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天是我去公司報道的日子。為了今天,我特地買了新衣服,花了我不少銀子,心疼得我直咧嘴。去買衣服之前,梁雅冰特地叮囑我,不要買超短裙不要買吊帶不要買涼拖……我說你純屬多此一舉,本小姐從來不穿你說的那些東西。等到我把我買的衣服拿出來,梁雅冰就開始數落我的品味,她說我簡直就是一個四十歲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品味,明顯是荷爾蒙分泌不均大腦發育不健全。這可把我給打擊壞了,對著那套價值連城的衣服愁眉苦臉了半天。

等到我穿戴停當準備出門的時候,孔建洲卻由衷地讚歎了一句:“小樹,你穿成這樣挺好看的。”我理所當然地把這句讚美當成了挖苦,所以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穿的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女式西裝,收腰,黑色,裏麵是一件天藍色大翻領襯衫,腳上是款式簡單的黑色半根涼鞋。有梁雅冰說的那麽誇張嗎?我穿著價值不菲的行頭飛奔在北京暴烈的陽光下,滿頭大汗。

趕到公司門口,我掏出手帕把汗水擦幹淨,才推門進去。

秘書告訴我,副總裁在小會議室等我,要介紹我和另外一個新員工給中層領導們認識,我背著皮包往會議室走,遠遠地就看見玻璃門後麵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的,正朝著麵前的各位領導行禮。我心說壞了,我遲到了,居然第一天就讓這麽些領導等我,這不找死呢嗎!

三步兩步走到會議室門前,我敲敲門,副總衝我點點頭,示意我進去,我推門就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副總衝我和藹地笑笑:“沒有,還有5分鍾才到時間。是我們早了。”他抬起胳膊,介紹我說:“這位張小樹小姐,今天起在程序檢測部工作。”之後我見過了各位主管和我的頂頭上司,像我旁邊的那個男的一樣向各位領導點頭哈腰。副總最後說:“張小姐,你身邊的這位孔先生是你今後的搭檔,我希望你們兩位名校高材生能擔起這份工作。”

我一邊納悶怎麽那麽多姓孔的都跑來湊熱鬧一邊扭頭剛要繼續點頭哈腰,卻萬分驚訝地發現,麵前這個眉清目秀的男生,竟然是孔建洲。

“你好。”孔建洲若無其事地笑。

“你……你好。”

“讓你們兩個大學剛畢業的孩子來做這份工作,邱總是頂了很大壓力的,你們兩個要加油啊!”說話的是我和孔建洲的頂頭上司,一個四十多歲五十不到的中年女子王雪。我看著她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和一身大紅色高檔套裝,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戰。

我和孔建洲被打發出來,因為頭兒們要開例會。剛出門,孔建洲就小聲對我說:“看見了沒有,王主任那才是到了四十嫁不出去荷爾蒙不均的打扮呢,你不是。”

我一個沒忍住,笑得亂七八糟,還得拚命忍著不讓人看出來。這麽一笑,就忘了問他是怎麽知道我和梁雅冰關著門說的話的。

我和孔建洲的辦公桌挨在一起,中間沒有隔斷,電腦對著電腦,臉對著臉。我忽然發現其實孔建洲穿西裝的樣子挺好看的,比他平時賊眉鼠眼的好看多了。看來這男人也得打扮,要不然就招人煩。

“這年月,我還以為所有人都用紙巾呢。”孔建洲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旁邊,指著我手裏的手帕似笑非笑地說。

我趕緊把手帕藏起來,大有被孔建洲看一眼都覺得髒的架勢。那手帕是大二那年程開送給我的,打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用過紙巾。

“有這麽怕見人嗎?”

“不怕見人,就是比較怕見你。”我說,“你別亂晃了,小心試用期過不去。”

“笑話,我堂堂Q大學生,還有過不去試用期的道理?”

“學校好沒用。”我沒好氣地說。看見孔建洲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就膩歪,想起自己拿著名校畢業證到處碰壁的經曆,我覺得孔建洲在這邊自我陶醉得完全沒道理。

孔建洲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邁著方步走回了坐位。

上班的第一天我基本上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但我依然非常乖巧地沒有上網聊天更沒有打遊戲聽歌,而是在公司內部網站上瀏覽從前的程序。孔建洲則大搖大擺地下載起了MP3,一邊聽還一邊打起了遊戲。

我還花了很多時間去適應公司裏人們互相叫英文名的習慣。以前我老覺得中國人之間互相叫英文名字特別奇怪,現在自己也到了這種環境裏頭,不得不跟著大家一起變得奇怪了。於是乎,我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會說大家好我是Susan,而孔建洲則說大家好我叫Joe。我真擔心以後習慣了我和孔建洲在家裏也互相這麽叫,多惡心啊你說。

壞了,這要是給公司的人知道我和孔建洲住在一起,那還不一定傳起來什麽樣的流言蜚語呢!我還是個黃花閨女呢我!我還沒交過男朋友呢我!我憑什麽就讓這個孔建洲糟蹋了呀??你看,我就說吧,我就說我跟叫“冰冰”的人相克吧?報應來了吧?不行,堅決不能讓公司的人知道我和孔建洲住在一套房子裏,堅決不能!

我剛下定決心,孔建洲一張大號特寫的臉就出現在我麵前:“回家嗎?”

我嚇得往後一退:“回……回什麽家?”

“回咱們家啊!”孔建洲懶洋洋說著,還故意拖長並加重了“咱們”兩個字。前麵辦公桌後麵立即伸出了兩個好奇的腦袋,我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孔建洲踹死。

“我可是約了程開跟江南來家裏吃飯,回不回隨便你。”孔建洲鬆開領帶,解開襯衫的第一顆紐扣,胸有成竹地衝我壞笑。

“你……你什麽時候跟他倆那麽熟?”

“笑話,我們可是大學同學,比你跟他們關係近多了……再說,”孔建洲低下頭,壓低了聲音,“我要不跟程開把關係搞好,以後他老婆回來能讓我見嘛!”我“騰”地站起來,孔建洲被我嚇了一跳。

我盯著孔建洲的臉看了一眼,之後毫無起伏地對他說:“走吧。”

其實不是我不生氣,而是我已經沒力氣生氣了。我和程開都對這件事無能為力,那麽,除了任由人們去說,除了等到陳冰冰回來,我還能做什麽?我很有些麻木的感覺,也很有些灰心喪氣的感覺。我忽然不願意再去想程開,那個我愛了那麽多年的人,我忽然寧可從來沒有愛過程開。

孔建洲見我忽然變了樣,沒敢再搭茬,隻是在我打算往地鐵站走的時候拽了我一下,把我直接領進停車場。隨著孔建洲手裏的遙控器一響,一輛銀灰色的雷克薩斯SUV亮起了尾燈。我停住腳步,扭頭看看孔建洲:“這麽有錢還用上班?”

“這車,一半兒是我勞動所得,一半兒得感謝我老爸的讚助。”孔建洲很有紳士風度地幫我打開車門,“上班是必要的,你怎麽知道我有朝一日不會坐到邱總那個位置?”

我撇了他一眼,用表情告訴他我的不屑一顧,再也不肯說話。

在晚上六點的北京二環路上,想不堵車簡直就是比白日夢還白日夢。孔建洲開著車,開車空調,開著音響,一點一點在馬路上蹭向家的方向。

我們都脫了西裝外套,孔建洲本來很筆挺的襯衫在安全帶的折磨下打了好多褶,我懶得跟他說話,認真地聽著他放的音樂。居然是莎拉·布萊曼和波伽利的《Time to say goodbye》。我很有些意外,孔建洲不等我發問,便自我剖析起來:“你是不是特意外啊?”

見我點頭,孔建洲繼續說:“我特愛聽歌劇,為了這個,還跑你們學校學意大利語去了呢。是不是對我有點兒刮目相看了?”

我笑,搖頭。

“別介啊,這麽快就下結論了?往後你就慢慢了解我吧,我的優點多著呢!”

我順口就說了一句“我了解你幹嘛”,孔建洲陽光燦爛地就笑了:“我是你的鄰居,你的房東,你的同事,你的搭檔,從哪個角度講你都應該了解我,否則就容易吃虧。”

我從鼻孔裏哼出一聲算是對他的回答,孔建洲衝過一個綠燈,車速終於提升了起來:“你知道剛才那首歌的歌詞是什麽意思嗎?”

“就你懂意大利語?”

孔建洲沒搭理我,自我陶醉地開始朗誦:“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夢見地平線,而話語舍棄了我,沒有陽光的房間裏,也沒有光線。假如你不在我身邊,透過每一扇窗,招展著我的心,我那已屬於你的心。你施予到我心中,你在路旁,所發現的光。 是該告別的時刻了,那些我從未看過、從未和你一起體驗的地方,現在我就將看到和體驗,我將與你同航。在那越洋渡海的船上,在那不再存在的海洋……”

在這個傍晚,在車流湧動的大街上,孔建洲輕輕念著這首歌詞,氣氛忽然十分詭異地變得憂傷起來,而我,則從心底裏沒來由地湧起了很多傷感。

我差一點就告訴孔建洲,我也是因為喜歡聽歌劇,才跑到速成班去學意大利語;我差一點就告訴孔建洲,這首《Time to say goodbye》是我最喜歡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