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初五那天我去準備結婚的朋友新買的房子那邊轉了一圈回來,一推門就聽見我媽和一個什麽人在說說笑笑的,我探頭往客廳一瞅,差點兒當場撒手人寰――居然是孔建洲!他幹嘛來了啊?怎麽找著的我家呢?

“你怎麽來了?”我說話那架勢就好像馬上要把孔建洲亂棍打出去一般堅決。

孔建洲告訴我,他來看他舅舅,順便上我家來看看,他給我媽打電話,問了我家的地址,於是他就來了。孔建洲甚至從我媽嘴裏聽說程開即將有孩子的消息,他問我:“程開這小子手腳夠麻利的啊,說了什麽時候辦喜事兒沒有?”

我怨恨地嘟囔了一句:“媽,您怎麽什麽都說呀!”趁著我媽不在,我拿眼斜愣著孔建洲說:“孔建洲,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說,你到底幹嘛來了?”

“我真是順道來看看你。我這不是追你呢嘛,不表示點兒誠意哪兒成啊?”

“你少跟我來這套啊,我還不知道你?我一想起你在大學時代那五六七八個女朋友就不寒而栗,你還打算趕超韋小寶是怎麽的?”

孔建洲聞言特真誠地望著我說:“小樹,咱倆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也算知根知底兒,我什麽人你知道,你什麽人我也知道,你就當我是一整編預備役隊員,給你練手兒的,以後你找著真愛我就把手裏那根兒繩兒‘咯唄兒’一掐,讓你重新融入芸芸眾生裏邊兒去,還不成嗎?”

我也特真誠地望著孔建洲說:“孔建洲,你說你幹嘛就盯上我了呢?”

孔建洲更加真誠地望著我:“嗯,那我就說點兒實在的吧。因為你從來沒交過男朋友,我還真不知道從來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兒是什麽樣兒的。另外吧,我就覺著你特真特純。”

我收回我真誠的目光:“你還倒真坦誠,說的也都是實話,比你以前那些虛情假意的甜言蜜語強多了。”

孔建洲“嘿嘿”樂,活像我上了他的圈套一般得意:“那可不!毛主席都說了,策略最重要。”

“那是毛主席說的嗎?”

“反正差不多。”

我站起來,擺出一個“送客”的姿勢:“你讓我考慮考慮吧,雖然咱倆都是預備役隊員,但這事兒也得慎重。”

孔建洲聽話地起身告辭,跟我說過完年北京再見,我第一次覺得我對孔建洲有了一種胡說八道之外的感覺。

孔建洲剛走,程開跟著就來了。我一看見程開,這火“騰”地就起來了,恨不能罵他個生活不能自理。程開看出來我生氣生大發了,一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我火氣下去了再跟我解釋。我心裏特無奈地覺得,程開是了解我的,他知道如何能讓我就犯。

“說吧,怎麽回事兒。”我吃了一個蘋果三個桔子若幹顆軟糖之後,終於心平氣和了。

程開慢慢地剝一個桔子:“她從美國回來之前,同學給她開party,她喝醉了,早晨起來的時候發現她和一個男孩躺在一起,孩子就是那天晚上有的。”程開慢慢地說,把桔子皮放在煙灰缸裏,“我可以跟你發誓,我決沒有碰過陳冰冰一下。我跟她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是不可能的,我讓她再考慮一下孩子的問題,是否留下是她自己的事。”程開把桔子上麵那些白色的線剝幹淨,之後把整個桔子都遞給我,我為了他這一個動作就相信了他全部的解釋。

“那她怎麽說?”

程開搖頭,幹淨斯文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她說現在所有人都以為孩子是我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歎了口氣。

“所有人都這麽以為沒關係,你不可以不相信我。”程開說。

我想起了梁雅冰昨天跟我說的那些話。是啊,我知道程開是個什麽人,我認識他很多很多年了,他既然那麽喜歡我,怎麽可能背著我做這種事呢?他是個那麽頂天立地的男人,如果孩子是他的他怎麽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否認這個事實呢?我早就給程開找好了無數條理由,隻等著他來找我的時候一一兌現。“我沒不相信你,我要是不相信你我還能讓你進家門兒?”我盯著程開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進書房,拿出高考之後他送給我的日記本,翻到最後一頁,問:“五年前你說的這些話還算數不算數?”

“小樹,之前你一直以為我喜歡陳冰冰,其實不是的。我很早就喜歡你了,大概初三開始吧。因為你的潑辣你的天真,尤其是你張著嘴的傻樣子,特別可愛。

……

小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一件禮物給她,現在我仍然覺得那件禮物上寫的話可以表述我的心情。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程開接過那個本子,一頁一頁朝前翻,等翻到第一頁,他抬起頭看我,說:“小樹,你十二歲的時候就認識我了,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你相信我的人品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太知道。”

程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心裏全是汗水:“我說過的話都算數。我記著你原來說過,屬於你的東西你決不放過,對吧?我也是。”

我的手停留在程開溫暖的手心裏,讓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一小會兒,之後嘻嘻哈哈地拍拍程開的肩膀說:“記住了啊,說話算話,要不然決不放過你!”

程開也笑:“謝天謝地你決不放過我。”

我覺得吧,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的,她愛著的男人說什麽他都相信,她愛著的男人犯了錯誤,她會給他找一千一萬條理由開脫,結果還沒等他來解釋,她就已經原諒他了。其實這個時候我應該想想程開說這些話的可信性,畢竟他和陳冰冰有著這麽多年千絲萬縷說都說不清楚的關係,要發生點什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程開的人格,就好像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程開對我的感情一樣。

“程開,”我坐到程開對麵的茶幾上,把手繼續留在程開的手心裏,“江南跟你說過咱們大四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兒嗎?關於豆子跟陸璐的。”豆子和陸璐就是我們那一對剛買了房子準備結婚的同學,是我和程開很不錯的朋友。

“他們倆吵架的事兒?”

我搖頭:“關於陸璐懷孕的事兒。”

程開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什麽?有這事兒?!”

我點頭。大四那年寒假,陸璐發現自己懷孕了,豆子想要這個孩子,想跟陸璐結婚,而陸璐沒有同意,她想要把大學念完。陸璐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嚇壞了,我當時根本對男女情事一竅不通,隻是劈頭蓋臉毫無頭緒地把豆子罵了一頓。我記得那時候我是懵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心裏明白,學校要是知道這件事,陸璐肯定得退學,這對於我們這些讀書讀了十幾年的人來說太殘酷了。但如果陸璐把孩子拿掉,那對她和豆子來說就太殘酷了。我左右為難的時候,沒有去找程開,因為我知道程開這種原則性太強的人會做出一個什麽樣的決定,可是另外一方麵他又是感性的,這種事讓他做參謀,他也許比當事人還痛苦。我不願意讓程開痛苦,所以我沒有告訴他。

於是,在陸璐的堅持下,豆子同意去把孩子拿掉。我們偷偷地去了外地的一家醫院,奔走了一整夜。我和豆子在醫院走廊等待手術結束的時候,豆子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臉上帶著一種人見了會心疼的疲憊和不舍。正午十二點,豆子猛然醒來,抓著我的手臂,慘烈地叫:“小樹,我的心真他媽的疼啊!”豆子還說,在那一刻,他真恨陸璐。

孩子沒了,陸璐繼續她的學業,半年之後,她戴了方帽子穿了學士服也拿了畢業證書,陸璐告訴我,她要給豆子生一打孩子,她要把當初她失去的那個孩子成倍地要回來。

我把這些講給程開聽,我說:“豆子和陸璐是咱們的好朋友,所以這種事兒聽了會心疼,陳冰冰也是女孩兒,她肯定也心疼,你說是吧?那怎麽說也是自個兒的孩子,哪兒能舍得啊?”我想起當初豆子眼中馬上就要溢出來的哀愁就覺得心痛,我猜陸璐肯定比豆子還心疼,那陳冰冰也是吧?

程開久久地看著我,然後歎了口氣,另一隻手掌也湊上來,把我的左手夾在中間,說:“小樹,你真是太善良了。”

我趕緊做辯解,以示我根本不是心疼陳冰冰:“那孩子怎麽說也是無辜的啊,到了媽媽肚子裏,平白無故地被拋棄了,多慘呐!當年陸璐是沒辦法,她還有半年就畢業了,可是陳冰冰不一樣,她……”

我本來想說“她有條件把孩子生下來”,可程開打斷了我的話,“孩子留不留下是她自己的事,我們都不該去幹預。孩子的爸爸不在,你讓她一個女孩子怎麽辦?”

我不言語了。程開說得對,一個女孩子,帶著一個孩子,別說生活上的困難,就是在這個社會上都立足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又想說讓陳冰冰回美國找孩子的爸爸,可程開說陳冰冰告訴他party的那天晚上混亂至極,根本不知道是誰和誰有過關係。我聽得目瞪口呆,怎麽也想不明白原來傳說中的美國是這個樣子的。

“她爸她媽知道嗎?”

程開搖頭:“應該不知道吧,這麽大的事兒,要是給老兩口知道了那還了得?”

我想起大一時候我們送陳冰冰走後她媽媽拉著程開的手噓寒問暖的情景,心說這要是給老太太知道了,程開就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我現在想的更多的不是陳冰冰肚子裏的孩子,而是怎麽為程開清洗名譽。全世界認識程開和陳冰冰的人都知道他倆在談戀愛,那天晚上參加聚會的所有同學都知道陳冰冰懷了程開的孩子而程開不承認,我猜這件事很快就會在我們高中同學之間流傳開來,就好像當年在高中時代程開為了陳冰冰挨打這個光輝壯舉一樣成為大家議論的話題。人都是社會動物,沒有誰會不在乎名譽,尤其是男人,可程開現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這種事越描越黑,真讓人頭疼。

我正愁眉苦臉,電話響了,我接起來,連聲“喂”還沒來得及說,那邊已經響起了江南心急火燎的聲音:“小樹,小樹,程開在你那兒嗎?”

“在,幹嘛呀跟火上房了似的?”

“趕緊,趕緊上醫大二院,陳冰冰煤氣中毒了。”

我終於舍得把手從程開的手心裏抽了出來,大驚失色地叫:“什麽?!”

“趕緊把程開給我帶來!陳冰冰煤氣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