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放下電話我拉起程開就往外跑:“快走,陳冰冰煤氣中毒了,江南讓咱倆趕緊上醫院。”

程開一哆嗦:“什麽?!”他在原地停了幾秒鍾,之後立即抓起外套衝出了門,攔了一輛出租車飛奔醫大二院。

江南等在醫院大門口,一見我和程開,臉都變形了:“這回你麻煩了,陳冰冰出事兒,她父母就認定了是跟你有關係。”程開愣神兒,我跟旁邊補了一句:“哎呀,程開你傻了?肯定是她爸媽知道孩子的事兒了!” 江南點頭:“是知道了。我還不知道她怎麽煤氣中毒的呢,要是自殺,程開,你就麻煩大了。”

“自殺?”程開臉色發白,從嘴唇裏吐出兩個字。

“反正大夫說,多虧發現得及時,要不然小命兒就……”江南一隻手在脖子上一比劃,一陣寒氣直逼我的腦門。“老太太在裏頭哭得很厲害,你先別進去了,小樹,你跟我進去看看。”

我心裏是真的發毛了。陳冰冰別是為了這個沒有來頭的孩子加上程開不要她了想不開自殺吧?這麽年輕這是幹嘛呀?這程開不得內疚一輩子?這都什麽跟什麽呀?!

江南跟著我往急救室走,一邊走一邊罵:“這他媽怎麽跟拍電視劇似的?”江南相當惱火,因為他罵人了。江南在特別惱火和特別興奮的時候一般隻有兩種表現:話比平時多和罵髒話。

“江南,你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

“我爸請陳家老兩口吃飯,之後我送他倆回家,結果一回家就一屋子煤氣味兒,她已經不省人事了。” 江南說著,我們倆已經到了急救室門口,陳冰冰的媽媽哭得已經快要虛脫了,陳老爺子一直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走來走去,滿臉的焦躁不安。我沒有應付這種事情的經驗,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跟老頭兒老太太說什麽好,我隻是覺得,程開這下子真的麻煩大了。

我回過頭,看到走廊的盡頭一閃而過的程開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淚水就要奪眶而出的感覺。我忽然覺得,我這次是真的要失去程開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急救室的門還是沒有打開,我對江南說:“你把老兩口兒送回去吧,都半夜了,他們撐不住。” 江南點點頭,過去跟老頭兒老太太說要送他們回去,結果老兩口說什麽也不肯,說什麽也要等到女兒出來不可。我說:“叔叔阿姨,你們在這兒等也不是辦法兒,以後冰冰還需要照顧,你們倆要是再病倒了可怎麽辦哪?”

我和江南一人一句,足足勸了一個小時才把老兩口說動了地方,江南扶著老太太,抬手拍拍我的肩膀,“等著,我等會兒就回來。”我點點頭,看著他們消失在電梯門裏。

急救室的紅燈還亮著,已經十二點半了。我走到走廊盡頭,見到程開背對著走廊坐在一級台階上,頭靠著牆,無辜無助無依無靠的樣子讓我很想抱住他。“過去坐吧,地上那麽涼,當心肚子疼。”我說。

程開聽見我說話,轉過頭望著我:“老兩口兒回去了?”

“嗯,江南送回去的。你過去坐吧。”

程開手撐著牆想要站起來,我伸過手去扶住他的手,感覺到那隻手和外麵的風一樣冰冷。程開站起來,跺跺腳,跟著我一起走到急救室門口,他無可奈何地望著牆上的紅燈,搖了搖頭。“是意外還是怎麽回事兒?”

“我不知道。江南說他和老頭兒老太太一回家就看見她不省人事了,不知道是意外還是別的什麽。”我希望陳冰冰不是自殺,這種行為實在是太傻了,不單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最對不起的就是生她養她的父母。何苦啊?怎麽這麽不拿生命當一回事呢?我是有私心在裏頭的,因為我知道陳冰冰如果真的為了程開自殺,那麽程開就再也逃不開她的愛情了。程開這種人,怎麽可能舍下一個為了他連命都不要的女孩子?程開這種人,怎麽可能丟下一個沒有他就不能活的女孩子?程開這種人,又怎麽可能不管一個隨時都可能結束自己生命的女孩子?不,程開是決不可能那樣做的。

“程開,”我說,“她要是自殺,你怎麽辦?”

程開聞言抖了一下,隨即裹緊了衣服,好像醫院裏的暖氣不夠足一樣。他想了好一會兒,然後側過臉望著我,眼中是我所熟悉的那種溫柔和深情,這麽多年,我就是為了這種溫柔和深情支撐下去的,我不會看錯。“我也不知道。”程開說,聲音帶著一絲讓人憐惜的顫抖。

我們沉默著,誰也不說話,因為我太了解程開,所以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因為程開太了解我,所以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心思,這種時候,多說無益。程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裏全是汗,冰冷的、無可奈何的汗水。我也握住他的手,我們的手就那樣繞在一起,無聲無息地,心心相印地。

一點半的時候,江南回來了,程開在看見江南身影的瞬間放開了我的手。我心裏一抖,欲言又止。江南望著我和程開無奈的模樣,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給你們倆家裏都打電話了,放心。陳冰冰爸媽都躺下了,我想他們也睡不著,等電話呢。”

江南遞過來一包餅幹,我和程開誰也沒接,繼續著我們的沉默。江南坐在程開身邊,一口一口麵無表情地咬著幹巴巴的餅幹。

就這麽坐到三點半,急救室的門終於開了。我們三個像裝了彈簧似的跳到醫生麵前,醫生一邊解白大褂的扣子一邊說:“你們是陳冰冰的家屬?”

我們幾個一起點頭:“啊,她怎麽樣?”

醫生輕鬆地望著我們:“幸虧送來的及時,病人的體質也很好,已經渡過危險期了,不過還需要調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她的情緒可能很不穩定,你們最好不要刺激她。”

江南抓著醫生的手:“謝謝您大夫。”

我問:“孩子呢?”

醫生用眼睛迅速地掃了程開和江南一眼,之後對我說:“沒什麽危險,你們照顧好她吧。”

在聽說陳冰冰沒事的一瞬間,我長長鬆了口氣,整個人像是要倒下去了一樣,可我還是第一個想到了程開,我知道他的感覺一定比我還要深刻,於是我在第一時間扶住程開的手臂,才讓他沒有跌倒。

江南跑出去給陳冰冰家裏打電話,我和程開趴在深切治療病房的大玻璃窗上看陳冰冰,她還戴著氧氣罩,那氧氣罩大得像是要把她小小的臉蛋兒都罩起來似的,她緊緊閉著眼睛,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我幾乎以為**那個麵色蒼白的女孩是已經離開人世的了。

我和程開跟江南一起在醫院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六點,陳冰冰終於醒了過來,她迷茫地望著站在她眼前的三個人,聽著我大叫:“醫生!醫生她醒了!”醫生趕來,檢查了一陣子,之後說一切正常,還是淩晨時候對我們說的那些話,讓我們好好照顧這個情緒不穩定的病人。

陳冰冰虛弱地打量了我們三個一陣子,眼神依然迷茫。我緊張地看著她,心裏琢磨她會不會得了什麽暫時性失憶的病。這會兒陳冰冰說話了。她說:“程開。”程開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自己的手交給已經抬起的陳冰冰的手。陳冰冰蒼白的臉上有了笑容。

陳冰冰的父母半個小時之內就從家裏趕來,見到程開,居然沒有責備他,我想是因為沒來得及。

我悄悄退出病房,走出醫院的大門,叫了輛車回家。這時候我才感到了疲憊,我的頭痛得像是要掉下來似的那麽難受,迷迷糊糊地付了錢上樓,迷迷糊糊地開門,連澡也沒洗一個就一頭栽在**,再也起不來了。

程開呢?他現在還在醫院嗎?

我睡著了,我知道我睡著了。因為我夢見程開把我擁在懷裏,告訴我他再也不會讓我傷心,再也不會離開我。除了夢裏,我聽不到程開跟我說這樣的話。

我知道程開這回肯定要陪伴陳冰冰了,因為陳冰冰的這場生死之間,因為陳冰冰肚子裏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因為一夜之間的滿城風雨。可是我沒有勇氣聽程開親口告訴我。於是我逃了,買了一張當天晚上去北京的臥鋪票,拎著換洗衣服躺在了空調車廂的中鋪。

按道理說,我這會兒應該傷心欲絕才對,可我卻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過。想來想去,我猜是因為多年以來程開給我心靈的磨難鍛煉了我的堅強意誌,以至於今天這種類似於永別的決定都沒有換來我的眼淚。是啊,我習慣了,早就習慣了。

那一夜我沒睡,聽著火車輪子跟鐵軌碰撞出的有節奏的“咣當、咣當”的聲音,一站一站地數。我覺得那列火車不光是把我越來越遠地帶離家鄉,也是把我越來越遠地帶離程開。

車到北京站,天還沒有全亮,夜色還霧蒙蒙地籠罩著北京,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孤獨無依,前所未有地害怕起來。站在這個熟悉的城市,我居然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心裏清楚地知道,那是因為這裏沒有了我愛著的程開。

我掏出手機,發現手機早就沒電了。於是,我在小販手裏買了一張IC卡,找到一台電話,回想起一個電話號碼,不假思索地撥了出去,我有些驚訝,我居然把那個號碼記得那麽清楚。“孔建洲,我是張小樹。”

孔建洲在電話那頭迷迷糊糊地說:“小樹?怎麽這麽早啊你?有事兒啊?”

“我在北京站呢,剛到。想找你吃早點,有空嗎?”

“你到北京啦?哦,你等著啊,我這就過來接你,你呆那兒別動啊,我半個小時到!”孔建洲扔下電話,聽筒裏傳來“嘟嘟”的聲音,我覺得我的心一下子又空了。

半個小時以後,孔建洲誇張地穿著一件加厚的羽絨服出現在我麵前,帶著我離開了北京站,到了離北京站最近的一家麥當勞。

遞給我一杯熱果珍,孔建洲用愣裝出來的嚴肅對我說:“想我了吧?這麽著急跑回來?大清早地給我打電話,肯定想我了!”

我抬眼瞅了他一眼:“孔建洲我發現你越來越不要麵皮了,什麽話都好意思說,讓你們家老太太知道了還不得覺著生下你是給國家添麻煩哪?”

孔建洲不樂意了:“我就納了悶兒了,你丫一小姑娘家家,說話嘴怎麽那麽損呢?我不就是對你有點兒賊心嗎?你至於這麽挖心掏肺地寒磣我嗎?”孔建洲說著,脫了他的羽絨服,露出了一件黑色高領毛衣,我一看,雙眼立即不聽使喚地湧滿了淚水――那件毛衣,跟程開在醫院裏穿的那件一摸一樣。

孔建洲把羽絨服放到背後,一看扭頭的功夫我就哭了,立馬手忙腳亂起來:“哎,小樹,小樹你怎麽了啊?我說錯什麽了?我說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啊,你別哭啊!”

孔建洲拿著紙巾亂七八糟地給我擦著眼淚,這種見到女生流眼淚就手足無措的表現,愈發讓我想到了程開對陳冰冰無比溫柔的嗬護。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我想起了這麽多年我一共隻哭過兩次,兩次都是為了程開,兩次都是當著孔建洲的麵。也許真的有命裏注定這麽一種說法?

孔建洲從我對麵的椅子上站起來,坐到我身邊,一邊從兜裏往外拿紙巾,嘴裏還在不依不饒地臭貧:“小樹,你不就是想我了嗎?用得著哭成這樣嗎?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嘛,別哭了別哭了……”

我看到孔建洲寬闊的肩膀,忽然間數日來積累的委屈和難過決堤而出,身體深處的虛弱呼嘯而來,無法控製。我抬起手想喝口水提神,誰想到卻眼前一黑,一頭栽在了麵前的懷抱裏,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我感到孔建洲的身體明顯地一僵,本來我以為他會像所有電視劇裏麵演的那樣,沒命地搖晃我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呼喚我的名字,最後求別人叫來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但孔建洲卻在遲疑了一秒鍾後大叫:“醫生!醫生!我女朋友暈倒了!!”旁邊有人來勸:“哥兒們,這兒不是醫院啊,你得叫救護車。”於是,孔建洲開始渾身上下找手機,“羽絨服,我手機在羽絨服裏!”他大叫,“哥兒們你幫我打個120吧,謝謝了!”

這個過程中,雖然我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但我的意識是清醒的,當聽到最後孔建洲的聲音裏帶了哭腔,我的心裏忽然就滑過一陣感動。

我拚盡了所有力氣,睜開眼睛並說:“孔建洲,我沒事。”孔建洲低頭看了看我,出乎我意料地用他的羽絨服把我包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攔腰把我抱起來,走出門,把我塞進車上,一扭鑰匙直奔西直門。

孔建洲把我從車上抱出來的時候,我掙紮了一小下,最終還是放棄了抵抗,任由孔建洲把我帶進了他還沒有散盡裝修味道的新房子。那是孔建洲上班之後貸款買的房子,剛剛裝修好,當時他說是準備以後跟我結婚用,我隻能給他一個白眼作為回答。因為孔建洲總是讓我和梁雅冰來幫他參謀裝修和家居,我們都來過不止一次,前段時間我還和梁雅冰一起幫他挑了一款大紅色的沙發搬回這裏。

我躺在孔建洲那張還沒把塑料包裝拆掉的大沙發上,心說這小子實在太有錢了,這麽一張沙發就得我一個月工資,盡管我的薪水已經不低,但是這屋子裏頭任何一樣家具都是我所望塵莫及的。他跟我在做同樣的工作,為什麽他就那麽有錢?也沒發現他在做兼職啊!想法雖然多,但我沒有任何力氣將我的這些感慨告訴孔建洲,隻是一個勁兒地用力張大眼睛,不讓自己再次昏厥。

孔建洲拿了一個抱枕放在我頭下麵,倒了一杯溫水給我喝。我說:“謝謝。”孔建洲特別不自然地笑,我還從來沒見過他那麽尷尬的表情。“我帶你來我這兒,你……你不介意吧?”

孔建洲結結巴巴說完,我簡直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這是誰啊?這是孔建洲啊!這是我們公司的大情聖啊!大學時代換女朋友比我換衣服都勤,他也會緊張?我有氣無力地笑起來,“孔建洲,難道你從沒帶女人回來過?你想讓我相信我是你帶回來的第一個?你可別逗了。”我認定了這是孔建洲在給我灌迷魂湯,企圖讓我對他有所改觀。

孔建洲愣了一愣,隨即在一瞬間恢複他伶俐的口齒,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地毯上,開始教訓我:“張小樹同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暈倒了,我沒有問你要精神損失費,還把你帶回我家裏來,你就這麽報答我啊?你還別不信,我真是頭一回往家帶女人,你別看我曾經一個接一個地換女朋友,自打開始追你,我就決定從良了……”

我被孔建洲一句話說得水嗆在嗓子裏,一邊咳嗽一邊笑,說他不懷好意想要害死我。孔建洲忙不迭地幫我捶背:“沒事兒,小樹,你甭擔心我的沙發,你要想吐就使勁兒吐。”說著,他一揚手撕下了一大片塑料薄膜,指著紅色的沙發麵說:“往這兒,使勁兒吐。”

我咳嗽得更厲害,一拳追過去,卻因為渾身無力跌進了孔建洲的懷裏。

孔建洲忽然溫柔起來,輕輕攬住我的肩膀,柔聲說:“小樹,給我當女朋友吧。”

我沒有拒絕。我窩在孔建洲懷裏,聞著他身上好聞的香水味道,完全不受自己控製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