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終於到了九月,我要走了。

出發前我跟我爸我媽告別,老兩口竟然沒怎麽難過,我問我媽:“媽,我要走了你沒舍不得我啊?”我媽說:“你在外頭,我跟你爸都習慣了,這不也才一年多,轉眼就回來了嘛!”我在那時候忽然發現了我媽的白頭發。原來以為看見父母的白發傷感都是騙人的,誰的頭發不白呀?可我這會兒才知道,那是實實在在的傷感。頭發白了,再也黑不回去了。時光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看得出來,我媽是裝著不難過的,她還是舍不得我。我爸則還像平時一樣,臉上也沒多少表情,隻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臉,說:“好好念書。”

進關的時候我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為了離開家鄉而流淚。

江南在首都國際機場等我,我在那裏轉國際航班飛倫敦。他身上背著不小的一個背包,我指指點點地問他:“幹嘛?你要旅行去啊?”

江南剛想回答我,梁雅冰出現了。

看見她我就血壓升高膽固醇失調,我大驚失色,擔心她在我即將乘坐的飛機上安了個炸彈或者給我投毒什麽的,可是她卻衝我笑了:“你終於還是走了?”

我答非所問地說:“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嗎?我跟江南說我有話跟你說,他就帶我來了。”

“有什麽話你說吧。”

“你怕我了?”

“不,我不是怕你,我隻不過想換個環境。”其實我在嘴硬,我就是怕她了。我怕她窮追不舍地迫害我,直到真的毀了我。為了顯示我真的沒有怕她,我還給了她一句忠告:“你這樣做,真的沒好處,害人害己,你還是做回你自己,好好過日子吧。”

梁雅冰眼睛一亮,從包裏掏出一本紅色的小本,笑著衝我搖搖:“我才是最後的贏家,你知道嗎?”

我仔細一看,是本結婚證。這時候我是鬆了口氣的,她終於嫁給了自己愛的人,從今以後,她還有理由去找我的麻煩嗎?“恭喜。”我說。天地良心,我可真是由衷的,其實我不是在恭喜她,而是在恭喜我自己——我終於能擺脫她了。

看著我波瀾不驚的麵孔,梁雅冰生氣了:“張小樹,你不用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兒!以後有你哭的時候!!”她憤怒地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說:“她大老遠從市區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兩句話?打電話不能說啊?”

江南說:“她得到了你根本不在乎的東西,卻逼著你羨慕,我看她是瘋了。”

我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才瘋了!帶著她來這兒,嚇得我還以為她要劫機呢!”

江南樂了:“不是我帶她來的啊!剛才我就是沒揭穿她!她自個兒跟著我來的,我都不知道她怎麽知道你今兒走。”

我心裏一寒,媽的,這女人到底要幹嘛?!

“孔建洲怎麽樣兒?”

江南接過我手裏的箱子:“他還能怎麽樣兒,準備婚禮呢吧。我今兒叫他了,他說他還是不見你了,讓我問你好。”

“手機給我。”我拿過江南的手機,給孔建洲發了條微信:既然選擇了,就請你一定要幸福。張小樹。

進海關的時候,我還以為江南能跟我依依不舍一番,誰知道他一點都沒不舍,叮囑我注意安全之後就什麽都沒了,我都走出去挺遠了,又折了回來,煞有介事地問江南:“你就沒什麽話跟我說?”按我的設想,這會兒江南應該跟我說他舍不得我他會一直等我回來什麽的,沒準兒我就舍生忘死地答應他的求愛了呢!跟電視劇似的,多浪漫!可他什麽都沒說,讓我很不爽。

“剛才不是說了嘛,你注意安全。”

我很鬱悶地看了江南一會兒,見他還是沒動靜,隻好拖著行李進了海關。直到飛機起飛我也沒想明白江南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他終於失去耐心不再愛我了?想到這裏我打了個冷顫——我不得不承認,我現在開始害怕失去江南對我的這份感情。從前我也怕過,但那隻是擔心,而現在,我是很清楚地意識到,江南正在漸漸遠離我。

當我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走進倫敦的時候,麵對眼前完全陌生的城市和人群,忽然害怕起來。以後我怎麽辦?我就要一個人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了嗎?我站在街頭彷徨無助,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好久好久,我才想起來臨走前江南給了我他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那女孩在這兒念的碩士馬上畢業,還要繼續念博士。江南讓我到了倫敦就給她打電話,她會照顧我。我趕緊掏出電話本,在路邊的小店換了零錢,撥通了電話。江南的同學答應得很痛快,問清了我在哪兒就掛了電話,隨後,一輛全新的“法拉利”停在我麵前:“Hi!你是張小樹吧?”車窗裏探出一個續著黃色長發的頭,“上車!”

我摸到了副駕駛的位置,爬上了車,女孩很豪爽地跟我說:“江南可從來沒求過人,這回他求到我頭上了,說什麽我也得幫他呀!他說這幾天你就到了,我幫你把房子都找好了,是我一朋友的,剛畢業走了,我就自作主張給你租下來了,這就帶你去!”

我感動得都要哭了,連句謝謝都忘了說,低著頭不說話。

“我聽江南說,你英文名叫Susan?我就唐麗,你叫我Lily就行。”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半天都沒說過一句話,於是趕緊道謝:“謝謝你啊,麻煩你了。”

“客氣什麽呀!”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到了異國他鄉的第一天竟然這麽順利。怪不得江南在跟我分開的時候半句話都沒囑咐我,原來他同學已經把事情都給我安排好了,他根本就不擔心。

那之後的幾天,完全是唐麗帶著我到處走,所有的事情,無論巨細,她都帶著我辦妥了,她甚至抽空帶我去了一次白金漢宮。我在那傻站著想沒準兒能見著威廉王子,唐麗一把把我拽進了車:“小丫頭,別想了,灰姑娘這碼事兒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我被唐麗開車帶走,心裏一個勁兒琢磨她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回到學校,我千恩萬謝一定要請她吃飯,她卻說:“你手頭兒不寬裕,還是我請你吧,回頭讓江南補給我就得了。”

我剛想說那你不也是學生嗎?一看她的車,我就不言語了。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唐麗他爸是北京挺有名的一位企業家,家財萬貫這種形容詞,就是專門為她們家準備的。

我開始打聽江南在大學時候的事兒,唐麗開始抱怨:“他那個人,一天都看不見他說一句話。哎我跟你說,我正經追過他一年呢!人家老先生正眼都沒瞧過我。”

我聽到這話倒抽一口涼氣,Q大是什麽地兒啊?那是女生比大熊貓還珍貴的地方啊!居然有女生倒追江南?!真的假的?

看我驚異的表情,唐麗樂了:“你也不信吧?這事兒我現在想起來也挺納悶兒的,你說我怎麽就看上他了呢?我覺著那會兒我肯定是覺得他太酷了,一準兒難以征服,如果征服了肯定特有成就感。沒成想啊,還真是難以征服。”

我舉著叉子驚訝地問:“你就不記仇?”

唐麗大笑:“我記什麽仇啊?人家江南說了,我的性格特好,跟他暗戀那位挺像的,要不做個好朋友,要不就別來往了,你說我能怎麽選?”隨後她衝我眨眨眼睛:“能讓他開口求人的,除了他暗戀那位,我估摸著不可能有別人。”

我臉紅了。真的,不騙你,我臉紅了。這會兒,我心裏竟然隱約感覺到了幸福。我覺得這不太應該,可我控製不住。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情況下,我幹脆保持沉默,裝作看風景似的望著窗外,其實根本就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雨了,望著窗外的我忽然站了起來:“那不江南嗎?!”我不顧禮節地叫了起來。

唐麗趕緊拉我坐下:“你眼花啦?這會兒北京是半夜12點,江南正睡覺哪!你別吵吵啊,都看咱倆哪!”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臉更加紅。

“想他啦?這麽些年,你終於開始意識到他的重要了?”

我不服氣地反問:“你很了解我們的事兒嗎?”

唐麗一撇嘴:“不就是他愛你你不愛他的事兒嘛,還用得著了解?老掉牙了!”

我不說話了。來英國這幾天都太忙,除了給爸媽打個電話之外,我什麽都顧不得想,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我離家好遠好遠,還有好幾個小時的時差。我離江南,竟然也有這麽遠了。這麽多年以來,我們從來都是在一個城市裏,我有了困難,心情不好,什麽時候想找他都可以。但現在不行了,他離我太遠。我這裏天還沒黑的時候,他那裏已經半夜了。

我忽然沮喪起來。我愈發地害怕失去江南對我的愛。真見鬼!

唐麗忽然歎起氣來:“我看你還是早早醒悟吧,省得到時候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就來不及啦!”

我狐疑地看唐麗:“怎麽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唐麗放下叉子:“什麽叫好像啊,本來就是了解!其實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我自個兒。江南說的,你跟我特別像。哎,你說,如果他先認識的是我,能喜歡我嗎?”

我瞅著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能。”

當晚回到住處,我就寫了一封email給江南,那封信很長很長,大概有五千多字。我把我在飛機上的幾個小時怎麽過的,怎麽從機場到的市區,怎麽迷茫了很久才想起來找唐麗,唐麗怎麽來接我,我怎麽在她的幫助下辦妥了所有的事情,一一講述,我還告訴他,倫敦很漂亮,我說唐麗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倫敦,那就意味著你厭倦了生命。

信的末尾我寫了我在倫敦的地址,我說:“我知道你習慣了用email聯係,我會寄明信片給你,要麽我的書法功夫就浪費了。”

我第二天就寄了印著倫敦風景的明信片去Q大,那明信片我寫壞了3張,因為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如從前好看了,不可以見江南,我努力回想著從小練習的書法要領,就差找個毛筆來寫軟筆書法了。

明信片,直到第四張才寫得滿意,我才放到了郵筒裏。那之後的幾天,我開始天天查看信箱和email,但江南毫無回音,微信發了信息也不回,連QQ上他也一直是脫機狀態。我沮喪極了,去找唐麗傾訴,唐麗正在家裏開Party,拉上我一起跳舞,震天的音樂聲中她對我說:“你承認不承認你愛上他了?”

我搖頭:“No!”

“嘴硬吧你就!”她接著跳舞,不再理我。

那天我們玩到很晚,我因為沒有回去的公交車,便住在了唐麗家裏。唐麗丟給我一套睡衣,說:“你就承認吧,你愛上江南了。”

“我沒有。我隻不過挺想他的。”

唐麗從床的那一頭爬了過來:“你說,你是不是一整天都不去看信箱和email,晚上回到家就希望打開之後就嘩啦啦全是江南的信?還有,你故意一整天不不看手機,就希望看到電話上未接來電全是江南打來的?是不是?”

我一驚,怎麽她全知道?

“還不承認?”

“我就是沒有!”我生氣地蓋上被子,不再說話。

唐麗躺在我身邊,吃吃地笑:“我聽江南說,不熟悉的人連碰你一下你都難受,今兒怎麽舍得跟我同床共枕了?”

我將被子蒙住頭:“懶得理你!”其實我不願意承認的是,我允許並不抵觸跟唐麗的親近,完全是因為她跟江南的熟悉。

第二天早晨唐麗開車帶我回家拿書本換衣服,遠遠地她就指著在我家門口晃的人說:“你看那人,像不像江南?”

我大笑著說:“還說我?我看你也很想他!”等我去找唐麗說的那個背影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嘲笑唐麗:“眼花了吧你?”

唐麗臉稍稍紅了一下:“可能真眼花了,那也是你傳染的!”

我笑她嘴硬,讓她趕緊停好車,我好下去。等我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