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我關了手機,大多數時間都在看書。不是小說,是笑話。

有一天江南來看我,一進門就說:“小樹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一個炮兵連在鄉下試炮,一共打了兩發炮彈,其中一發偏離軌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長就帶著大家滿世界找。後來在一塊白菜地邊上看到了彈坑,坑邊上坐著一個人,灰頭土臉地抱著一棵白菜,哭喪著臉說:‘不就偷棵白菜嘛,你們還至於拿炮轟我?’”

我笑了:“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會講故事。”那是我入院之後頭一次笑。江南樂得什麽似的,從兜裏頭掏出一本綠色封麵的書,興高采烈地說:“給你看,全是笑話。”

那以後,所有人都像約好了似的給我買笑話書,笑話書在我床頭堆了好大一摞,我看完這本看那本,竟然也忘記了發呆忘記了心事,笑得沒心沒肺,全然不像一個剛剛被淩辱過的女孩子。

其實我忘不了,我總會做夢,夢見一雙肮髒不堪的手向我伸來,於是我就驚醒。很費力地再睡著,便繼續這個噩夢,周而複始,無可更改。

要是從前,我一定會告訴梁雅冰我的苦惱,但現在我不想說。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這些事,我覺得惡心,非常惡心。好幾次梁雅冰欲言又止,對著我又歎氣又搖頭,我知道她想說什麽,但我不想跟她談起那幾個讓我惡心的男人。當時我特自暴自棄地想,那幾個人找到了就算是我的造化,找不到我也認了。

孔建洲升職了,剛上任的一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但他不管工作多忙,都會在第一時間過來看我,每天帶來我喜歡吃的東西,細心地幫我打開包裝。在我吃東西的時候,他就會坐在我身邊給我講公司裏麵的事,誰和誰鬧緋聞了,誰和誰鬧分手了,誰家的狗打了別人家的貓,誰家的倉鼠生了一窩寶寶……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地搭話,孔建洲也不再手舞足蹈,隻是安靜地說,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覺得你有點兒變了。”有一天我對孔建洲說,“以前感覺誰都跟你特別親,誰的事兒都是你自己家的事兒。可現在不,你講起別人的事兒就好像一概跟你無關。”

“當領導了嘛,得學會穩重。我要還像以前似的哪兒有事兒哪兒到,人家不得說我沒個領導樣兒?”見我仍然一臉疑惑,孔建洲笑了:“你就別瞎擔心了,我天生就這樣兒,再變能變到哪兒去!”

我沒說話。以孔建洲的聰明,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錯誤絕對不該犯,他犯這個錯誤,是因為他心虛。其實孔建洲是真的變了。現在他是一個非常盡職盡責的男朋友,一個男人對女友該做到的和不該做到的所有事他都做到了,可我總覺得他是心裏覺得應該這麽做才做的,而不是因為他愛我。我寧願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說“寶貝兒我今兒太累了就不去陪你了”。可他沒有,他每天都來,風雨無阻。這讓我覺得我對他而言是個外人,一個必須客客氣氣對待的外人。

我把孔建洲的這種變化直接歸咎於他自己——他一定是嫌棄我了。從打那天晚上他第一眼見到我的那一愣,我就知道他嫌棄我了。他的心理產生了微秒的變化,他不想讓我知道,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可我還是覺察到了。

以前我沒這麽敏感,以前孔建洲感冒了我都是好幾天了才發現。難道我真的愛上他了?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梁雅冰跟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大夫走了進來,那大夫朝我微笑:“你好,李大夫今天請假,我來替她查房,我看看你的傷好嗎?”說著他一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識地揚起另外一隻手照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嘴裏還嚷嚷:“別碰我!”

梁雅冰大驚失色地按住我:“小樹!這是醫生!給你治病的醫生!!”

我回過神,有些慌,嘴裏說著“對不起”,但手卻一直在擦剛才那男醫生抓過的地方。

梁雅冰一隻手拽著我一隻手比劃著跟那大夫道歉,那大夫開始的時候捂著臉愣了一下,隨即又開始微笑:“沒關係。你願意讓我幫你看看傷勢嗎?還是我去找一位女醫生來?”

沒等我說話,梁雅冰說:“麻煩您大夫,能找個女大夫來嗎?我朋友對男士有點兒敏感。”

那醫生淡淡笑了笑,轉身走了。

不多久,來了個女醫生,看了看我的傷,在病例上寫了幾筆,話都沒說就轉身出門,被我打的男醫生隨後進來:“張小姐,你沒有大礙了,過兩天就能出院。但你要注意調整心情,身體上的傷容易好,但心理上的就不太容易。多注意情緒,不要對生活有敵意。”

我白了他一眼,嘟囔著“你才對生活有敵意呢”,躺下拉上了被子。聽見梁雅冰直說謝謝。

病房的氣氛自從醫生被我打了一耳光之後就有點奇怪,梁雅冰出去幫我洗水果的功夫我聽見對麵的兩口子在議論我。

“對麵那女孩兒怎麽回事兒啊?怎麽還打人家大夫呀?”

“心理有問題吧,前段時間讓人強奸了,男人碰她能不叫喚嘛!”

我再也無法裝睡,“騰”地坐起來,剛想發火,梁雅冰就從門外衝了進來,手裏拿著濕漉漉的葡萄和蘋果指著那對夫妻就罵:“你他媽說誰呢?編瞎話兒也得有個譜兒吧?有當著人的麵兒議論人的嗎?是不是欺負我們女孩子不敢罵你?”

那女的躲在了男的身後,男的陪著笑臉說:“我們也是聽別人說的,您別見怪……”

梁雅冰火氣還沒消,一邊把葡萄遞給我一邊嘟囔:“沒見過這麽欠揍的男人!”

那男的臉有點掛不住了,站起來想開罵,卻又不太敢,隻比劃著用了稍大的聲調說:“我們也沒說什麽呀,她打了人家大夫就是不對,再說我們也沒說錯,本來就是讓人強奸了……”最後一句他說的聲音極小,要不是因為病房裏鴉雀無聲,壓根聽不見。

梁雅冰本來快滅了的火又起來了,蹦起來就開始吵吵:“我說你有病吧?我們願意打誰打誰,跟你有關係嗎?是不是沒打你你難受啊?”她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水果刀,已經把刀尖比劃到了那男的鼻子底下。

當老婆的繃不住了,直拽老公:“別吵了別吵了……”

我坐在**吃葡萄,看戲似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句話也不說,好像跟我沒關係似的。我心裏知道我不太正常,可我不想改,我覺得現在挺好的。像以前那樣看見什麽管什麽,別人說我一句就得研究人家什麽意思,多累呀!

這時候孔建洲走了進來,一把拽過了梁雅冰:“冰冰,吵什麽呢!怎麽拿刀比劃人家?多危險!”這邊就跟那兩口子道歉:“對不住啊二位,我妹妹脾氣不太好,您多擔待。”

梁雅冰甩開孔建洲:“滾你丫的!他們怎麽說小樹的你聽見了嗎就跟我這兒瞎摻和?他們說小樹被強……強……靠,不說了!”梁雅冰扭頭回到我病床旁邊,留下孔建洲一個人望著他對麵的夫妻,眼睛中的火焰一點點騰起。

“別再說這件事,人前人後,都不許說。否則就當心點兒。”孔建洲殺氣騰騰說出這句話,擰在一起的眉毛讓他顯得很英俊。

病房裏頓時靜下來,隻剩下孔建洲皮鞋走路的聲音。我拿起一串葡萄遞過去:“挺甜的,吃不吃?”

孔建洲看了我手裏的葡萄一眼:“出院。”

“我不。”

“回家去,省得在這兒聽那些風言風語。”說著他轉身出門,我捅了捅梁雅冰,想讓她攔住孔建洲,可梁雅冰沒動地方。

我也沒再爭辯,任由孔建洲和梁雅冰把我帶回了家。還沒等我坐穩,孔建洲的手機就大呼小叫地響了起來,孔建洲說著說著就有點惱:“我自己的女朋友我接出院來怎麽了?”掛上電話,孔建洲沒好臉地嘟囔了一句:“輪得到他教訓我嗎!”

“誰呀?”梁雅冰問。

“程開。”

我一聽這個名字,難過得眼淚差點下來了。我心裏很疼,不是因為我還愛著他,而是因為我發現,我不再愛他了。一點也不了。

不多久,程開和陳冰冰出現在我家門口,這是陳冰冰在我出事後第一次出現,一看到我她就尖叫著地衝了過來:“小樹你怎麽瘦成這樣兒了?是不是上火了啊?沒事兒,別上火,不開心的事兒忘掉就好了,那些混蛋……”

沒等她說完,梁雅冰走過來一把把我拉開:“她明明胖了兩斤,怎麽瘦了呢?你怎麽看的?”

我沒吱聲,根本沒打算搭理陳冰冰。程開走過來,溫柔地對陳冰冰說:“小樹剛出院,你讓她多休息吧。”

我好像剛剛發現了他倆的存在一樣,驚呼道:“陳冰冰你不是身體不好嗎?怎麽大老遠跑這兒來了?程開你可真是的,你應該好好照顧她!”

梁雅冰在我身後心疼得搖搖頭,好像我真的受到了劇烈的刺激恢複不過來似的。我從客廳的隔斷玻璃倒影裏都看見了,心裏覺得挺可笑。

江南敲門進來的時候,孔建洲立馬換了一副麵孔,笑嗬嗬問:“你從哪兒來?”

“醫院。”

“沒看見小樹你著急了沒有?”

“大夫說她出院了,我就知道讓你領回來了。”

孔建洲伸手接下江南手裏的水果:“你就那麽放心?”

“說實話,不怎麽放心。但沒辦法。”

我望著這兩個人,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跟江南有著多年交情可以兩肋插刀的兄弟不是程開,而是孔建洲。

我對那天晚上的記憶很模糊,我忘了我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甚至忘了是怎樣回到房間睡覺的。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那個晚上?是我腦子出問題了嗎?可能是。

第二天早晨,我堅持要去上班,孔建洲堅決不準,而梁雅冰勸了幾句之後見我不動搖,又改口勸孔建洲說:“你讓她去吧,她自己在家也沒什麽事兒,多無聊。”孔建洲想了想,終於同意了。

還是梁雅冰明白我的心,她知道我現在越來越怕寂寞,不敢一個人呆著,就怕忽然從哪裏竄出來一個人欺負我。

我精心打扮了一下,換了一身新衣服,還化了點淡妝。這麽做純屬心虛,因為我知道今天上班所有人都會打聽我的情況,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狼狽。

上電梯之前,孔建洲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說:“不管怎樣都別怕,有我呢。”我扭頭看著他,感激地一笑。

對於議論,我有心理準備,我知道我在遭受這樣的事情之後,人們善意的關心也會讓我萬分難以忍受。就好像陳冰冰。就算她是好心,在我看來也是冷嘲熱諷。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公司人的議論會是讓我崩潰的直白。

一個聲音:“哎,你看見Susan了吧?真沒想到她這麽快就上班了。”

另一個聲音:“可不是的,她心也夠大的,我看她還笑呢,都讓人那個了,還笑得出來?”

第三個聲音:“怎麽了怎麽了?Susan被人怎麽了?”

“哎你還不知道啊?Susan請病假是因為她讓人強奸了!”

“啊?!”

“你看看你,這麽大的事兒都不知道?整天都想什麽呢!”

“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她晚上去酒吧玩兒,玩到挺晚回家的路上讓人堵住了……”

第四個聲音加入:“我聽到的可不是這麽回事兒,我聽說她跟人家玩兒one night stand,後來不知道怎麽後悔了,人家男的當然不幹,就把她那什麽了。”

“啊?不會吧?Susan不像那樣的人啊。”

“什麽不會,人不可貌相,你當她長得好看白長嗎?”

…………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說到最後竟然有人說是我為了報複孔建洲的冷落而故意找男人強暴自己,好博得同情。“沒看出來啊,Susan文質彬彬的竟然這麽有手段!這回Joe可有苦頭吃了,女朋友竟然是個二手的……”

“不會吧,有那麽嚴重嗎?”

“怎麽沒有!告訴我的人說,是Joe親口說的!”

我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沒有推門出去跟她們理論的勇氣。我的確是被人淩辱了,我有什麽委屈嗎?傳播這種謠言的會是誰?知道我出事的不過就那麽幾個人而已,能跟我同事接觸到的是誰?除了孔建洲還有誰啊?我自己的男朋友說出了那些怪論,我張小樹還有什麽臉麵出去跟人家辯論?我真是窩囊啊,受到了這種誹謗,居然連替自己辯護的勇氣都沒有。更可悲的是,是我自己的男朋友說出了這種言論!

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我推開隔間的門出去,手扶著洗手台努力站穩。抬頭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才發現我早就淚流滿麵,妝都花了。

我很自豪我挺了過去,沒有追究那些聲音的主人,強作歡顏地應付所有人的關心。我第一次覺得,人是那麽虛偽,虛偽得讓我惡心。

下班之後,孔建洲像往常一樣摟著我的肩膀走進電梯,我冷著臉望著他和我們身邊的人打招呼,其中幾個聲音我認得,就是白天剛剛用最直白最惡毒的言語議論過我的人。我真是服了這些女人,她們在我背後可以那麽惡毒地誹謗我,但在我麵前卻能談笑風生,兩麵三刀到這種地步,也算神人了。可是後來梁雅冰告訴我,大多數女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隻不過我在此前把人看得太善良了。

說實話,本來我是沒有打算跟孔建洲分手的。我腦子裏從來沒有這麽個念頭,我認為既然我跟孔建洲在一起了,那麽就該一直在一起。但當我上了車,孔建洲順手按下了CD開關,我聽到《Time to say goodbye》的時候,我心裏忽然一緊,無端地覺得淒涼起來。那一刻,我眼前掠過了很多畫麵——程開少年時代的臉,程開在醫院裏握著陳冰冰的手,程開的黑色高領毛衣,陳冰冰蒼白的臉,在我被侮辱之後孔建洲下意識地一愣,醫院裏孔建洲陌生的態度……歸根到底,他們都不夠愛我。我那麽決絕地放棄了程開,是否,我也該決絕地放棄孔建洲?

“我們分手吧。”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孔建洲聞言停住了正在發動汽車的手,有些失態地說:“你聽別人說什麽了?我告訴你我根本不在乎那件事,現在不在乎,以後也不在乎!你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我淡淡地說:“我什麽都沒說,你就知道了?這麽激動幹嘛?心虛嗎?”

孔建洲一愣,隨即說:“你要跟我分手我能不激動嗎?”

“別激動。我是要跟你分手。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愛過你”我刻薄且惡毒地說,一眼都不看孔建洲。

孔建洲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抖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我知道。”

我的心“突”地一疼,閉上了眼睛:“你對我這麽好,我於心不忍,你還是找一個愛你的人來當女朋友吧。”

“是不是一定要分手?”

“對。”

孔建洲沉默了很久,停車場裏閃爍的車燈光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終於,他說:“明天我搬到新房子去。”

“不用,我搬走。”

孔建洲望著我,那一瞬間我感覺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痛苦。“別爭了,你,就聽我一回吧。”

我不再說話。孔建洲發動汽車,緩慢地駛向我們的家——明天開始,就不再是“我們的”了。

我是心痛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孔建洲,你對我很好,也許你很愛我,也許不,現在我給了你自由,你既然嫌棄我,那麽就體麵地放棄我吧,我不會讓你背上拋棄我的惡名,我也不去詢問你為什麽在背後那般詆毀我,我隻給你自由。從此以後,我們互不相欠。

最後我長久地深呼吸,心裏罵自己:媽的,我怎麽這麽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