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一]

除了於耀和紀光咲,曾霆從小到大沒帶過任何同學去自己家。

曾霆家住在市重點陽明高中對麵的小區。這小區的樓房是1998年建成的小高層,在周邊鱗次櫛比動輒三十層的新式高層住宅對比下略顯寒酸,外牆塗料日漸斑駁,內部格局也比較小,但二手房價依然高得離譜,正因所謂的“學區房”概念。

按規定,全市小學生就近入學,如果想進入優秀的小學,戶口就必須掛在附近,這讓優秀小學周邊的房源炙手可熱。曾霆家居住的小區就是其中之一,對口優秀的幼兒園、小學、市重點高中及其附屬初中,再加上距離地鐵、銀行、郵局、醫院和大賣場都很近,他父親從原房主手中買下二手房時如獲至寶。

曾霆討厭的卻正是這學區房。父親買房的初衷之一也是讓兒女受最好的教育,可惜無論曾霆還是曾宓都沒能考上陽明中學。當旁人聽說他家庭住址時第一反應總是:“住在陽明對麵啊!那怎麽不去陽明上學?”讓人無言以對。

曾霆在這件事上異軍突起的自卑心沒有讓任何人覺察,雖然於耀和紀光咲都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家所處的小區,但他們卻都以為是因為他嫌住房檔次太低。

年代久遠的小高層確實與曾霆父親以億計數的資產不相符。

曾霆上小學時,他父親經營著市中心地段的百貨商場,他上初中後,由於空前的地產熱,父親就不再經營百貨商場,轉而投資樓盤開發,成了房地產商。自己家開發的高檔高層住宅小區中隨便一套房子都比目前居住的強,但父親鐵了心,寧可閑置自家的別墅也要住在這裏。

“你不懂,”父親對多有抱怨的曾霆給出的理由是,“當官的都住在這裏,隻有跟他們搞好關係,爸爸才能拿到地。”

當官的,指的就是像紀光咲父親那樣的人。他們在政府部門工作,單位分的房子就在這個小區裏與曾霆家相鄰的那棟。曾霆對他們這個群體最直觀的印象來源於過年後單元口垃圾桶裏整隻丟棄的金華火腿,他們住在如此寒酸陳舊的樓房裏,卻不是窮人,手中掌握的權力甚至能主宰像曾父這樣身家過億的人的命運。

正因如此,曾霆和紀光咲成了鄰居,也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二]

曾霆的母親從來不做家務,但幾乎每個月都會讓家政阿姨做一頓手工餃子或餛飩,囑咐曾霆給紀家送去,謊稱是自己做的,還美其名曰“增進感情”。

曾霆不願意去紀光咲家,但相比起來,他更不願待在自己家。

“你不要每次都送到門口就走,進去坐坐,找他家女兒聊聊天,你們不是同班同學嘛。”母親下了命令。

還在讀初中的曾霆不敢忤逆,隻用充滿哀怨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她實際年齡將近四十,看起來卻像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化著精致的淡妝,眼下還在繼續描眉,身上穿著絲綢睡衣,衣擺垂在化妝凳的周圍。能顯得這麽年輕是因為注重保養,每天她花在護膚上的時間大約五個小時左右。

說起來母親的生活也有點單調。每天起床後就開始坐在梳妝台前護膚打扮,連早飯也是家政阿姨端到她麵前的。整個上午她就在房間裏消磨時間,午飯後還要小憩,直到喝下午茶的時間她才化好妝開著跑車出門。喝完下午茶,差不多就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通常她會回到家補個妝,再陪父親出門應酬。父母幾乎每天都有飯局,晚上總要九點左右才能回家,接著,母親又開始卸妝、護膚,直到睡覺。不過每兩個月她也會和別的有錢人家或者高官的夫人一起相約出國旅行。

母親最喜歡聽的話就是“這是你兒子啊?你有這麽大的兒子啦?真讓人難以置信”,她希望自己是永遠的少女,為此不惜隔三差五去醫院做激光嫩膚手術。

同樣的話,在曾霆聽來卻不那麽動聽,母親以“不像有這麽大的兒子”為榮,兒子的感覺自然會有點微妙。但是曾霆向來不敢當麵對母親說半個“不”字,因為父親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是仰仗母親從外祖父那裏繼承來的財產,這個家基本上還是看母親的眼色行事,唯一的例外是妹妹曾宓。

周六,十一點半,曾霆已經背了一上午英文單詞,家政阿姨把午飯都準備好了,曾宓才穿著寬大的T恤揉著惺忪睡眼從臥室裏蓬頭垢麵地晃出來,她一臉菜色,臉上油光可鑒,再加上永遠一副煩躁沒好氣的表情,氣質活像菜市場賣水產的小妹,整體還不如小妹那麽陽光,看上去和完美精致的母親渾身不搭界。要是誰說母親“不像有這樣的女兒”,大概世界上不會有人提出異議。所以大多數時間,母親都把曾宓當做空氣視而不見,背後提起也總是惡言惡語。

曾宓趿著拖鞋發出很響的聲音進了衛生間,母親目不斜視。過了一會兒,女生又蓬頭垢麵地出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再次鑽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效果上看,她隻不過潦草地刷了牙,用手撩清水抹了把臉。

幾乎每個雙休日,曾宓都從早到晚蹲在電腦前玩網遊,雖然下午四點鋼琴老師會上門,但練完琴她又立刻回到房間開電腦,並不與家庭成員產生交集,就連吃飯時間也不出現,晚上一兩點鍾,她才會一個人跑到廚房,從冰箱裏翻出家政阿姨鹵好的大塊牛肉,用筷子串著在燃氣灶上烤著吃。

曾霆以前總覺得妹妹可能有自閉的傾向,但有一次在放學路上看見與同班女生一起回家的曾宓有說有笑,他打消了這種念頭。也許是家庭氣氛不好和自身身體缺陷的緣故,才使曾宓在家時變得這麽冷漠任性吧,一想到這,曾霆就忍不住同情,這同情中又夾雜一點同病相憐,因為他自己也不願待在家。

所以母親下達命令後,曾霆特別積極地進廚房端起了阿姨準備好的一盆手工餃子立即準備出門。

這時,意外事件出現了,曾宓剛回房間,又再次衝出來攤開手:“哥,你有沒有錢?給我一百塊。”

曾霆愣了愣:“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等下我要出門,請同學喝咖啡。”

男生不禁蹙起了眉,又不是什麽紀念日,為什麽要平白無故請客?不過他什麽也沒抱怨,隻說:“我沒有那麽多,隻有六十多塊,在這邊口袋,你自己拿一下。”邊說邊把那側口袋轉向曾宓。

曾宓發出“嘖”的不屑聲,把手伸進口袋,“才五十塊,夠幹什麽啊?光喝兩杯咖啡都要五十呢。”

“不夠的話,你再問媽要點,她還在房裏。”

曾宓臉上露出更加鄙夷的神色:“我才不要去求老太婆。”

自從上了四年級,曾宓就開始稱呼母親為“老太婆”,她越是想永葆青春,曾宓就越在這方麵故意惹她生氣。母親還有點不分長幼的女孩子脾氣,她真的會因此而生氣,對她大聲咒罵,甚至晚上把她關在門外不讓進家門。曾宓也不甘示弱,哪兒也不去,就坐在自家門外嚎啕大哭,惹得左鄰右舍全探出頭來張望。最後母親還是怕丟臉,忍著怒火放她進門。

曾宓是絕對不肯低頭向母親要錢的。曾霆知道勸也沒用,隻好另想辦法:“我現在去紀光咲家送餃子,要不我去問紀光咲先借一點,你等我回來再走。”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幹脆我跟你一起去,在樓下等你。”

曾霆麵露難色,曾宓在樓下等,就意味著他放下餃子馬上就要借錢送下樓,可母親剛下過命令必須在紀家多坐一會兒。

他唯唯諾諾地,到底沒把話說出口,曾宓迅速回房間穿了件外套拉上他就出了門。

到了樓下,女生還囑咐:“快點下來哦。”

曾霆按下電梯按鈕的手有點顫抖,他還不知道紀光咲會不會把錢借給他。

[三]

初中的時候,男生和女生基本上是玩不到一起的,所以父母不知道的是,曾霆和紀光咲雖然同班,但總共沒說過三句話,根本就談不上“感情”,何來“增進感情”?

當曾霆毫無鋪墊地說出想借錢時,光咲倍感意外。她有點驚訝,更覺得意外,但看見男生著急又為難的神色,料想他大概遇上什麽急事,於是把那盤餃子放在鞋櫃上,扔下一句“你等等”就轉身匆匆進了房間。半晌後,女生抱著個鐵盒狀的儲蓄罐出來,放在地上,用小鑰匙打開鎖,裏麵錢雖然挺多,但全是零鈔。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蹲在地上數起了錢。

過一會兒,光咲的媽媽從廚房裏出來了:“欸?你倆在幹嗎呀?都蹲在門口幹嗎呀?”

光咲顧不上回頭:“曾霆來幫他媽媽送餃子,順便找我借錢。”

“那你快叫人家進屋坐呀,這孩子!”

男生抬起頭直起身:“不用了阿姨,我妹在樓下等著,我這就得走。”

“讓你妹妹也上來啊。”紀媽媽在圍裙上揩了一下手上的油,“我去叫她吧。你先進來。”

“不用了,阿姨不用了。”男生顯得有點慌張,“我妹馬上要跟同學出去……出去吃飯……就是因為出去吃飯所以怕不夠錢,我爸媽都不在家。”

紀媽媽還想說什麽,被光咲插話進來:“哎呀,媽媽你別吵了,我都數不清了。”

紀媽媽看女兒捏著一把零鈔焦頭爛額的模樣覺得好笑,便問曾霆:“你要多少錢呀?我給你。”

曾霆猶豫了一下,紅了臉,不敢多要:“四十。”

紀媽媽二話沒說就從錢包裏抽出四張十元的鈔票遞給曾霆:“快給妹妹送去吧。”光咲手中的動作這才停住。

等曾霆進了電梯,紀媽媽又突然想起:“曾霆,你爸媽不在家,那你中午在哪兒吃飯?”

“我……”曾霆一時圓不了謊。

“給妹妹送完錢就上來,到我們家吃。”

男生忙亂地點點頭,電梯門關上前所能看見的最後圖景是,和藹可親的中年阿姨紀媽媽,以及靠在門框上因為自己的私房錢沒派上用場而有點撅嘴的紀光咲。那個瞬間,曾霆心裏在想,如果有這樣的母親和妹妹就好了。

曾霆把錢給了妹妹,又飛速跑到自己家樓下按對講機,讓阿姨轉告母親,自己被紀光咲家留下吃午飯。接著他再折返回紀光咲家,走進電梯,突然想到剛才謊言好像穿幫了,明明先說了是媽媽派自己來送餃子,之後又說父母都不在家。他本來就跑出了一身汗,此刻衣服黏在背上,成了冷汗。

其實隻有說謊的人自己過分緊張,光咲和她母親都沒聽出前後矛盾。曾霆一頓飯吃得戰戰兢兢,根本沒有必要。

曾霆的母親一聽說紀家留兒子吃飯,特別高興,便認定了曾霆和紀光咲是好朋友。而紀媽媽看見女兒把儲蓄罐整個端出去借錢給曾霆,也覺得他們大概是好朋友。於是,經過這件事,所有人就都認為他們是好朋友了。

隻有曾霆一直覺得,不知道自己與光咲的所謂“友誼”從何談起。

[四]

曾霆同樣覺得和於耀成為死黨這件事無憑無據,僅僅由於兩家的父親是故友,莫名其妙就多出這麽一個死黨。曾霆可是真心不把他當死黨的,從來也不,他隻覺得於耀很蠢,再沒有別的詞能夠代替“蠢”這個字眼去精準地形容於耀了。

高二時,班級排練話劇《北京人》選段,一開始曾霆出演同名的劇中人曾霆,於耀算是班裏的活躍分子,出演曾霆的父親曾文清。但排練了幾天後,同學們都感到很不協調,一致建議曾霆和於耀調換角色。

是的,曾霆和於耀簡直就像是父子,兩個人的關係中曾霆永遠說一不二,於耀呢?也就甘心俯首聽命。

於耀平時遇上什麽需要運用到決策力的難題都會跑去向曾霆谘詢,而曾霆說什麽他都會照做。

唯獨一件事於耀從未找曾霆商量,那就是與紀光咲的交往。如果他找曾霆商量過,曾霆一定會反對。在曾霆心目中,於耀絕對配不上光咲。

小學初中時的光咲是很少有笑容的,與同齡人相比,她確實內斂沉默一點,在老師們看來她這樣難能可貴地得體穩重,不擔任班長實在太可惜了。於是光咲又比同齡人多了些幹練,做事井井有條從不出差錯。這樣的班長處理起班級事務,讓同班同學心服口服,但回歸日常後就顯得多少有點令人敬而遠之了。

但曾霆始終認為,唯一在智商與情商上能與自己匹配的女生就是紀光咲。這份感情並不能簡單地用“喜歡”去描述,太輕佻,遠遠不夠分量。

排演話劇時,光咲演曾思懿,外在的能幹潑辣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除她之外沒有別的女生能夠勝任。從這件事得出結論,曾霆更加肯定,自己將來一定能取代於耀,與光咲“舉案齊眉”。

[五]

“哥……”化著烏七八糟、髒兮兮的煙熏妝的曾宓一邊啃著蘋果一邊朝男生攤開掌心。最近她把頭發染成了鵝黃色,可惜她皮膚並不白皙,看起來比發色更黃,有點像受了虐待。而且她似乎是用了一種醬紫色的唇膏,曾霆不理解這屬於什麽類別的潮流,配合著蘋果的存在,宛如中了劇毒。

灰姑娘與白雪公主結合體曾宓被他打量得不耐煩了,又大聲吼一遍:“哥!叫你借我一千塊錢,聽見沒有啊!”

曾霆回過神:“你怎麽又要錢了?不是上個禮拜才給過你嗎?”

“我要去聽演唱會。”

“差多少錢?”

“一千。”

曾霆啞了兩秒:“……怎麽這麽貴?總共多少錢啊?”

“一千四。上回你給我買麵膜的錢還剩四百。”

曾霆尋思著什麽歌星的演唱會票價居然這麽貴,放下手中的作業走向了父母的房間。曾宓上初中以後一直采用這種間接方式與母親交流,她明知道向曾霆要錢就等於向母親要錢,因為曾霆身為一個高中生又沒有經濟來源,歸根結底還是要問母親要。但是,她就是不願意直接去跟母親說話。

另一方麵,雖然母親無比厭惡曾宓,但她不想讓自家孩子因在外缺錢而給自己丟臉,由於這種奇怪的理由,她每次都會有求必應掏出錢來。

曾霆從種種跡象斷定,這家的女人都有精神病。

精神病是有遺傳的,他甚至也為此去查閱過醫學書籍。

她們倆還不僅僅是精神病的問題,似乎智商也很低,幾乎每天都不動腦筋想事,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隻會花錢,從為人處世的生硬態度看來,情商也都高不到哪兒去。

我怎麽會出身於這樣的家庭?曾霆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自己也繼承了母親的基因,他倒寧可自己是撿來的。當他得知光咲是紀家領養的女兒時,心理感覺就更加微妙了。

因為曾宓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而言都有病,所以曾霆一般不想與她廢話,像對待智障兒童那樣善良地包容她。

曾宓在網上攻擊竹西,曾霆也一如既往對她睜隻眼閉隻眼,沒想到竟然引起竹西那樣激烈的反應。老實說,曾霆很失望。

最初和竹西交往不僅因為她是光咲的閨蜜,還因為她身上有點男子氣概,不拖泥帶水,很理智,很果斷。曾霆倒沒覺得她真有同學們一直吹捧的那麽美,她唯一讓曾霆覺得美麗動人的時刻就是運動會400米比賽衝刺時,但這也不能算是仰慕,隻不過曾霆偏喜歡有運動特長的人一點。最初是竹西還是自己先告白的呢?曾霆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竹西一開始就是以活躍又主動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所以應該是竹西率先告白的,不過即使是曾霆,他與竹西交往也絕不是為了戀愛,而是為了確定班級地位。

在普遍的認知中,能與班花交往的人,應該就算是最優秀的男生吧。

可惜沒過多久,竹西的暴怒就讓曾霆原本對她少得可憐的好感消失殆盡了,班花這種東西,長期持有又不會升值,已經交往過的話就沒有更多的利用價值了。曾霆心裏這樣想,但他絕對不會率先提出分手。在他看似消極的沉默戰術對抗下,竹西很快就沉不住氣了,這也讓曾霆非常滿意。

雖然經過一番折騰,讓不少人見識了他那瘋子般的親妹妹,但代價不算大,他依然是眾人心目中的陽光男孩,經常麵帶恬靜的笑容,至少他自覺如此。

[六]

晚上十一點半,曾霆正準備收起作業去洗漱,電話鈴突然響了,他起身去接聽。過了一會兒,父親從書房下樓來,穿著拖鞋在狹窄的複式樓梯三分之二處停住。

“你妹妹還沒回來嗎?”父親問。

曾霆掛了電話。

“剛才她朋友打電話來說她在演唱會現場和別人發生口角,還打了起來,受了點傷,已經去過醫院了。”

父親蹙眉,一副厭惡的表情:“哪家醫院?”

“這個……不清楚,因為她朋友說,隻是一點輕傷,簡單包紮了一下,現在已經離開醫院,正在回家的路上。”

“打電話來的是男的女的?”

“欸?”曾霆沒想到父親怎麽會突然問出這麽個問題,沒反應過來。

“我問你打電話來的是男是女。”父親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讓人非回答不可。

“是男的。”

曾霆聽見父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聽說你今天又幫她問你媽要了一千塊錢?”

現在不是關心錢的時候吧?

曾霆舔了舔嘴唇:“唔,因為她說票價要一千四。”

“真沒用,出去玩還要倒貼男人。以後不準給她了。”

男生沉默了。

父親的猜測絕對沒錯。當曾宓說票價要一千四的時候,曾霆就懷疑過她朋友的票錢也是她出的。如果是男朋友的話,那不是倒貼是什麽?不過,父親雖然憤憤不平,不希望自己女兒的交往對象是個身無分文的男人,但他也應該考慮考慮自己女兒是什麽貨色。曾霆倒覺得,她能找個因為貧窮而遷就她古怪脾氣的男人是她的福氣。

與父親的交談結束後,曾霆回到自己的房間。直到曾宓到家,他一直站在窗口前看著樓下。

曾宓的男友隻送她到單元門口,所以父親沒看見,曾霆倒是從窗戶潦草地望了一眼,感覺不像是男友——準確地說,很難相信曾宓找了個這樣的中年老男人交往。通電話時曾霆還沒有聽出端倪,他大概比父親小不了兩歲,竟然穿著迷彩t恤和軍綠中褲、沙灘鞋,再加上寸頭、啤酒肚、身材五短三粗,曾霆受到的衝擊用“跌破眼鏡”也不足以形容。

曾宓進門後,父親還頗為期待地向門外張望了兩眼。女生對父兄兩人的目光感到不耐煩,她不能對父親做什麽,隻能拿一向受她欺負的哥哥撒氣,一把將他從玄關處推開,似乎並不想做出任何解釋就直接進自己房間。

父親喊住她問:“頭傷得嚴重嗎?腦震**了嗎?”

從外觀上看,頭部受的傷其實沒有胳膊拉的口子長,但還是讓人不得不擔心有可能造成內傷。

“沒有!”曾宓的吼聲特別大,嚇了曾霆一跳。仿佛在她的理解裏,父親問話的初衷是希望她腦震**。

曾霆注意到其實那不算頭部受傷,傷口位置偏低,是臉部受傷。曾宓為了手臂上的疤痕有多瘋狂他也見識過,一想到將來她臉上有可能留疤就心裏發怵。

父親沒再自討沒趣地表現出關懷,曾宓轉身回她自己的房間,臨走前還狠狠剜了曾霆一眼。

[七]

曾宓的性格從小就有點陰鬱,但並不像現在這樣暴躁。有一次家族聚會時,母親與妯娌們坐在一起起喝茶聊天,有個嬸嬸特別愛炫耀,一個勁地誇自己女兒怎麽懂事聽話,母親打從心底瞧不起這些親戚不想和她們太多廢話,所以提到曾宓時謙虛地說自己女兒沒什麽特長,脾氣還有點古怪。誰知被女生聽見,當了真,當場開始發難,摔門而去。如果當時母親展現出家長的嚴厲,立刻喝止她,也許就不會有以後的轉變。可是母親隻是逃避現實扭開了頭,對她的行徑視為不見,片刻後甚至淡定自若地重新加入婦人們的閑聊。曾宓從此以後知道了得寸進尺的好處。

同時,她也很懂得挑軟柿子捏。父親經常在外工作,在家時也隻扮演威嚴的角色,很少與她溝通。母親已經嫌棄到始終無視她的存在的地步。剩下能讓她欺負、撒氣的人唯有曾霆,於是她也就日益肆無忌憚起來了。

打架事件的翌日,曾霆關切地詢問她是否好一點,她卻皺著眉從他眼前走過,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開水,不準備作答。

“別喝隔夜水,我幫你燒一點熱的。”男生剛想按下飲水機背後的開關,轉念一想又停住了,“這裏的水已經好幾天了,我用壺給你燒點,你等等。”

“你有病啊?想渴死我啊!”曾宓厭惡地瞥他一眼,直接擰開一瓶礦泉水猛灌。

曾霆立在一旁默不作聲。

過了不到五分鍾,曾宓就開始捂著胃找藥吃,把抽屜粗暴地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曾霆看不下去就幫她從亂七八糟的藥盒中撿了個出來。誰知這個動作又觸了曾宓的命門。

剛才曾霆讓她別喝涼水,她偏要喝,喝完了立竿見影胃疼,本來已臉上掛不住。這次她找不到藥,曾霆又顯得比她高段,使女生更加惱羞成怒。

“你走開啦,煩死了!整天在人家麵前晃來晃去!”

曾霆沒作聲,見自己不受歡迎就轉身進了房裏,卻還站在房間門口遠遠看著她。

曾宓自己燒了點開水,兌著冷水,吞下藥。忽然身體大幅度搖晃了一下,曾霆以為她要暈倒,急忙衝出來扶住她。

“你幹嗎啊!別碰我!”女生不領情地甩開他。

“你發燒了?”曾霆伸出手去探她的額頭,又被女生迅速躲開。

“去去去!不要煩我!”

曾霆已經知道妹妹傷口有炎症正在發燒,卻無法靠近她,隻能搖搖頭,再次悻悻地走開。

曾宓原先隻是感到渾身不舒服,臉頰發燙,沒往發燒的方向聯想,這下經過提醒重視起來,又把抽屜翻得更亂,找出溫度計耐著性子量了一下,38度。她根據以往積累的一點常識找到消炎藥,就著溫水咽下去,接著回了房間。

曾霆從門縫中望著慘遭洗劫的抽屜歎了口氣,確定曾宓已經回房之後,出門把它慢慢整理好。

整個客廳除了窸窸窣窣的紙盒與包裝袋的摩擦聲沒有其他任何聲響。

空調溫度太低了,屋子裏充滿涼意。

[八]

又過了一天,曾宓燒倒是退了,可不知是藥有副作用還是其他原因,小時候身上留下的舊傷疤突然開始泛紅發癢。癢得讓人忍不住抓撓,有好幾處刮破了表皮,滲出血絲。

曾宓躺在**,胳膊又癢又疼,手肘內側泛紅腫脹,看起來像被毒蟲咬了似的。再加上其他地方滲著一點血跡,看著心裏更煩。

正值此時,曾霆敲了敲門走進房間:“這是阿姨給你煲的湯。”

“走開!誰允許你進來!”

她雖然病著,但中氣十足,嚇得曾霆一哆嗦。

男生趕快把湯碗放在牆邊地上,退出了這個滿地髒衣服與零食包裝袋的房間,臨走不敢忘記幫她關緊門。

[九]

有這樣一個妹妹,這個家永遠不得安寧。

雖然在外人看來家境富裕,父母和睦,兒女雙全,這個家庭簡直挑不出缺點。可是隻有曾霆知道,自己如同一直生活在墳墓裏。

如果她死了……

隻有她死了,這個家才能恢複正常。不,母親也得死了才行,這種有精神病的人都必須除掉。

曾霆打開電腦開始搜索高明的殺人方法。太激烈的方法不適合曾霆,他希望最好的結局是她們死得神不知鬼不覺,並且最好直到死去她們也不知道、不懷疑是曾霆下的手,不要起正麵衝突。

可以下毒。查看了幾種毒藥的製作方法或獲取方法,似乎易於反掌。讓曾宓吃下去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曾宓雖然脾氣暴躁一觸即發,每天叫囂著“滾”、“走開”、“煩死了”不讓人靠近,但她畢竟要吃要喝,食物還是得靠曾霆送到房間。隻要抓住現在這個機會,把毒藥摻在她吃的菜喝的湯裏就行了。

難度在於如何對母親下毒。家政阿姨每天都會盡職盡責把飯菜親自端上桌,總不能當著父母的麵在飯桌上下毒吧?另外一重更高的難度是,一旦曾宓死了,家人都會提高警惕,怎麽還能再次得手呢?所以兩個人必須同時被毒死。可是曾宓被毒死的機會隻在她身體痊愈之前的這一兩周,時間緊迫,以後再想遇到她的食物都由曾霆經手的機會是幾乎不可能了。

曾霆很苦惱,接連數日每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白天在學校上課時總打瞌睡,被老師點名批評了好幾次。連蠢貨於耀都覺察出他的反常了。

“最近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看你沒精打采,又總是心不在焉的。”去操場參加周一晨會的途中,於耀在走廊裏和曾霆並肩走著。

曾霆果斷地搖搖頭:“沒有。”

看見對方一副不信任外加擔憂的神色之後,曾霆有點焦躁了。從一開始,他就不怕自己被警察抓住。反正事件已經發生在無法挽救母女倆生命的情況下,父親一定會選擇站在兒子這邊,成為他堅強的後盾。曾霆甚至認為,說不定父親也早就受夠了這兩個瘋子。父親有的是錢和人脈,這點曾霆也了解,他沒理由不為兒子去努力爭取精神科鑒定。

曾霆雖然精通於偽裝,但一般不是走裝瘋賣傻的路線的,也許不擅長,不過這不要緊,隻要父親打通了關係就沒問題。自己一定能避過法律的製裁,在療養院混個幾天就了結了。

這些他從未擔心過,他肆無忌憚。

可是,要偽裝精神病是不能夠自首的,所以從案發到破案總有一個過程。曾霆不希望在此過程中由於耀這種蠢貨扮演主宰自己人生的關鍵角色。曾霆的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於耀對著警察煞有介事地說“我覺得他在案發前很反常”的畫麵,感到備受恥辱。

真是整個計劃中的汙點。

這種煩躁情緒直至午休時間還在困擾著曾霆。他用力甩甩頭,仿佛這樣就能免於困擾,蹭著走廊欄杆走出很遠,確定於耀沒有跟上來,才鬆了口氣。

午休時,化學實驗室管理員喜歡把椅子搬到實驗樓門口的樹蔭下吃飯,經過一周的觀察,曾霆得出他有這樣習慣的結論,暗自嘲笑他還以為自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隻需挑開任意一扇窗就能翻進教室,完全不必從管理員眼前經過。

雖然翻窗被發現後,局麵有可能會變得很棘手,風險比較大,但曾霆已經想好了一套完備的謊言偽裝成癡迷於化學的書呆子。

時間緊迫,即使暫時還未能想出最終的殺人方案,先把作案工具弄到手也不會有錯。

曾霆靠近了實驗樓的玻璃窗。

[十]

“咦?曾霆?你怎麽在這裏?”

身後傳來女生的聲音,曾霆被驚得一激靈。

他麵無血色地回過頭,這個女生……沒記錯的話是叫葉妙吧?

“我……在這裏……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曾霆隻預備好了騙過管理員的說辭,但總不能對同班同學撒謊偽裝科學怪咖吧?他支支吾吾,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啊?”葉妙目瞪口呆。

這個神情終於讓曾霆想起了她是誰。竹西和紀光咲的跟班、胸大無腦、拜金女等等關鍵詞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不行!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人最終在警察麵前揭發自己!相比起來,她比於耀更加蠢!必須讓她馬上忘掉此刻的事!

在一瞬間裏,曾霆甚至想到了“殺人滅口”的解決方式。但手頭沒有工具,也不能避免正麵衝突。

曾霆稍稍冷靜了一秒,想到隻要做一點更令她震驚的舉動就行了,這種頭腦簡單的女人應該很好騙,馬上就會忘了之前的“小事”。

他展現出自己最擅長的那種陽光中糅雜些許靦腆的微笑,說道:“其實……你來了也好,否則我今天恐怕又不能鼓起勇氣去告白。”

“告白?”女生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一定以為自己的這個表情能彰顯眼睛大的優勢看起來無比可愛,但實際效果卻是顯得她的智商又降低了不少。

蠢貨。

快點結束吧。曾霆預測自己再看著她多幾分鍾就會吐。

他強忍著惡心,佯裝深情地說:“葉妙,我喜歡的人是你。”

“欸?”女生愣了數秒。

反應速度太慢了,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低級的生物?正當曾霆開始有點不耐煩的時候,葉妙突然笑了起來。

“什麽?喜歡我?你開什麽玩笑呢?和誰打賭輸了嗎?”

這次換曾霆驚呆了。

盡管如此,她好像確實已經不記得繼續追問曾霆在此地的原因了。

女生一邊離開一邊笑著說:“不跟你閑扯了,我得給老師送作業本去。別以為我會信你哦。”

葉妙的理想型明明就是曾霆這樣的。她喜歡美少年,曾霆就是。她喜歡富二代,曾霆也滿足。她愛做灰姑娘的夢,曾霆幫她造。一個這麽白癡的女人為什麽會完全不上套?

那個時候,曾霆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危機暫時解除了。事後還有許多補救辦法能讓她相信自己是真心喜歡她。就讓她的夢做得圓滿一點,長久一點吧。看來還得費點功夫。

原本是一個很簡單的殺人計劃,怎麽老是節外生枝?

曾霆望著葉妙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感到分外鬱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