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想我們一屋子人誰也沒見過一個人暈倒在自己麵前,所以十多個二十多歲的大活人全傻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的酒立馬醒了,搜索了所有我在電視劇裏看過的類似情節之後,我喊:“趕緊送醫院啊!”於是離陳冰冰最近的程開特義無反顧地抱起了嬌小可憐的陳冰冰,第一個衝出了門。

我們一幫人叫了N輛車奔向醫院,我跟程開坐在一起,用盡了所有我們知道的喚醒暈倒病人的方法,陳冰冰仍然毫無反應。我急了,心裏怪自己剛才給陳冰冰喝了太多的酒,“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我說。

“你就不應該給她喝那麽多酒!”程開有點惱怒地回了我一句。

是,我是錯了,可我真受不了程開為了陳冰冰這麽對我。他為了陳冰冰生生浪費了我四年的大好青春,現在又來怪我!我不就是跟她喝酒了麽?喝酒怎麽了?我還嫌喝得少呢!我多少還為自己做了點事兒,至少能讓自個兒心裏不鬱悶,可你程開都為我做什麽了?我越想越理直氣壯,最後真的生了程開的氣,不理他了。

我覺著那天我是撞上鬼了,一百年不去醫院,也從來沒聽說醫院的生意特別好,可今兒一去竟然在急診室裏見到了差不多半個城市的人,這也太誇張了吧?!弄得我們一幫人連站的地方都沒有,程開急得直轉圈兒,這會兒一群人又對著陳冰冰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風的,過了好長時間陳冰冰才睜開了眼睛,我一看,長長鬆了一口氣,特別特別由衷地拉著陳冰冰的手說:“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我忽然想起了原來高中七班有個男孩剛好醫大念大五在這家醫院實習,趕緊打電話找他,他又從一個飯局上撤出來,趕來醫院,找了若幹個漂亮的護士妹妹,這才把陳冰冰夾心送進急診室。

一幫人在急診室外麵好一頓等,好在陳冰冰醒了,我們也沒那麽擔心了。一刻鍾的功夫,七班那男孩的老師從急診室出來了,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們這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那表情讓我想起了高中時代動不動就給我們訓話的英語胡老師。這位穿著白大褂的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對著我們說:“你們誰是孩子的爸爸?”

孩子??孩子的爸爸?這哪兒跟哪兒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遲鈍,反正我就是沒反應過來老大夫說的“孩子”是什麽孩子。直到我們班有人從愣神中抽出身來指著程開說:“他是陳冰冰的男朋友。”我才明白,那個“孩子”原來指的是陳冰冰肚子裏的孩子。我的火“騰”地躥上了頭頂,握著拳頭死死盯著程開,差一點就哭出來了。你說這叫什麽事兒啊?我這不是傻嗎?我等了程開四年多等來什麽了?等來的是人家女朋友肚子裏的一個孩子!這年代什麽時候開放成這樣兒了?程開怎麽也被他美國留學歸來的女朋友折騰成一趕在時代潮流前頭的主兒了?

程開的臉白了:“什麽孩子?!”

老大夫絲毫不給這個已經不知所措的年輕人留情麵,當著他所有同學的麵說:“已經六個星期了,這是驗血報告。病人自己要求檢查的。她現在身體這麽虛弱,不適合喝那麽多含酒精的飲料。”你瞧,人家醫生就是醫生,連說話都那麽嚴謹。人家說的不是“不適合喝那麽多酒”,人家說的是“含酒精的飲料”。我琢磨著程開也該去當醫生,要不然他怎麽一直都不承認陳冰冰是他女朋友卻背地裏做出這種事情呢?這就叫說話巧妙。是吧?他可從來沒說陳冰冰不是他未婚妻。

“你們要是想要這個孩子,就要好好保養,不要總是這樣了。唉,現在的年輕人啊……”老大夫扶了扶眼睛,瞥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程開,扭頭要走。

程開一把拉住老大夫:“大夫,那什麽,孩子……孩子不是我的。”

老大夫拍拍程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年輕人,做錯了事不要緊,重要的是敢於承擔責任。”

“程開,你別這樣兒吧?冰冰怎麽對你我們都看見了,你這樣兒就是你不對了。”

“程開,男人應該負責任,何況那是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程開,人家冰冰為了你連綠卡都不要了,你這麽說話對得起人家嗎?”

“程開,你別想那麽多了,你們倆這麽多年了,結婚算了。”

“程開,你和冰冰生的孩子肯定特別漂亮。”

……

大家七嘴八舌地跟程開說話,我隻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本來我以為我會哭的,可我怎麽使勁兒也哭不出來,那滋味特難受。我在眾人的慌亂裏悄悄出了醫院的大門,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我不知道我屬於哪裏。

東轉西轉,我到了一個叫“羽毛”的酒吧,坐在狹小的空間裏,喝著一瓶冰涼的啤酒。“羽毛”是上大學的時候江南帶我來的,我在放假的時候時常去坐坐。我很喜歡那裏,雖然那兒的麵積很小,很擁擠,但去的都是常客,大家在一本厚厚的記事簿上寫自己的心情,你下次再來看的時候,往往你寫得那段話後麵會有人給你寫了回話,之後再繼續寫上去自己的回複,很有意思。

我把記事簿抱過來,掏出一直隨身帶著的鋼筆在上麵寫:

“我若愛著一個不愛我的人,你可以告訴我那是沒有緣分;我若和我愛著的人擦肩而過,你還是可以告訴我那是沒有緣分。可是,我若十年來一直緊緊靠在我愛的那個人身邊,最終卻還是沒有跟他在一起,這算什麽?

我把今天的心情留在這裏,因為我怕多年後的某一天我忘記這個日子,我怕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忘記在醫大二院的消毒水氣味裏,我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情。

‘萬念俱灰’,多好的一個詞啊?所有燃燒著的夢幻,在一瞬間變成了灰燼。再堅強的蠟燭,也總有燃盡的那一天吧?

你若也愛著什麽人,定要去爭取,拚卻了性命也要求得一份安穩。你心疼他,可是他未見得就一樣心疼你。”

我胡亂在紙上塗了些字句,合上記事簿的時候,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那一瞬間,我在那種徹頭徹尾的疼痛中明白,原來我是那樣深刻地愛著程開的。

按道理來講,這種時候我該找一個好朋友傾訴一下心中的苦悶,可我誰都不想見,什麽話也不想聽,我隻想一個人好好想想,想想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些什麽,想想這些年來我都付出了什麽,還得想想這些年來我都得到了什麽。

我喝了無數瓶啤酒,可惜的是,我的酒量太好,怎麽喝也喝不醉,等到酒吧打烊的時候,我站起來走路依然能走很直的直線。這比我遭受的痛苦更加讓我鬱悶――我連買醉的權利都沒有。

回到家裏,已經是午夜兩點半,長這麽大我從來沒回家這麽晚過,我爸我媽急得到處打電話找我,見我一回家,還一身的酒氣,我爸當時就急了:“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象話了,這麽晚回來也不說一聲兒,你讓我跟你媽多擔心你知道不?”

我媽幫我把羽絨服脫下來,柔聲問:“上哪兒去了這麽晚才回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冷冰冰地說:“喝酒去了,替程開慶祝他喜得貴子。”

“程開有孩子了?”我爸我媽異口同聲地問,忘記了指責我後半夜才回家的罪行。

“快了,”我說,“八個月以後。”說完我站起來衝進浴室,用最快的速度除去身上沾滿了煙酒氣味的衣褲,把水開到最大,沒命地衝刷著今晚的記憶。

我扭過頭,伴著蒸騰的水霧在巨大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凹凸有致的身體。是啊,我長大了,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我想,若是程開見了這樣一副身子,會否用他的熱情將我一並燃燒?

可是,他燃燒的卻是別的女孩,任由我從小女孩變成了小女人,任由我空空地在沒有顏色的時光裏讓青春揮發。

走出浴室,已經淩晨三點半了,爸媽已經睡下,我回到房間,蓋上厚厚的被子,頭發沾濕了枕頭,無論我怎麽用毛巾擦也擦不幹淨。我索性放棄了嚐試,就讓枕頭濕著好了,我的心都是濕的,枕頭濕了又能怎麽樣呢?

那夜睡我得並不好,一直夢見自己在冰冷的水中掙紮,一望無際的灰蒙蒙的水,沒有岸,沒有人。早晨醒來,我媽告訴我,夜裏我一直叫著程開的名字,滿臉的冷汗。我媽問我是不是夢到什麽不好的事情,我心裏一揪,痛苦地搖頭,

這時候我是絕望的,我知道程開這麽一個負責任的男人說什麽也不會舍下陳冰冰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不顧的,說什麽也不會。但我的心底深處還是在為程開找理由,我告訴自己,如果這個消息不是程開親口對我說,我就不相信。

在我為了程開的這件事寢食難安的時候,梁雅冰的電話來了。我心中無數無法傾訴的痛苦一下子噴薄而出,拿著電話就開始無休無止地顧影自憐。

梁雅冰聽我說完,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柔聲安慰我:“就算是全世界都認為那孩子是程開的,你也不能那麽認為啊。你想啊,程開他那麽喜歡你,怎麽能背著你幹出那樣兒的事兒來呢?這麽些年他已經覺著對不住你了,他還能跟別人那樣兒?你說他是那樣兒的人嗎?”

我拿著電話不出聲,梁雅冰又說:“小樹,你和程開認識這麽些年了,他是什麽人你知道,他那不是窩囊,他是善良,他知道你能理解他,所以,小樹,這事兒你一定要相信他。”

我木然地搖搖頭:“不,我不理解他。我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