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像粘稠的蜜緩緩向自己流過來
黎靜穎退出了集體舞比賽的排練。
崔璨幫忙跟馬德堡說明了原因,不想參與集體舞倒不是什麽大問題。“可我上課怎麽辦?”馬德堡緊張為難,這又是視線恐懼又是回避異性的,“要不要把她調到第一排,我固定站在第二排講課,這樣她就看不見別人了?”
崔璨愣了一下,心有點累:“老師你不要搞笑。”
“或者我們班男生集中坐左邊教室,女生集中坐右邊教室?”
“太誇張了。”
“不需要做點什麽嗎?”
“正常點。她隻是需要時間恢複。”
下午大課間,二年級每個班都忙於在樓下排練集體舞,整棟教學樓空了。小靜趴在走廊欄杆上往下望了一會兒,下麵不是A班的場地,排舞那些人她都不認識,覺得沒意思。
心理老師不是時時刻刻都待在心理室的,她回來時一進外間的心理教室就看見昨天的女生靠在窗邊等她。一瞬間想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卻見她微笑著對自己招了招手。
老師回給她一個親切的微笑,往辦公室方向示意:“來吧。”
昨天和她的約定是每周來一次,但剛過去24小時她就又來了。
其實不覺得意外,昨天給她做過一個篩選量表,的確有些心理症狀,但敵對因子分極低,談話時也可以感受到她全程沒出現防禦狀態,溫和友好,能正視自己的問題並積極求助。
等了一周終於見到上周全校轟動的暴力事件女主角,雖然這麽說很殘酷,但此類事件往往就是會找上她這樣性格的女生。
中學生尚未成年,自私和殘忍卻並不比成年人少幾分,再加上比成年人更甚的衝動無知。他們知道挑選這樣溫和友好的受害者,事後才不會遭到瘋狂報複。他們還知道挑選最愚笨或最聰明的同學欺負,最愚笨的不容易反擊成功,最聰明的受理智約束不屑於“人咬狗”。
老師給她倒了杯茶,因為剛穿過喧囂的教學區廣場,知道其他學生此刻都在幹嘛:“你為什麽不去跳集體舞?”
她捧茶端坐著,平靜地說:“我不喜歡和男生肢體接觸。”
社交恐怖,老師在本子上記下:“上周的事情發生前會這樣嗎?”
“以前就會,隻是現在更嚴重。本來的舞伴我還能接受,因為他是我幼兒園就認識的小夥伴,但出了事,再做他的舞伴也不合適。”
她信任幼兒園夥伴。
“小學發生過什麽?”
“嗯?”她沒聽明白。
“小學階段有沒有發生過一件記憶猶新的事讓你開始排斥和異性接觸?”
“小學開始我和所有人都沒接觸。我跳了一級,和比我大的學生一起上課,怕露怯不太和人說話,上完課就回家。”
老師順著她的思路往下問:“在學業競爭中感覺到壓力?”
她搖搖頭:“我入學前就可以聽懂三年級課程,成績優於99%的三年級同學。壓力不是學業上的,是他們去過的地方、會玩的遊戲,甚至是上網的一些基本操作,我不會。”
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頭:“是生活經驗的缺失。”
這可以成為社交恐怖症的誘發因素,但解釋不了為什麽特別針對異性。
“你爸爸會讓你感到恐懼嗎?他會不會經常很凶,大聲說話,或者讓你感覺受到暴力威脅?”
她突然放鬆貼上身後椅背,笑起來:“我不怕我爸爸,我和他不太熟,在一個家裏也很少見麵,他回到家我一般都睡覺了,雙休日我下樓吃飯時他已經吃完了。他工作很忙,而且認為女兒的培養應該讓媽媽來。我隻知道他做生意,小時候看了很多電視劇做生意的都是壞人,我每天擔心警察來把他抓走。”
老師也笑了笑,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麽,再抬頭問:“那你和男朋友在相處中也會回避肢體接觸嗎?”
“不會。他也是,和我從幼兒園開始就特別親密。”
昨天她提起她的男朋友也是如此,明顯比談其他人情緒好得多,用詞不吝,“特別親密”。
但老師有點意外,好奇地揚了揚眉:“從幼兒園開始就沒有喜歡過別的男孩?”
“喜歡過。是比照他的類型喜歡的。但他還是更好一點。”
“他是什麽類型?”
“很愛笑,愛開玩笑,聰明機靈,不介意和女生玩。”
“為什麽說‘不介意和女生玩’?”
“小時候男生和女生不會一起玩。跟女生玩的男生是男生中的叛徒,跟男生玩的女生是女生中的叛徒。”
老師理解地笑:“那時候開始有性別意識了。”
“有一年下大雪,整個幼兒園都在打雪仗,不管男生女生都很開心,可我沒那麽活潑,隻想堆雪人,走遍學校總被雪球砸到,找不到一個清淨角落,被氣哭了,”她喝了一口茶,靜靜地看茶葉再次沉底,“最後他想了辦法,和我一起堆了雪人。”
那更像一種同性閨蜜的相處,老師想。
歸根結底,她還是更接受這種女孩式的溫和友好。
“是不是你從小到大生活中關係較遠的男同學,很少有像你男朋友這樣的?”
她點點頭。
“他們會打你嗎?”
“他們會對我說惡心話。”
“你第一次聽到是什麽時候?”
“三年級。”
老師在她記錄本上打了個圈,慢慢說道:“你是個漂亮女生,男生們習慣通過羞辱你來回避自己的性欲念。可能你從小到大遇到的陌生人中,友好的女孩比友好的男孩比例高很多,你傾向於靠近讓你覺得安全舒適的那部分人。這不是那種因近距離直接性侵害造成的異性恐懼,本來很好處理。但上周意外的軀體暴露又刺激到你,可能使你產生應激性被害妄想,沒關係,都是正常現象,需要時間來緩解。你可以先試著接觸其他幼兒園時期認識的男孩,那是你相對信任的對象,通過懼怕程度較低的人來消除緊張感,適應之後再試試你座位附近比較了解、性格溫和的一般男同學,這樣逐步適應,有序調節,你就不會再被這種心理障礙困擾。”
說完後抬頭看她,用一種敬仰的清亮眼神看著自己,表情很緊繃,像在努力記住每個字。
老師笑起來:“別緊張。”
在被挑選的欺負對象中,她屬於最聰明那類。
她看不見的本子上,寫著對她個性觀察的關鍵詞“聰明”“內向”“遊離”“敏感”。
老師用閑談的語氣輕鬆問,“你會覺得和你相比男朋友幼稚嗎?”
“不會。”
“閨蜜呢?會偶爾覺得她幼稚嗎?”
“更不會。他們都比我成熟。”
老師驚訝:“這真難得。”她頓了頓問,“我昨天給你的建議你考慮采納嗎?”
“我覺得老師您說得對,我會注意建立邊界,不過度依賴他。可是要增加和其他人的交流,這對我有點難。”
“你和我交流得很好。”
“那是因為老師的專業身份。”
老師放下了本子和筆,前傾坐近一點,用對女兒說話的語氣道:“每個人都有他的身份。比如你爸爸,雖然父女之間不太方便討論青春期女孩的困擾,但還有很多其他話題可以交流,包括你對他工作的好奇,其實很適合聊天,他一定願意跟你談起自己擅長的領域。”
小靜點點頭。
“還有你媽媽,你們也可以談心。”
她很快地接嘴:“我經常和媽媽談心。”
“但你也說隻告訴她好消息,那是不對的,你媽媽作為一個成年人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美好的事,特別是她還有抑鬱的問題,你一味隻給她傳遞快樂信息隻會讓她懷疑這是你包裝好用來慰藉她的糖衣,並不會真正關心你說的內容。你可以適當向她傾訴一些煩惱,不是這次事件這麽重大的,從一些小煩惱開始,比如學業困擾。”
“好。”
“重點是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否則當你們之間關係出了問題,你的精神就會崩潰。要學會分散壓力。”
她在心裏默默把這句劃了重點。
“但這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父母由於特殊原因對你忽冷忽熱,沒能在你嬰幼兒階段給你建立起正常的依戀關係,你一定會感到巨大的不安全感,它的隱患體現在一旦有個人能夠為你主掌一切你就會把主動權全盤交出,這是非常危險的。這個問題會一直遺留下去,如果始終沒解決,就會不斷被帶進下一個階段,直到影響你的下一代,造成更多原生家庭問題。但你是一個即將成年的人,你尋求幫助的能力非常強,所以要相信自己,把矛盾終結在自己這裏,好麽?”
“好。”
“我們遵守每周一次的約定,但如果你有更多心得,可以像今天一樣隨時來找我,好麽?”
“好。”
她積極努力地發現問題尋求幫助,理智謹慎地處理和戰戎的關係,卻沒想過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對象。
戰戎不過是陪伴她走了這段路。
為她擋住學校這個不安環境中一切惡意的人是崔璨,為她建起堡壘般安全感的人是崔璨,幫她拿定每個主意的人是崔璨,從開學第一天起幫她發聲的人是崔璨,創傷造成後第一個破光而來的人也是崔璨。
心理老師其實見過崔璨,因為思維局限聽小靜講述更衣室事件的應對後擔心的人卻是戰戎。她無法求助於父母,交際圈也不大,外傷內傷都靠男朋友治,男朋友是她的同齡人,她又有原生家庭造成的問題,看起來非常容易發展出危險關係。
大家甚至沒有注意到崔璨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她就像隱身了。兩個小姑娘這麽親密無間的閨蜜關係很普遍。
所以最後那天到來前,沒有一個人能洞悉黎靜穎內心雪崩發生的前兆,她閨蜜和她的關係有點小小變化,在高中生活中是最平凡的日常。
就像雪中生穗,暖春結霜。
一些反常的細節早就過了眼,但沒人看出端倪。
戰戎接她放學,已經習慣了走過之前被陳嘉驁三人堵著打那條巷口再牽她手,她很害羞,不想被同校同學看見。男性恐懼症的事,他聽崔璨提了,一時沒能理解:“你怕我嗎?我也是男的。”
“不怕。”
“啊,原來我是女的!”他恍然大悟。
小靜擰了他一把。
“啊,我知道了,是不可以外麵的臭男人看,隻可以讓老公看。我覺得很好。”
“你正經一點。”
他突然地正經,停下來看進她的眼睛,金色的夕陽在她睫毛梢上閃。
“那你現在喜歡我嗎?”不掩飾刨根問底的決心。
上次背她回家,她悄悄話裏說初中並沒有喜歡他。
她說:“嗯。”
說完就匆匆離去。
他有點不滿意,嫌“嗯”得好敷衍,跟過來糾纏:“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也是秘密,不能告訴你。”實則她不好意思說。
他嘖了一聲:“你怎麽這麽多秘密。”
她回頭掃一眼,有人鬧情緒了。
好傻。
喜不喜歡,你們男生真的自己感覺不到?
幾秒後,她慢慢走回來,靦腆一笑,努力地踮腳,蜻蜓點水碰他的唇。
白駒過隙。
戰戎對黎靜穎小時候的記憶,每天接送她的是北方阿姨,她國語比一般小朋友更字正腔圓,老師最初選她作代表念國慶慶典開場詞的原因就是她讀“首都北京”的“京”尾音特別好聽。
她很早就能意識到每種語言的細微差別,小心翼翼避免和身邊大部分人不同。隻見過她跟她媽媽極小聲說粵語。
此刻在她突發性的主動中,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眼神裏的驚與慌鎮壓下去,又聽見一句非常出乎意料的句子。
很輕很柔軟,像粘稠的蜜緩緩向自己流過來。
“我好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