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02

“我開學第一天在五食堂門口見過你,當時也不認識你,隻是我和裴弈從食堂出來看見一群人圍著,有個女生中暑,我倆湊過去看了眼,你很快就好了也不用幫忙,人群散了,我們就逛走了。過了很久我想起來中暑的好像是你,琢磨著到底是中暑還是身患什麽淒美的不治之症。”

“喂……”

“然後因為我時不時谘詢顧潯‘害羞到不能吃飯是什麽毛病’這類問題,他就得出了判斷,說伴隨驚恐發作的社恐是比較嚴重的。”

“他專業真厲害。”稍稍有點崇拜了。

“不過也是一半靠猜,他都沒見過你,全是聽我說。所以,那天是驚恐發作嗎?”

“嗯。”

“有什麽誘因嗎?剛到新學校不適應?”

我還是不想提陽樂棋,更不想提陳瑞,含糊地蒙混過去:“嗯,不適應。那專業人士給了你什麽建議?”

“他建議我勸你去精神病院看病吃藥。”

還以為是什麽好人,果然近墨者黑。

我盡量小心避開核心問題,我們就保持著淺嚐輒止的閑聊吃完了這頓飯,回到學校,他送我到寢室樓下。

我想起平時總有些情侶逗留在樓下依依不舍,忽然緊張,怕萬一葉堯要進行這個節目,我們被路過的同學看見就不好了。

幸好葉堯沒和我依依不舍,一到樓前就很利落地放開我的手:“今天鬧得太晚了,明天你晚點起。”

“我明天早上有廣播。”

“我知道,所以你起晚點,直接去廣播台,我給你帶早飯過去。你想吃什麽?”

“隨便……都行。”

他又起壞心,笑起來逗我:“哪個食堂有賣‘隨便’‘都行’啊?你給我說說。”

有路人經過了,雖然沒看我,但我得速戰速決把葉堯打發走了。

“我喝豆漿。”

“幹糧呢?”

“小籠包。”

葉堯比了個OK的手勢,倒退著離開。

這樣一來,葉堯就成了我男朋友嗎?還是沒有一丁點真實感,上樓時我覺得腳下都軟綿綿的,和剛考進東大那時差不多感覺,腳踩著雲上,心裏發虛。

我以為大家都睡了,悄悄溜進寢室,沒想到凱昕**還亮著手機的小熒光,我一進門,她就坐起來跳下床,不由分說地把我推出門外。

走廊上靜得出奇,她用氣聲說:“你和葉堯交往啦?”

“可以嗎?”我問。

“什麽‘可以嗎’?幹嗎問我?你自己想清楚沒有?對方可是葉堯!”

“確實……”我懨懨地低下頭,我和葉堯外形上就不搭,要是交往走在一起也會惹人笑話吧。

“唉,什麽‘確實’!”凱昕恨鐵不成鋼地翻翻白眼,把我拉到更遠一點的走廊,靠近樓梯口能用更大聲音說話卻不影響別人休息的地方,“你會喜歡他也很好理解。可他套路都那麽刁鑽,你完全不是對手啊,小傻瓜。”

“套路?”我撓撓頭。

“你們誰跟誰告白的?”

“我先……”

“然後他就坡下驢說也喜歡你是吧?猜到了。那你有沒有問清楚,他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我不作聲了。

“你敢問嗎?”

那確實是我不敢求證的部分。

“在這種事上怎麽能變成鴕鳥蒙頭交往下去?”凱昕頓了頓,“易然跟你說過嗎?葉堯怎麽追她的。”

我茫然地搖搖頭:“她隻說過葉堯約她一起上英語課。”

“葉堯在選課周問過她選了什麽通選公選課,然後出現在每一門易然提過的課上,你能說這純屬巧合嗎?他要不是這麽做,哪個女生會平白無故認為他對自己有意思啊?”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隻覺得自己的臉都麻木了,雖然剛知情,但怎麽說呢……這事是葉堯做的一點也不讓人奇怪。

“他肯定也有不少做法讓你覺得他對你不一樣,這就是他的伎倆,多線程操作廣撒網,哪條魚上鉤都行。可曉曉你是憨憨的實誠女孩,和這樣的人交往隻會傷心。”

“那我該……該怎麽辦呢?”

“去問他,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凱昕斬釘截鐵道,“如果他編造的時間在選課周之前,那你就質問他為什麽在喜歡你的同時還要追易然。”

我幾乎能想象出完整的劇情進展,就像他下麵條那樣,一開始會出現猝不及防的狀況,但很快他就能鎮定以對、水來土掩。他拿出來的托詞並不總是站得住腳,比如他說對易然友好是因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雖然借口這麽蹩腳,即使這麽蹩腳。

我還願意相信,是因為我願意自我催眠。

親手戳破自己造的肥皂泡也需要勇氣。

我沒有馬上去拆穿,而是繼續忐忑不安地混著日子,所以我第二天還吃到了葉堯帶的小籠包。我先給自己編造了借口,這周太忙,還是準備台長競選比較重要。

競選台長這天,葉堯也出現了,但他前麵有專業課,趕過來的路上花了點時間,進門時我已經講了一半。

前麵那一半,我找的“目標聽眾”是台長,看著她的眼睛,她不僅沒走神,而且還不時衝我點頭。可是葉堯一進門,所有節奏都打亂了。台長回過頭去看他,還轉身拿了張投票紙給他。

他都不是我們部的人哎!

我的思路有點中斷。

坐在他身邊的一圈人紛紛開始跟他打招呼,不僅動作騷亂很明顯,還發出不小的噪音。

給我的感覺,好像整個房間裏沒有人在聽我說話了。

我徹底停頓下來,指甲在桌下使勁掐著自己的手。

環顧全場,找不到一個認真聽我演講的人,大家都目光遊移難以捕捉,甚至有人不耐煩地打起了哈欠。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確實身處於一個巨大的幻象裏,葉堯聲稱他喜歡我,叫我去尋找人群裏關注自己的眼睛,可是就連他也沒有注視我,他在朝別人笑、小聲說話。

我並沒有感到太焦慮,隻是很難過,心如死灰地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

台下有些人已經因為我的停頓看向了我,我從中找到了幾雙眼睛,整理好思路繼續說下去,也不太在乎斟詞酌句該演說得多麽優秀,我隻想趕快完成這個任務,積蓄著衝動,等結束後去和葉堯結束一切。

他愚弄了我,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投票結果令人意外,我以為我的演講是最缺乏感染力、讓人昏昏欲睡的,可我當選了新任台長,票數比第二名多一倍。

散場後,我繞場一圈才在門外走廊找到葉堯。他靠在窗邊跟毛毛說話,就像我們部第一次聚餐時那樣,一個非常完整的循環,我不禁在心裏自嘲。

毛毛沒當選台長,但情緒一點沒受影響,這事對她不值一提,她正帶著點羞怯高興地向葉堯道謝:“我太迷糊下錯單了,真謝謝你,我什麽時候請你們吃飯吧。”

啊哈。

跳出了葉堯的狡猾圈套我才清醒過來,他幫了一個忙,在毛毛那裏也能領功勞呀。

我安靜地待在一邊等他們膩膩歪歪把謝詞說完。

毛毛走後他才一回頭發現我:“咦?結束了?手裏拿的什麽?”

“選票,選了我的。你能寫個我的名字嗎?”

“幹嗎?”他笑著朝我走近一點,“為什麽要寫名字?”

我沒有笑,緊盯他的眼睛:“我想比對一下,你有沒有給我投票。我現在對別人嘴上說什麽不感興趣。”

他停住腳步,明顯有點緊張,但還是笑著:“我沒有票啊,我又不是你們部的。”

“台長給你了,我看見了。”

至少有一點,葉堯沒有騙人,說話時看著對方的眼睛能形成交流,我能體會到他內心的慌亂了。

“葉堯你給我投票了嗎?”

他終於笑不出來了。

“沒有。”他無奈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張折起來的選票展開,那上麵確實是我的名字,“在這裏。”

他解釋道:“我畢竟不是你們部的,給我張友情票,我投自己女朋友,那不是不太公平了嗎?再說我知道你肯定沒問題的,你看最後比分都相差這麽大了,你又不缺這一張票。以後深究起來,讓別人說你作弊當選的,是因為男朋友給你投票,反而名不正言不順,何必呢?”

果然巧舌如簧,又找到了“對付麵條的辦法”。

“那你幹嗎還領了票寫我的名字,直接拒絕不是更名正言順嗎?”

“我想回去發微博。”

“發……”我都忘了他還有這毛病……我舔舔嘴唇,不帶嘲諷很認真地問,“你朋友就沒有建議過你去精神病院看病吃藥嗎?”

“肯定建議過啊,他眼裏人均精神病。”葉堯重新笑起來,長籲一口氣,過來拉我的手,“你突然這麽凶幹嗎?嚇得我也要驚恐發作了。”

[39] “前一陣我幹了件蠢事”

我可能真的把葉堯嚇得不輕,後來他拉著我時手心還有點冒汗。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太好意思,在走出樓道時放開了我的手,前前後後若即若離地走在我身邊。

我的目的並不是想讓他緊張。

他用嘻嘻哈哈的說笑緩解著尷尬:“你最近太膨脹了吧,居然囂張到‘追殺’沒給你投票的人?”

我並沒有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更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他說了什麽而局促不安,相反,我看見了他的不安。

我看見他的右手,一直把那張寫著我名字的選票攥在手心。從拿出來那一刻開始就不太適合再塞進口袋,他好像沒辦法再處理這個小紙條,左右為難。

我突然發現,雖然在人際交往方麵葉堯總給人經驗老到的感覺,可從我的角度看,他荒唐詭異的事一點沒少幹啊。

萬一他並不比陽樂棋高明多少呢?

萬一他真的不懂“朋友的閨密並不是你的閨密”這個道理呢?

萬一沒有人告訴過他呢?

戀愛的時候,我們誰能做到上帝視角、勝券在握?

我好像又在自欺欺人了。

我幻想,我直截了當告訴葉堯我不喜歡他在回應我告白的同時還和其他女孩說說笑笑,他醍醐灌頂向我道歉,說他沒有想到、以後會改正。

現實大概率會和幻想背道而馳,我預感我和葉堯的關係會像直板夾怎麽也夾不直的頭發。可我還是要說。

“葉堯。”

他回過頭來,對上了我異常緊繃的一張臉。

與此同時我又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分出神去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哦,是陽樂棋。

我有點後悔剛才想起陽樂棋,按玄學思路考慮,他可能是受到心靈感應的召喚才出現的。

幸虧葉堯和我沒有牽手,並且還保持著一定距離,湊巧在這個瞬間,我們臉上也沒有掛出甜蜜戀愛的表情,除了我有點心虛,應該什麽端倪也沒有暴露。

陽樂棋和兩個男生一起向我們走來,其中一個是他的室友高原,另一個有點矮胖,我猜到是誰了。

在朝我們走過來的過程中,陽樂棋的神情毫無變化,保持十足的熱情跟我打著招呼:“曉曉,你們怎麽站在這裏?剛下課還是要去上課?”

我避重就輕地挑實話說:“剛參加完社團活動出來碰上了。”

我瞥了眼葉堯,他沒說話,隻是扯起嘴角衝陽樂棋他們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陽樂棋也沒把過多注意力分給他,繼續和我寒暄:“哦哦,廣播台是吧。我們這會兒去上專業課,晚上給你打電話。”

我愣了愣,猶豫著答應:“嗯,好。”

陽樂棋已經很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雖說分手不代表絕交,那之後他也幫我給舞台劇拉過票,可相處起來多少有些不自然,這學期我們明顯較以前疏遠多了。眼下他的語氣卻好像我們天天都煲電話粥似的。

原先我偶爾覺得陽樂棋有點缺心眼,不過今天,變成了我無法理解陽樂棋。我隱隱感覺一瞬間氣氛非常古怪,可又完全摸不著頭腦。

目送三個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樓道口,我腦海裏躥過很多胡思亂想。

之前陽樂棋遠遠見我和裴弈走在一起就猜測我喜歡的人是裴弈,他看見我和葉堯麵對麵站著說話卻沒有半點意外之色,是因為潛意識就覺得我這樣的女生和葉堯那樣的男生絕無交往的可能嗎?

我難免有些泄氣。

“他知道了。”葉堯在我身後沒頭沒腦地冒了這麽一句。

我詫異地回過頭:“知道什麽?”

“我喜歡你。”

“什麽?”我都還不確定的事,陽樂棋是怎麽知道的?

葉堯頭疼地擰了擰眉心,離我近了一點,用懊惱的語氣說:“前一陣我幹了件蠢事。”

“嗯。”我睜大眼睛等著下文。

“打遊戲的時候陽樂棋從來沒說過你們分手了,他朋友好像也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倆還沒交往,如果我們交往了,我反而不會跟他較勁……”

從葉堯語無倫次的“檢討”中,我無法理出劇情:“所以,具體是發生什麽事了呢?”

“有一天晚上打遊戲時,他朋友慫恿他‘讓你女朋友把她那些漂亮小姐妹帶出來玩啊’,應該指的是鍾凱昕或者易然吧,他們也提到了鍾凱昕和他們出去玩時很隨和,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又不太理人了,希望你再牽牽線。陽樂棋沒說跟你已經分手,隻說你最近很忙。他朋友就說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飯,讓他把你和你朋友至少叫出來吃飯。然後陽樂棋反問那他有什麽好處,接著順勢就開始提各種條件,討價還價,讓他朋友幫他做幾次作業之類。我不得不想,他把你當成什麽了?可以兌換的資源包嗎?”

我急忙解釋:“陽陽肯定不是故意的,他這個人並不壞。可能就是他們專業女生太少了,他朋友想認識可愛的女孩子,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直接說‘已分手’又覺得沒麵子……”

“是啊,知道你們分手了才能理解他隻是在找借口推事,可是在當時那種語境下,我隻能覺得他在裝,所以我聽了非常不爽。你也能理解我生氣的點吧?你出來吃頓飯要做多少心理建設他不知道嗎?就為了給他換那點好處?”

我輕輕碰了碰葉堯的手臂安撫他,替人討饒地笑笑:“陽陽是不知道。”

葉堯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一部分落空的控訴換了一聲歎息。

過了長長的幾秒,他才發出靈魂拷問:“你們談的是什麽戀愛?”

葉堯神情的誇張變化有點滑稽,我“咯咯”笑起來。

“然後呢?你一氣之下把陽陽一槍爆頭了?”

“沒槍。”葉堯對我沒心沒肺的笑感到無奈,撿回殘缺的嚴肅話題,“我頂了他一句‘陽樂棋,你有本事先把你自己女朋友約出來吃飯吧’。”

我腳下踉蹌一步。

換位陽樂棋,這話應該對他殺傷力挺大的。

“陽樂棋當時就不作聲了,但他朋友沒感覺到不對,還跟著提議‘明天就約吧’。如果那時候我就已經和你在交往,反而會比較注意隱藏。”葉堯繼續說,“但因為跟他較勁,所以故意讓他發現。今天他看見我們倆,聯想起來,心裏十有八九已經確認我們在一起了。”

“是,就算是陽陽,也不可能反應遲鈍到這地步。”

“我更擔心的是,他會誤以為我當時已經跟你交往了,不僅在一邊看他笑話,還放話挑釁。我倒不在乎樹敵,關鍵是你……這樣一來,可能會被遷怒,沒有辦法再和陽樂棋做朋友了。”

我甚至有點同情陽樂棋,沒想到剛才那個巧遇,最緊張、最想隱瞞我和葉堯關係的人居然是他,在他的同學朋友麵前還特地誇大和我的親近,裝出沒有分手的樣子,一邊不得不把戲演下去,一邊又明知葉堯在那一刻會怎樣看輕他。

太難堪了,換成我可能會找個地縫鑽了再也不出來見人。

“我可以跟他解釋,他不是小心眼的人。不過……”我抬頭看向葉堯,“你是不是並不希望我解釋?”

他轉過臉看我的同時,肩膀的線條明顯地硬了起來,靜默幾秒才放棄似的鬆開,含糊地應一聲:“嗯。”

“你也不要標榜自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陰錯陽差才造成這樣的誤會。葉堯我了解你情商很高,知道每句話丟出去會是什麽分量。你不要說是替我生氣、無意冒犯哦。”

“對不起。”葉堯垂著眼小聲說,又匆匆地倒回來拉我的手,“我是自私了。”

“可是我蠻開心的。”

“嗯?為什麽?”

“這才讓我相信你好像是真的喜歡我,還會背後搞這種宣示主權的小動作。”

“喜歡你還有假的?”

“像假的。”

“哪裏像假的?”

“就比如剛才我在演講的時候,你都沒有安靜下來聽我說話,事先教過我要用眼睛交流,到關鍵時刻卻根本沒有看我,會讓我覺得你的‘喜歡’好像隻是嘴上說些空話。”

“生氣了?”他伸過手來捏了捏我的臉,居然沒人性地笑了。

我瞪著他,不跟他嬉皮笑臉。

“故意惹你生氣的。我是不是惹你生氣的次數還挺多的?逼你吃飯還在飯桌上嘲笑你、戳破你說話不看人手玩頭發、你演講的時候在底下搗亂……這些都招你煩吧?”

“你還知道啊?”

“當然了,都是故意的,不然你以為我就是幼稚逗你玩嗎?”

我本來就是這麽以為。

“那完蛋了。”他笑得更深一點,“你喜歡的該不會是幼稚的我吧?”

“你不要做夢。”

葉堯正經起來,邊走邊說:“要治療社交焦慮障礙,光告訴你‘小妙招’是起不了作用的,因為你欠缺的其實主要不是社交技能。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是要‘暴露’,就是非得逼你去麵對你害怕的情境,如果你一直回避就會一直恐懼。我是不是每次惹你生氣之前都讓你設想過你害怕發生的意外?”

“好像是。”

“然後到了現場我還故意製造這種讓你害怕的局麵,對吧?”

“嗯。”

“你必須一個個克服過來,重構自己的認知,才能有所改善。簡單來說,你怕鬼,總躲著鬼,會不斷給自己洗腦誇大鬼的可怕,但把你扔進鬼屋逼你試試看,你會發現沒你預測的那麽可怕,新的認知就建立了。”

“這都是顧潯告訴你的嗎?”

“他說如果你去看心理醫生,接受的就會是這種治療。但我算你什麽人呢?沒立場勸你去醫院,我隻能做這些惹你討厭的事、直接給你製造困難情境了。”

“可是真的很討厭。”

“我知道。我也怕你恨我,不過我想,還是讓你恢複正常生活更重要。”

“但還有更討厭的。”

“嗯?”從他拉著我手的力度可以感受到,他的神經又繃起來。

我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一步,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暴露治療啊,我好像也學會了。

[40] “我記住你了”

他笑起來,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到牆體後,避開來來往往的學生,靠牆俯下身,保持和我相同的高度,點點自己臉頰:“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凱昕可沒說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亂了方寸,瞪他一眼,把臉別開:“不說拉倒。”

葉堯憋不住笑,別扭地抿著嘴角:“這麽經不起逗!考慮一下嘛,想不想知道?”

真可惡,明明是質問的場麵,又被他搞得這麽曖昧。

“要不然,你讓我親一下也可……”

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心一橫,攀住他的肩,上前一步,幹脆利落地輕輕把他吻住了。

哼,有什麽了不起。

葉堯反倒鬧了個大紅臉,接住我挑釁的視線,挑挑眉毛愣著,張口結舌,好半天才找回他的厚臉皮,清了清喉嚨:“沒準備好,重來一個。”

“你做夢!”我理直氣壯地拔高音調,“快點告訴我,說話算話!”

葉堯把我攬過去,帶我往牆後探出頭,指著斜對麵的奶茶店說:“開學第一天,你和鍾凱昕就在那兒買奶茶,對不對?”

“嗯。”

他又指指路的對麵,靠近我們這邊:“易然在這邊叫你。”

“哦,對的。”我想起來了,當時因為引人注目挺尷尬的。

“我和裴弈正好從那邊食堂出來……”

“你們不是去了五食堂嗎?”

“我們每個食堂都視察了一遍。”葉堯咧嘴衝我笑,“裴弈說夥食水準側麵反映了學校的治學水準。”

“貪吃還找那麽多借口。”我戳穿道。

葉堯不置可否地笑:“反正我們路過,我聽見易然叫你名字,就拉裴弈去買奶茶了。我想該不會這麽巧正好是你吧,嘿,還真是你。因為又聽見易然跟你說起陽樂棋,你叫他‘陽陽’,這個姓同時撞上的概率不太高。”

我聽不懂了,困惑地撓撓頭:“你怎麽認識我?怎麽又認識陽樂棋?”

“我又不像你這麽健忘,完全不記得我。”葉堯賣了個關子,朝我眨眨眼,拿出手機故弄玄虛地翻條短信給我看。

短信內容現在看起來做作極了,還因為囉唆被切成了兩條:“陽樂棋,我是孟曉,我還有十分鍾到你家窗戶正對的站台,我手機錢包被偷了,你能來幫我投個幣嗎?不來也沒關係,我去你家蹭午飯。”

我一點都不健忘,幾乎立刻就想起葉堯是誰了。

初中那次丟了錢包魂不守舍的遭遇還曆曆在目,我拽著拉杆忐忑不安,因為欠了司機人情而格外大汗淋漓,身邊有其他乘客主動搭訕:“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呀?”

是個男聲,聲音沙啞,像拉鋸似的。

我不敢抬頭,隻看見一截刺眼的白T恤。

糟了,我想,我不會被壞人盯上了吧!

主動向落單的初中女生搭訕的男人怎麽可能會是好人呢?

這個人發現我手機錢包丟了沒法求助,會不會尾隨我下車圖謀不軌?雖然光天化日,但車站到我家還有條經常無人的區間路,這麽熱的夏天更不指望路上有行人,我腦海裏響起了法製節目的主題曲。

僅僅是欠了兩個硬幣我還可以記住這輛公交車的時間班次改天補回來,可是出現了這樣的危機,必須采取措施找人來接我了。

我順勢借他的手機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運氣不好,都無人接聽。局麵比沒借手機時更糟了,還被他發現我是沒人惦記的,誰都聯係不上。

我想起了陽樂棋,至少是個男生,壞人看見他應該能被嚇退。

我和陽樂棋那時根本不算熟悉,隻不過因為他手機號是個生日號,所以我記住了,我不敢給他打電話,隻能孤注一擲地給他發短信。

那位“嫌疑人”乘客的手機輸入法和我的不一樣,我哆哆嗦嗦弄了半天才選出陽樂棋的名字。

嫌疑人見我操作費勁,接手過去:“我幫你發。你說。”

我說:“我是孟曉,子皿孟,日堯曉。”

隔了幾秒,我聽見對方莫名其妙地笑了,怪裏怪氣的。

結合現在葉堯認領這個身份,我才知道他為什麽要笑。

他笑著說:“你都這樣自我介紹,誰聽了能瞬間明白是哪兩個字啊?就不能說‘孟浩然的《春曉》那兩個字’?”

“哦,孟浩然的《春曉》。”從此以後我就換了自我介紹。

對於給我建議修改自我介紹的人,我當然是記得的,隻不過從頭至尾我都沒敢抬頭看過他的臉。

公交車上所有戲劇化的情節都在陽樂棋閃亮登場那一刻結束了,我並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單純的好心乘客,還是被陽樂棋從天而降逼退的壞人。

連陽樂棋也不知道還有過這麽驚險的前情,他隻是告訴我:“你記錯我家方位了,我家不朝馬路。”

嗯,我知道的。

可我沒想到當時自己耍的小聰明能這麽做作,讓人一眼就看穿了。

葉堯特地把關鍵詞念出來嘲笑我:“‘你家窗戶正對的站台’?嘖嘖,你這警惕性也太高了,不能把人往好處想嗎?”

我手指絞得發白:“誰讓你聲音那麽難聽,像個大爺,而且你笑起來,聽著就不懷好意。”

“幫你忙你還挑剔。”

“我哪知道你安的什麽心?我又沒有看人。”

“發現了,你就是不看人,那個時候就社恐?”

“嗯。”我訥訥地問,“你該不會說,你就是因為‘社恐的女人好不一樣’才喜歡我吧?”

葉堯笑起來:“沒有啊,我隻是聽見你跟易然說星期六要去看電影,我也沒看,所以想去找你一起看電影。”

我回憶起了看電影話題的關鍵點:“可是那時候我和易然也說了我和陽樂棋在交往啊。”

“我聽見了呀。”他寡廉鮮恥地翻翻眼睛,“老是不陪你,不像正常情侶……陽樂棋自己錯過的機會,能怪誰?”

“可你那天看電影約的不是凱昕嗎?”

“我約她,再提議叫上你,你肯定會一起來對不對?”

“哦。”

“但是她不來,我約你,你就不會來了。我隻能把票全買光,等你來我這兒買票。”

我目瞪口呆:“你?全買光了?”

“粉絲鎖場嘛。”他壞笑著諷刺我。

我白了他一眼:“萬一我那天不去看了呢?”

“我看你微博感覺去看的可能性更大,但也是碰運氣啊,你要是臨時決定不去了那我也沒辦法。”

“我微博?那時候你怎麽會知道?”

“湊巧的,我很少看電影,開學那天聽你說到這個,後來想起來才去搜搜看是什麽片,但那時候差不多都下映了,沒人聊,廣場上最近的時間就你一個號在絮絮叨叨沒人陪你看,你是自己去還是等網站上線,開始回複你的我猜是易然吧,她讓你自己去,說‘缺了陽樂棋還不能活了’?”

“哦,對。哦我想起來,你還當我麵跟別的女生搭訕!”

“我等你啊,傻站在那裏不是太明顯了嗎?跟賣票的說幾句話打發時間怎麽了?”

“你直說以前見過我不就行了?”

“直說就沒意思了。”葉堯嬉皮笑臉,“我看你老是慌慌張張躲躲閃閃、小聰明很多又愛氣鼓鼓,有點好玩。”

“好狡猾!”我快要惱羞成怒,“不會也是你設局把我拐進文藝部的吧?”

“我自己都不是文藝部的,你想想可能嗎?”

“呃……”

“疑神疑鬼。”他居然反咬一口。

“哼。”

“不過你進文藝部的群以後,我換了個頭像加你微信。”

“我就知道!”我沒有記錯,“你換了動漫美少女!”

“嗯,你戒心太強,我怕加你被拒,所以換了個看起來像女生的頭像趁你犯困蒙混過關。”

女生才不會用動漫美少女做頭像。

我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誤解。

“然後我翻了翻你朋友圈,發現你喜歡挖掘機,那我想我們應該還挺有共同語言的。”

我社會性死亡了,他果然翻到了我小學時代:“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了。”

“沒關係,你現在喜歡我就行。”

“哪有這樣暗度陳倉的,不像武林正派!”

“做武林正派,你早就逃走了。你說你自己是不是一遇到點風吹草動就奓毛?很難搞的,小姐。你要是像鍾凱昕那麽落落大方,我也會直接要你微信,不用這麽迂回。”

“可你讓凱昕誤會了。”

“啊……那是意外,沒注意。我一門心思隻想認識你,而且我還知道小祤於煥喜歡她,壓根沒往那方麵想。確實是誰都沒往那方麵想,因為大家也都知道我追的是你。”

“大家?”我怔怔地重複。

“裴弈他們,男生,要不然怎麽發動群眾投票把你選來《保護生物學》課上的?”

我又社會性死亡了,男生怎麽這麽愛抱團,萬萬沒想到連裴弈都這麽壞,以後叫他“笑麵虎”,他們早知道了,他們心裏怎麽想,不覺得好笑嗎?

我整理著混亂的思緒,囁嚅著:“他們難道不覺得你和凱昕更登對嗎?”

“不啊,他們都覺得自己和鍾凱昕更登對。”

那還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是,你造成的誤會不止這一個啊,還有易然呢。”

葉堯長歎一口氣:“易然那兒我就死得更冤了,我真沒做過什麽能讓她誤解的事,一開始我想跟她打聽打聽你,但她吧,不愧是你的朋友,戒心也特別強,什麽都不愛說,我也問不出什麽來就放棄了。她隻是很愛帶走我支付寶的雞。”

“你還發現了!”

“但她是你朋友,她想帶就讓她帶唄,再說我猜她每天抓去勞動的另一隻雞是你的,雖然我還沒追到你,但是我倆的雞每天在易然那兒一起工作不也挺浪漫的嗎?”

葉堯還真沒猜錯,易然帶走的另一隻雞是我的,因為這遊戲我不玩,所以不會去她那裏把雞領回來導致工作中斷。

可我怎麽會有這樣思路清奇的朋友和男朋友?簡直重新定義了浪漫。

“不可能我讓她使喚了一下電子寵物就產生了特殊感情吧?”葉堯說。

“不能,可是你這學期開學問過她的課表,出現在每一門她選的通選課上了啊。”

“嗯?我沒跟她打招呼啊。”

“難道你還希望她以為是巧合?”

“我隻是遠遠躲在後排偷看了一下你有沒有選跟她一樣的課。”

“我沒有。”

“我知道,所以我也沒選。生物課結束我沒有和你相同的課了,你的必修都是藝術類,我也去不了,隻能碰碰運氣,誰知道運氣這麽不好,白折騰。”

“是你說我愛跟風,所以我特地沒跟風。”

“好吧。”葉堯無奈道,“那你進步真大。我沒想到離那麽遠也被她發現了。”

“誰給你的自信不會被發現?你要是和我出現在一個教室裏,不管二百人還是五百人的教室,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能發現……”

“別說這麽恐怖。”

“你可是我喜歡的人啊。”

葉堯忽然動容,伸過手想摸我臉,但被我擋開了。

我接著垂下眼低聲說:“可我也有不喜歡的部分,就是你交際花的這方麵。我社恐當然不好,但你是另一個極端也很不好。”

“我哪裏花了?”他爭辯道。

“就是花了,天生的,你都沒有感覺。一般人誰會在公交車上和初中女生搭訕?”

“初中男生。”

“正常初中男生都不好意思跟女生說話。”

“陽樂棋還跟你是朋友呢。”

“我們是同班同學啊,可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們是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

“不是哦,一回生二回熟,我記住你了。”

“哎?”

“更早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你沒坐車,在路上走,邊走邊哭,哭了有……五公裏?差不多。那天有點堵車,所以每到一個路口我們的車停著不動,你就又哭著走上來了,一直看見你。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了,反正有這麽一天,你大概特別不開心。”

我怎麽會不記得那一天。

我轉學失去了所有朋友,和北方的同學逐漸連電話粥都煲不起來,那天又緊張和惶恐地做了很失敗的課堂發言,因為口音不同而被嘲笑,第一次驚恐發作。

放學後不敢坐公交車回家,挑空曠的街道走得飛快,在眼淚湧出來之前躲過身後的人群,然後在一個人的路上捂著臉嗚咽,堵住眼睛也有源源不絕的淚水從指縫裏流出,怎麽也停不下來。

以為沒有人看見,希望沒有人看見,從那以後變成一個總是低頭、格外孤僻的人,希望再也不被看見。

是永生難忘的一天。

是時過境遷,很多年後,父母朋友聽了都會反問“大驚小怪至於嗎?”的一天。

是隻有自己才能理解為什麽一提起,眼淚就會條件反射奪眶而出的經曆,無法一笑而過。

在那樣不堪回首的日子裏,被記住了。

葉堯把我攬進懷裏,不明所以地幫我擦擦臉:“別哭啊。是不是因為你不愛理人沒朋友才隻能一個人哭?現在不會再這樣了吧。”

唉,他猜錯前因後果了。

“現在就好了,朋友這麽多隨便挑一個都能訴苦,不會再像那樣不開心了。哦?”他捧著我的臉安撫道,“我雖然不想你和陽樂棋做朋友,但我也不希望你失去易然這樣的朋友,需要我去跟她說說嗎?”

呃,上次他“去說說”的後果可是連凱昕都激怒了。

“那你別再哭了。”

“嗯。”

“我不花吧?我隻是看你表情不對,怕你在車上再哭個五公裏,司機容易操作失誤。”

氣得我把他的手打開。

“坦白局結束沒有?”他覥著臉笑,“還討厭我哪裏?讓我再解釋解釋。”

一點都不討厭,原來葉堯視野裏的那部分故事是這樣踏實忙碌,一開始見過幾眼,記得兩個名字,長大後見了麵有點好奇,箭頭悄悄指過來,小心翼翼地繞著圈接近,像用一塊一塊的磚笨拙地壘著牆,今天一點,明天一點,有時看運氣,失敗了再重來,無比真實,無比具體,直到最終開了扇門邀請我走進去,難以置信,又由不得人不信,那整幢建築雖然沉默,但每塊磚都是證據。

像魔法,卻不是魔法。

“喜歡你,這也不是跟風的。”我把臉埋進他懷裏,任他摸摸腦袋。

這也會成為我永生難忘的一天吧,新的一天。

“孟曉?”

我聽見熟悉卻空前冷漠的聲音,抬起頭,轉過視線。

易然鐵青著臉,尷尬地站在幾步開外盯著我,就在剛進校時她叫我名字的路上。

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離開葉堯,在易然轉身跑掉前躥出去拖住她。

可這也沒有用,她用了最大力氣把我的手掙開:“我再也不要朋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