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一]

未滿周歲,光咲的親生父母就因意外事故喪生,此後她由外公撫養了兩年多。在她近四歲時,外公壽終正寢,唯一的親戚是母親的表姐,經濟條件卻不允許收養她。

由於表姨夫在她兩歲那年被查出患有肝癌,醫生說還有半年可活。表姨和表姨夫本就是普通工人,表姨夫一病不起,表姨提早退休來照顧他,收入來源隻剩退休金,還得供兒子讀書。因為住不起醫院,隻好回家等死,可回家後情況卻越來越好,複查了幾次,說是癌細胞也控製住了,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起初表姨夫臥床不起,後來還能自己吃飯穿衣,紅光滿麵的。隻不過家裏經濟拮據的狀況從來沒有好轉。

光咲自懂事以來就隻認養父母為父母,對親生父母沒有概念,和其他正常孩子無異。但是關於身世,養父母從沒想過要瞞她。小學二年級時,母親還帶著光咲去拜訪過表姨。

在之前的短暫童年中,她沒有積攢起足夠的經驗去想象媽媽嘴裏的“老公房”能有多老。被媽媽牽著的她走在每轉一個彎還要走過長長的走廊才能轉下一個彎的樓道裏,用惶恐的目光順次掃過一層樓中的六戶人家,其中四戶敞著門,但哪怕以她的高度也窺不見門簾的背麵。

正值飯點,簾子下流瀉出韭菜的氣息和嗆人的劣質油煙味。

媽媽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停下,找了半天沒見門鈴的位置。樓上的住戶牽著狗下樓,光咲堵在路中間,不知該往哪邊躲閃。媽媽幾乎是提著她後頸處的衣領把她拎到牆根處。隨後鐵門就在她們身後開了。

光咲站在這間麵積還不及自己房間的房子正中央。靠窗的是一張黃色木質大床,**躺著病人,散發著掩蓋不住的怪味。靠門的是一張可折疊的方桌,在媽媽和光咲進了門之後才被女主人撐起來擺上茶杯。房裏還有衣櫥和矮櫥各一個,唯一的電器是電視機。

這裏小得讓光咲不知道該坐在哪裏,她嚐試想象一家三口在其中生活,卻覺得這貼著地板紙的地麵連三塊影子都鋪不開,它們總會重疊在一起。

她想著過一會兒就能回到媽媽的車上躺著回家,稍稍安撫了一下自己。等到她逐漸適應了環境,敢把袖子放在飯桌上而不擔心它會倒塌的時候,才有一線清晰的意識浮出腦際。

生活在這裏的,是自己真正的親人。

胖乎乎的表姨有些羞怯地搓著雙手注視光咲,對於自己幫助小姑娘定義了“貧窮”而非“血緣”的處境,她非常忐忑以及抱歉,臉上由始至終掛著窘迫的微笑。

如果親生父母還在世,自己現在正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她從來不願去想象。

但光咲不是忘本的女生,自那時起好幾次獨自去探望過表姨,也就在高一時的某次才從表姨嘴裏得知了當年親生父母那場事故的詳情。

“我當時不在場,是聽你外公說的。他在電飯煲裏盛飯,你爸媽在陽台上收曬好的年貨,突然‘哐哐哐’幾聲巨響,把他嚇得一哆嗦連眼鏡都掉進了鍋裏,等戴回眼鏡再往陽台望,一眨眼的功夫,人就這麽沒了,連陽台也不見了,隻剩下你在牆邊哇哇大哭。然後他趕緊抱起你探頭張望,整個單元的陽台掉下去砸碎了,隻有二樓的陽台還有一半掛在牆上。你爸媽都沒能撐到醫院。”

“是建築質量問題嗎?”

“後來專家鑒定說房子沒問題,是你們家在陽台上堆太多東西,超過了什麽承重範圍,才發生這樣的情況。本來單位裏的其他人鬧得蠻凶的,一聽這個都不鬧了,樓下沒了陽台的那幾戶還罵你們家呢。”

“死亡的職工隻有我爸媽?”

“幸好隻有你爸媽,要是樓下的人也死了傷了說不定還要找你外公賠。不過你外公很固執,不相信領導和專家的那些話,直到死都還在說‘一定是房子沒造好’。”

“那麽肯定的話,外公怎麽沒想過打官司起訴單位啊?”

“他雖然嘴上逞強,但是也知道跟公家打官司贏不了,領導天天派人到家裏開導他,給了幾萬塊錢,又把陽台修好了,他也就沒什麽可鬧的了。打官司隻會浪費錢,他說還想留點積蓄給你。”

光咲聽著,眼睛瞬間模糊了。

[二]

光咲對親生父母完全沒有印象,但她記得曾經被稱作“家”的處所的大致模樣,記得它藏了一點毫無自覺的窮愁。

那窮愁是廚房裏碗底上永遠擦不淨的油煙,是低矮天花板上幾條蜿蜒的裂縫,是黃梅天結束後牆上退散不去的水跡,是一開櫥櫃就四下彌漫的樟腦氣味,是搪瓷杯底厚厚一層發黃的汙垢,是蒙了塵的窗戶和永不開鎖的陽台。

之所以讓人毫無自覺,是因為孩童蹣跚的腳步下走過之處就是地,老人鶴發的頭頂上再低矮也是天,天與地之間距離的收放隨心所欲,掛鍾在牆上滴答作響,時間在這裏失去度量,隻要一絲光漏進來,滿屋起舞的塵埃都有情有愛。

它與表姨家破敗得不同。表姨家是日薄西山將死的屋子,而它卻是沉到底也要浮上來,爛了根還能長出綠蘚苔,煙火人氣都生動著,再席門蓬巷也是家,別無可選,別無可往,獨一無二的屬性把人心裏最後一點抱負和委屈都蠶食了。

兒時的小姑娘不知那每塊磚間罅隙都能滲出親人離世的哀情,悉心認定它的好,十五年以後得知真相,那種蒙昧的悉心成了黑暗中咧嘴壞笑的嘲諷,小時候不曾介意過的老鼠蟑螂作為對家的第一印象,從記憶裏最先浮了出來。

好在轉念之間,她又想起了外公。

外公和別人家的外公沒有區別,都是穿著布鞋駝著背,看人時覷起眼然後再笑眯眯的;都是每日午睡起來寫毛筆字,弄得房間裏有點與風雅不符的臭腳味的;都是在菜場快收市時才去撿些便宜菜葉,吃點雞蛋就算奢侈一把的。早晨在公園裏打太極的,每一個都是外公。晚上為省電而早早熄燈的,是每一家的外公。

但光咲的外公和別家的外公又有點區別。別人聽戲,他聽佛音。別人長壽是福,他的長壽是苦。他皺紋裏有悲切,掌心中有憐憫,給外孫女紮起的羊角辮要比別人多糅雜幾滴老淚,衣衫上的褶皺抖抖索索要比別人多一些陰影。

他年紀大了,又骨瘦如柴,穿件空**打晃的老頭衫,喜歡把小丫頭背在背上,不知疲倦似的走很遠,夕陽被他踩在腳下,蟬鳴被他甩在身後。

小丫頭把裝水果的小紅筐戴在頭上當帽子,按捺不住興奮一路大聲唱歌,她要整條街的行人都往這邊看,她驕傲地覺得外公騰雲駕霧似神仙。

在某個突然背不動小丫頭的傍晚,外公哭了。如同中途被迫退出了什麽比賽,他像個孩子似的嗚咽著坐在地上抹眼淚:“我沒用了,我對小光沒用了。”那情形從天到地被辛酸浸沒,讓人滿心黯淡,此後不敢再想起來。

於是小丫頭認為,外公最後才不是死了,而是時候到了,真變成了神仙。

她一直一直這麽堅信著。

[三]

父母離婚之後,光咲和父親相處比之前融洽,她疑心這和小時候被外公獨自撫養有關。外公也有老人們古怪、執拗的通病,可光咲不覺得討厭,她生來有一種包容、妥協的母性,無論對誰都同時懷著依賴和憐惜。

母親的離開對父親打擊很大,但基本沒有影響到光咲的生活。有兩周左右,父親持續著酗酒買醉,每天依然在外應酬到十一點過後,回家後在飯桌前喝掉女兒留的蜂蜜水便休息了。光咲不知道他有沒有反省,她甚至覺得這不重要,不能對年過半百的人要求過高,奢望他們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太不切實際。

可是兩周後的某天,當她早晨起床洗漱完畢,開門遇上肯德基的送餐員,愣在門口的當下,房裏傳出父親的聲音:“給你點的外送,吃飽再去上學。”雖然沒有像母親那樣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為光咲做早飯,但父親卻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提供了照料。

自那以後,父親也開始慢慢學著做菜、打掃房間,和光咲想象的將來不太一樣,父親想做的是為女兒創造一個與母親還在時相似的溫暖的家。

如果母親能預料到父親的改變,是不是當初就不會離開?

[四]

竹西和曾霆分手時,說的也是和母親一樣的那句“我已經到極限了”。光咲有些不理解。

高中入學前的軍訓階段,竹西和曾霆有幸成為第一對“班對”,每天晚飯後明目張膽地牽著手在操場上散步,也常在食堂麵對麵吃飯曬幸福,帥哥美女的養眼組合,別人看他們都覺得欽羨。

高中畢業後光咲才發現,高中裏的帥哥美女都是很局限性的。竹西有一點市郊結合的漂亮,五官精致,但皮膚偏黃,幹幹瘦瘦,不大氣不水靈。在路邊排擋朗聲點一盤燒烤,能引得很多目光左右流連;化一個半仙半鬼的煙熏妝,也能在夜店撐撐場炫花許多人的眼。但真要在鎂光燈下、電視上,成為國民美女,是有點差距的。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十六歲時是青春無敵朝氣逼人,二十歲開始就難以掩飾易老的缺陷。

到了大學二年級,光咲再向人介紹竹西“是我們高中的校花”,就已經有不少不買賬的嗆道:“校花就長這樣啊?是笑話吧!”

曾霆就更不必提了,原本臉也算不上標致,隻是身形瘦高,又有點文靜,班裏的女生們就善良地將他歸進“帥”的範疇。殊不知文靜是少年的特權,年紀長了再這樣不上台麵,就顯得有些畏縮和消極,一個人好像沒了骨架去支撐精氣,連背都略略佝了。走在人群裏,變成最不起眼的一位。

當初繞在他前後冒星星眼的女生們都有點疏遠他,唯一不變的是光咲。一方麵,光咲對熟識的人都懷有無邊的寬容,另一方麵,她的思維定勢異常堅不可摧。從小學時代那因文靜而顯得早熟的圓臉小男孩開始,曾霆在她的記憶裏就紮下了不凡的根。後來再落魄到怎樣,她也還保有當初的印象。

就這樣,竹西和曾霆就是光咲心目中無法搖撼的“公主王子”典型,就應該“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成為“愛情”一詞的最佳代言人。

雖然光咲從初中起就喜歡曾霆,但她認定了自己隻配在一旁巴巴地看著,多餘的想法絕不能有。

那時她天真地認為,愛情不是應該能戰勝一切嗎?

高中生竹西每天過了零點還要給她發短信傾訴,對影響閨蜜的睡眠毫無自覺,言辭裏滿是抱怨,在光咲聽來卻盡是甜蜜。

“這回可不是騙你。那家夥實在越來越差勁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竹西已經不稱呼曾霆的姓名,轉而“那家夥”“那家夥”地叫起來。

“他也是沒辦法吧。妹妹畢竟是親人,身體不好,又比他小,從小就養成習慣寵著讓著的。”

短信立刻回過來:“得了神經病就得去治,圈在家裏才是養虎為患。”

光咲雖然一直知道曾霆家有個親生妹妹,但並不太打交道,聽說曾宓生著病,性格又很古怪,去他家玩的時候,偶爾能看見她垮著臉從客廳匆匆穿過,一副趕人走的模樣。想起那場麵,她有點同情竹西。

曾宓也確實過分。在得知哥哥在高中交了女友之後,竟跑到學校BBS上冒充竹西前男友大罵竹西,什麽不堪入目的話都被她用盡了。竹西和網管有點交情,讓幫忙查查IP,IP看不出什麽端倪,最多隻能精確到是本區的地址,但注冊用的郵箱,用戶名竟是zengmi。讓曾霆確認是否是曾宓,男生一眼就認出的確是自己妹妹的郵箱地址,臉上掛不住,卻還強撐著說“她一個小孩子鬧著玩,你跟她計較幹嗎”。

“她也是中學生了,還小孩子?小孩子能使出這麽陰損的壞招嗎?”男生大事化小的態度激怒了竹西。

最終,始作俑者曾宓倒沒什麽,怨氣全被記在他哥哥賬上。這讓光咲又替曾霆感到委屈,忘了做和事佬隻能更加激怒竹西。

對付竹西的脾氣,隻能幫著她罵,等她氣順了自然也就氣消,自己就能覺出自己的不妥。但在勸和竹西曾霆這件事上,光咲顯然不得要領了。

她久久地盯著閃爍的光標,手機屏幕亮了滅,滅了又亮。實在憋不出一句關於曾霆的壞話。

非常非常不明白。

原本如此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麽會因為家庭小事而產生隔閡?

小說、偶像劇、少女漫畫中,他們總會憑著愛情所向披靡。

但不久以後,光咲就清醒過來,認識到了自己所生活的這個現實世界。

[五]

爺爺臨終前提起母親早年的善事,讓光咲有點想念母親。晚上一個人在房裏輾轉反側,就想到另一個人——於耀。父母離婚那天的巧遇並沒有從此讓兩人打得火熱成為知己。男女生興趣愛好差異太大,話不對路,很快就回歸到淡淡的關係,在班裏不太說話,被挑去參加年級裏的活動時看見了反而要相視一笑。

曾霆和於耀同寢室,和竹西交往時,光咲還能經由竹西聽到一些與於耀有關的故事。莘高是一所私立學校,可單從於耀穿的用的看起來,他也算同班同學中家境最好的之一。

按照曾霆竹西那傳得半走樣的說法,於耀的父親曾是老國企的領導,趕上開放大潮下海經商,賺了不小的一筆,是最早富起來的那一批,有眼界的人總是有眼界,年紀雖大,腦子卻比年輕人還靈光,之後什麽行業賺錢他就做什麽,次次都趕上趟,終成富豪。

光咲對這傳說是抱著點疑心的,因為從於耀身上看不出半點他父親的靈光。他和班裏那些一下課就圍在講台上電腦前打遊戲的男生沒什麽兩樣。功課很一般,文科老墊底,再加上足球籃球都玩得出色,短跑在學校數一數二,所以很不幸,給人一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印象。

光咲和他一組,女生坐第四排,男生坐最後一排,平時看不見彼此。

同組第三排的竹西不太有女生的矜持,也不太懂得給人留麵子,傳作業本時常把於耀的私自扣下,偷偷帶回寢室,晚上夜聊時把那前言不搭後語的作文念給全寢室聽,幾個女生都笑得前仰後合。

光咲也忍不住跟著笑,但笑過之後還有點負罪感,好像揭了人家的短,心裏過意不去。在教室裏,尤其是室友們在場的情況下,見到於耀總有點躲。混在人堆裏說笑時,隻要於耀出現了,她就突然放不開。

久而久之,這份不自然被人察覺了,誤解起來,提起於耀就非得扯上紀光咲,繼而自娛自樂地以班級為單位哄笑。他們任憑當事人們怎麽阻止怎麽解釋也要哄出聲勢,真的假的不重要,笑夠了鬧夠了就平靜了。

可是,光咲靜不下來,世界上最靜不下來的就是女生心裏被撥響的弦音。

以前毫無交集的一個人,現在與自己有了關聯,雖然這關聯總是置人於窘境。以前覺得不起眼的一個人,現在曝光率激增,雖然每次被推到話題中心都不那麽讓人愉快。

不愉快也能讓一個本不帶感情色彩的名字變得格外生動,也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特別的留意。這留意與戀慕沒有絲毫關係,但卻使於耀能被籠統地歸進光咲“熟人”的範疇裏,一旦進了這個範疇,就理所應當地享受起了特殊待遇。

晚上睡不著想聊天時,光咲不會去打擾竹西和葉妙,女生間的友情有點微妙,也有點脆弱,一個不小心顯得厚此薄彼都有可能掀起軒然大波。

這時候想起於耀,還有個原因,就是他在第一時間分享過自己的感傷。其他人所獲得的情報都是隔夜飯,當一件事被說了一遍又一遍就會失去情感的屬性變得麻木不仁,講述者都漠然了,傾聽者哪能體會到哀愁?

光咲拿不準他是否已經入睡,無論睡了還是沒睡卻懶得搭理,一條傾訴短信有去無回晾在那裏,都會叫人難堪。所以她不能開門見山平鋪直敘,必須得耍小心眼。她的開場白有一點公事公辦,有一點高高掛起,把一件有求於人的事變得像別人反過來巴結而她隻是不好拒絕。

“你好,請問你是誰?我手機裏有你的號卻沒注明聯係人姓名。”兩句話明裏暗裏都想表明一種態度——你是我心裏特別的人,但又是可有可無的人。

於耀是沒有心機的,肯定半點潛台詞都沒讀懂,“有號”就是“有號”,“沒姓名”就是“沒姓名”,為什麽“有號”卻“沒姓名”?他不會動這種腦筋,否則也就不會以光速回道“我是於耀”。

男生回短信的速度讓光咲很高興,可內容卻讓女生傻了。短信交流最怕斬釘截鐵的陳述句,一個句號加在末尾,把什麽都能了結。哪怕再在後麵跟一句明知故問的確認“你是紀光咲嗎”,也比這留有餘地。

光咲沒了再次主動搭訕的勇氣,覺得對方比她更公事公辦,吃了大虧,就把手機關了聲音丟在一旁的床頭櫃上,用被子蒙頭一罩,有種天地都與她無關的賭氣。過了半晌,在被子裏悶得慌又探出頭來,這時候才看見天花板上有一塊閃爍的綠光。

她摸過手機點開收件箱。

於耀這不能算不按常理出牌,他是壓根連有常理存在也不知道。晚上十一點多了,把發短信來的女生逮個正著:“我到你家樓下了,你把古文翻譯拿下來借我抄一抄行嗎?”

怎麽能行呢?

如果是平常,再說一萬句好話也是不行的,可這天卻有些特別,父親去為爺爺守靈了,家裏隻有光咲一個人,行不行都是自己拿主意。於耀就這麽莽撞冒失地殺到樓下了,叫他無功而返也挺可憐。

光咲不缺乏危機意識,她覺得安心是因為認定同班同學沒什麽好提防,都是知根知底的。於是就梳好馬尾換身衣服,帶上語文作業本和鑰匙下了樓。

[六]

事情發展到出格的極致,光咲忽然也不忸怩了。

她不僅帶了作業,還帶了兩瓶可樂,自己一瓶,男生一瓶。一來體貼地想到男生一路走來肯定有些熱了渴了,二來一模一樣的飲料是落落大方的友情訊號,讓他不得不站在樓下喝兩口聊兩句再走,公事公辦的氛圍也就煙消雲散了。

於耀對人從來不上心,所以才從來不拘謹,但紀光咲已經不是個一般的同學了,即使他總結不出怎麽個不一般,同學們三天兩頭把他和這麽個美女——他所認為的——擱一塊兒起哄也不會哄不起半點漣漪。唯獨在她跟前,他是很能夠把場麵弄冷的。

所以不能幹站著,得在小區裏稍稍走動,讓腳步聲也參與進來活躍氣氛。小區裏路燈間距大,光線是一節一節的,兩個人並肩走著,臉上的忽明忽暗都是同步的,這明與暗的節律又暗合上對話的有一搭沒一搭,兩人心裏都有些忐忑,但忐忑的原因又各有千秋。

於耀把作業本攥在手裏,受人恩惠達到目的,不便立刻告辭,急於想回家抄作業周一好交差,卻又脫不了身,隻能猛灌可樂來澆滅不耐煩。

光咲是徹底忘了抄作業的事,隻覺得突然和人親近了,好像有了依靠,心裏很感激。原有的傷感融進夜色裏,暈染成無邊無際的傷感。男生側臉上的忽明忽暗賦予了他比平日更生動的表情,與自己的脈搏成了呼應。情勢所至,心裏話就噴湧著想冒出喉嚨,它們暫時被冰涼的飲料壓回去,拖延了時間卻蓄積了更大的能量。

這些話她是打定主意要傾吐的,最好的感情其實都凝聚在要說未說的猶豫裏。

她特地走到一個暗處才坦言,是為了隱藏好麵頰上浮出的紅暈。說得也沒有想的那麽細致,是算準對方不能感同身受,太誇張的感情會讓人不知所措。

於耀總算在光咲的寬容體恤中進退自如了,一邊學著電視裏說些“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之類不痛不癢的寬慰詞,一邊暗自慶幸自己被鬆了綁,光咲欲言又止了半天原來不是想告白。心裏輕鬆以後放了空門,有一點感激溜了進去。

光咲就更加感激了。打過之前那次交道,她就已經不指望對方此刻能拿出出色的回應了。隻要對方耐心悉心,聽她把想說的說完,就已經很滿足。他究竟回答了什麽其實她沒仔細聽,因為根本不重要。

最後,於耀頗有紳士風度地把光咲送回單元樓下,兩人都心滿意足又心存感激地道了別。

這個溫吞的、曖昧的、純情的夜晚,給彼此都留下了最好的記憶。

其實於耀不知道,有些事過了心,就會心上留痕。要想知道後來他怎麽就莫名其妙動了情,就得回到這天晚上來問問,他是怎麽無根無憑地猜度光咲想告白。

[七]

兩人的關係這才算要好了,要好中充滿知己的色彩,也還不是戀愛。

在學校時,卻還是很有默契地不理不睬。光咲目不斜視地和竹西、葉妙她們紮堆,於耀也絕不會自討沒趣想插進來分享話題。交往都局限於私下,有點不可告人的神秘。

光咲父母離婚前,母親每周會開車接送她往返學校,父母離婚之後,她一直是走到附近站點去乘公交車,現在她等的不再是公交車,而是於耀的單車。到了離學校半站路的地方,兩人就恢複一前一後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

幾個星期過去,兩人還挺有共同語言,彼此都是樂於接受新事物的個性,逐漸她對足球也產生了興趣,他發現少女漫畫偶爾也有哲理。一路聊天一路笑,身後好像滿地都要開出新奇的花。到了“劃清界限”的地點,兩人都有些意猶未盡戀戀不舍。於是平時每晚熄燈後就躺在宿舍**發短信。

光咲終於發現了於耀最貼心的優點,無論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他都不會終止對談,無論時間多晚,隻要光咲不道“晚安”,他就會神速地回複短信。這優點消滅了彼此間最後一點作態,說話前都不用過腦。再沒有比這更隨心適意的友情,連竹西、葉妙這樣的閨蜜也達不到。

但友情是必須光明磊落的,不管多麽隨心適意,隻要有一丁點掩人耳目,都會變調。這變調是不知不覺地變,讓當局者迷,還自以為是地洋洋得意,好像瞞住了什麽,同時又保全了什麽,因此而超越了什麽,升華了什麽。

其實地下情從來都是愛情,沒有友情。地上地下往來穿梭,恰恰是戀愛時最極端起伏的心電圖。這份刺激的神秘好像引領他們擺脫了高中生過家家的稚氣,有了點不得不拘泥於風評的世故,有了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退讓,有了點不屑作談資的成熟,卻又是最天真爛漫真心誠意不受外界左右的。

這時候光咲再也不介懷哪個女生來麵前炫耀戀情,自己也有個知己,隻不過是不需要別人來羨慕的,仿佛有什麽東西時刻都在暖心窩,別人的善意惡意她都不怎麽在意了。

[八]

期中考試過後,學校組織學生們到外地學農,一去十天。說是學農,其實是公子小姐們瞎折騰。雖然過的是遠遠不如城市的苦日子,但因為大家心裏都有數,十天之後還是各回各家,有了這保障在心中墊底,苦日子成了回歸自然的度假。

男生和女生住的是不同的寨子,做的是不同的農活。但每天學農工作結束後,大家就聚在一起打撲克或玩桌麵遊戲,就連老鄉們也羨慕地要跟他們打成一片,貢獻出家裏的米酒要融入進來。幾個指導老師住在別的寨子,離這邊有不近的距離,這邊於是天不管地不管地熱鬧起來。

竹西和葉妙是無法徹底跟進這熱鬧的,竹西和她的曾霆分了手,葉妙和她的外班男友也分了手,兩個人有些失意,更有些賣弄經過事的惆悵,她們的感時悲秋一點也不純粹,屏息蹙眉都要對光咲炫耀“像你這樣什麽也沒經曆過的孩子不會懂我們受的傷”,她們的竊竊私語一點也不交心,隻為把光咲排除在外。

光咲不介意被排除,和其他同學還鬧騰得挺放縱。男生和男老鄉們打牌要算輸贏,要罰酒,把免罰的特權賜予女生,以此來彰顯大量。酒過數巡,圓桌上隻有光咲是十足清醒的,其他人都裝瘋賣傻半朦朧,但是於耀是真的醉了。

大家都互相摸清了彼此的脾氣,很多人的大度都是裝的,隻有於耀的大度是真的。隻有他是怎麽玩笑也不會真生氣,所以大家就跟他玩鬧多一點,聯合起來灌他米酒多一些。

光咲著急忘了分寸,在桌上當著眾人的麵就拉住於耀胳膊搶下碗勸阻他別喝了。本來是因眾人起哄而分外別扭的兩個人,怎麽突然就拉拉扯扯起來,周圍的看不懂,都愣一愣,莫名地有點清醒。

於耀平時私下跟她隨便慣了,醉酒的情況下哪還記得遮遮掩掩,擰著脖子轉過來問:“我為什麽要聽你的?你是我女朋友嗎?”

光咲慌得馬上鬆手,男生胳膊反彈回去,酒灑了一半。

屋子裏鴉雀無聲,脹滿了茫然。角落裏竊竊私語的竹西和葉妙猛地轉過頭,往桌邊追來目光,沒來得及收藏好臉上的失落。

於耀在眾目睽睽下把那半碗酒往桌上一放,姿勢好像警匪港片中的黑社會把刀往桌上一戳,有點生死決斷的味道。

“你就直說吧,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兩秒之後,滿座嘩然,愛起哄的都把音量提到最高,坐在光咲附近的都勾肩搭背推搡著,好像要作勢把她抬起來拋向半空,“要不要”“要不要”的起哄最後匯聚成了口號,快把屋頂掀翻,這無疑是整個學農階段的最**。

光咲在人群中間有點無地自容地想躲藏,更有點心甘情願地想接受。她無法答話是因為不知道對方是醉的還是醒的,是認真還是玩笑,她不知道酒後吐的真言都是醞釀已久的水到渠成,都是真心實意的借機發力。

女生低頭捂著緋紅的臉任人群把她推來搡去,忍不住高興,卻險些就要哭了。

不知怎的,在那個眾星捧月的瞬間,她突然想唱小時候伏在外公背上唱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