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早就知道陳冰冰會回國工作,我還知道她家人早就托人找關係幫她在北京定下了一個位置,具體做什麽的還不清楚。所以我說陳冰冰比我愛程開,她能放棄在美國的一切回國,不是為了程開是為了什麽?說實在的,我都不知道如果我處在陳冰冰的位置,會不會為了程開放棄這麽多東西。

我們工作以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和程開加上江南像過去的四年一樣搭伴回家,程開在火車上欲言又止,我直截了當地問:“陳冰冰現在回家了?”

江南說:“現在怕是已經在家了吧?”

我咧著嘴給了程開一個虛假的笑:“喲,今年怎麽這麽出息沒上你們單位找你呀?是不是憋著給你什麽驚喜呢?你行啊程開,這事兒誰都知道了你就瞞著我?忒不夠朋友了你!”

江南驚訝地望著我說:“你沒去機場接她?程開說你跟著一起去的啊!”

程開想要阻止江南,沒有來得及,他極不自然地看著我,等著我發脾氣。

“哦,”我平靜地說,“程開,幾號回來的來著?我記不清了。”

“2號。”

“幾號走的來著?”

“……10號。”

我心說行啊程開,你越來越有本事了,居然能瞞著我七天,陪著陳冰冰滿北京城逛。可我沒有表露出來,我瞅著江南說:“江南,你覺得程開跟陳冰冰配不配?”江南摸不到頭腦,不敢說話,於是我又說:“我覺著還是挺配的,你看,人家為了程開連美國綠卡都不要了,要是一個女孩為了你犧牲這麽多,你會不覺著幸福?”

程開端著方便麵碗站起來:“我去打開水。”

我一把拽住他:“哎,程開你別走啊,我每回一說你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什麽呀?都這麽大人了,法律規定二十二歲就能成家立室了,你都二十三了,還不好意思呢?什麽時候請我喝喜酒來著?”

程開端著“康師傅”的右手都哆嗦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那架勢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說了,她不是我女朋友。”程開憋著火氣跟我擠出了一句話。

我鬆開拽著他手臂的那隻手,對著江南笑起來:“江南你說,你跟程開一個學校的,你們學校認識程開的誰不知道他有個在美國的女朋友?你要是能給我找出一個來,我請你吃飯。”

江南是個智商極高的人,可是在這種方麵他一向遲鈍,要不然他不可能過了十年也沒發現我喜歡程開。所以他瞪著他那一雙大眼睛問程開:“別逗了,陳冰冰怎麽可能不是你女朋友!”

程開一生氣,扭頭就走了。我猜他是氣他最好的哥兒們不理解他,他喜歡的女孩子也不理解他。可是照他這麽個辦事兒的方法,誰能理解得了他啊?!

程開離開了車廂,我收起了臉上虛情假意的笑,把臉扭向車窗,看窗外那一望無際的荒蕪。“程開真的沒在跟陳冰冰談戀愛?”江南翻著一本不知道哪個出版社出的《JavaScript》,隨口問我。

“我不知道。”我不懂程開為什麽為了當年那一個驚惶失措的吻付上這麽多年的責任,我不懂程開為什麽舍不得傷害別人卻舍得讓我苦等。也是的,人家程開從來沒說過讓我等他,是我傻乎乎地心甘情願地願意等人家的。“哪兒的書?給我瞅瞅。”我搶過江南手上厚厚的書,看了一眼出版社的名字,又看了一眼定價,“江南,咱倆以後改行寫書去得了,你瞅人家這一本書能賣好一百多,你買來看吧,幾個月還不到人家又更新換代了,總買也買不起呀!”

江南合上書:“我一直都覺得你不適合IT,你應該學文科才對。”

我想起了高二時代文理分班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跟著程開學了理科,心下忽然委屈起來。人家都說女孩子不適合做計算機,我們那麽大一公司裏頭就沒幾個女孩。我就覺著計算機這玩意兒就像是楚留香的女人一般,更新速度快得你想都來不及想。現在我二十二歲,我已經覺得自己老了。都是程序鬧的。

程開端著一碗泡了開水的方便麵回來,放到我麵前,把塑料叉子遞給我,一句話也不說。我接過叉子,翻開蓋子拌了拌麵條,吸裏呼嚕地吃麵。“關於孔建洲,”我咽下一口麵說,“我想他還是個可以考慮的人選。”我承認我是有意提起孔建洲的,因為我再一次被程開刺激到了。我可以忍受站在暗地裏的委屈,但我絕不能原諒他撒謊。陳冰冰回來那麽久,他居然隻字不提,他去接她,他居然還騙江南說跟我一起去接她!!

程開沒言語,拿過江南的那本巨厚的書開始一陣亂翻,江南則認真地跟我剖析孔建洲這個人,大概意思是讓我別輕易做出選擇。我看著江南,心下奇怪這個家夥到底打的哪家的算盤,為什麽他一邊幫著孔建洲分析我,又一邊幫我分析孔建洲?難道他兩邊攪和不成?

“你別是答應他了吧?”江南蹬著他那雙永遠閃爍著天真光芒的大眼睛認真地問我,“你真覺著他好?”

我停下吃麵,把塑料叉子丟進碗裏,用手指敲打著桌麵:“論長相吧,他不算英俊;論個頭兒吧,也不算太高;不過他足夠聰明,對女人也足夠體貼,”我把頭往前探了探,距離對麵的江南和程開不到十公分,“對於一個女人來講,有個男人肯在你耳朵邊兒上說‘我愛你’是一件特幸福的事兒,你們不知道吧?”這話我本是故意說給程開聽的,忘了顧及江南的感受,說實在的,我也沒注意江南的反應,隻看見程開眼裏的神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我有點心疼了。

我想孔建洲選我也並不是作為老婆的人選,都是在選擇結婚對象的過程中曆練曆練罷了。這段時間以來,我仔細觀察著孔建洲舉動,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的那些行為跟“深情”二字聯係起來。我總覺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江南教給他的,他根本就不了解我。別看他一天到晚又是禮物又是甜言蜜語的,真的假的我看得出來――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了,如果我死心塌地地愛著孔建洲,那麽他說一百句話我就相信一百句,一丁點兒不帶含糊的。

本來我和孔建洲說好了不再談論他追求我這件事,可不知道怎麽的,全公司的人似乎都知道了這事兒,有功夫就開開我倆的玩笑,搞到最後孔建洲也開始明目張膽地違背他的諾言。

孔建洲說:“小樹,你就放心大膽地把你的初戀交給我吧,我肯定讓你有一份這輩子最美好的初戀回憶。”

我說:“喲,還沒怎麽著呢就說一準兒給我回憶啦?你這不是讓我心灰意冷嗎?”

孔建洲一下子有點兒發愣,好在他反應迅速,接茬兒說:“等到咱倆水到渠成的時候,那戀愛不就成回憶了嗎?”

我抄起桌上的一摞打印紙往他身上一甩,笑著說:“誰跟你水到渠成啊?你這種色心色膽兒一應俱全的主兒,誰敢把初戀交給你誰就是腦袋進水了。”

我沒答應孔建洲,因為我心裏舍不得程開,我總覺得,就算是不付出愛情遊戲人生,我交男朋友也還是對不起程開,對不起程開和我之間的那份感情。

火車進站,我們三個拎著行李出站口,我說不用他倆送我回家了,記著初一早晨來電話拜年就行。“程開,見著冰冰替我問好啊!”我揚手衝著程開喊了一嗓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剛進家門,家裏座機就響了,居然是孔建洲的電話,我媽接的,遞給我的時候神神秘秘地笑,我看了我媽一眼,拿起電話,“喂?”一聽是孔建洲,我扯著嗓子就嚷開了,“孔建洲你越來越有出息了啊?我們家電話你都知道了?你說,是誰告訴你的?”孔建洲那邊兒說他挺想我的,我趕緊說:“得了吧孔建洲,你想著的小姑娘遍及了北京城每一個角落,還能輪到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人啊,咱倆誰不知道誰呀?”跟孔建洲神侃了一陣,我說要替他省錢孝敬爹媽,掛了電話。我媽見我放下電話,走過來跟我說這孩子來了好幾次電話了,在電話裏跟我媽說他是我同事,正在辛辛苦苦地追求我。

“小樹,這孩子怎麽樣?”

“媽!你聽他胡說什麽呀!追求什麽呀?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用得著他追呀?你聽他瞎掰,我手機電足足的,他找我幹嘛往家打電話?”我心說這孔建洲也真夠可以的,竟然敢跟我媽說這話,看樣子他想女朋友是想瘋了。

我媽沒再打聽了。我多年輕啊,才二十二,我媽才不擔心我找不到男朋友呢,創業是關鍵嘛!

年初五的時候,高中的班長打電話來說高中同學聚會,程開未經我允許便來我家接我,我一見著他就喊:“程開,這幾天怎麽樣兒啊?我聽說你見天兒地跟你們家冰冰膩著?”我這可不是道聽途說,我是聽江南說的。

那天江南來我家給我送火車票,順口告訴我我們班誰誰跟誰誰準備結婚了,我興高采烈地要去幫著張羅婚禮,江南說,陳冰冰最近成天往程開他們家跑,弄得程開直往江南那兒躲。“你說他們倆之間發生什麽事了?好好的他躲著陳冰冰幹嘛?”

您說我能不生氣嗎?程開怕陳冰冰怕成那樣兒了,還不敢跟她說清楚,就怕傷害了人家小姑娘多年來的癡心不改,你說他怎麽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他怎麽就不知道心疼我呢?

“你就別提這事兒了,這回,就今兒晚上,我說什麽也得跟她把話說清楚咯。”程開一把把我拉出門,斯斯文文的臉上一臉凝重。

我不說話了。我這人一開心就不說話,因為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表達我的開心。

路上我跟程開說,咱班這回肯定來不了多少人,大家工作的地方天南海北的哪兒都有,出國的好幾個,大四寒假聚會的時候大家就說,往後再聚這麽多人可就難了,當時就挺傷感的。

我們倆推開包間的門,屋子裏已經坐了十多個人,見到我跟程開,全都笑意盈盈地,弄得我忽然不好意思起來――難道他們知道我跟程開的事兒了?不能啊,我誰都沒跟誰說啊。我正在那兒怪小女兒家地不好意思,我們班一個男生站起來摟住了程開的肩膀,說:“程開,你小子夠可以的啊?千山萬水的還能把咱班最漂亮的女生泡到手兒,教哥兒們兩招兒得了。”這會兒陳冰冰嗔怪地叫:“你瞎說什麽呀!”說著她臉紅了,我估摸著這會兒程開要是在她身邊,她就能一頭紮進程開懷裏去。

程開沒說話,拉著我坐在還空著的兩個靠在一起的位子上,同學們一起哄:“程開,你高中三年跟張小樹坐同桌還沒做夠啊?現在還坐?不怕陳冰冰生氣呀?”

陳冰冰倒是大度:“都告訴你們別瞎說了,瞅小樹都不好意思了!”

我看著陳冰冰,衝她笑。這個女人,我簡直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了。她是不是料到了程開今兒能跟她攤牌啊?事先弄出來這麽一群眾基礎來,真夠受的。早知道我跟程開早點兒來,也就沒這麽多事兒了!“我哪兒能不好意思啊!”我說,“我跟冰冰我們倆這麽多年的交情了,用一個男朋友還不是正常的事兒啊!是吧冰冰?”

陳冰冰爽聲大笑,聲音極度悅耳。程開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我沒搭理他。

那頓飯吃得我這叫一個鬱悶,所有人都以為程開跟陳冰冰是一對,所有人都在開他倆的玩笑,這種玩笑會讓陳冰冰開心,我從程開痛苦的表情和真誠的懇求裏明白,他的鬱悶並不比我少。那頓飯我聽程開一直在說:“我真的不是她男朋友!”之後在大家望向陳冰冰時,她會寬宏大量地溫柔地說:“你們就別逗他了,這麽多年,我都習慣了。”靠!當時我真想從窗戶跳出去!

我端著酒杯坐到陳冰冰身邊,一杯接一杯地敬她酒,我知道陳冰冰肯定看出來我喜歡程開了,隨便吧,隨便她怎麽想都好,我豁出去了我!“這杯酒你得喝,因為你給程開的第一封信是我幫著你傳到他手兒裏的。”“這杯酒你還是得喝,你去美國飛北京的時候我跟程開一起送的你。”“這杯酒你更得喝了,大一那年你回美國我跟程開在北京送的你。”……我也沒數我跟陳冰冰一共喝了多少酒,反正我給她倒,我找個理由,她就喝。我心裏是煩,她心裏是高興。

人家都說這“借就澆愁愁更愁”,我是越喝越鬱悶,可人家陳冰冰是越喝越高興。喝到最後,陳冰冰有點兒大了,站起來端著酒杯晃到了程開旁邊,“程開,來,我敬你一杯酒,祝你萬事如意!”說完她一仰脖子,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也有點喝多了,見陳冰冰挨在程開身邊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於是我也站起來,幹脆抄起了酒瓶,“陳冰冰,你忒不地道了,說好了跟我喝酒的,怎麽又找程開去了?”

陳冰冰一把從我手裏把那瓶“貝克”搶過去,一句話沒說“咕咚咕咚”全喝了,喝完了她臉色緋紅眯著眼睛望著我,那神情極動人,哦,不對,是誘人才對。“我喝…喝完…”話還沒說完,陳冰冰身上一軟,整個人攤在了地上,動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