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也有一半和我很契合

小靜顯然不隻忘了更衣室事件這一樁,還忘了少許學過的知識點,似乎遺忘的內容是隨機出現的,不遵循什麽規律。同樣是不愉快的經曆,曾被綁架她又沒忘。

理性來說,更衣室事件這種記憶缺失利大於弊,不要也罷。其餘小事就沒有辦法一一核對了。

可以肯定的是,被遺忘的那部分經曆直接動搖了她和戰戎的感情根基。

崔璨查了許多醫學相關期刊論文,都說這種治療導致的失憶隻是暫時性的。但她也注意到在國外一些患者起訴醫院的案例中,患者自述缺失的記憶數年沒有恢複,且導致情感變化影響了人際關係。

回到小靜身上,無論崔璨還是戰戎都認為,不該幫她恢複記憶。小靜如今的狀態無疑是關心她的人樂見的。

崔璨跟她身邊較親近的朋友都打了招呼,知會大家小靜缺了點記憶,尤其是更衣室事件,讓大家別大驚小怪,更不要去提醒她想起。

距離更遠的同學就沒必要特地打招呼了,熱點早就過去,各有各的生活,本來也不會再掛在嘴上。

這天下午校園裏有些冷清,鬧騰的一年級生集體去科技館參觀了,畢業班那幢樓常年少有動靜,平時最吵鬧的大課間也沒人走動。

教室裏已經不太開暖氣,小靜覺得冷,靠在轉彎後向陽一麵的走廊上曬著太陽背書。

譚皓從數學組回教室路過這裏,到她身邊時停下,慢吞吞踱過去,靠在一旁的欄杆上:“聽說你治好了病卻留了後遺症?”

女生收起課本上抬起眼,安靜地看著他。

他用眼神示意一下她手裏的書:“影響現在記住新信息嗎?”

“不影響。”

他點點頭:“那就好。”

有點“禮尚往來”的意思,她也關心關心他:“你保送考試結果出來了嗎?”

他笑了笑:“沒進,意料之中。”見她驚訝的神色反問道,“沒人告訴你嗎?也對,何必傳遞壞消息。”

她下意識咬了咬嘴唇,有點無措:“為什麽?”

男生視線短暫地掠過她的唇,停頓一秒,笑了出聲:“元旦那天我爸去世,你大概也沒聽說。和你自殺在同一天,區別是他死了。”

想起來了,他曾簡單提過家庭陷入困境是因為父親患了絕症。

小靜盯著他許久,辨別不出他的情緒,真是把自己武裝得密不透風。

她仰起臉直接問:“你現在什麽心情?”

“什麽都有。”譚皓把自己手裏的考卷隨手扔在走廊邊緣,轉身麵朝陽光支著欄杆說,“我們家上一輩、上上輩大多數是工人,隻有我爸算知識分子,是高中老師,但我上高中起他就沒輔導過我了。按遺傳基因而言,我們家人沒什麽學習天賦,我爸自己讀書時也不算學霸,能考上大學有點運氣成分。但他對我期望很高,認為隻要從小嚴格培養一定能出個北大清華生。”

“所以你並不是自己喜歡競賽?”

“說起來,什麽人會喜歡啊?我不喜歡,我爸也不喜歡,他隻是為了爭口氣,自己沒能出人頭地就把期望轉嫁了。”

“壓力很大嗎?”

“大到對他充滿了怨恨。十年的怨恨不會因為他生病就突然消失。更何況他的病在短短兩年裏把我和我媽媽的生活毀成這樣,你聽過‘久病床前無孝子’麽?問我什麽心情……我不想說,因為說出來對逝者不敬。”

他側過臉觀察看她的神色,半晌,笑起來:“你好像覺得很正常。”

“能理解。”

“我對崔璨表達差不多的意思,她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一臉看見殺人犯的表情。”

她見過像對仇人一樣對兒女的父母,怨恨父母的兒女又有什麽稀奇。

“可你也回避了一部分真實感覺吧。否則為什麽考試失利?”

“你以為我在懷念我爸?”他搖搖頭,“我在擔心我媽過度悲痛又勞累倒下,當時還沒過頭七,很多事情。”

“好在肯定的,以後隻會越來越好。”她寬慰道。

“那不一定,”他轉回身,一手抄著口袋,“你不就有話想對我說?”

女生意外地怔住,被陽光晃得有些暈眩:“我是……”

“你本來在等我考試結束對麽?”

她沒有否認,被他猜得這麽準,心裏有點害怕。

“你不喜歡我很正常,你不了解我也沒有關注過我,但也沒什麽跡象讓你認定我們絕對不合適吧?可我喜歡你了解你,我知道我們很合適。你又為什麽要急於做決定呢?”

“合適在哪裏?”

他沒有回答,突兀地另開話題:“你有空嗎?”

“去幹什麽?”

“翹課。”

她頓了頓:“放學前我得回來。”

“不用那麽久。”

兩人一前一後地回教室放了書本,又一起離開了。後兩節A班在自習,他們本該去競賽班。

乘公交車之前譚皓征求了她的意見,她沒意見。因為是工作日非高峰時間,車廂裏很空,能夠隨便找位子坐下。

坐下後她望著窗外出神,被他喚回來:“在想什麽?”

“你說你喜歡我,可我一點都感覺不到。有時候我想跟你說句話也怕你嫌煩,喜歡一個人應該不會給她造成這種感受。”

“你習慣了戰戎那種直率熱情,當然就不適應我這種了。”

小靜挑眉看他一眼。

他笑著說:“你看,你各方麵感覺都不太靈光。你為什麽會覺得我不知道你和戰戎交往過?”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這樣好嗎?”

“不算交心的朋友。”

可悲的是,就連戰戎這麽直率熱情的人,她也感覺不到對方喜歡自己。一直是她喜歡他多一些,違背自己意願地給他所有,好像才換來一點點回應,還整天擔心他把這點回應也收回去給別人。

“在想他?”譚皓問。

小靜移開目光看向慢下來的車窗外臨近的站牌:“我們是不是到了?”

“還有一站。”

這站沒人下車也沒人上車,等車很快地重新啟動了,她就抓著扶手起身:“去門邊等。”

“不用這麽著急。”他嘴上這麽說,還是站起來,不緊不慢地避開頭頂的拉環跟近了,靠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沒再問什麽問題。

急刹車時她有點站不穩,譚皓在她腰上扶了一把,還沒等她有所反應,手已經離開了,人繞到他右邊下去一個台階。下車後回轉身想牽她,但見她並不需要,就隻是站在一邊看她走了下來。

不是去浪漫的戀愛聖地,也不是約會。

譚皓的表哥在文具廠當個小領導。他說想帶個好奇的女同學去參觀,對方自豪感油然而生,像恭候貴賓一樣興奮地等在廠區門口領路。

穿過展廳,表哥如數家珍地介紹產品工藝和技術指標,女生聽得認真。

再過了一個又一個生產車間,每個單元都井然有序地展開工作。停在三樓隔著窗,能看見最大麵積的一個生產單位,工人們忙碌著。

譚皓謝絕了表哥“一起去辦公室坐坐”的邀請,拉著小靜在這裏停留,問她:“有意思嗎?”

她點頭時眼裏亮晶晶的,正如所料,她們女生很容易被小文具小玩具吸引,不會覺得無聊。

男生偏過頭往窗下看:“這差不多就是我小時候的生活空間。爺爺奶奶媽媽都在鋼廠工作,那時候很愛看他們工作。你上次去過我爺爺奶奶的老房子,其實在他們年輕時那種住宅是非常令人驕傲的。廠外麵的樓能蓋到三層的都很少,廠裏分配住四層的樓房,還有自己的醫院、商店、幼兒園。後來鋼材需求量下降,下崗的下崗,下海的下海,大家的好日子才到頭了。但現在也有無數像這樣的文具、藥品、食品廠,大同小異。回想起來,在這種集體裏,每個人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也都相信隻要努力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很踏實。”她總結道。

“我爸就在這種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有野心,想破局,最初也茫然,其實心裏並不知道方向在哪裏。誤打誤撞走出了路,才決定一條路走到黑。在他開拓時的確令人敬佩,但到了我身上,他又成了建立規製的人。從小搞題海戰術反複訓練去彌補天賦的不足,考上名牌大學,讀個熱門專業,獲得一份高薪的工作,就是我們這一代公認的成功標準,按部就班地實施,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可能說‘一定’嗎?不過是又重演一遍曆史。換你,你心裏能踏實嗎?”

她搖了搖頭,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

“以你和戰戎的家境,根本不用考慮這些,因為階層不同。但你和戰戎又不一樣,他的叛逆很幼稚,停留在嘴上,聲稱不與父母為伍,住著父母安排的公寓花著父母的錢,依然是個受保護的小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家庭具體出了什麽問題,但你遇到每一件大事都沒有求助過家人來解決,哪怕對他們而言隻不過動動手指。”

“你覺得孤獨嗎?是不是對父母逼你去過的好日子抱有懷疑?我感覺雖然家境天壤之別,處境好像差不多吧。”

她閉一閉眼睛,想起和媽媽正麵衝突的起點是她突然有一天宣布不去上鋼琴課,當然,她現在又回去上鋼琴課了。

“一半的你和戰戎很契合,是過著優渥生活為賦新詞的那一半。但也有一半和我很契合,是遇神殺神那一半,像我這種人遇到再多困難也不會得抑鬱症。”

這幾乎是認識譚皓以來,他說話最多的一天,雖然他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的感覺說起來有點可笑,像又做了一遍電休克治療,腦子被清空了很多,情緒卻撥雲見日似的。

男生低下頭對著她迷茫的臉勾了勾嘴角,湊近耳邊問:“你已經試過跟戰戎交往了,不想和我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