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久不見,你臉怎麽了?

“小靜還喜歡?”周遇有點意外。

沒人回答他,主要由於兩人都拿不準他是在問誰。

要是問陳嘉驁,他哪裏能判斷小靜還喜不喜歡渣男。和黎靜穎頂多算知道名字、三年說過兩次話的路人,眼下是第三次交談。

可周遇的話聽起來又不像問小靜,用的是第三人稱。

教室因為開空調的緣故,門窗都緊閉,憋得人心慌,到下午兩點本來就是犯困的時候,腦缺氧。

局麵僵在這裏,她下意識咽了咽喉嚨。

小靜分得清,陳嘉驁的語氣和樸鉉進的眼神到底哪個才藏著真實敵意。

雖然陳嘉驁總擺著一張不好惹的臉,冷眉冷眼,但她從來沒怕過他,想什麽說什麽,不怕惹他生氣。仔細回憶,他好像沒有跟女生生氣的前科。而現在視線交錯著,瞪的時間長了,看得出他眼睛裏有點同情。

這麽近的距離,她猜測他是不是看清楚自己臉上的傷疤了。

眼睛難受,她把目光轉開。

“上一次,你自以為在保護我的時候,差點把我手敲斷。”

陳嘉驁回過神,很快分辨出聽見的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不是對周遇。

男生一愣後,笑得岔氣:“你是豆腐做的?”

她安靜地把目光轉回來,抬起左手給他看,手腕下側貼著比膚色深一個度的敷料。

他笑不出來了,詫異又苦惱地擰起了眉。

平時打架他其實很注意分寸,收得住,製造疼痛而非損傷。可正因為砸黎靜穎那一下不是奔著打架去的,反而隨意得失控。

快一年還沒好,真是豆腐做的。

一時無語。

她抓住這一刻沉默,波瀾不驚地說下去:“你聲稱看不慣傷口撒鹽的人渣,卻在用倚強淩弱來執行主觀正義,但是這種正義又給我傷口撒了層鹽。”

陳嘉驁內心掙紮了兩秒,歉疚地緩和語氣:“懂了。”

要不是因為有前排觀眾在場,需要顧及一下臉麵,這兩秒的掙紮都不會存在。

“謝謝。”她抬眼和樸鉉進短暫對視後起身,往後挪了一排去坐。

樸鉉進用眼角睨著陳嘉驁搖搖頭,小聲嘲:“後悔叫你一聲哥。”

其實黎靜穎隔得不遠,這話她聽見了,樸鉉進的處處針對她完全能理解。

其實純真無憂的童年和青梅竹馬的友情早在離開幼兒園那天就結束了。

當年在陳嘉驁小朋友的生日派對上,周遇媽媽和樸鉉進媽媽當著所有老師家長同學和社交圈親友的麵因升學展開過撕逼大戰。

周遇媽媽是日本人,樸鉉進父母都是韓國人。他們在幼兒園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到了升學季卻開始競爭同一個著名國際小學的稀缺入學名額。

周遇媽媽中文流利,直指樸鉉進媽媽兩麵三刀:“平時你兒子貼著我兒子一起玩,明裏暗裏打探入學麵試內容和進度,得知我們獲得名額後居然去跟校長質疑錄取標準,說你兒子‘中文外語禮儀教養每一樣都在周遇之上’……”

樸鉉進媽媽說不了太多中文,一吵架就更磕巴:“不、不可能,我沒有……那樣說過。”

“難道不是你嗎?校長說得很清楚,因為是同班同學,所以彼此水平才了解。我們班外籍學生不就是你樸鉉進嗎?其他中國同學根本達不到進國際學校的國籍硬要求。你倒是說說,樸鉉進中文外語禮儀教養哪一樣超過周遇了?”

樸鉉進媽媽隻是擺著手一再否認:“我真的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在場的成年人沒有一個上前勸解,都還想聽更多內容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吃瓜吃得入迷。

周遇媽媽態度咄咄逼人,樸鉉進媽媽過於軟弱無措,反而讓所有觀眾都一麵倒地心生同情。

沒想到還有反轉。

罵著罵著,周遇媽媽拿出了手機:“幸好我通話時錄了音。”

校長原話錄音被播放後,眾人的內心站隊換了一邊。

原來白蓮花是真實存在的,“兩麵三刀”的指控並不算過分。

樸鉉進媽媽還是隻有那一句蒼白無力的辯解:“真的沒有說過。”

最終是班主任老師和陳嘉驁媽媽共同把兩人勸開了,但自然而然,派對就此不歡而散,陳嘉驁媽媽許多巧思都付諸東流,心裏也不痛快。

第二天還有一點餘波,雙方媽媽在幼兒園每天更新的寶寶日記欄裏看見照片,周遇和樸鉉進竟然還在一桌玩桌麵遊戲。簡直想不通老師是怎麽考慮的,家長翻臉翻成這樣難道還想促成兩位小朋友和解嗎?

周遇媽媽火冒三丈地在放學時分攔住第一個走出來的小姑娘問:“穎穎,告訴阿姨,今天你們做遊戲,是哪個老師分配的?”

黎靜穎小朋友實話實說:“沒有分配哦,老師讓大家找最好的朋友一起玩,周遇就去拉了樸鉉進的手。”

周遇媽媽不死心,反複確認:“不是樸鉉進粘著周遇嗎?”

“是周遇把樸鉉進拉來我們桌的。”

“……”

這場戰爭的結局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個思維盲點,香港籍小妹妹黎靜穎雖然也是中國人,但卻同樣擁有國際學校入學資格。

而黎靜穎小朋友是否“中文外語禮儀教養每一樣都在周遇之上”呢?

當然是毫無爭議的,中文英文幾乎都是她的母語,從來不打架,文文靜靜的女孩子,禮儀教養都挑不出毛病。

黎靜穎不知道後來的一年以及後來的十年,他們倆媽媽是怎樣抬頭不見低頭見裝作無事發生的。反正周遇和樸鉉進做同班同學的十一年都一直是好朋友。

但他們倆性格和各自媽媽的性格正好相反。

周遇對誰都很友好,樸鉉進卻有些鋒芒,對黎靜穎特別尖銳。也情有可原,黎靜穎覺得,他媽媽算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卻躺著中槍的角色。

黎靜穎媽媽長期抑鬱症,極少社交。黎靜穎在一群同齡人中也算參與得少,偶爾跟爸爸出席一些重要場合而已。

破鏡重圓的周遇媽媽和樸鉉進媽媽,外加派對被攪黃的陳嘉驁媽媽,其實關係會有些微妙,但還能經常坐一桌吃飯,隻能說是基於成年人的體麵了。

戰戎媽媽曾因為自身的明星光環是這社交圈裏的風雲人物,自鬧離婚以來也低調了很多。她得了名與利,可不夠體麵,讓熟人看了不少笑話。

戰戎現在讀寄宿製高中,暑假也故意報名籃球隊住宿集訓,本來隻能每周回家一次,因為和他媽勢同水火改成兩三周回家一趟。

回家時稍微留意了下,家裏做事的人裏麵熟麵孔還是隻有那一個。要不是家裏極度困難,誰能在這種地方忍著工作。

他把那位阿姨招過來,身上現金就兩千,都給了她:“高阿姨,這個給你。你幫我個忙……”

高阿姨慌亂地推辭:“不不我不能要。”

“你放心,我沒偷家裏錢,是我爸給我的。”他不愛拖泥帶水,硬塞進對方手裏,接著說,“你幫我每天晚上兩點給當天住家的工人打個電話,去看一眼我媽還有呼吸麽,要是醉在地下室就把她移回臥室。人老換來換去我也不知道跟誰聯係。”

高阿姨還想把錢退回來:“那也不能給這麽多錢。”

“應該的,影響你休息了。”他懶得再廢話,直接把房門在對方麵前關上了,話題結束得生硬。

趕時間。

他以最快的速度更換了行李中一些衣服,準備返回學校。

不巧還是一出房門就見他媽進家門。

皺起眉,忍不住小聲罵了句粗口。

他沒打算跟她進行交流,她卻沒打算放過他。

原本他媽今天心情不壞,約見了一位公關大咖,開車回家,一路上琢磨出下周接受采訪時容易引爆熱議的話題。

曾經她是受害者,如今她是平權鬥士,有個獨一無二的標簽在娛樂圈很珍貴,每當她發出聲音,眾人自發開始讚美,沒有人敢站在正義的對立麵質疑她已年老色衰。離婚之後她的目的本來已經達到,可經紀人讓她把這條路貫徹下去——“你還想事業有成嗎?女權是一門生意。”這論調雖然無恥,但卻是事實,娛樂圈裏女權是生意,公益是生意,環保是生意,沒什麽不是生意。

她果然重回事業巔峰,但是把家庭中的創傷一遍遍販賣到公眾麵前還是會付出代價。世人麵前她是大女主,回家之後她成了孤家寡人。最讓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兩個孩子都和父親走得更近,明明他們成長過程中獲得過更多母親的陪伴。父親忙於生意和外遇,連家都很少回,除了優渥的生活條件給過他們什麽呢?她想不通成長教育中哪一步出了問題,將此歸咎於子女都是沒良心的勢利眼,因此更加怨憤。

一看見戰戎拎著包著急走人,她就一股火竄上喉嚨口。

“你給我站住。”她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上周為什麽又去你爸那邊了?”

上周姐姐出國去學校報到,爸爸給她辦了個踐行派對,規模不大,就請了幾個姐姐的高中同學,媽媽聽見風聲的可能性很小。

戰戎認為她在詐自己:“我沒去過。”

“你什麽時候能有一句真話?你看看陳嘉驁的Instagram吧。”

他真話假話都沒了,無語。

想不通陳嘉驁這哈士奇為什麽這麽愛發照片,還非得把自己拍進去,望天歎了口氣:“那是我姐,我去送送又怎麽了?”

“你怎麽不幹脆去跟你變態的爹過得了。”他媽冷笑著。

“你以為我願意跟著你嗎?”

“你以為我願意養著你嗎?養條狗都比你強。”

戰戎嘖了一聲:“那當初爭什麽撫養權?買條狗得了。”

“我就不想讓你爸好過,憑什麽他禍害我一輩子到頭來還兒女雙全。”他媽抬起拿煙那隻手指著他,“也不能讓你好過,白眼狼。”

戰戎長籲一口氣,笑笑:“我又怎麽得罪你了。”

“你還活著就是得罪我。不是你小時候裝得那麽乖,我十五年前就脫離苦海了。你欠我十五年,慢慢還吧。”

失心瘋。

戰戎看她一眼,背著行李摔門走了。

九月的天,卻感到徹骨冰涼。

他其實不愛跟他媽吵架,沒贏過。他媽很有一套,嘴毒得能紮心,知道怎麽說能把人往死裏刺痛。

胸口堵著氣沒處撒,算起來罪魁禍首是陳嘉驁。

周一下午第七節體育課,兩個班一起上。

課前集合男生在泳池一邊,女生在對麵。女生大部分穿的是連體泳衣,崔璨甚至穿黑色訓練服。穿分體泳衣的沒幾個,衛葳的身材在其中很傲然,一看就知道是經常鍛煉的健康體魄,馬甲線漂亮。但沒想到黎靜穎從更衣室走出來,還能壓她光彩。

黎靜穎純屬基因取勝,祖父那輩稍微有點混血,到如今臉上看不出,但還是身材比例略優越。腰細腿長,白得發光,活脫脫直男斬。對麵的男生集體吹口哨起哄,卻在她把頭發束起來的瞬間靜了音。因為要下水,她卸了妝,臉上那道疤很寬,被本來的膚色襯得格外明顯。

她既沒有回應之前的起哄也沒有回應後來的安靜,自顧自低頭把長發往泳帽裏塞。

崔璨把自己的泳鏡推高到頭上,一把摘掉她的泳帽,拉過她頭發開始幫忙編辮子:“編起來好塞一點。”

她回頭看一眼,微微怔住。

摘了滑稽框架眼鏡的崔璨有雙杏眼,笑帶臥蠶。

崔璨有種吸引別人跟風模仿她的魔力,寫字的筆跡、說話的調調、手機屏保的搞怪風格……黎靜穎很快發現自己連做筆記的分段格式都在模仿,舉手投足都是相似,卻隻是鏡麵效應,彼此有本質的不同。自己每天努力遮掩瑕疵扮漂亮,崔璨在隨心所欲地浪費先天。

“你會遊泳嗎?”崔璨問。

黎靜穎點點頭,崔璨就一直把她拽在身邊沒鬆過手。

體育老師在岸邊教過簡單動作後就讓大家自己下水自由練習。絕大多數同學聚在淺水區“下餃子”,說是小組學習,幾乎活動不開。個別本來就非常能遊的才會去深水區。深水區隻有三個人,崔璨、黎靜穎和譚皓。

崔璨在和譚皓進行往返3000米比賽。

黎靜穎水平差一點,追不上他倆,一個人躺在水麵上仰泳,極慢極舒展,愜意得像在度假。

淺水區其實也混了很多會遊泳的,衛葳就會遊,但選擇和不會遊泳的其他小姐妹紮堆。西遊記四人組就更會遊泳了,幼兒園從小班開始教遊泳,黎靜穎是他們班遊得最差的。

當時教練的教法是站在對岸一遍遍喊“願意遊過來的小朋友舉手,來吧!”,最後總能剩那麽兩三個小朋友死都不肯舉手,教練隻好說“那剩下的小朋友遊過來吧。”黎靜穎永遠屬於“剩下的小朋友”之列。

陳嘉驁不想去深水區主要是因為黎靜穎,盯著她哪看都不好,視而不見又過於冷漠,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麻煩。

周遇和樸鉉進習慣了什麽事都跟在他後麵,所以跟著在淺水區泡澡也不奇怪。至於祁寒為什麽也在,他們猜大概是因為衛葳易燃易爆炸。

樸鉉進用胳膊肘推著祁寒:“衛葳身材挺好。”

他聳聳肩:“我可沒占過她便宜。”

“不是在交往嗎?”

“她單方麵宣示主權,我能拒絕嗎?就一起吃個飯做個作業,嘴都沒親過,算什麽交往。”

“那你說怎麽才算交往?”

“起碼要睡過吧。”

周遇笑起來:“你加快進度追啊。”

“我不,”他望著深水區眯眼笑,“我要追黎靜穎。”

周遇聽不過去,在水裏蹬了祁寒一腳:“渣。”

周遇以為陳嘉驁會介意,轉過臉去看他。

卻見他看得專注,半晌冒出一句:“牛逼啊,崔璨和譚皓打個平手。”

另外三個人齊齊地向那邊轉頭,學校教的是蛙泳,但崔璨和譚皓在用自由泳比賽,從穿出水麵的胳膊位置來看,譚皓也就比崔璨領先半個身位,而崔璨這邊劃臂頻率明顯比他高,譚皓放水放得不多。

祁寒笑著說:“崔璨是這樣的。”

遊泳課後是大課間,需要按時出操,女生們來不及吹發化妝就隻好素顏去了操場。

做完操還有半小時休息時間,黎靜穎沒急著上樓回教室,點了杯奶茶在側門邊等外賣。

夏天天熱,頭發已經快自然幹了,接外賣時送餐小哥盯著她的臉看了一眼又一眼,好像有點惋惜的意味。

這是她近幾個月來習以為常的眼神。

喝著奶茶準備轉身走,突然牆上跳下個大活人,就落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把她嚇得心從嗓子眼蹦出來,怔住了。

顯然她的存在也把對方嚇一跳。

戰戎愣在兩米外,無意識地把手裏的磚往胸前抬了一下,差點扔出去。心說現在應該不是這個劇情設計才對。他確實是來找陳嘉驁尋仇,但這次的劇本與黎靜穎無關。

這麽近的距離才終於讓她想起這雙特別的眼睛。

戰戎的眼睛像他的演員媽媽,眼裂走勢向下,笑起來無辜可憐,不笑時憂鬱頹廢,有故事的感覺。還是這雙不變的眼睛,令人意外的是他迅猛拔節的身高。

下午的烈日曬得人頭頂發燙。

女生仰著臉,猶猶豫豫地認人:“……甜甜?”

怎麽會突然叫出這個綽號。

戰戎一下就笑了起來。

帶著笑腔的聲音從斜上方落下:“好久不見,你臉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