輕笑,“這麽說你真的長大了嗎?”“可能是。”小孩兒深沉地說,“本來我不想跟你聯係,我覺得反正你不愛我,我的消息除了給你添亂沒有任何效果。可在電話信號忽然通了那一刻,我第一個撥出去的,還是你的號碼。沒辦法,你再怎麽不愛我,我還是愛你。”

我拿著電話的手一抖,咬緊了嘴唇,一言不發,因為害怕顫抖的聲音被雷拓宇聽到。

“電話通了,我聽到你哭起來,我得承認,我心裏很高興。至少,你是在乎我的吧。不管愛還是不愛,都是在乎的,我也不管你是內疚也好,是別的也罷,你為我哭了,就是在乎我。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我愛你是我的事兒。所以,也就想開了,不難過了。”

“餘悅,”雷拓宇說,“我,一直都特別想你。特別特別想你。”“嗯。”我其實很想說我也是,可怎麽也說不出口。半天,我才說:“小宇,你後來給你媽打電話了嗎?”這是我第一次沒連名帶姓一塊兒喊雷拓宇,小孩兒特別明顯地一愣,隨即開心地應道:“沒啊,怎麽?”

“你媽身體不好,這會兒特別惦記你,你有空別光跟我聯係,也給她打個電話,聽見沒有?”

“好,我知道了。”雷拓宇似乎精神了,“你不是說我媽我爸捐了一百萬嗎?我得替災區人民謝謝他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接著說,“餘悅,這些日子,真像是一會兒在地獄,一會兒在人間。地震發生之後,我看到那麽多的生離死別,比如為了護住妻子,自己放棄了逃生的機會;比如為了保護孩子,自己失去生命……以前我還以為這些都隻能發生在小說裏頭呢,沒想到是真的。那會兒我想,要是你也在這兒,我也會拚了命去保護你吧。”

我難得溫柔地說:“我知道。”

“這些日子睡不著,我想了挺多的。我在想,如果埋在廢墟底下的是我,我會怎麽辦?我最想見到的會是誰?你知道嗎餘悅,說句話你別笑,我覺得我最想見到的是解放軍。因為隻有他們能救活我。我活著,才能去找媽媽、找你、找我愛的人。”

我重複他的話:“解放軍……”

“我也想救更多的人,讓他們活著,去找他們愛的人。”

我抽了一下鼻子,“你一定得平安回來,聽到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兒要告訴你。”

雷拓宇沉默了兩秒鍾,然後無比溫柔地說:“餘悅,謝謝你沒要我盡快回北京。”

這一句話,讓我眼睛又濕了。

後來的幾天,雷拓宇和他的夥伴們繼續奮力搜尋著生還者,他說,救援隊馬上來了,而他們這些最早一批的誌願者可以隨時回家。我什麽都沒說,雖然我很希望雷拓宇能盡快回來。我知道小孩兒不會回家的,至少,要等到必須撤離的時候,他才會離開。小孩兒骨子裏有一種血性,改變不了。

秦曉辰的家鄉也遭到了比較強烈的地震,她恨不得馬上回家去看看父母,被陳念攔住了。程劍鋒說得對,陳念的確是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規劃,不會有差錯。他對曉辰說得很清楚:“你現在在北京很安全,你爸媽本來很放心,這一跑回去,他們肯定更著急。別添亂了,乖。”說著他摸摸曉辰的頭發,曉辰在陳念麵前就好像變成了一隻小鳥似的。

我忽然——真的是忽然——覺得他們這麽幸福,可真好。那個時候,我覺得陳念對我的傷害是可以被原諒的,隻要他能讓曉辰幸福,就可以。雷拓宇的平安讓我覺得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長這麽大,從來沒真心地祝福過誰,這一次,卻是真心實意地祝福曉辰和陳念,還有四川那些千千萬萬的人。“其實陳念跟曉辰,挺合適的。”我對程劍鋒說。“是嗎?你真這麽覺得?”“嗯,”我說,“假話如果能說一輩子,那就是真話。不管陳念是不是真心愛曉辰,如果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兒假戲做下去,那就是真的。”程劍鋒認真看了看我,“餘悅,我發現你忽然成熟了。”“怎麽說?”“以前你哪兒有這麽大度啊,牽扯到感情的事兒你都小氣得要死,你沒跟秦曉辰斷交我已經很驚訝了,這會兒你竟然開始原諒陳念了?”

我笑,“其實,陳念挺讓我失望的。我這可能就叫因為了解而死心。他要是還是小時候我心裏那個完美的男生,沒準兒我還得那麽小氣。”

程劍鋒樂了,“敢情您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啊!”我竟然沒動怒,隻說:“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兒,陳念那個酸葡萄適合曉辰,不適合我。”“餘悅,是什麽讓你長大了?”“是雷拓宇。”我說。程劍鋒深呼吸一口,“愛他吧?”我低下頭,“說不上。”“他一回來就立刻開始談戀愛?”

“不一定。”

程劍鋒笑得好懸露出三十八顆牙,“餘悅,你怎麽也開始玩兒深沉了?”

我抬起頭看他,“就算我願意,雷拓宇願意嗎?他爸媽願意嗎?還有,我也不知道,我對他的這種感覺,如果沒有這回地震,還會不會有。”

“這話怎麽說?”

“你看過《泰坦尼克號》嗎?”

“我又不是火星人,怎麽會沒看過!怎麽了?”

“你說,如果那船不沉,那男孩不死,他倆能在一起嗎?”

程劍鋒嘴角向上牽了牽,“我不知道,也許能。”

我搖頭,“肯定不能。愛情可以一瞬間產生,但是維持不了一輩子,更何況,他倆是極端情況下的極端愛情,真在一起生活了,沒戲。”

程劍鋒收起笑容,深深望著我,“你要是總不長大,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夜之間變成熟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定是因為雷拓宇的失蹤和回歸。大起大落的心情讓我變得比從前冷靜了許多,或者不如說,麵對變故和災難,我從一無所知到開始懂得如何承受。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隻要雷拓宇在,那麽,我就什麽都不怕。

我們就這樣天天保持聯係,可突然有一天,雷拓宇再一次忽然沒了消息,一開始關機,後來電話通了,但就是沒人接。我又開始著急,在寢室裏團團轉,給雷媽媽打電話,甚至給沈小魚打電話,很有點慌不擇路的感覺,大家被我攪得人心惶惶。在我即將又開始哭的時候,樓下忽然響起了那個熟悉的破鑼嗓子:“408餘悅!餘悅姐!”

我想都沒想便衝到了樓下,看到雷拓宇站在我對麵。小孩兒黑了不少,瘦也不少,頭發似乎很久沒理了,長得蓋住了眼睛。盡管這麽疲憊憔悴,卻仍舊是一塵不染,穿著白衣服,胡子刮得幹幹淨淨。

小孩兒微笑著望著我,“剛才手機沒電了,換了電池我就睡著了,一覺就快要二十個小時,沒聽到你電話。對不起。”

“有病吧你雷拓宇,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坐那麽長時間車你是死的嗎?不會告訴我一聲?”

我知道我又哭了,滿臉都是淚,小破孩兒抬手擦了擦我臉上的淚水,輕輕說:“你還是惦記我了吧?”

我伸出手去,抱緊了眼前這個讓我又恨又愛又不能不牽掛的、從死神手裏撿回來的小破孩兒。

雷拓宇也緊緊抱著我,柔聲問:“我平安回來了,你不是說你有很重要的事兒要告訴我嗎?是什麽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懷裏,用力嗅著他身上的味道,那種我險些失去的味道。

“嗯?是什麽事兒?”

我終於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小宇……”

“嗯?”

“我很想你。”

雷拓宇抱緊我,“嗯。”

其實,本來我很想說“我愛你”,但不知怎麽話到嘴邊卻改了口。

那天,我和雷拓宇像情侶一樣擁抱了很久,我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是的,這個男孩子,這個我最最在乎的卻差一點失去的男孩子,活生生地在我麵前。

所謂幸福,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