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開始的時候,我覺得程開無論如何也會找我給我解釋他為什麽那麽順從地跟陳冰冰在一起,多年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但他沒有,那天孔建洲請客之後他再也沒主動約過我,甚至連一個微信都沒有。我幾次三番想要打電話給他,都被梁雅冰勸住了。梁雅冰說:“人家都把話說成那樣兒了,你還心存妄想啊?傻不傻呀你!”

我低頭想了想:“你覺得我還愛程開嗎?”

梁雅冰拿著一個西紅柿猛啃:“什麽叫我覺得呀?這事兒得你自己覺得。你覺得你還愛程開嗎?”

“愛。”

“那你把孔建洲當什麽?當墊背的?張小樹我真瞧不起你!你禍害一個江南還不夠啊?還拽上孔建洲,人家孩子也是爹親媽愛的,憑什麽給你這麽糟踐啊?”

本來我知道梁雅冰這是跟我開玩笑,可我因為程開的事實在憋屈,所以我一聽這話立馬火兒了:“什麽叫我糟踐他呀?我可沒哭著喊著要孔建洲給我當男朋友,是他自己死乞白賴非得追我的!”

梁雅冰也火兒了:“張小樹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長得漂亮名校畢業就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知道嗎你就跟我在那兒得瑟!你有種就跟那個什麽冰冰把程開搶回來,沒能耐就踏踏實實死了心,孔建洲哪點兒對不起你了你這麽說他?他對你那麽好你良心讓什麽吃了啊?”

我從來沒見過梁雅冰生氣,盡管她性子風風火火說話像放鞭炮偶爾還溜達出幾句國罵,但她從來沒和誰真生氣。今天我看到她發火了,對象居然是我。真不可思議。

盡管梁雅冰口氣不善,但我必須承認她說得對。我沒能耐把程開搶回來,我也的確對不起孔建洲對我的好。這時候我反而冷靜了下來,望著梁雅冰嘿嘿笑了:“親愛的,你別告訴我你跟孔建洲當鄰居當出感情來了。愛上他了?讓給你?”我覺得如果梁雅冰真喜歡孔建洲也很好,大不了我真的讓給她嘛,也免得她陷在那個死男人的感情漩渦裏麵爬不出來。

“滾一邊兒去!”梁雅冰一屁股坐下繼續吃西紅柿,“狼心狗肺的死女人!”

“死女人”這種詞一出口,那就代表梁雅冰跟我親密無間,沒有火氣了。我於是很放心,繼續說:“你就直說吧,你要是喜歡孔建洲,我就勸勸他去,你除了個頭兒比我矮,什麽都比我強。”

“少廢話!剛才挨罵還沒挨夠怎麽著?登鼻子上臉了你還!”梁雅冰丟下吃剩下的半個西紅柿,歎口氣,“小樹,我罵你其實跟孔建洲沒關係。你得明白,江南也好,孔建洲也好,他們喜歡你沒錯,當然你對他們不來電你也沒錯。你不給人家愛情沒關係,可你也不能給人家傷害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鄭重其事地思考了一會兒,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你說的對。是我不好。”冷靜下來之後,我忽然明白了梁雅冰跟我發脾氣的原因:她愛一個人愛了那麽久,看到我如今的結果,一定是聯想到了自己,那能不難受嗎?“小雅,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不爭氣的?”

“女人不都這樣兒嘛,誰也別說誰。”頓了頓,她接著說:“我們原來的一個同班同學跟王超在一起了。”

王超就是梁雅冰的心上人。最近梁雅冰跟我說了不少關於這男生的情況,諸如他就職於上海某外企的信息服務部,是梁雅冰的大學同學,是個十分地道的南方人之類,讓我對此人有了一個很形象的認識,於是對他更加憤恨。我一骨碌從沙發上坐起來:“又換女朋友了?”

“嗯。這女的是我和他的好朋友,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他。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她。”

我的心上人是我眼睜睜看著陳冰冰從我手裏搶走的,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所以對於這種搶奪好友男朋友的女生我非常憤怒。事關梁雅冰,我就更加憤怒:“你這朋友也太不地道了,天底下那麽多男人都死絕了嗎?幹嘛偏挑一個你喜歡的?她恨你吧?”

梁雅冰搖頭:“她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說她可能恨我嗎?”

“怎麽不可能?你漂亮又有才幹,家庭背景又好,人人可以妒忌,為什麽你好朋友就不能?我看她唯一能比你強的地方也就是在上海近水樓台地搶了你的心上人。”

梁雅冰一張抑鬱的臉忽然笑起來:“張小樹你這個死女人,又在借我的事兒宣揚你自己的委屈呢是不是?你是不是覺得陳冰冰除了把程開搶走之外什麽都沒你好?”

我故意低頭想了想:“她爸是高幹,我可比不了。”

梁雅冰那邊飛來一個枕頭,我躲閃不及被打到,哇哇大叫:“梁雅冰我告訴你啊,本來我想給你出主意報複的,你打我我可不說啦!”

“愛說不說!”

我抱著枕頭湊上去:“這些獨門秘笈本來我是打算自己留著用的,但現在我有孔建洲了,所以用不著,程開就是我身後一道殘缺的美好風景,他以後就是我的親人,娶個阿拉伯婦女都跟我沒關係。你不一樣,你還有機會呢。”其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真的這麽輕鬆的,直到現在,一想到我和程開再也沒有緣分,我的心裏仍然會痛。很痛很痛。我隻是想讓我自己明白事實,就好像一個神誌不清楚的人打自己耳光讓自己清醒是一個道理。我相信,這麽打久了,我總會清醒過來的。

“那你說我聽聽,可行的話就試試。”

我嘿嘿笑:“很簡單,你找個男的,最好帥,最好事業有成,反正就是你這好朋友最中意那種男的。完了你就讓這男的追你好朋友,追到了就甩。”

“沒了?”

“沒了啊。”

“就你這還叫獨門秘笈哪?害臊不害臊啊你!”梁雅冰對我指指點點,“一點兒都不狠!”

“那你還想怎麽著啊?精神上的折磨是最殘忍的,難不成你還想把人家胳膊腿兒打折啊?”

梁雅冰笑:“反正他也不認真,過幾天就分手了,我報複我好朋友幹嘛!以後該幹嘛幹嘛,少學人家港台片兒裏頭的餿招兒!”

“可是她明知道你愛王超,這不是故意的嗎?”

梁雅冰好半天沒說話,好一陣子才說:“故意又怎麽樣?我的確也沒她那個本事。”隨後扔下懷裏的枕頭站起來回屋找了一條裙子扔給我:“別忘了晚上江南約你吃飯,穿得像點兒人樣兒,給你穿我這個!”

我跳起來:“親愛的你真是我的活人備忘錄!你不說我都忘了!”我拿著梁雅冰的長裙,比了比:“親愛的,你這裙子好看是挺好看,就是看著不太結實……”

梁雅冰啐了我一口:“死女人!那是真絲的!”

我有一段時間沒跟江南一起玩了,主要原因就是孔建洲不喜歡。但今天我不能不去,因為江南過生日,江南開口了,就算是我想拒絕都張不開嘴。事先我跟孔建洲說過,他同意了,還說:“告訴那小子,少打你主意啊!”

傍晚,我換了一條到腳踝的長裙抄起給江南買的禮物出了門。臨走前我給孔建洲打了個電話,他說他今晚加班不能去接我了,要江南送我回家。末了,他小聲說:“我可能要升職了。”我在電話這邊大叫:“那我今兒晚上可得替你多吃點兒!”

我花了好些錢給江南買了個琉璃吊墜當生日禮物——這當然不能讓孔建洲知道。江南生日之前我問他要什麽禮物,他說他不要別的,就想讓我給他買個項鏈。我一口答應,答應完了才後悔。你說這項鏈哪兒是隨便買的呀,我還沒給孔建洲買過項鏈呢!

思來想去,還是買了,畢竟已經答應他了。我跑到商場,買了一個天平造型的琉璃吊墜,因為江南是天平座的。

我想江南一直覺得,如果我不跟我那心上人在一起,一定會選他當男朋友。但我卻選了孔建洲。我想江南不太接受得了。我的確有點不地道,因為我的確貌似在用孔建洲對我的好療傷,盡管我自認為對孔建洲還是心存感情而孔建洲對我決不認真,但我仍然覺得我有點不地道。所以我對江南下不去這個手,梁雅冰說的沒錯,我不給愛情,可我也不該傷害人家。如果非得傷害一個,我絕對不去選江南。

這理由聽起來非常狗屁。事實上也非常狗屁。可我就是由衷地這麽認為,沒辦法。

那頓飯吃得有點無聊。江南的話本來就少,那天單獨跟我在一起,話就更少。他不願意跟我談孔建洲,我自然不能談;但我不願意他談程開,他卻不知道。我們唯一的話題就是程開,江南說,我聽。江南說程開現在跟陳冰冰在一起,每天照顧她恢複身體,很和諧的樣子。“我就不懂,以前他幹嘛不肯承認陳冰冰是他女朋友,這不是挺好的嘛!”

我不做聲,掏出生日禮物送給他,他打開,臉上一抹喜悅:“謝謝。”隨即把項鏈從盒子裏拿出來戴在脖子上,還用湯勺當鏡子照了照:“挺好看的。”

我忽然不想麵對這樣的江南,借口要去洗手間,在站起來的一瞬間,隻聽到“嘶拉”一聲,我那條號稱真絲的裙子從中間到腳踝整個兒被撕下一條,露出了一截到膝蓋的白色緞子襯裙,我呆在原地,動彈不得。

江南也愣了,好在他反應比我快,拽著我坐下:“有釘子嗎?”

我低頭看了看,沮喪地說:“不知道什麽玩意兒,反正粘住了。我早說這裙子不結實……”

江南說:“我去給你買,你在這兒等著我。”

我拽住他:“你買回來我上哪兒換?在這兒嗎?”

“洗手間啊。”

我指了指似乎在萬裏之遙的洗手間說:“你不知道洗手間在商場裏?”我早就抱怨過這家餐廳摳門,為了省錢不肯在店裏開洗手間,所有顧客都要到旁邊的商場裏洗手如廁,常常要排隊,煩都煩死了。餐廳的客人漸漸多起來,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我愈發窘迫,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南皺了皺眉頭:“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走?”我拎著裙擺,“怎麽走?讓全北京人民都看見我個性無比的裙子?”

江南招手結賬,隨後拽我起來,一勾手從背後抱住我:“我們這樣走,沒人能看到你裙子破了。”

我渾身僵住了。真的僵住了。

孔建洲或者程開,抱我的時候,都沒有讓我僵住。我猜,是因為我不習慣江南的懷抱。或者,是因為我和江南無名無分,我沒法接受跟他這麽親近。

我掙了一下,沒有掙開,我們身邊坐著的女孩望著笑,我倒是真的很想給她解釋,抱著我的這個身高相貌都十分得體的男生,真的不是我男朋友。

“如果你不想大家注意到你的個性裙子,我們就去買條新的。或者,叫車直接回你家換衣服。”江南在我耳邊說,溫熱的氣息吹進我的耳朵。

我鬥爭了一陣子,怎麽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斜眼望著江南:“是不是你放的大力膠在我椅子上?”

江南輕輕一笑:“我還沒那麽聰明。”

我當然知道心思單純的江南決不可能想出這麽惡毒的方式跟我親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我隻能慨歎我命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這個醜。

我就這麽被江南抱著出了餐廳門,往商場的大門走去,他胳膊從後麵抱著我的腰,我們一起邁步,一起搖擺。

要不怎麽說天有不測風雲呢,這古人就是有道理。在我紅著臉用無比曖昧的姿勢跟著江南走向大門打算叫車的時候,對麵有一個人就衝了過來:“小樹,怎麽回事兒?!”

我望著孔建洲鐵青的臉,慌了:“我裙子……裙子破了,江南說……”

孔建洲一把把我從江南懷裏拉了出來,自己站在我身後:“哥兒們,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江南也不解釋,隻說:“我去給她買裙子。”

我明知道這時候我應該解釋,可我偏偏沒有,腦袋搭錯了線似的問孔建洲:“你不是加班嗎?”

孔建洲不樂意了:“怕我看見嗎?你喜歡江南沒關係,可你幹嘛同意跟我在一起?”

“什麽?”

“不是嗎?我早就知道你有個心上人,那人是不是江南?我就不懂,你喜歡他幹嘛還不跟他在一起?是不是想拿我氣氣他?”

我掙開孔建洲的懷抱自己貼著牆站定:“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孔建洲扶住我的肩膀:“小樹,你可以不選我,但你絕對不能在選擇我之後這麽對我!裙子破了?裙子破了就這麽幹?他怎麽不幹脆攔腰把你抱起來打車回家算了!”

我火兒了,摔下一句“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吧!”扭頭就走了。顧不得我的裙子破了露出了一截襯裙,顧不得滿商場的人都在看我。我非常生氣,因為我忽然想到,如果剛才我就有這種勇氣,根本就不會有這麽一回事。我以為孔建洲一定會追上我,哪怕是跟我吵架他也會要我說清楚。但他沒有,我走了半天,他也沒有追上來。

我打車回家,怒氣衝衝地給江南打電話說我已經回家了裙子你別買了。江南說:“哦,你自己當心。”

我的一腔怒火被江南的這幾個字都澆滅了。江南明擺著在告訴我:這什麽事兒也不是,你生哪門子氣?

我回到家,孔建洲早就在樓門口等著我了,他手裏拎著一個紙袋,我猜裏麵裝著裙子。

“對不起。”他說,“江南告訴我了。剛才我火氣太大,你別怪我。”

我不說話。

“看看這個裙子,我和江南一塊兒給你買的。”

我沒有伸手。

“別生氣了,是我錯了。”孔建洲伸手攬我入懷,“小樹,你別怪我,我是害怕。”他說,“我怕你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