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一]

很少有什麽人是對光咲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的,於耀算一個,前麵一個是外公。光咲從沒感到外公是切切實實離自己遠去了。很有意思的,他時常從夢裏回來,以一種老頑童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沒了生前的哀傷,說的話也都孩子氣的不著邊際。

隻有一次,外公完全不是外公的長相,而是馬路上的一個陌生老人,光咲看見他走得踉蹌,上前扶他過了斑馬線,他很動情地懷念:“我有個外孫女,和你一樣大,兩個眼睛圓圓的,三歲就能從一數到一百,再倒數回來,那些印著偏旁部首的積木隨便怎麽組合,拚出再難的字她都認識。三歲就頂聰明了。”告別老人後,光咲才逐漸想起了一點零零星星的往事,原來他說的外孫女就是自己,她震驚於外公怎麽變了樣,更震驚於外公怎麽認不出自己了,急匆匆追回去,外公已經不見了。光咲急哭了,哭著醒過來,醒來後又抽抽搭搭好一陣,覺得這個夢可能是在說明,外公想念自己了。

大部分時間,外公在夢裏都是愜意或高興的。有時他穿著長袖坐在公園長椅上看夕陽,光咲偎在他身側,老人家咂咂嘴反複念叨著:“好想再吃一次香椿炒蛋啊。”

外公在夢中說過的每句話,光咲都會放在心上,吃飯時想起來,癡癡呆呆喃喃自語:“香椿是什麽啊?”

父親從報紙上抬起眼睛看向她:“唔?香椿?春天的一種蔬菜,味道很足,喜歡的人特喜歡,討厭的人沾也不要沾。就跟榴蓮差不多。”

味道很足麽?那就對了。一定是外公喜歡的。

在她的記憶碎片裏,外公當年還很喜歡吃臭豆腐。在街邊小攤看見了,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數口袋裏的零鈔,錢夠的時候不多,偶爾買下了就匆匆帶回家,用小碟裝起來擺上桌送到光咲麵前。光咲就屬於那種接受不了臭豆腐味的另一類人,不領情地推開小碟跳下凳子走了。外公癟著嘴很受傷的表情,“不識好歹的丫頭片子”,用筷子撚著臭豆腐往嘴裏放,不知為什麽,以前明明覺得好吃的也變了味。後來他也不太在小攤前駐足了,聞見臭豆腐味就低下頭信步路過。

想起這些,光咲反而覺得有點虧欠外公了。

光咲是負罪感很強的人,三歲駁了外公的情也會內疚,十七歲時遇上於耀這麽個滿肚子熱心腸的人,老是無端地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欺負了他,就連別人虧待了他,她也要算在自己頭上。

竹西、葉妙隻要和光咲同行,就連背後也長出眼睛,遠遠的就要吆喝於耀過來,總要占點小便宜,本來剛從校內便利店裏出來,也硬要說有東西忘買了折返回去,薯片雪糕之類亂買一氣,都要於耀埋單。

她們不缺錢,隻是不忿現在她們形單影隻而光咲有了靠山,就是要顯出小市民氣,讓於耀覺得物以類聚,認為光咲也小市民氣。

可是於耀平時節省也行,闊氣也行,自己並不斤斤計較,還覺得自己讓光咲在朋友們麵前有了麵子,沒什麽不妥帖。葉妙可能從那時候就喜歡上了於耀,當時光咲毫無知覺。

[二]

周五下午的班會課,班導要求把教室的前半截空出來表演環保教育小品,截止到第四排的同學紛紛把課桌搬到走廊外,把椅子往教室後方移動。

光咲理所當然地拖著椅子坐在於耀左邊,光咲的左邊坐著葉妙。直到坐定後光咲才覺出這個舉動的意味,好像是自己非要插在一對同桌之間。她有點尷尬,有點進退兩難,搜腸刮肚想找一個三人都能參與的話題來活躍氣氛。

正在看時裝雜誌上星座運程的葉妙反倒率先發話了:“光咲,你什麽星座來著?”

“呃……水瓶座吧。”

“咦——?你是水瓶座,那和天秤座的於耀絕配啊……”

“是麽?原來我是天秤座呀?”於耀被吸引了插話進來。

光咲笑一下:“我不信這個。”

“哎,星座這東西既然存在肯定有其合理性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上麵說水瓶座這個月親情可能會出現危機,如果佩戴粉水晶就可以辟邪免災。”

“現在和兩千年前可不是一模一樣的天空,按兩千年前占星術起源那時算,我是水瓶座,可因為太陽和月亮的引力作用,地球的自轉一直在發生進動,到了我出生的年月,當時的星座已經是摩羯座,按照星相學所信奉的‘人的命運由他出生時的天體位置決定’的理論,名義上水瓶座的我,命運應該更符合摩羯座才對。”

“那我實際上應該是哪個星座?天秤座前一個麽?”於耀急著借過葉妙手上的雜誌翻看,“這麽看起來我是室女座啊。”

“欸?你沒理解,我不是向你介紹真實星座,而是告訴你,星相學早就被證明無法自圓其說因此不足為信啊。”

於耀和光咲這廂有說有笑,葉妙那廂已經沒聲音了。

後來回想,大概是因為,於耀本來是天秤座,不僅和水瓶座的光咲登對,而且和雙子座的葉妙登對。於耀變成室女座之後與光咲還是一樣登對,可是與葉妙的金牛座登對指數卻下降了。

等到光咲意識到附近有奇怪的場強,葉妙已經持續了好一陣用冰封的側臉朝向自己和於耀,她眼睛直視前方,好像正專注於無聊的環保教育小品,實際上全部的意識都用於與光咲對抗。

即便如此明顯,光咲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問題的結症就在這裏,高中時的光咲因年齡所限,總是對身邊的敵意預估不足。她一直天真地認為隻要自己真誠付出,對朋友毫無保留,就能被善待。

[三]

以往周五放學,葉妙、竹西會和光咲一同走到校門口再道別。這天放學後,輪到竹西值日,光咲還是一如既往地等她,葉妙卻借口有事先走。

“我怎麽覺得她看起來不高興呢?是我的錯覺麽?”竹西一邊擰著拖把一邊對光咲說。

“可能是因為班會課上我打擊了她研究星座的積極性吧。”

“嗯?研究星座?”

“我就是跟她說星座這東西是愚昧迷信,給她科普了一下天文。”

竹西笑起來:“那能不生氣嘛!你這是動搖別人的信仰啊,雖然我也不把星座什麽的當回事,不過也懶得去糾正她,畢竟不會有什麽嚴重負麵影響。你啊,有時候真是太一根筋了。”

光咲略略一愣,隨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她應該星期一就忘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於是兩個女生都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光咲幫竹西做了一部分打掃工作。

“於耀不送你回家嗎?”按竹西和曾霆交往的先例,她覺得理應如此,同時言語中還帶著一丁點攀比心,言下之意是“我雖然已經恢複單身,可你男友也不就是形同虛設麽”。

光咲沒覺察到竹西的這點小心思,大喇喇地實話實說:“他在籃球場那邊打球呢,讓我幫你打掃完就給他發短信。”

竹西一時噎住,繼而訕笑:“那你不用幫我弄了,反正我們倆又不可能一起走,你還是早點和於耀回家去吧。”

光咲拿著抹布進退兩難:“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她環顧左右,“還有個值日生怎麽沒見著?誰啊?”

“黃雲鵬。下課前他說他晚上跟外校的人有聚會,先溜了,讓我想溜也可以溜。”

“怎麽能這樣?真過分。”

“男生哪個不這樣?”

乘公交車時,光咲用手機瀏覽QQ,葉妙更新了一條狀態——

雙子座天生敏感,又期望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完美的。她們害怕犯錯,所以她們才會在愛情中頻頻犯錯。

[四]

回到家,父親一反常態地在光咲之前早早到家,更反常的是,他竟然在廚房忙碌著。光咲放下書包挽起袖子進了廚房:“爸爸,你怎麽親自下廚啊?有客人嗎?讓我來吧。”

父親慌張地將她推到廚房外:“沒有客人,不用幫忙,我這邊馬上就好了。你先去寫作業。”

光咲覺得古怪,不知父親一個人在廚房搗鼓些什麽,直到父親喊吃晚飯,她看著桌上兩三個小菜,也沒看出端倪,隻覺得濃香撲鼻。

“這是什麽?”女生拿起筷子指住其中一碟。

“你嚐嚐就知道了。”這時候父親用手肘支著桌子,撐住自己胖胖的臉,笑起來有些憨態。

她滿腹狐疑地撚了一筷子放入口中:“很好吃,但還是不知道是什麽。”

“香椿。”

女生怔住了。

“你想吃的吧?”

光咲忽然有點想哭。這時她才發現,父親不僅把自己隨口問起的話記在心上,並且還像領了聖旨一樣照著執行,有點不分長幼,有點小心翼翼。自從母親離開,他好像已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光咲身上。

最後的唯一的親人,絕不能再失去。

父親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麽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一刻的光咲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父親失去的東西,她一定要幫他找回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策劃著如何在下次見到母親時勸說她回心轉意。

光咲有一種懵懂而又輕率的執念,從三歲記事起到十七歲,時刻都懷著飽滿的熱情,認定生活不會虧欠努力付出的人。

雖然現實使她屢屢受挫,但她就像一個賭徒那樣,失去越多,下的注也就越大,下注越大,失去的也便越多,逐漸使她對生活的無奈有了比同齡人更成熟的領悟,同時也使同齡人無法保持與她相同的步調,無論他們有沒有這樣的願景。

[五]

與父母是外企白領或國企職員的孩子不同,父母是政府機關幹部的孩子總是特別能體會到父母事業對家庭氣氛造成的變化。父母的升遷與否是衡量事業成敗的唯一標準,成功的話,一家人自然歡天喜地,但如果失敗,即使再遲鈍的孩子也能在茶餘飯後觀察到家人一張張陰鬱的臉。他們甚至可以從近期的晚報上找到影響父母成敗的原因。

當光咲在報紙上看見那篇占了不大版麵的報道時,她很快意識到父親的事業將要走進一個低穀了。

報道以公事公辦的語氣敘述著政府某部門某官員既挪用公款又貪汙數百萬最終事發。那人是父親的部下,光咲見過一次,隻記得他在與父親對話時十分恭敬又得體,同時又帶了一點春風得意的淡然,穿著如其他公職人員那樣樸素,但掩不住一副有為青年的氣勢。

光咲不知道那樣一個人怎麽會淪落到挪用公款加貪汙的境地,抑或是從一開始就表裏不一,當然沒也可能是因為前途大好遭人嫉妒被人栽贓。無論如何,父親都會因監管下屬不力,提拔再次泡湯。

靜下心想想,自己或是自己家庭的命運居然被媒體上的新聞左右著、決定著,實在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都沒有。竹西和葉妙她們也會看報紙、電視,從媒體上獲得資訊,因新聞事件感到喜悅、憤怒、激動、悲傷,並大聲發表見解,可是,她們隻是旁觀者,不會被卷入,無論她們多麽憤世嫉俗義憤填膺也隻是隔岸觀火。

就在光咲產生這種想法之後幾天,葉妙的家人竟然直接上了電視新聞。

[六]

這天晚上,光咲在書房寫作業,手機收到一條竹西發來的短信。平時竹西從不主動給光咲發短信,如果光咲發給她,她也是立刻就會回複,然而她好像向來不會主動想起別人。所以光咲覺得分外納悶。

短信隻有一句話,連稱呼都省了,急促感撲麵而來——

快開電視看本地新聞。

光咲滿腹狐疑地一邊回撥給她,一邊來到客廳四處尋找遙控器。

電話那頭先響起竹西的聲音,與之相伴的還有新聞記者的說話聲。

光咲本能地以為是和學校或者自己父母有關的新聞,但打開後看見畫麵底部“買高檔冰淇淋導致冰箱爆炸”的標題,頓時一頭霧水。

新聞敘述葉先生家中冰箱突然爆炸,所幸沒有人員傷亡,事後發現,引起爆炸的是存放在冰箱內的幹冰,這些幹冰本是葉先生的女兒過生日時收到的高檔冰淇淋蛋糕包裝盒內降溫用的。

幹冰即使在冰箱低溫狀態下仍會揮發,揮發出的二氧化碳體積增大1000倍,壓力極大,很容易引發爆炸。

電視畫麵上,當事人葉先生坐在毛玻璃後麵,聲音也經過了處理:“包裝盒上的注意事項雖然寫著‘不要用手接觸’、‘不要吞咽或放入食物、飲品內’等字樣,但其中並沒有提到幹冰放入冰箱等密封環境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我認為冰淇淋店應該對此事負責。”

“那是葉妙的爸爸。”竹西在電話那頭分外興奮。

單從畫麵和聲音來判斷,似乎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你怎麽知道?”

“之前說了所在區所在街道和小區名稱,就是葉妙家,而且葉妙不是昨天生日嗎?”

通過這些訊息確實大致能推斷出是葉妙家,“可是,以葉妙家的經濟條件,過生日怎麽可能買那麽高檔的冰淇淋蛋糕?”

一個小尺寸蛋糕就要兩三百元,對於高中生而言明顯是奢侈品,雖然就讀於私立學校,但光咲也隻見過竹西當年過生日時曾霆送過她那個。

“對呀!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啊!你說,該不會葉妙背著我在偷偷和曾霆交往吧?”

光咲壓根沒往這方麵聯想,被她的大膽猜測嚇了一跳:“不……可能……吧。你別多想了,世界上又不是隻有曾霆一個人送得起冰淇淋蛋糕,也許葉妙是有別的新男友了,也可能是家裏親戚送的。”

“沒聽說她家有什麽闊親戚。”

這天晚上,兩個女生到底沒討論出什麽結果。光咲還是覺得竹西敏感過度了,然而第二天,當她把這件小事當笑談在曾霆麵前提起時,得到的答案卻出人意料。

男生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接嘴道:“沒錯,是我送的啊。”

“欸?”

“當然是我送的咯。”還更加理直氣壯地重複了一遍。

“……你在和葉妙交往麽?”

“那倒沒有。”

“那你在追葉妙?”

“對啊。”

“……為什麽啊?”

“因為,”曾霆停頓幾秒想了想,然後學著美國人的樣子貌似灑脫地聳聳肩,“好白菜都讓豬拱了,隻剩葉妙單身了。”

“哈——啊?”這叫什麽理由?

接下去的十幾秒兩人沒再繼續對話。

按光咲的理解,曾霆這話好像是指向自己的,竹西現在是單身,但因為是他前女友被忽略不計了,葉妙是單身,除此之外,有交往對象的人似乎隻有光咲一個,聽上去,好像光咲才是他真正喜歡的人,而葉妙隻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許多年後光咲才明白,曾霆就是這樣一種男生,永遠認為自己魅力最大,世界上的女生都是任自己隨心挑的,而他自己卻無所謂真心不真心,無所謂對誰真心,甚至無所謂女生們怎樣看待他。無論現實中她們怎樣看待他,在他眼裏,她們都是對他情有獨鍾的,於是他越花心、越處處留情,就越能彰顯自己有多受歡迎。

世界上曾霆這樣的男生並不在少數,還有些自身條件不如曾霆的,偏偏也要自欺欺人把自己視為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把身邊所有女人都認定為是為自己準備的。當他們猛烈地追求一個女生,並不意味著他們有多喜歡這個女生,更多的時候是跟風裝瘋,倘若被無情地拒絕,那也沒關係,隻是這女生不識好歹,自己沒有任何不妥,他們馬上就可以重整旗鼓以同樣熱情的方式去追求另一個女生。在他們眼裏,女生就是女生,這一個和另一個根本沒有差別。

大三的暑假,光咲在母親家小住,晚上兩人有時聊聊天,有時一起看電視連續劇。有個當時非常熱播的電視劇,剛看了第一集,光咲就氣不打一處出。故事是由相親開始的,女主角被長輩逼著去相親,見麵的男士給人一種頤指氣使的感覺,淩厲地把女主角的職業、薪水、家庭情況拷問了個遍,又對女主角的人際圈多有挑剔,最後女主角覺得對方太過失禮有點生氣,質問之下那男人才大喇喇地說:“我現在沒有工作,正在休息,人生要及時行樂嘛。我也不想結婚,我來也不是為了找結婚對象的,隻不過多認識認識朋友,以後大家好出去一起玩。”光咲聽到這裏,當即就找來遙控器換了台。

母親愣了兩秒:“怎麽不看了?”

“無聊死了。男人自己連工作都沒有還對女生挑三揀四,這樣的電視劇到底在宣揚什麽人生觀啊?”

“它也不是為了宣揚這個吧。”

“怎麽不是?現在的都市劇十個有九個都要說剩女現象,搞得每家的老媽都人心惶惶,繼而對每家的女兒都像催命似的催結婚。如果一個女人高收入,有學識,對父母孝順,有一群仗義的朋友,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懂得放鬆、休閑、會生活,她就是身邊少一個拖累自己的男人,難道不是種幸運麽?她怎麽就不算成功了呢?”

“世俗看來,應該還是不算吧。畢竟家庭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母親若有所思,“就算自己覺得很幸福,還是會被別人說是‘剩女’。”

“剩女怎麽了?剩女這個詞根本就不應該出現,西方國家到六七十歲還沒結婚的大有人在,人家那兒怎麽不興說什麽‘剩女’?沒見世界上哪個經濟像我們這麽發達的國家世俗偏見像我們這麽愚昧。到30歲不結婚的男人就是鑽石王老五,30歲不結婚的女人就是剩女,什麽跟什麽啊!何況……”光咲指了指電視,“剛才那女的才24歲,就被父母逼著去相親,人生就這麽一件要緊事啊?”

母親笑起來:“你又沒到24歲,你又不算剩女,你大動肝火做什麽?”

“這電視就不應該這麽演,導向根本就是錯的,編劇水準太差。因為他們在那兒瞎忽悠亂鼓動,就影響了你們這些媽媽的觀念,從而就影響了我們一代人。”

“別生氣啊你。”母親還是笑著,“我還沒到逼你結婚的地步呢。”

“我不是生你的氣,是生這電視劇的氣,是生這些爛編劇的氣。我倒想知道這些編劇自己有幾個家庭幸福人生幸福?我大學同學就有一個在幫人家攢劇本,她自己先是做了一個已婚的教授的小三,被包養起來,還不安分地每天逛夜店,跟陌生人搭訕搞一夜情,爛得不得了。你說這種人的愛情觀能正常嗎?”

“你那同學也是極端的個例呀,不能一概而論。”

光咲的預感是準的,過了不到一年,母親也開始心急火燎地催她結婚,就像每一個同齡女生的母親那樣。她仿佛忘記了曾幾何時與女兒有過這樣一番對話,也忘記了在這個時刻,她還稍許有點讚同女兒的觀點。

但光咲發表這一番慷慨陳詞其實真不是衝著母親的,甚至也不是生電視的氣和鄙夷編劇。她的腦海中隻有一個男生,那就是曾霆。讓她心力交瘁的是曾霆,給曾霆撐腰的是整個社會。整個社會給了曾霆底氣,讓曾霆堅信“我年齡越大越受歡迎,而紀光咲卻正好相反”,就這樣吃定了她,反複折磨她,也算準她逃不掉,時間越漫長,越煎熬,越無法掙脫。

光咲想抗爭,可是她也在這個社會中,也得遵循社會規則,也得聽命於世俗偏見。

她不知道該去指責誰,該與哪股勢力抗爭。

她陷入一片沼澤,抓住曾霆這根救命稻草不放,為什麽非要抓住他?連自己都莫名其妙。

[七]

光咲總無法與曾霆分手也有部分原因是由於交際圈其實一直都很小,她隻信任那麽三五個朋友,結識更多的人、變得八麵玲瓏,她能力有限做不到。在這一點上,葉妙就與她恰恰相反。

雖然冰淇淋蛋糕事件後竹西對葉妙和曾霆的關係起過疑心,光咲也從曾霆方麵得到了證實,但奇怪的是曾霆和葉妙卻沒有進一步發展,表麵上依然是朋友關係,而且沒過多久,葉妙就公開宣布,自己又有了新男友。她前任男友是同年級外班的,這次是外校的。

放暑假後,學校還持續了一段時間補課和社團活動,每天下午三點以後女生們一般會去校遊泳館遊泳,聊天的話題總是從這時開始。

“你新男友是什麽樣的人?”

“家裏很有錢,還蠻帥的。”

葉妙開口第一句就是“家裏有錢”,光咲覺得怪別扭的,沒接話。

竹西繼續問:“哪個學校的啊?”

“陽明的。頭腦也很好。”

“你怎麽會認識陽明的人?”

陽明是市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在全市排名前十,學校也非常注重文體發展,並不是培養隻會考試的書呆子。本學區的家長們一聽說這個學校的學生都露出欽羨的目光。聽說這同樣是竹西中考的第一誌願,因為竹西沒考上陽明,她父母至今還在碎碎念責備個沒完。

葉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我就是認識啊。”

葉妙忸怩著不肯詳述,但很快光咲就從在陽明讀書的初中同學嘴裏得知了原委。光咲所在的莘高與陽明地理上相距不遠,放學後在附近的商業圈逛街還能看見許多穿陽明製服的學生。莘高與陽明都有校內遊泳館,奇怪的是葉妙經常在晚飯後去陽明遊泳而不是自己學校。據說她和現任男友就是在遊泳館附近搭訕認識的,這在陽明校內也是廣泛傳播的八卦。

一見鍾情的橋段,“一見鍾情”背後,好像還有很多隱情。

初中同學口中演繹出來的版本是,“葉妙那女生手段很厲害,先和我們學校一個長相平平默默無聞的女生成為好朋友,從她口中打聽了我們年級學生的很多事情,然後鎖定了對象,故意製造偶遇。”

即便是真的,光咲也不會意外,葉妙的社交能力她平時也見識了。隻不過,參雜了這麽多複雜因素的感情,能維持多久?

葉妙自己更是毫不避諱,甚至不以為然地說竹西:“我隻不過不加掩飾,其實你們心裏想的不也是這樣嗎?雖然不說出口,可是在行動上,你們不也是這麽實踐的嗎?和你交往的曾霆,和光咲交往的於耀,家境都不差。”

那時候葉妙還有坦率誠實的優點,等到她結婚以後,連這些微弱的閃光點也不見了。

光咲得知她結婚的消息是在一次女同學的聚會上,此時她已經生了孩子,雖然完全看不出生過孩子。她甚至比結婚前更加窈窕美麗,不僅如此,還穿著進口的高級成衣,拎著幾萬元的手袋,戴著幾十萬元的名表,頸上是設計繁複又精致的項鏈,指間是鴿子蛋般的鑽戒。其他所有女生都吃了一驚。

被問起時,她就沾沾自喜地說:“還不是因為老公疼我嘛!小時候,我媽就一直跟我說,學得好不如嫁得好,現在看看還真是在理。”

再接下去說的話就有點難聽了。

“女人啊還是適合過手心向上的生活。自己累死累活混到高學曆,做個小白領,年薪撐死二十萬,還弄成了黃臉婆還嫁不出去,愛情家庭一團糟,有什麽意思?我們女人本來就是弱勢群體,該示弱的時候就示弱,權利、金錢讓男人去爭,我們隻負責美貌和享樂就可以了,有人養,有人疼,自己做好自己的角色,懂得感恩,才是幸福。”

葉妙的這套歪理居然還讓在場的大部分女生都點頭信服。光咲真不知道她們是哪個星球的生物,這樣不勞而獲的思想有什麽好顯擺的?

光咲這才發現朋友已經走著與自己不同的路。雖說光咲自己也還沒有在事業方麵有所建樹成為女強人,但這似乎並不是處境而是信仰差異。世界上沒有人不向往更好的物質生活,葉妙的好勝心又太強,於是趨向了極端。

高中時葉妙也是甜美可人的姑娘,總是跟在竹西身側,小鳥依人的情態,很討人喜歡。結婚後有了全身名牌的襯托,氣質自然更加不凡,但說話音量明顯增大,語氣也多為下定義的真理式,反而顯得聒噪,這與她故作高傲的名媛範又有點矛盾,和麵子裏子的矛盾一樣尖銳。

“像個想當皇後的丫鬟,臉上寫滿了虛榮和野心。”竹西直言不諱,如是評價。

好在葉妙還有個最大的優點沒有丟,那就是沒脾氣,不管死黨竹西怎麽毒舌,她還是樂嗬嗬地笑,像是說別人。光咲疑心歸根結底她隻是笨,誤把虛榮當光榮,把野心當雄心,她眼界這麽低,目光自然隻能接地氣。

[八]

與陽明中學男友的後續發展光咲不太清楚。隻記得剛上高二時曾有一次宿管老師查房,光咲被吵醒,才發現竹西沒在寢室。老師用手電筒照過她們每個人的臉:“你們住在同一個寢室,少了一個室友都會不知道?”剩下的五個人麵麵相覷,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宿管老師氣不打一處出,索性把大燈開了,以沉默來逼供。其餘幾個紛紛看向平日與竹西最親密的光咲,把老師的目光也引了過去。窗戶外建築工地的探照燈也在掃來掃去,狹小房間內的明暗變化讓人心裏慌亂起來。光咲突然想到,竹西是不是偷偷溜去葉妙寢室了。眉頭微微舒展的小動作沒逃過老師的眼睛。厲聲再問一遍,光咲無法招供,但隻能把自己想起的線索全盤托出。

轉戰葉妙的寢室後,老師發現葉妙竟也不在,室友中有一個知情的說她們去天台上看流星雨了。老師怕出意外,慌慌張張地衝上天台,好在那兩個女生沒表現出任何自殺傾向。她們被宿管老師臭罵一頓,扣了操行分數,這件小事便過去了。

“怎麽會想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呢?”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飯時光咲忍不住問,“事先也沒跟我說。”

黑眼圈占據近半個臉的竹西點完食物托著餐盤轉過身,想說什麽,轉而又換了一副懶得說的口吻:“葉妙因為感情問題不開心,我陪她聊聊天,當然不能叫上你咯,你嘛,現在跟於耀甜蜜著,哪裏能體會別人的悲傷。”

似曾相識的對話。

前一次是她們倆都幸福要把人隔離在外,這一次是她們倆都失意要把人隔離在外。幸福時抱著居高臨下的“同情心”,失意時又生出莫名的優越感,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其他人壓根沒資格來理解。

其實她們的愁都是為賦興辭強說愁,真要細究也隻不過一點兒女情長,誰喜歡誰卻被忽略的那種。那喜歡甚至算不上愛,是今天喜歡得心有點痛,明天就可以換個別人的。是海誓山盟發下一堆宏願,翻臉後怨咒怒罵也不含糊的。雖然這些經曆不夠格算進閱曆,卻是最被當作閱曆來自豪的,它隻有這麽輕薄的分量,卻又自以為是最深遠而厚重的,經年累月,被她們依仗,逐漸形成了最愚昧自私的世界觀。

光咲是從高中的這階段才開始感到孤獨,這孤獨不是因為竹西和葉妙總避開看書的光咲討論韓國明星八卦而引起的,興趣愛好不是關鍵,根源在層次更深的地方。每當遇上需要展示決斷力的機會,朋友總和自己分道揚鑣,她們選擇的那條路上人頭攢動,使你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而迷失方向。

生命科學課上,同班的幾個女生見實驗室裏養的小白鼠實在可愛,趁老師不注意偷了一隻,帶回去養在寢室裏。光咲勸她們把小白鼠盡早還回實驗室,再可愛的白鼠總歸也是老鼠,繁殖力強又不衛生。誰知竟遭到她們整個寢室群起而攻之。

“還給實驗室不就是拿去做實驗的麽?這麽可愛的生命你也忍心見死不救?”

“可是,它本來不就是被偷來的嗎?”

“我們偷它是它的命運。所以,說什麽也不會讓它第二次掉進火坑的。”

“是可愛的生命也好,不可愛的無機物也好,說到底都算是實驗室財產,偷竊是犯法你們不明白麽?”

“我們喜歡犯法是我們自己的事,關你屁事啊?你管得著嗎?”

“怎麽不關我的事?我也是住在這棟樓裏的。這老鼠長大了跑了惹得整棟樓鬧鼠災傳染疾病,我不受影響嗎?”

“那你搬出去好嘞!我看有病的是你,我們還害怕被傳染瘋病呢!”

光咲一口氣堵在胸口,覺得實在難以與她們溝通,隻好把這件事告訴了生科老師,生科老師聯係宿管要強行把小白鼠取回實驗室,一群女生哭得梨花帶雨,為了“不使小白鼠落入魔掌”,最後竟然把它“放生”了。

老師把她們潦草地批評了一通,不再追究。那寢室的女生卻和光咲結下了芥蒂,從此處處使絆。光咲有點難過,在整個事件中,竹西和葉妙身為自己的閨蜜,沒有說過一句支持的話,葉妙反而偶爾不知輕重地半開玩笑說:“她們喜歡就讓她們去養嘛,你管什麽閑事?那麽小隻東西到底哪兒礙著你了?你怎麽就那麽嫉妒人家好呢。”

光咲不明白她們養隻老鼠怎麽就“好”了,哪點夠得上招人嫉妒了。

沒過多久,整幢宿舍樓鬧了鼠災。女生們被大老鼠嚇得花容失色,每天都要大呼小叫幾次,折騰得宿管老師隔三差五得上樓去為民除害。這時候大家卻像患了集體失憶症,再也沒人提早前那隻被“放生”的小白鼠。

經過這件事,光咲發現葉妙的智力有硬傷。

上大學後男生女生們都跟風上人人網和新浪微博,對社會事件表態的展示機會多起來,這位的智力硬傷就更明顯了。

葉妙每天的互聯網生活都是由“男女感情”和“星座占卜”為主題展開的,除此之外不關心別的事。現實生活中,光咲還能和她說幾句話,但卻是說一半留一半,隻能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說最淺顯易懂的那部分。麵對她就像麵對一個農民,又不是那種有上進心求知欲愛世界的農民,是最愚昧迷信靠天吃地不問世事的那部分農民。不能談科學,不能議文藝,任何反諷和暗喻在她這兒都行不通,她隻會理解成截然相反的意思。

物質上她的家庭算是這座城市的中偏下,精神上其實已經沉到了城市的底。

兩個朋友中竹西比較聰明,但更多的時候她寧願站在葉妙一邊。事後想來,她大概一直有點把光咲當潛在競爭對手。

光咲不想曲高和寡,向來是耐著性子沒架子地沉默在一旁,認真聽她們發神經。但是也向來沒有討到什麽好,反而遭她們沒來由的鄙夷。她的傻話一天比一天少,長成一個人格健全思考獨立的人,她們卻說她這是過早世故了。

[九]

幸好光咲和於耀開始交往,讓她有了別處可避,於是在更多的課餘時間中,她喜歡和於耀待在一起,哪怕陪他在籃球場邊暴曬也好。

午休時的陽光濃烈刺眼,人恍恍惚惚總有點犯困,半夢半醒的情境中正喝著冷飲,等回過神覺察到自己被推了好幾下,眼睛緩緩聚焦,看見於耀逆著光站在眼前。

“不要在這邊睡,去那邊樹蔭下,否則醒來就成包公了。”

“包公就包公吧。反正現在已經有男友接手了。”話是這麽說,光咲還是拿著身邊一堆衣服去了不遠處的樹蔭處。

於耀沒直接跟著她移動,而是繞遠了去另一端的場邊拿了兩瓶礦泉水,自己開了一瓶,遞給女生一瓶。先前和他一起打球此刻在場邊休息的男生們見了都在遠處哄鬧起來。於耀轉過身對他們做個鄙視的手勢,那邊就更肆無忌憚地笑,其中唯一不笑的人,就是曾霆。

曾霆總是有點以優等生自居,不屑於與大多數人同流合汙似的。在光咲看來,是於耀救了他的人氣,好歹拖著他和幾個男生有了結交,否則他很可能一個男性同伴都沒有。

光咲認識他的這些年中,從七歲起,他就不乏女生同伴。曾霆長了一張漫畫少年的臉,有點憂鬱氣質,很能激起女生們沒頭沒腦的保護欲,可他同時又有點傲氣,這傲氣卻是明顯自以為是的,總覺得自己比於耀之流成熟穩重有禮有節,但實際上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技高一籌。

上了大學後,離了於耀,曾霆就變得處處行動受阻。可他還有些孔乙己似的迂和阿Q似的精神勝利,讓身邊人看了都難堪。和同寢室其他三位室友相處不好,和絕大多數同班同學都相處不好,他就聲稱不願和他們聊天扯淡浪費時間,自從高中畢業,曾霆就沒有結交過關係親密的朋友,以至於最後他身邊隻剩下幾個姐姐般的女孩。

光咲和於耀分手後不久,曾霆向光咲主動告白,也有點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光咲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給人的錯覺是之前和於耀交往不過逢場作戲,對曾霆才是屬意已久。一切都太過順利,讓曾霆興奮得連續數日徹夜未眠,閃回在腦海裏的,全是她過往的一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