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一]

“如果六月才算是梅雨季節,那現在算什麽呢?”

“節氣雨水之後,總會持續一段時間多雨天。”

“大概是因為很冷,我覺得現在比梅雨季節還討厭。”

二月末的霪雨是連篇累牘的詩,字裏行間浸透了陰沉與哀愁。

這陰沉是發端於泥牆根的裂紋,一絲一毫緩慢滋生,長年見不得光,卻又有不懼坎坷的心,勢必要斷成連時間也無法撫平的傷痕。這哀愁是春燕銜泥築成的巢,像是一個家,卻又是另一個家陰影處結成的疤,撩亂了一方屋瓦,弄出點歸宿的意味,簷下就從此籠罩了終年不散的霧,亦真亦幻的,有點親疏不分。

此時的雨是濕冷的,比黃梅天的悶熱多一點暗度陳倉的心機。

誰都知道梅雨將來勢洶洶,它卻先一步隨寒風降臨,悄無聲息地滲入了空氣,好像風和雨及冷空氣都是一體。誰知其他的隻是虛張聲勢,隻有它在骨子裏作祟,看似不成氣候,卻真有一點死皮賴臉的韌勁,持續十天半個月不斷的淚,誓要消磨掉人心裏最後一線希冀。

此時也不是沒有天光。可削去了希冀的天光是為虎作倀來的,它不能供人暖意,隻能區別晝夜,晝夜更替得如此頻繁,雨卻不見有盡頭,這到底還是讓人難過,勾起的痛也是得而複失後無望的痛了。

雨水伴著光咲過了最難熬的日子。

兩次模擬測試都考砸了的女生心情跌到穀底,遷怒於天氣。而事實上,那時的確異常濕冷,家裏也一如前幾天那樣籠罩著低氣壓,父母甚至忘了詢問模擬考成績,也許,這時候他們已經連女兒即將中考都不記得了。

都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相比起來,中考就是“千軍萬馬走鋼絲”。

光咲認真計算過,整個學區隻有兩所市重點,競爭激烈程度比起每到六月便大張旗鼓的高考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自己最好的成績也考不上,何況最近上課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麵對她接連出現紅燈的成績單,班導每隔兩天就找她去辦公室談一次心,也給她母親打過電話。這樣忙亂焦心的無效功做得越多,光咲就越沮喪。

大前年,父親所在的政府機關有了高層職位空缺,他本是最合適的人選,可上級部門硬說他在現職位上任期未滿,從其他單位調來了一個人當領導。前年,父親進了後備幹部,意氣風發等著提拔,卻因沒有空缺的職位而一直留待原職。去年,先前那位領導升遷空出了職位,最後提拔的卻是別人。

“那家夥隻是秘書長,半點業務也不懂,怎麽能當主官呢!”——父親異常憤慨,但憤慨也無濟於事。

接著,到了這一年,秘書長很快再次升遷離開,形勢卻並沒有好轉,反倒對父親更加不利,與其他幾個競爭者相比,他明顯年紀大了。

父親的提拔事宜就像家裏的晴雨表,上麵哪位領導傳出點好消息,就皆大歡喜,若傳出對父親不利的消息,就如喪考妣。

光咲多想帶回一點好成績,讓父母能有一刻稍展愁容。

但命運這種東西,畢竟是存在的。

對光咲與父親來說都是如此。

父親雖然人到中年,卻仍像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一樣經常沒完沒了地加班和應酬,每年為國家盈利數億,工作業績是單位裏史無前例的。可這與升遷並沒有直接聯係,誠如現實所示,不專業務專人情,走了捷徑被提拔的人比比皆是,縱使父親放棄了一切家庭責任,一心撲在工作上,也於事無補。

有一天晚上,父親照舊沒回家吃飯。母親和光咲坐在茶幾前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聯播。節目至半,出現類似“英雄譜”之類的段落,介紹了一位楷模,像父親那樣專注工作,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妻子分娩時他也在外地執行公務。

母親喃喃地說:“這種人有什麽可推崇的呢?每個人都有他的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如果完全放棄掉一種角色的責任,而隻專心致誌扮演另一種角色,即便在這個領域成功了,又有什麽了不起呢?他隻完成了一半的人生不是麽?”

評論的是電視人物,實際抱怨的卻是父親。

父親的提拔一次次希望落空,家中壓抑的氣氛達到了峰值,光咲受此影響也沒能考上重點高中。受夠了這一切的母親,最終向父親提出了離婚——

“我已經到極限了。”

[二]

偶然看見一位初中同學的QQ空間裏分享著失戀日誌。

女主角控訴閨蜜搶了自己男友,通篇圍繞著一個關鍵詞“背叛”為核心,洋洋灑灑數百言,女主角的朋友們更是在後麵追加了不少義憤填膺打抱不平的留言。作為旁觀者的紀光咲隻是誤點進去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完全無法投入這個故事去感同身受。

為什麽別人不喜歡你就是背叛你?

說到底,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

每個人都有權利安排自己故事的起承轉合,為什麽他們想要一個美好的結局就成了“故意和你作對”?

為什麽同樣是戀愛,和你在一起就是高尚永恒,和別人在一起就是苟且齷齪?

什麽時候才能接受現實,宇宙的中心不是你。

法院裁定下來的那天,光咲已經知道那一紙判決對自己而言代表著什麽。母親收拾行李時,她沉默著坐在床邊陪她,看她將衣服一件件弄成墨西哥雞肉卷的樣子收進旅行箱。

“為什麽要先卷起來?”

“卷起來就能塞更多,薄的衣服放在上層也是這個目的。這裏麵學問可大了。”母親的笑容依然很溫暖,“等你上大學去報到的時候,讓我來幫你收拾怎麽樣?”

“嗯。”

也許是解除了法律關係的原因,光咲突然發現母親其實更像個大姐姐,與她相處時從沒有感受到一點家長意誌,什麽事都是商量著解決。唯一能讓人意識到她是長輩的就是與年紀相符的外貌。

她的側麵卷曲著幾絲亂發。這樣的形象適合添加上“物價飛漲”“行業不景氣”“工作雖然辛苦但不能累病,生病的成本實在太高”之類的畫外音。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光咲曾經翻到過她十幾歲時的一張黑白照,短發,發尾自然卷,眼睛黑白分明,拿著提琴坐在草叢裏,側麵迎著光。

“藝術家也是要吃飯的”背後存在著一個“人人都會老”的公理。

那麽,當她真正衰老下去時,誰在她身邊呢?

“媽媽,我一定會……”

“唔?”母親轉過臉來。

光咲稍一用力,指甲就掐進了掌心,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有沒有說服力:“我一定會考上好大學,然後……等我長大了,賺很多錢給你,全都給你。”她不知道怎麽用更文藝的語言來使承諾變得真實可信,而不是直白得如同畫餅。她越是急切,隨之而生的哽咽與眼淚就越顯得孩子氣。

更早一些的時候,當母女倆還能隨便亂開玩笑時,她不知沒心沒肺地開出過多少空頭支票。坐在桑塔納裏信誓旦旦地許諾:“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寶馬。”

“不指望你哦。你能給自己買寶馬就不錯了。”

“幹嗎瞧不起人家!你等著吧!我大學畢業就能賺大錢買寶馬了!再過幾年就行了!”

“離搶銀行不遠了。”

嘴上吐槽的母親到底還是露出了幸福表情。

買寶馬什麽的,光咲其實沒有認真考慮過,這隻不過是抱怨“我家隻有桑塔納好寒酸”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因為不曾認真,所以僅有的一次,才如此強烈地期望被相信是認真的。

“好啊。媽媽幫你攢起來等你結婚時用。”母親在她頭發上來回摩挲的手滑到臉頰幫她擦掉混在一起的眼淚鼻涕。

“欸?結婚為什麽要用錢?”

“結婚可花錢了。”

“不是男方家花錢嗎?”

“女孩要陪嫁的呀。”

“不陪不行嗎?”

“好像不行。”

“那媽媽你嫁給爸爸的時候有陪嫁嗎?”

“有電視機、相機、縫紉機……很多呢。你爸爸倒是農村出身什麽都沒有,劃了個船過江來接我,然後我們就在四麵漏風的單位宿舍裏結婚了。”

“哪有四麵漏風那麽誇張!”

“真的。漏風的地方你爸爸都用報紙糊起來了。”

“這樣你還嫁她?”

“他人好啊。”很自然輕鬆的口吻。

事後回想起來,總覺得非常不妥,這顯然不是適合母女離別場麵的最後對話,尤其是在這種離別是由父母離異造成的情況下。

光咲的初衷是想喚起母親對過去的美好回憶。

直到好幾個星期後她才不再為自己的拐彎抹角又詞不達意而懊惱,她終於想明白,無論母親怎麽留戀當初,也不會改變結局。

就像自己不是宇宙中心一樣,父親也同樣不是宇宙中心。

就像明白母親提出離婚不是為了針對自己、拋棄自己一樣,她也不是為了仇恨父親、傷害父親。

一切都隻是因為,世界上沒有誰注定要為誰犧牲一生。

[三]

六年後,再談及婚姻話題,母親似乎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失敗,隔三差五打電話來催光咲早點成家,那架勢和高考前督促她專心複習、大三開始操心她畢業去向一模一樣。

光咲漫不經心地接起手機,在聽見“結婚”兩個字眼的瞬間,手上攪動咖啡的動作戛然而止。桌子對麵的曾霆埋頭玩著ipad,但以他手指過緩的運動速度不難看出他其實正側耳傾聽,衣服的每個褶皺裏都冒出欲蓋彌彰的好奇心。

“嗬嗬,媽媽你在想什麽啊?”光咲不便直說,含糊其辭地回了一句。

“男朋友不著急,可你得著急啊。拖久了可是負擔。你現在天天上網不看電視,不知道電視裏每天放的那麽多剩女,年輕時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沒按時把自己嫁掉,再過個幾年哭都來不及……”

“媽我現在在外麵,有點吵,回去我再打給你啊。”女生不由分說把電話掛了,否則照這趨勢發展,她壓根控製不了局麵,再加上對自己手機的通話音量不確定,不知道曾霆聽去了幾分,總不免有些尷尬和心虛。

隻過了幾秒,光咲又覺得草草掛斷母親的電話太無情,很難預測她是否會因此傷心,於是補發了條短信。

“媽媽,你不要老催我,我跟你說過想趁年輕多出去轉轉見見世麵,等成家立業後想出去玩都沒時間了。我不想像趕公交車似的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一樣接一樣玩命地趕。希望你能理解,我活著不是為了承上啟下的,我也有我的人生。”

發送出去後,光咲回看一眼,才發現“承上啟下”幾個字特別刺目。

光咲高二時,爺爺過世。當時父母已經離婚將近一年,沒人想到要去通知母親,即使有過瞬間一閃念,也立刻會覺得沒有那必要。因此,爺爺臨終前,大家族中所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親戚們齊聚一堂,唯獨母親沒有陪在床邊。誰知爺爺彌留之際將光咲錯認成她母親,指著她對兒子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光咲媽。你們剛結婚那時候我去你們家找光咲媽借了一百塊錢要跟弟弟合夥買賣牛,這事我沒敢告訴你,想著隻要做完生意還給光咲媽就行了,可是偏不巧牛剛買來第二天就在院子裏被人偷了,那錢我一直還不上,光咲媽卻再也沒提過……”

爺爺沒說完,父親已經潸然淚下。他終於知道老人家很少登門的原因,由於食言沒還錢,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心藏對兒媳的愧疚,幾十年過去直至臨終依然耿耿於懷。在幾十年裏,寬厚的兒媳一句抱怨也沒有,甚至連提都不再提起,直到已不是他的兒媳。

爺爺晚年有點糊塗,不記得兒子媳婦已經離婚。聽他懺悔,奶奶也沉默了。在兒子媳婦離婚時,她原本反應最激憤,認為人到中年還以“性格不合”為理由根本說不通,一口咬定拋夫棄女提出離婚的媳婦肯定是有了外遇,什麽難聽的話都在兒子麵前罵了個遍。現在她終於冷靜一點,回想起媳婦嫁過來後勤勞又賢惠地操持家務,沒有一年過年不給公婆包紅包,全家上下兄弟姐妹妯娌沒有一人好意思編造她的缺點。氣雖消了,媳婦離婚後也沒再婚,但老人還是接受不了在她看來荒誕不經的離婚理由,她對老伴擺擺手表示不願多談:“就別再提那些陳年往事了。”

後來,光咲向母親問過她記不記得爺爺借錢的事。母親說:“當然記得,在那個年代,一百塊錢確實是一筆巨款,相當於我和你爸好幾個月的工資。但是爺爺的牛被叔爺爺偷了嘛,也很委屈的,又不好說。”

“怎麽會是被叔爺爺偷的?不是兩人合夥做生意嗎?”

“哎,剛買來第二天就被偷了,肯定是知情的人幹的,其他人誰知道平時沒養牛的這家人突然養了牛?你叔爺爺把牛偷走賣了把錢獨吞了,爺爺心裏也有數,他在我和叔爺爺之間權衡了一下,決定不去追究,所以對我有點內疚。其實他跟我說牛被偷了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這沒什麽,那錢就當是我們孝敬您的。沒想到老人家心思這麽重,記了這麽久。”

光咲這才徹底明白爺爺臉上鬱結的慚愧背後的所有隱情。他吃了自家人的虧有口難言,在弟弟和兒媳之間左右為難,最後還是決定虧欠兒媳,這份愧疚因此而更加沉重。

母親是這樣善良的人,對長輩體恤入微,對後輩關懷備至,對待親人從沒有一句抱怨一份私心,隻為了讓身邊人活得更幸福而活著,“承上啟下”顯然就是指她這種缺乏自我的人生。

光咲也覺得自己的措辭刻薄得過分,母親會傷心,果然她後來沒有回複。

“你媽媽找你什麽事啊?”曾霆終於按耐不住好奇,主動提問。

光咲回過神,心裏對母親沒有回複還有些忐忑,擠出一個空泛的微笑:“沒什麽事,嘮嘮家常。走吧?”

男生見她杯中咖啡已見底,便點頭起身,幫她拎過包。在這些小節之處,曾霆總是無可挑剔的好男友,但光咲心知肚明,自己左右不了他,是因為他不夠愛自己。且不提結不結婚,就連戀情還能維持多久都成疑。

[四]

和曾霆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上了大學又同校,不能說沒有緣分。本以為從小一起長大,互相知根知底不能再了解對方,可是,升上高中後,曾霆就變成了光咲怎麽也弄不懂猜不透的人。

在電影院買完票,離開場還有四十分鍾,光咲提出想去樓下商場給母親買兩套居家服。電梯剛下一層曾霆的手機又響了,光咲沒有仔細偷聽對話,等她意識到男生在電話裏和人吵了起來時,已經來不及理解劇情。

“怎麽了?”

“我媽。”男生語氣裏留有尚未消散的餘慍,“說我返校前沒跟外公外婆打招呼就走了,指責我沒良心,能扯得上嗎?什麽事都這麽上綱上線。”

光咲沒接嘴,知道母子倆不會為這麽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一定還有別的原因,隻是曾霆不願說。

果然男生迅速轉移了話題:“看完電影叫上竹西、葉妙、於耀一塊兒吃飯吧?”

“那得現在就通知他們啊,看完電影就晚了,周末肯定都有安排。”

“你跟竹西打好招呼就行了。葉妙於耀要活動也是二人世界。”男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越是輕描淡寫,光咲越是認為大有問題。

竹西是光咲自高中起的閨蜜,也是曾霆的初戀女友,當時是竹西說的分手,光咲覺得曾霆餘情未了,一直有些介懷,但感情篤深的閨蜜又不能僅因疑神疑鬼就一刀兩斷,於是就這麽暗地拖延著、觀察著,把竹西當做主要戒備對象。

其實幾年以來,曾霆不止一次背著光咲追求其他女生,光咲得知後,每次等著他提出分手,卻等來他的回心轉意,反而讓光咲沒了主意。

一邊是看似獨自遭遇過什麽不幸才性情大變的曾霆,另一邊是總想理解他幫助他,走進他的世界卻無從下手的光咲。女生主動爭取幸福的動力全消解成無奈忍讓,把“人生貴得適意”當作口頭禪,然而,委屈的得過且過怎麽可能適意?

待她結束和竹西的通話,曾霆再一次正在通話中,語氣比剛才還要激烈。

“……你這是教育嗎?”

對方作了簡短回答,使男生用更急促的語速追加一個反問:“張口閉口‘白眼狼’怎麽叫教育?”

這個回合,對方的答複長了一些,男生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回歸鎮靜:“她這個年紀的小孩都很叛逆,就因為你老罵她,她才愈發叛逆。”

停頓了一會兒,曾霆超越了先前的氣急敗壞:“怎麽又成了我和爸爸的錯,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話音剛落,就注意到一旁光咲投來的目光。他尷尬地朝她使了個眼色,走開了一定距離,待在光咲聽力範圍以外把最後一段通話完成後,才揉著太陽穴回來。

由於不知光咲聽去了多少,男生隻好實話實說:“我妹偷了我媽的錢去給她男友買iphone。”

光咲拿不準該以什麽角度去切入這個話題。事情擺明了是偷錢的小姑娘做得不對,母親發火也是理所應當。可曾霆一向容不得別人說半句曾宓的不是,眼下看起來,他也不惜為了妹妹跟母親急紅眼。

高中時竹西和曾霆分手,主要也是因為曾宓。事後竹西對光咲說起曾宓的身世,由於小時候喝了假冒偽劣的進口奶粉,患上營養不良綜合症,全身皮膚潰爛,留下了永久性疤痕,夏天都不敢穿短袖出門。曾宓本是令人同情的女生,可真正相處起來卻完全無法對她產生任何好感,仗著自己的缺陷恃寵而驕,乖張任性得不成樣子。曾霆卻總把她的可憐念在心裏,處處庇護著她,隻要誰正當地批評曾宓兩句就跟誰翻臉。

“我最看不得他們家人的樣子,沒一個正常的,兄妹不像兄妹,父母不像父母,個個陰陽怪氣。你就做好心理準備吧,真要和曾霆天長地久,那個曾宓有你好受的。”飯局中間趁曾霆離席,竹西聽光咲說起下午的曾宓風波,聳了聳肩滿臉鄙夷。

光咲本來就有些心涼,電影剛看個開頭,曾霆又接起了手機,結果這通電話竟打了兩個小時,把光咲一個人晾在黑漆漆的影院裏,電影也看得不是滋味。現在見了竹西對曾霆嗤之以鼻,越發不舒服,把不悅掛在臉上。

這些是葉妙所不能理解的,雖然光咲在高一時和於耀交往過,但葉妙是個市儈得很單純的女生,從小被父母灌輸了“學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觀念,在和任何男生交往前都先問一問對方家境,也隻問對方家境。

高中班裏哪個男生家最有錢?於耀。

於耀和誰有什麽前緣?

於耀和前女友感情有多深?

於耀更喜歡自己還是更喜歡她?

又或者,於耀有什麽家庭矛盾?

這些在葉妙心中都不重要。她是個漂亮姑娘,有點笨,對男友唯一的要求是“要有錢”。

起初光咲很不喜歡葉妙,覺得她開口閉口就是錢,非常俗氣。但後來發現,葉妙不是俗氣,是傻氣,她並不知道“這位有錢”、“那位有錢”到底對自己能有什麽好處,隻是她的小市民父母教過她“有錢才能幸福”、“錢不會走錯路”、“千萬不能被窮小子騙了”。剛進校時光咲是竹西的閨密,葉妙是竹西的室友,光咲不得不與葉妙有交集。不久後情況突變,因為曾霆,光咲和竹西吵過架生過氣,她們都拚命想爭取葉妙與自己統一戰線去孤立對方。這件事沒有使光咲和竹西決裂,卻使光咲理解並接納了葉妙。

葉妙悄聲對光咲耳語問一句“曾霆家出什麽經濟問題了嗎”,立刻弄得她哭笑不得火氣全消。在葉妙的生活中,最大的問題不過是經濟問題,其他都算不上問題。其他人並不是不看重錢,而是不像葉妙這麽傻,他們懂得掩飾,懂得顧左右而言他。

記得當初和於耀還在交往時,曾霆以好哥們的身份給過光咲“忠告”。

“其實於耀的爸媽很勢利,我們兩家吃飯時他爸經常說‘將來於耀一定要找個門當戶對的,至少不能比我家窮’。”男生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臉上半是陽光半是陰影,他言之鑿鑿,女生就確信無疑,認定於耀是個俗氣勢利的小人。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於耀卻和灰姑娘葉妙交往了,聽說他的父母對葉妙也很滿意。

曾霆大概自己已不記得說過於耀的壞話,卻想不到光咲記得他說過的每句話。但他當初究竟是已經喜歡上光咲還是嫉妒於耀,光咲理解不了。

曾霆的精神世界之於光咲,如同光咲的精神世界之於葉妙。

差不多就是從曾霆說於耀勢利之後開始,光咲和於耀之間產生了隔閡,就像高塔被日複一日抽去接近地表的根基,最後的糾葛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現在回憶起來,如果沒有曾霆的挑撥,應該不會和於耀那麽輕易分手。

[五]

父母離異的當天,送走母親之後,光咲獨自攥著錢包下樓,在小區對麵的廣場找了家店解決晚飯。服務員引她上二樓,她在樓梯口略略躊躇,被身旁魚缸裏一條異常活躍的魚吸引了注意。

從前在家裏什麽都依賴母親,此後再沒有這種機會,她必須自己買菜,自己做飯,也許再過不久,所有魚的品種和價格都能了然於心,當家的人肯定是自己,父親是指望不上的。他也許會依然像以前那樣整天忙工作應酬,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回家,十天半個月和女兒說不上一句話。而光咲卻無法像母親那樣對他說“再見”,更現實一點而言,離開了父親的經濟支持,她可能連生存都成問題。

事實上,光咲並不僅僅是被生存危機困住,任何需要下決心改變現狀的抉擇都可以讓她退縮。當初竹西明知道光咲也喜歡曾霆,卻接受了男生的告白,這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光咲看來是一種背叛,但她所能做出的全部抗爭不過是盡量避免與竹西交談,見了竹西繞道走,增加與葉妙單獨行動的頻率,以及一聽聞竹西與曾霆吵架就私下幸災樂禍。

刺痛光咲的還不止竹西與曾霆的交往。

竹西最後坦白:“讓葉妙告訴你我和曾霆爭吵不斷都是騙你的,我和曾霆從來沒有吵過架。”

光咲愣在原地做不出反應,隻能喃喃反問:“騙我?是什麽意思?”

“因為隻有你是單身。如果我和葉妙天天曬幸福,怕你失落。”

“……欸?……我說……你們這樣也太傷人了!”

“難道不對麽?你該不會還在意著曾霆吧?”

竹西你知道麽?漫畫裏,小說裏,偶像劇裏,廣受歡迎的冷血毒舌角色,放在現實中卻意外地惹人討厭。

一針見血不是什麽萌點。在真實的世界,沒有人會因為你戳中了他的命門而對你五體投地,大多數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慷慨地施與別人同情,虛構著善良的同時他們並不能接受自己被同情的反饋。

光咲失語數秒,最後冷笑出聲。

“你太自以為是了。”

曾經這樣深深傷害過自己的朋友,說不清為什麽,還是無法與她們決裂,哪怕僅僅糾結著、介懷著、維持著表麵的和平,也不想分開。

沒過幾個禮拜,光咲的父母開始鬧離婚,竹西和葉妙說了些安慰話,光咲又不計前嫌地重拾了與她們的友誼,有一點得過且過,一如她在父母離異時的不作為。

用“鬧離婚”來形容似乎不太準確,因為兩人沒有爭吵,父親單方麵覺得出乎意料,甚至在母親提出離婚的最初認為她不可理喻,但沒過多久他就不再質疑母親離婚的理由。雖然表麵上沒有征兆,也許父親還是早就覺察出夫妻之間的不和諧因素,他勉強接受了,完全不能接受的人其實反倒是從來沒有表達過反對的光咲。

隻是從一開始,光咲在這場戰爭中就找不到自己的立場。

夫妻十八年,應該算親人吧。如果親人都可以從此形同陌路,那麽不是親人的局外人有什麽立場作出裁斷呢?

光咲隻是父母領養的女兒。

雖然她不願父母離異,但自始至終也沒有勸阻一句。最後母親當庭說出希望孩子跟隨父親生活時,她不感到意外。

除了淡淡一笑而過還能做什麽?畢竟是自己袖手旁觀在先,就算母親認為不作為是一種背叛,她也不覺得冤枉。

光咲是一個懦弱的人,也可以說,截止到家庭變故的發生,她從來沒有什麽資本去做出“逆來順受”之外的選擇。

然而,如果說命運這種東西真的存在,那麽它就是從那天開始竭盡全力把光咲推向了一個接一個足以碾碎人心的選擇。

[六]

於耀自進高中就一直坐在第五排,對於前五排的女生們統統隻有“馬尾辮”或“披肩發”的認知。在他晚熟的異性觀中,一個容貌甜美顧盼生姿的女生還不如一個能吃得下麥當勞巨無霸的女生來得神奇與可愛,再加上中學階段的男生普遍有點審美問題,隻要一個女生沒有整天黑絲美瞳三層假睫毛,看起來幹淨清爽很自然的模樣,無論眼睛大小、嘴唇厚薄、臉型胖瘦、眼鏡戴否,他基本上一概認為對方是美女。

所以當“美女”之一紀光咲駐足在酒店魚缸前多愁善感時,他一眼就憑借熟悉的馬尾辮認出了她,並因其狀似在表達“我肚子好餓好想吃這隻龍蝦”的側麵陡生好感。他沒追過女生,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追女生,用他自己那時候的描述而言——“我隻是端著兩盤龍蝦意麵去和她拚桌請她吃飯而已”。

再正常不過了不是嗎?

為什麽光咲咬著叉子盯住自己足足石化了十秒?

“這隻就是你剛才特想吃的龍蝦。”用這樣的開場白代替自我介紹真的沒有問題嗎?

光咲把驚訝咽了下去:“我不想吃龍蝦……不過……你是我同班同學對吧?”

“嗯。”

女生想起來,他好像和曾霆同寢室。

“叫於耀?”語氣不太確定。

“嗯。”男生已經對繁瑣的問話形式感到不耐煩了,把其中一盤推到她麵前擠開原有的碗碟,“快吃吧。”

光咲這時稍稍覺得將來也可能會有好運在等著自己。親生父母在她出世不久後就車禍身亡,跟著外公生活三年後外公又過世,高一這年養父母又離異……這些不幸與沮喪又饑餓時受贈的一盤龍蝦麵相比也許正負影響力剛好抵消。

她邊吃邊努力搜刮兩人的共同話題:“你家也住附近?”

“距離這裏兩條街。”

“怎麽一個人吃晚飯?”

“我媽和我爸吵架,把家裏傭人全部放假了,然後自己離家出走,所以我爸隻能在公司吃,我就自己解決咯。”說著家庭矛盾,男生一副毫不為此所困的大喇喇神情,“你不也是一個人吃麽?”

光咲有些語塞,頓了幾秒,帶點自嘲的語氣:“哦,我爸媽今天離婚了。”

這一回合換成男生不知所措。

離家出走和離婚比起來,殺傷力到底小一些,先前努力偽裝的灑脫功虧一簣,又不知該如何結束這駕馭不了的話題,他麵露難色絞盡腦汁,最後竟冒出一句:“你喜歡看《攻殼機動隊》嗎?”

“啥?”

所以,從最初就了解,於耀也屬於頭腦簡單缺心眼的類型,他上大學後與葉妙交往了,光咲並不覺得意外。

但是她也心知肚明,於耀最喜歡的女生是自己,不是葉妙。

[七]

在莘高這種私立學校,因為舅舅是教職員工才減免學費入校就讀的葉妙家境不算好,多少和別的女生有點隔閡。但竹西、光咲不一樣。

竹西自小在崇明長大,高中之前沒離開過小島,身上有種鄉野氣質,無拘無束,為人爽利,除了貪玩寡情沒什麽大毛病。

而光咲就更不帶同班女生身上那種盛氣臨人的貴族氣了,她一次也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有意無意地說“你連這個牌子都沒聽過啊”。

更重要的是,葉妙深知光咲的家底,雖然她現在家境良好,但到底是被領養的。知道這點底細並不能改變什麽,葉妙隻是借此尋求一點心理平衡,唯有如此,才能讓她在與閨蜜的相處中心裏不生出嫉妒的荊棘。

可是到了高一下學期,也許是受父母離異的影響,光咲突然變了。

竹西和葉妙都還像小姑娘,會對單純或可愛的小事物感興趣,會喜歡手工、動漫、大頭貼,有明星偶像。光咲卻儼然是個成年人,看起來整天都憂心忡忡苦大仇深,對高中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跟她聊小女生話題隻會換來她走神的反應。

大二時才聽竹西說,光咲性情轉變不僅僅因父母離異,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與於耀有關。

具體細節葉妙不敢問於耀,縱使她再傻也知道紀光咲是於耀不能觸碰的命門。

25歲的夏天,葉妙結婚,所有朋友中唯獨沒有通知曾霆和與她感情最深的光咲。

[八]

吃完晚飯,曾霆送光咲回宿舍,一路上誰也不說話,男生似乎已經有點覺出她的不悅,但並沒有做出任何勸解和補救。下了環線,接近目的地時,曾霆的母親又來了電話。男生沒有開車載藍牙,直接按下手機通話鍵。

似乎對方問了“在哪兒”。

曾霆回答說:“在回學校的路上,班級聚餐。”

這麽一撒謊,讓光咲連呼吸聲都不敢放大,生怕曾霆的母親從電話那頭聽出端倪。待他掛斷電話,女生忍不住抗議:“幹嗎隨口就編瞎話?跟我在一起有那麽見不得光嗎?”

“不是為了省事嘛!免得我媽問東問西地八卦。”

“怎麽是八卦呢?你都快參加工作的人了,談個女朋友有什麽不應該麽?”

男生不耐煩地打了把方向盤:“說了她肯定要刨根問底,麻煩。我現在沒心情跟她解釋那麽多。”

“那你什麽時候有心情呢?我們都交往這麽久了還在鬼鬼祟祟搞地下情,到底是為了什麽?堂堂正正把我介紹給你父母,堂堂正正去見一見我父母,這有多難呢?兩家人又不是先前不認識,真不知你在怕什麽。”

光咲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一口氣全吐露出來。曾霆卻閉口不談,連一個詞也不答複。

“說話好嗎?”

“你讓我說什麽好?”

車廂裏又歸於寂靜,男生半點準備回應的趨勢也沒有,這感覺像是單方麵發神經的場麵終於讓女生崩潰。

她很想說什麽,卻無法找出一個合理的論點,眼淚簌簌下落,繼而又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為什麽明明是正當要求,卻連最基本的尊重、最起碼的回答都得不到?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隻是胸口被堵住了。

由最初的無聲變成嚶嚶啜泣最後變成嚎啕大哭,有點破罐破摔,像是底部的某處破了個洞,很想把自己提起來,卻反而讓更多東西漏下去。

光咲把頭扭向車窗一側,在她視線之外的另一側,曾霆麵無表情地開著車,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在一個又一個紅燈前從容停下,連手刹也沒一次忘拉。這種無動於衷不是因不知所措而引起的,光咲明白。

早在和於耀剛交往時,有一次兩人鬧了別扭,光咲也很想把自己心裏所苦惱的一切告訴他,但無奈語言能力實在太差,隻有關鍵詞在腦海裏亂跳,卻連貫不成句子,缺乏中心,同樣理不清思路表達。當於耀打她手機時,因不知道接聽後該說什麽,她慌亂地掛斷了。

光咲看見後又慌張起來,把手機留在書桌上逃進淋浴房去洗澡,仿佛看不見手機就沒了煩惱。澡洗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冷靜了一些,不再一張嘴說不出話,估摸著於耀也早就回去了。等她端著臉盆從淋浴房一進寢室,竹西就拉長嗓門嚷嚷:“你怎麽洗個澡洗這麽久?手機響了一小時都快沒電了,大風大雨的,於耀還一直在樓下站著,都被圍觀了,你快去看看吧。”

從來不擅長爭執吵架的人,無論多少年過去,她也能在與任何人開始爭吵時走神,準確無誤地記起自己衝下樓撲進於耀懷裏的瞬間。

他整個人,連同衣服,全都被雨水浸透了,那冰冷與內心感受到的溫暖形成落差,往光咲一生的路上使下了絆子,讓她走得越遠就越踉蹌,離開越久越淒涼。

每一次想起於耀,光咲就知道,自己選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