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你別離開我

去清華之前,我知道我肯定會心疼,可我沒想到我會心疼到那種程度,以至於我一看見躺在**燒得神誌不清的宋樂天,眼淚就漫了一臉。

他的嘴唇幹得都快裂開了。臉很紅,我把手搭上去,他的額頭燙得不行。宋樂天一直在呻吟,我得腸胃炎的時候發燒近四十度,我知道是什麽滋味。我坐在床邊,攥著宋樂天的手,好幾次想說話都沒說出來。這會兒我忘了他對不起我,忘了我已經決定跟他分手,也忘了我受過的傷痛,我隻是希望他好起來,隻是希望他別再這樣折磨自己。

“樂天,我是荊盈。”

宋樂天聽見我說話,慢慢睜開了眼睛,一看真的是我,眼中立刻煥發出了那種我曾經最愛的光芒。他握著我的手說的第一句話,讓我一下子哭出聲來,“你手怎麽了?去醫院看了嗎?”是啊,他是愛我的。不管他有沒有同時愛著別人,他都是愛我的。

“我去過了,你呢?你怎麽不去醫院?”我盡量控製自己的聲調,可說話的語氣還是像一個母親在哄自己心愛的孩子。

宋樂天一句話又讓我把心揪起來,“你要是以後都不理我了,我還不如就這麽死了算了。”他沒騙我,我知道。宋樂天從來不跟我撒謊,他如果不想說他就不說,但他從來不跟我說假話。

我趕緊站起來招呼大牛和宋樂天他們寢室同學,“別說傻話了,我哪兒能不理你啊。那我以後理你,你就上醫院嗎?”宋樂天虛弱地點點頭,沒等我說話,大牛已經衝出門外叫車去了。

出租車不讓進學校大門,他們幾個用自行車把宋樂天帶出校門,我和大牛帶著宋樂天去了醫院。值班大夫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替宋樂天檢查之後就開始埋怨我跟大牛,“你們怎麽回事兒啊?都燒成這樣兒了才送來,再晚幾天肺都燒沒了!怎麽當朋友的你們?”大牛一個勁兒地跟小大夫陪著不是,我則守著宋樂天,看著他幹澀的嘴唇一言不發。

小大夫給宋樂天吊了一瓶不知道什麽藥,讓我們用酒精給他做物理降溫,然後查房去了。宋樂天緊閉著眼睛,大牛坐在另一頭,我們倆盯著他,他偶爾會說話,說的都是同一句:“荊盈,我錯了。”聽見這句話大牛深深看著我,我別過頭去,不肯讓大牛看見我的眼淚。

宋樂天終歸是了解我的,他深知我的脾氣,深知如果他不出事,我是怎麽也不肯見他的。是,他是對的,這個時候,隻要他能快些好起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小大夫查房回來,看見我發紅的眼圈,也不忍心再訓斥我了,換了一種稍微溫和點兒的語氣對我說:“甭著急了,他沒事兒,現在已經見好了,以後可別這樣兒了啊,人都燒成什麽樣兒啦!”

“你會聽他解釋嗎?”小大夫再次走後,大牛小聲問我。

我搖頭。

“為什麽?”

“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了,你說我是那麽沒原則的人嗎?他把天說下來也好,該發生的也發生了,你叫我拿什麽理由原諒他?大牛,我這人就一點不好,我對宋樂天半點兒抵抗力也沒有。所以,我不能聽他的理由,一聽,我就連原則也沒了。”

大牛深深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劉翰舟。

我和大牛陪著宋樂天在醫院呆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小大夫又給宋樂天打了一針,說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讓我倆帶他回家歇著去。宋樂天挺艱難地從病**下來,整個人直晃**,大牛一看趕緊扶住,我伸過手去,像從前那樣挽住了他的胳膊。

“吃過東西了沒有?”宋樂天摸摸我的頭發。從前我總說他這個動作適合跟他們家奔兒頭,而不適合我,可他改不過來,我也就隨他了。

“中午吃了一個煎餅。大牛請的。”說著我笑,我自己都覺著特假。

宋樂天挺猶豫地頓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等會兒,你……要回學校?”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陪他。現在他這個樣兒,我說什麽也放心不下,別說我不恨他,就算是我恨死他了我也放不下他這病病歪歪的樣子。與其回宿舍去麵對王燕,我寧可守著宋樂天看著他一點點好起來,“不,我陪你到你們宿舍熄燈。”

在我的印象裏,這是宋樂天少有的在一瞬間就變得情緒激昂,語氣裏帶了笑,也帶了精神,“那你怎麽回去啊?”

“我們那兒阿姨對我好,晚上回去敲敲窗戶就得了。”我忽然間覺得宋樂天像個特別容易滿足的孩子,你給他一顆糖,他就開心地任你擺布。如果沒有那天的事兒該多好啊,如果沒有那天的事兒,這時候他該開始訂我倆回家的火車票了。

臨走的時候,宋樂天躺在**攥著我的手不放,直到我答應他明天一下課就帶著永和豆漿的炸醬麵來看他,他才鬆手。

忽然我想起了王燕,我發誓當時我不是有心報複宋樂天而去故意刺激他,我發誓。我隻是問了一句:“你病了王燕兒知道嗎?”我是真心實意地關心宋樂天,我覺得他見到王燕會高興,至少有那麽一點高興吧?

宋樂天聽到我這句話,眼睛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用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幽怨語氣問我:“你恨我,是嗎?”

“那我明天來看你。”我拉著大牛出門,心裏一陣陣發酸。宋樂天是一個頂要麵子的人,他從來都沒在人前跟我服過軟,如今他居然當著他們寢室所有人的麵跟我撒嬌,跟我耍賴。他是想留住我嗎?可他為什麽不給我解釋呢?我是說過不想聽他解釋,可他如果說了,我能不聽嗎?我又不能把耳朵摘了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一個完美無缺的理由替自己開脫。我也不知道。

我跟王燕的關係變得很僵,我並不是不跟她說話,但不是必要的話我肯定不說。你要說我小心眼兒我也不反對,可我就是沒辦法忘記那天早上的一幕。我從來沒有嫉妒過王燕的美貌,從來沒有嫉妒過她的高幹血統,我更從來沒有嫉妒過她有成群結隊數也數不清楚的追求者,可我嫉妒她能那麽迅速而明目張膽地從我手裏把宋樂天搶走,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我嫉妒透了!

我想不明白王燕為什麽喜歡宋樂天,追她的人裏麵比宋樂天強的人海了去了,她怎麽就挑上宋樂天了呢?難道就因為宋樂天看起來難以征服?其實我真不應該這麽說王燕,感情這東西誰能說清楚呢?可是,我真是委屈啊,我跟誰說去啊我?

扛著吧,反正我當慣了人家眼睛裏的“堅強的人”,誰都以為天塌下來我也死不了。

宋樂天生病那幾天,我每天一下課就往清華跑,陪著他吃飯陪著他聊天,隻是我不肯單獨跟他在一起,也不肯讓他跟我過分親密。我這是給自己留後路,我怕我抵抗不住愛情的**。我深深知道,一旦我陷入這個泥潭,遲早會後悔。因為我那時候根本無法忘記也根本無法忍受宋樂天對我**裸的背叛。

劉翰舟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洗完臉剛進門,寢室其他人都還沒回來,屋裏就王燕一個人。她拿著聽筒,見我進來,想跟我說句話。我沒讓她開口,接過聽筒說了句“謝謝”,抱著電話就爬到上鋪去了。可當時看著王燕有點發紅的眼圈,我忽然心軟了。於是我說:“等會兒別忘了關燈啊,今兒早上一來電把我挺好的夢給晃醒了。”那是在劉星家裏喝完酒以後,我第一次主動跟王燕說一句本來沒必要說的話。

“知道,忘不了,你接電話吧。”王燕衝我笑,由衷的,開懷的。王燕真是美,我琢磨她要是當演員去,比什麽小燕子、大燕子都得強。我一直都記得剛入學的時候我見到王燕坐在**朝我微笑的樣子,當時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活脫脫的一個仙女。她一直都是整齊幹淨而且善良純潔的——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有多少次她不聲不響地把我的牛仔褲拿去洗,大冬天的,凍得雙手通紅。王燕是個內向的女孩,在學校裏除了我,她基本上沒什麽太好的朋友。她一直對我特別好,體貼周到得像一個母親對待孩子。我沒想到的是,我為此付出的回報居然是我視為最重要的愛情。

“喂?”……“哎!劉頭兒啊,少見呐,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啦?怎麽著升官發財,四中給你裝公費電話了?”……“我什麽事兒啊?沒事兒,挺好的啊。”……“誰跟你說的?大牛?”……“羅濤?他剛認識我幾天呐就跟那兒傳我閑話?挺大個人了怎麽那麽不知道深淺呐!你等著,我給他打個電話罵罵他,回頭再給你打過去。”……“我知道羅濤是你哥們兒,當初你來北京也不介紹給我認識。我說你那一嘴北京土嗑兒跟誰學的呐。”……“沒有,他倆沒跟我說你什麽壞事兒,就說你們在東師大瞎混的事兒來著。”……“我哪兒知道宋樂天呐,他跟我什麽關係啊?你要找他你自個兒給他打電話去。”……“我說劉翰舟你煩不煩呐?窮打聽什麽你?”……“我知道你是我老師,老師怎麽著?老師就有特權窺探別人隱私啊?邢振羽當初也這麽窺探你來著?”……“這還差不多,虧我還把你當好朋友來著。哎,電話費不是公家報銷吧?”……“不是你就少說兩句,我眼瞅著放寒假了,回去再找你聊。你要是想知道我跟宋樂天的事兒,回頭你當麵問他去,那是你好學生好兄弟,說得肯定比我清楚。就這麽著了啊,劉頭兒拜拜啊!”我怕劉翰舟接茬兒問個沒完,趕緊把電話掛了。

“你們那個高中老師?”王燕見我放了電話,湊過來問我。

“嗯。”

“你上回說,他叫劉翰舟?”

“是。”

王燕肯定看出來我不愛跟她說話了,咬了咬嘴唇,又問了一句,“是不是,翰墨的翰,方舟的舟?”

“是。怎麽你認識他啊?”我有點兒不耐煩了,特困,想睡覺。

“不……不是。”王燕本來一直紅撲撲的蘋果臉一下子變白了,接下來她問我劉翰舟是不是東北師大畢業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臉變得慘白。我懷疑她真的認識劉翰舟。不能啊,上回在食堂,她當麵見著劉翰舟都沒認出來,怎麽這會兒才想起來啊?這反射弧也忒長了點兒吧?

“你沒事兒吧?”

王燕抬起一雙大眼,裏麵竟都是淚水,“荊盈,我知道你怪我,你給我個機會跟你解釋行不行?就聽我說幾句話。”

我一聽這話立刻翻臉,轉身麵對著牆,用被子蓋住頭,說:“要解釋也讓宋樂天解釋,我跟他還有話沒說清楚呢。等你們倆真確定關係了你再來跟我談。”

也許是我太刻薄了吧,我聽見王燕哭了。我覺得我挺狠挺不是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