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陰陽怪氣

邀請時裴羿的說法是“我有個發小從外地來找她男友過聖誕”,崔璨掉以輕心,以為這發小是遠道而來的主人公,自己隻是被叫去湊個人頭捧個場。

沒想到因為其他人都是老朋友、隻有自己是新麵孔,大夥兒生怕冷落她,話題都圍繞崔璨展開。再加上她是裴羿邀來的,實際場麵看起來像裴羿要向死黨們隆重介紹女朋友,著實有些尷尬。

不過尷尬沒持續太久,在崔璨不懈的努力下,焦點又重新聚向裴羿那位發小,畢竟她是個名人。

王瀟怡在外地讀大一,是小有名氣的美少女網紅。崔璨從前沒聽說過,聽過介紹後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把手機藏在桌下搜索。網上的她元氣可愛,生活中的她有更消瘦的臉頰、更大的眼睛,也有違和的整容痕跡,眼角開得太大,美瞳直徑都罩不住,讓人擔心眼球都要掉出來。

驚悚之餘,崔璨倒是對裴羿的看法格外感興趣,據他說他和瀟瀟從小學到高中都是鄰居加同班同學,不知對童年夥伴大變活人作何感想。

一頓飯的功夫,她忙於察言觀色,可裴羿不僅沒露任何端倪,提到瀟瀟的身份還說“她從小就漂亮,最近老有人黑她整容,真過分“。

在場的除了崔璨都是男生,大家傻嗬嗬一笑而過了,崔璨和瀟瀟對視一眼,扯扯嘴角有點尷尬。說她整容可不算黑她啊。

為什麽身邊最熟悉的女孩突然換了雙非人類的眼睛他卻無從覺察?崔璨想,大概這就是裴羿吧。

開學以來不太頻繁的接觸也讓崔璨發現了,在裴羿眼裏,別人都是毫無缺點的,從來沒見過裴羿對誰發表負麵看法。

當然,這古怪的眼睛還稱不上“缺點”,瀟瀟個性爽朗還擅長活躍氣氛,對崔璨特別友好,讓人目光多在她臉上停留幾秒都自感唐突歉疚。

崔璨忍不住想看,又努力忍住不看,好不容易捱到散場各奔東西。

聚餐的酒店離學校近,剩她和裴羿沿著燈火通明的馬路步行回去。

路上崔璨對瀟瀟誇了又誇,半開玩笑:“有這麽可愛的青梅竹馬,怎麽沒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裴羿笑笑:“總有人這麽問,其實從小一起長大太熟了,我始終覺得她像個小兄弟不太像女孩,她一貫喜歡高年級學長,有點距離帶點崇拜感。”

的確,她的現男友在東理工,都已經大三正在實習了,氣場十分穩重。

崔璨沉默著走出一段,卻還是覺得蹊蹺,裴羿怎麽會連正常觀察力都沒有,忍不住旁敲側擊:“她從小就眼睛那麽大?”

“是啊,挺怪的吧?不是眼睛大就好看,她從小就這樣,我們班男生還給她起了‘大眼賊’的綽號。”

……可近看都能看見疤痕了呀!

崔璨晃晃腦袋,努力把雜念甩掉,這有什麽好較真的?人家長什麽樣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

她甚至腹誹自己是不是有點陰暗了,裴羿的朋友明明人品態度都好,自己卻總想揭穿點什麽,說不定是出於隱藏的嫉妒。

“別看她在網上人氣很高,其實生活中不太受女生待見,”裴羿一邊走,一邊接著說,“可能太男孩子氣了吧,從小班裏女孩兒都不愛搭理她。像你這樣誇她的還是第一次見,你人真好。”

“……”

崔璨無言以對,心虛地笑了笑。

晚上回寢室她睡不著,躺著玩了會兒硬幣又爬起來拿出手機,四處搜一搜美少女的名字和裴羿提過的學校,不知不覺就熬到半夜兩點,找到瀟瀟初二時參加植樹活動的一張舊照,讀初二的她眼睛還在正常大小範圍內,沒有如今的驚悚感。

證明自己的判斷沒錯,錯的是裴羿。

證明了這個卻也毫無意義,多此一舉。

隻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裴羿對人的陰暗麵一點洞察力都沒有。可越是這樣,崔璨越覺得在他麵前,自己挺討厭的。

聽說女生寢室幾乎人人都掛了床簾,白天像四個簡易櫥櫃,晚上像四個小燈籠罩,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男生寢室沒人敢擱下麵子做第一矯情,因此尚未形成風氣。

陳嶧城正想著這事,不經意往顧潯麵前瞥一眼,掃見他手裏端的書名《夢的解析》,差點笑岔了氣。

一起上了一學期的課,班裏都知道崔璨是精神分析學派堅定不移且唯一的代言人,與整個專業崇尚科學的氛圍格格不入,因此長期被顧潯諷為“滿腦子黃色廢料的神棍”。

眼下,有人展開了探索神棍精神世界之旅。

“怎麽回事?快期末考試了改學黑魔法?”陳嶧城故意戳穿。

顧潯麵不改色:“做了個噩夢,手邊又沒有《周公解夢》,我猜全世界神棍大同小異。”

“這不是你的風格,你遇到這種問題一般會先做一係列觀察量表,進行情緒檢驗標準化測試,再記錄一下自己的腦電活動,實在無解,還有核磁共振呢。”

知道他開足了以牙還牙的馬力,顧潯沒接話。

一般問題用一般方法解決當然沒問題,可這不是一般的噩夢。

淩晨驚醒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夢裏崔璨的室友——叫瞿薇的那個——和她發生爭執,扼住喉嚨把她掐死了。真令人匪夷所思。

解釋有許多種。

比如,自己對崔璨痛恨到盼她速死。

比如,自己對崔璨惹禍上身的能力十分信服。

比如,見識過崔璨打瞿薇(未遂)的自己潛意識認定正義應當戰勝邪惡。

然而根據神棍學說的理論,夢的材料源於現實記憶,很多元素被誤以為不曾經曆,但其實隻是未被注意。這就相當說不過去了。

顧潯確定自己從沒有見識過瞿薇任何暴力傾向,實際上他和這位同學壓根不熟,對照班級群裏的人頭找了半天才想起名字。

另一方麵,如果是夢見自己被掐死,還能歸因於夜間寢室空氣質量不佳造成的感官刺激,將危險投射在崔璨身上就更找不到緣由了。

這輪一無所獲的探索之旅除了再次驗證精神分析學派無法自圓其說,還讓顧潯簡單粗暴地得出了一個偽科學結論——噩夢意味著存在焦慮源,崔璨就是這個焦慮源,所以得離她遠點。

因此一大早的上機課,他保持著固定坐姿貓在一排顯示器後,避免了與崔璨產生任何層麵上的接觸。

但很不幸,五個小時之後他們還有一節相同的混學分公選課,焦慮源同學沒拿自己當外人,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了。

前功盡棄。

“性是人體最基本的生理和感情需要,在人類進入青春期後,腦垂體性腺激素分泌增加,導致人體內部性激素增加,這種生理條件的變化就產生性本能衝動,從而引起性欲……”講台上老師翻出一頁ppt,就這麽簡單的演化過程他還煞有介事做了個動畫流程圖。

顧潯麵無表情地盯著這個圖,空攥著筆,覺得沒有值得記的筆記。

“你昨天為什麽沒參加謝幕?”

女生尾音落下去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是在跟自己說話,微側臉去打量,對方卻很執著地盯著ppt在認真聽講,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

顧潯轉頭看向講台,誓要比她更認真地聽講:“一個克裏斯汀不需要兩個魅影。”

“陳嶧城也沒出場,我還以為你們會提前商量好。”

“我指的不是他。”

那是誰?

崔璨蹙眉眨眨眼。

這一陣沉默讓老師的講課聲更顯清晰:“……有著渴望熱戀卻對異性了解不深的矛盾,為無法達到互相理解感到痛苦。當性心理出現失衡,大部分人會尋求自我調適,比如通過運動發泄性的壓抑。”

顧潯有一種奇異的掩耳盜鈴思維,總認為藏在眼鏡鏡片後的眼球運動不會被注意到。

當然,但凡崔璨不瞎還是能看清透明鏡片後的視線轉向了自己身上的運動服。

“我下節課長跑體測。”急於澄清道。

顧潯沒吱聲,異常嚴肅地聽課,直接把崔璨的注意力也引回了講課聲中。

老師正說到:“同樣普遍的情況,是對戀愛中的競爭對手展現出排他性,甚至存在攻擊傾向,所以不建議進行體力消耗,通過藝術移情和投射來釋放性能量是不錯的選擇。”

等他注意到崔璨正盯著自己桌上放著的《作為戲劇的歌劇》才發現這個破綻。

“你知道我上節什麽課的。”換了個人急於澄清。

崔璨當然知道,上節歌劇課她退了才改選了這節課,可這節課……

她終於找到了迷之尷尬的終極起源——

“你選健康生活的時候,注意過課程介紹裏有這一章麽?”

既然把話說開了,顧潯生無可戀地閉了閉眼:“我知道這課有這章,不知道會和女生坐一起。”

那能怪誰呢。

兩人雙雙回視前方,拿出了非常嚴肅的學術態度直麵這項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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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挑戰,普通心理學的小組課題任務又卷土重來了。

下周各組要做期末課堂陳述,就連崔璨和陳嶧城也不得不妥協,在早晨第一二節課時拖著困倦的軀殼與另兩人“歡聚”在理財活動室。

“我們應該徹底更換課題。”顧潯開門見山,“老師期中時直接指出了我們研究方法偏差這麽重大的問題,基於他年齡大、慣性心理能量大的考慮,即使我們做出細致的調整也很難改變他對我們的負麵看法。”

冬冬沒跟上思路:“等等,他對我們有什麽負麵看法?”

“說我們的分析方法犯了事後解釋謬誤。”

“我插問一下,”陳嶧城迷迷糊糊追問,“哪裏犯錯了?”

“利用同一數據進行假設檢驗根本不存在可證偽性,也就是說這種檢驗永遠不會拒絕該假設。”

經過顧潯的進一步解釋,陳嶧城更困惑了:“不懂。”

“意思是讓我們換分析方法。”崔璨言簡意賅。

“這我就懂了。”

“所以啊,明明隻要根據老師要求稍作修改就行,為什麽要徹底更換課題?”冬冬還在撓頭,“這不就是每個組都有的正常修改意見嗎?怎麽說是對我們的負麵看法?”

“他隻給我們87分就很說明問題了。”顧潯提醒道。

冬冬終於明白雙方認知分歧所在:“……我以為87是高分。”

“對我來說不是。”

一陣沉默。

崔璨打破僵局:“我倒覺得老師性格隨和,慣性心理很容易改變。”

“你就是愛偷懶不想重做,”顧潯揭穿,“預設了立場總能找到論據。”

“難道你不預設立場?我看你是愛折騰吹毛求疵。”

又到了倉鼠打架環節,冬冬心累:“算了算了,為了做作業對老師展開心理分析本身就不道德,你倆還這麽唯心主義。簡單點,舉手表決吧,同意重開課題的舉手。”

顧潯獨自舉起手,獨自放下手,強行一帶而過:“OK,那我們的目標暫時一致。換成隻用多元線性回歸分析吧,數據再重新提取。”

“另外我還有個建議,訪談這部分內容,粉絲回答中有很多不明飯圈用語,最好能有個注解,畢竟研究需要專業嚴肅。”冬冬翻看著訪談內容笑起來,讀下去,“比如這個‘你認為正確崇拜偶像的方式應該是什麽?回答是要麽出錢要麽出力,鄙視白嫖,絕不爬牆,禁止ky’……老師可能根本看不懂這些吧。”

顧潯轉向崔璨:“我覺得你可以來添加注解。”

“啊,我?”

“在座四個人,你看起來最像是懂這些莫名其妙東西的那個。”

怎麽說話呢?

崔璨白他一眼:“那是因為把我當偶像的人太多,我順帶就知道了。”

顧潯冷笑著低頭嘀咕:“把自己當偶像了,難怪誰送的糖都收下。”

又一陣沉默。

冬冬冥冥中感覺到這是一個新回合的倉鼠打架,但由於聽不懂劇情,她實在想不出台詞出麵幹預。

不怪她跟不上劇情,就連當事人也錯愕了十餘秒,搜腸刮肚一切關於糖的記憶碎片,好不容易才理出頭緒。

已知,那天演出開始前,顧潯從後台走廊上順了顆奶糖塞給自己。

已知,那天演出結束後,裴羿放下花的同時給自己遞了管薄荷糖,聊著天就剝著吃了,雙方甚至沒展開關於糖的對話,崔璨險些都記不起這小插曲。

綜上,也許自己是多吃了點糖,顯然顧潯需要多吃點藥。

哪有這麽霸道的人?

隻聽說過JK警察,還是第一次見奶糖警察。

崔璨深呼吸,努力心平氣和:“喉嚨痛的時候被送潤喉糖當然會收下,還管誰送的?”

“又要唱歌又愛吵架當然會喉嚨痛。”奶糖警察語氣冷淡,但陰陽怪氣指數直線上升。

“再愛吵架對著牆壁能吵得起來?”

“再有理智被持續挑釁能吵不起來?”

這回合是誰挑釁誰啊?

崔璨別過臉,壓低語調:“就算吵架兩個人都有錯,那也是更理智的那個錯更多。明明有理智卻不退讓,不就代表更不在乎對方嗎?”

顧潯一時語塞。

“我一定是在智力退行,”陳嶧城緩緩插嘴,“以前隻是聽不懂顧潯說話,現在連崔璨說話也聽不懂了。”

冬冬再一次扛起了言歸正傳的大旗:“那個,小組作業,可以開始分工了嗎?”

顧潯和崔璨都不說話。

陳嶧城自告奮勇:“這次我負責課堂陳述吧。論文我寫不過顧潯,數據統計我不如冬冬,理論分析又比不過崔璨,我隻能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一下唯一的優勢。”

冬冬非常賣力地捧場:“那我做數據。”

可惜捧場的後繼無人,那兩人還是誰也不說話。

冬冬尷尬地咬指甲,反複倒帶回憶,突然醍醐灌頂想起舞台劇演出後自己衝去化妝間叫崔璨時她正和裴羿說話吃糖,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但八成指的是這個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