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家裏,已經快七點了,江南、程開和梁雅冰已經坐在餐桌邊上等著我們,梁雅冰跟程開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十分開心,江南坐在一邊很認真地拌著一盤拍黃瓜,目不斜視。

程開看到我,很開心地站起來,伸手要接我的皮包和西裝外套:“白領麗人,穿成這樣挺好看的。”

我一側身讓開了路,說了句“謝謝”,自己把皮包放在沙發上。程開一愣,伸出來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又訕訕落下。我知道程開一定非常錯愕,因為很多很多年以來,我從未這樣對過他。

梁雅冰嘰嘰喳喳地拽著孔建洲問:“孔建洲你可以啊,學會當護花使者啦?去接人家下班?”

孔建洲一邊換鞋一邊嘿嘿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和小樹是新鮮出爐的強力拍檔!早晨見麵會上才知道的,你說巧不巧?”

“親愛的,你行啊,這以後就有專車了,多美啊!”梁雅冰說著就要過來拍我的肩膀,我趕緊借口換衣服逃進房間。

飯菜都是從樓下飯店叫的外賣,程開問我第一天工作感覺怎麽樣,我說還行,沒什麽具體的事兒。孔建洲一聽就來精神了,開始拽著程開喝酒,一邊喝一邊跟他說公司的事情,諸如我們主任王雪是個怎麽樣的老女人,我們邱副總是個怎麽樣的老男人,我們部門有多少個女的多少個男的,有幾個漂亮的有幾個醜的,“都不如你媳婦兒好看。”孔建洲最後說。

程開剛夾起來一隻雞腿打算吃,聽見孔建洲這話立馬放下,且義正詞嚴地對孔建洲說:“我說了很多次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孔建洲嘴裏含了一口什麽菜口齒不清地說:“知道知道,是老婆嘛。”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程開很認真地跟人家解釋陳冰冰不是他女朋友,那種百口莫辯的樣子,我忽然很想笑。我就是很簡單地覺得這件事很可笑——全世界都認為陳冰冰是程開的女朋友,隻有我,隻有我還在執迷不悟。而程開費心費力地解釋,徒勞無功。

孔建洲這麽一調笑,程開臉都白了,開始手忙腳亂地解釋,梁雅冰衝我眨眨眼睛,示意我給程開打個圓場,我卻無動於衷。

“怎麽會那麽巧?你們倆會在一塊兒?”一直都沒說話的江南把話題轉開,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

“我是碰壁碰了N次,最後一份工作找到了這裏,根本沒想到會被錄取。孔建洲不一樣,第一份工作就拿下,檔次不一樣。是不是孔建洲?”

孔建洲這會兒已經把注意力從程開身上轉到一隻螃蟹腳上:“不對不對,我這是運氣好,小樹要是先往這兒投簡曆,也能一投就中,哪兒能走那麽些冤枉路!是不是小樹?”

梁雅冰看著我倆在互相吹捧,過來潑涼水:“還沒怎麽著呢就統一陣線啦?孔建洲你什麽時候學會憐香惜玉了?”

“一直,一直都會。隻是看對方香不香。”

“呸!”

江南看著他倆鬥了會兒嘴,插言說:“那以後小樹就可以跟你一起上下班不用去擠公交車了?”

“那可不嘛!以後我那車就是張工程師的專車,接送上下班,保證全天候空調音響伺候著!”孔建洲手舞足蹈地許諾,興高采烈。

“那謝謝你了。”江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就很感動。很多年了,江南一直是這麽默默地關心我,他在高中時候告訴過我他喜歡我,但他從未對我有過任何要求,從未給過我任何壓力。情感思維簡單的江南認為,我有個喜歡的人在心裏,那麽隻有等我不再喜歡這個人了,他才有機會。至於程開,江南無比堅定地認為程開跟陳冰冰在一起,無論程開怎麽解釋也白扯。

“客氣什麽呀,車上帶著這麽漂亮的姑娘,麵子可是我的!”孔建洲嘻嘻哈哈喝完手裏的酒,一隻手又上了江南的肩膀。

程開一直悶悶不樂,我知道是為什麽。但我第一次不想去勸他不想去哄他,我第一次覺得委屈,我也是第一次,覺得程開對我不公平。

程開是個非常善良的男人,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他做過一件有悖自己原則的事情,他努力地不去傷害別人,盡可能地讓身邊的人幸福快樂。在他心裏,家庭和朋友是在第一位的,而愛情,永遠都是在第二。

上大學的時候,我在舊書攤看到《青年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那一夜,我們生死相依》,文章中的男主角有一個我很喜歡的名字:陳初。這個男孩就好似程開一樣,女朋友永遠是排在最後的。那個愛著他的女孩問:“陳初,如果你的心是蛋糕,你分一塊給家庭,分一塊給朋友,分一塊給學習,再分一塊給足球。陳初,你分多少給我?”

我看著雜誌上的這段話,心裏立即像被針刺了一般。當天晚上我見到程開的時候,問他:“程開,如果你的心是蛋糕,你分一塊給家庭,分一塊給朋友,分一塊給學習,再分一塊給足球。程開,你分多少給我?”我學著那文章中的女孩說話,字句不差。

令我無比驚訝的是,程開的回答也和那文章中陳初的回答字句不差。程開不假思索地說:“我的心不是蛋糕。”

我懷疑天底下像程開這樣的男孩是不是真的很多,為什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呢?

我倒真的希望我和程開也能經曆那文章中說起的那種“生死相依”,至少我相信在那種時刻,程開一定不會撇下我獨自離去,也隻有在那種時刻,程開才能考慮自己多一點。真的,程開最大的優點就是為別人想的太多。可多年過去我才發現,這其實並不是什麽優點。

他是知道我愛他的,他是知道自己愛我的,所以,他不忍心傷害所有的人,除了我。

而正因為我認識程開的時間太久,太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我才越來越放不下他,任這個一次又一次讓我傷心的男人在我心裏的分量越來越重。我毫無辦法。

“小樹,小樹你想什麽呢?”梁雅冰端著一碗冰鎮綠豆湯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想心上人呢吧?”

孔建洲從坐位上彈了起來,一把抄過梁雅冰手上的綠豆湯:“冰冰,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小樹清純得猶如我手裏的這碗綠豆湯,怎麽可能有心上人呢?她就等著像我這樣的優秀男青年追求她呢,是不是小樹?”

我懶得理孔建洲,擺擺手說:“綠豆湯再清純,經過你的手也變得不純了。你就饒了我吧!”

孔建洲一臉燦爛的笑容:“你的意思就是說,這碗綠豆湯我應該喝了不給別人。嗯,還是小樹知道疼我!我哭笑不得。這個孔建洲,總會很巧妙地曲解你的意思,還理直氣壯的。

梁雅冰從廚房端出綠豆湯,每人一碗,遞給程開的時候,梁雅冰斜了一下身子,湯湯水水灑了程開一身,程開立即很緊張地站起來把碗從梁雅冰手裏搶過來,又很緊張地問:“你沒事吧?”全然不顧自己的西裝褲子上已經全都是綠豆。梁雅冰拿著紙巾給程開擦褲子,一邊溫柔地說:“是冰水,能有什麽事啊?程開,你一直都是這麽為別人著想的?你對你喜歡的人有這麽好嗎?”

我心裏“突”地一疼——程開,你對你喜歡的人有那麽好嗎?

程開從陳冰冰手裏接過紙巾,慢慢地擦褲腳,慢慢地說:“我想,除了她,我對誰都足夠好了。”說到最後,竟然有了哭音,程開一低頭,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大家都有些愣,最後還是江南轉開了局麵:“明兒一大早我有課,先走了,程開,你跟我一起走吧。”

程開站起來,抬起有些發紅的眼睛望著我:“謝謝你們的晚飯。”

本來,我是有些動搖的,今天晚上,我在多年來第一次有了放棄程開的念頭,我忽然覺得很累,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費我有限的感情。但當我看到程開懊悔的淚水,這絲念頭就徹底消失了。我發現我還是愛他的,不管這種愛有多麽無奈,我還是愛他的。

夜裏,手機響了,是程開的微信。很短,隻有幾個字。

小樹,對不起。

我坐在黑暗裏捧著手機把那五個字看了好幾遍。沒忍住,哭了。

梁雅冰鬼魅一樣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小樹,怎麽了?”

我趕緊擦幹眼淚,關掉手機,敷衍道:“沒怎麽。”

梁雅冰坐到我身邊,頭靠在我肩膀上,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程開這不能叫窩囊,他那是太過於善良。性格如此,你不能怨他。誰讓你愛上了這麽一個大善人呢。”

“你看出來什麽了?”

“我看出來你對他無可奈何唄!”梁雅冰抬起頭,“你呀,怕是一輩子都擺脫不開自己對程開的感情。”

“其實我也想過放棄,但我發現不行。”本來我還打算往下說,可我心中沒有緣由地突然一動,我意識到,我把自己的事情跟梁雅冰說得太多了。我怎麽就能跟她說了那麽多話呢?毫無保留地全都告訴她,而她自己卻什麽細節都沒告訴我。這種念頭讓我恐懼起來。不是對梁雅冰,而是對我自己。如此相處的方式,我遲早會被人賣了還幫著別人數錢。

“我也一樣,”梁雅冰躺在我的**,拉過了毛巾被,“我也是無可奈何地愛著一個人,這麽多年,他走馬燈似的換了無數女朋友,就是不肯要我。我都懷疑,如果我現在不穿衣服躺在他邊上,他會不會不動聲色地就睡著了。”

我驚訝地回頭,盯著梁雅冰素白幹淨的小臉——天啊,為什麽這許多年我這麽愛程開,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跟他肌膚相親呢?如果我想要跟程開親熱,他會拒絕嗎?想到這兒我笑了。梁雅冰立即警惕地坐起來,“很好笑?”

“別那麽敏感行不行?像要吃了誰似的。” 我伸手拍了拍梁雅冰的膝蓋,“我在想你那位跟程開的唯一區別就是他在不停地交女朋友而程開隻有一個女朋友。”

“死女人,你知道很多我‘那位’的事情嗎?”梁雅冰跟我說過一些她“那位”的事情,但是細節不多,我隻知道,她像我愛程開一樣愛了那個男孩很多年,但那個男孩卻始終都不肯接受她的感情。

“但凡是這種男人都差不多。你剛才說你脫光了躺在他身邊他也不見得碰你,程開也一樣。我用膝蓋都能想出來他會說什麽。”

梁雅冰看了看我,然後我倆幾乎同時說:“我得對你負責任。”

這其實一點都不好笑,可我和梁雅冰還是笑出了眼淚。笑著笑著,我們便都哭了。我把頭埋在梁雅冰懷裏,放聲大哭。這麽多年的委屈,這麽多年的積鬱,在這一個晚上全都哭了出來。我邊哭邊在心裏罵:程開你這個混蛋,這麽多年你讓我一個人承受痛苦,自己抱著美人享受歡樂,你可真不是人!等到姑奶奶哪天被別的帥哥追跑了,看你小子上哪兒哭去!

孔建洲在我和梁雅冰哭得最厲害的時候破門而入,驚恐的臉上還帶著睡意:“怎麽了怎麽了?”

我被突如其來的燈光刺疼了眼睛,抓起毛巾被蓋住了頭,隻聽梁雅冰拖著可憐兮兮的哭音大罵:“孔建洲你給我滾一邊兒去!老娘的事兒你少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