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一]

季向葵說:“現實就是這麽殘酷,不過當你有顯而易見的利用價值——比如經濟實力特別強的時候,就輪到你來挑選朋友了。這時你唯一的困擾是該選誰做朋友。”

“我不信所有朋友間都隻是互相利用,世界上總有真情實意存在。”

季向葵淡淡地笑一下:“那種朋友你見過嗎?”

時唯無言以對。

她還記得12歲的自己如何與最要好的朋友相處,如果說世界上真有那樣真情實意傻頭傻腦的朋友存在,隻能是時唯自己。

12歲的時唯在閨蜜生日那天抱著與人等身長的熊公仔去擠地鐵,在三伏天氣步行一公裏,送到她家樓下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閨蜜道謝後卻沒有邀請她去家裏坐一坐、喝一杯冷飲。

12歲的時唯為了能和閨蜜同桌,每次都努力考進班級前三,獲得那三個珍貴的挑選座位的資格。隻要輪到閨蜜做值日生,時唯必定也會在放學後留下幫忙擦黑板拖地,為的隻是與閨蜜一路聊天走向公交車站。

12歲的時唯打從心底羨慕被公認為班花的閨蜜,她自小學至初中肩上一直扛著兩根杠,她的側影那麽漂亮、腰杆挺得筆直,她的字寫得娟秀工整,她有著中等偏上的身高、走路輕盈,她頭發柔順、常年甩著飄逸的馬尾,她略有潔癖、有許多文雅的小習慣……

12歲的時唯心甘情願跟在她身側,比她個矮就跳著走路,研究各種護發素把粗硬的短發慢慢蓄長,認認真真地學著她的潔癖、習慣以及口頭禪,語文老師都分辨不出作業上的字跡究竟屬於這兩個女生中的哪一個。

可就是這樣程度的親密——每天在學校八小時形影不離,連老師也會在提及一個自動聯想到另一個,時唯卻被打擊得措手不及。閨蜜被問及自己最好的朋友是誰時,回答的是班裏另一個女生的名字,當著時唯的麵。

時唯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該怎樣收回臉上尷尬的表情,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那個12歲的女生什麽生離死別失戀背叛都還沒經曆過,朋友的無視對她而言是無比真切的天大的打擊,她感到心髒被戳了一把刀,幾乎無法呼吸,她滿懷困惑步履蹣跚地一個人繼續前行,在初三的分班考時終於和閨蜜分開,她以優異成績進入隻有三十個人的年級最優班,周圍沒有一個熟悉的麵孔,在孤獨中度過了題海的一年,最後考進市重點中學,聽說閨蜜考進了區重點中學的優秀班。

時唯記得兩人最後一次見麵、說話是在畢業晚會上,和閨蜜一起作為學生代表表演一個詩朗誦的節目,詩是時唯寫的,閨蜜一起參與是老師的安排。在夜晚體育館掃來掃去的探照燈光中,麵對海洋似的一大片喧囂的、心不在焉、交頭接耳的同級生,兩個女生勉勉強強把詩背完了,下台後,好像隻是順其自然天經地義地分道揚鑣,雙方沒有丁點留戀,從此也再沒有聯係。

十年後有一天時唯在人人網上無意間逛到閨蜜的主頁,才得知她高考發揮不理想,隻考上一所二類本科大學。瀏覽了幾個塞滿半張臉奇怪自拍的相冊,和十來篇主題為抱怨老師、學校、同學都很垃圾的日誌,從這些碎片式的東西中時唯絲毫找不到當年那個完美女孩的影子。

時唯翻出初中的影集才想起最後一次合作詩朗誦下台後,兩個女生是合了影的。照片上初中畢業時的時唯紮著兩個剛過肩的麻花辮,穿一件白色無袖連衣裙,眉眼彎彎,顯得幹淨可愛。而閨蜜卻全然不是記憶中的天仙模樣,而是一個大頭方臉羅圈腿的平庸女孩。

時唯慌張地翻遍了初中時的合影,閨蜜無一例外是個大頭方臉的平庸女孩,有時還伸頸駝背,一點也和記憶中的仙女印象不沾邊。原來小時候的認知是會跟風的,當一個班裏有三五個人同時認為一個人很漂亮,她就會被公認很漂亮,當一個班裏有三五個人同時認為一個人很優秀,她就會被公認很優秀。時唯從不被視為朋友,因為她隻是閨蜜需要的那三五個人之一,最死心塌地的“之一”——像著了魔洗了腦一樣,從來看不見自己,眼裏隻有對方,由衷地欣賞,由衷地崇拜,由衷地模仿。

可惜,22歲的時唯仍不明白,她一點兒也想不通,這麽看來自己並不比閨蜜差,為什麽總被閨蜜無視鄙視?她看不見自己身上值得利用的價值,不懂利用,參不透這種另類的友誼。除了由於距離因素逐漸疏遠的京芷卉,其他人離開自己的原因,時唯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就這樣一直稀裏糊塗地得過且過了許多年,直到22歲這一年,所有她不想知道的答案都撲麵而來。

[二]

大年初四,父親單位團拜,晚上聚餐時家屬都一同前往。陳凜的父親已經升遷去了北京,他們也舉家搬遷到北京,得知這個消息,時唯鬆了口氣,否則遇見陳凜還真不知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整個晚上時唯也沒跟著父母四處敬酒,自己找了個全是婦女兒童不重要人物的桌子飽餐一頓,吃完獨自拿著鑰匙回家了。

寒假結束返校報到,過了一個月,時唯幾乎已經忘了那次飯局。忽然有一天,她正在宿舍吃方便麵時,接到時媽媽的電話:“你準備準備,穿得體點兒,待會兒有車在樓下等你,陳伯伯要請你吃飯。”

“哪個陳伯伯?”

“你爸的領導。你爺爺過世時不是見過麽?他兒子還是你高中同學。”

“同學……”剛送進嘴裏的麵條掉了出來。

那不是陳凜麽?

時唯完全猜不到陳凜他爸找自己有什麽事。就算是發現了當初自己和陳凜的戀情要追究也不會等現在啊。她按媽媽的囑咐上了車,接她的隻有司機,也打聽不到什麽線索,就這樣一路忐忑地到達了目的地。

飯局上除了陳凜的父母,還有兩位看起來也像高官的人物。時唯的到達起初根本沒引起他們的注意。女生自己在酒店的小花園裏看了會兒魚,心中還暗自慶幸陳凜開學回了上海,要是他也在場,那場麵該有多尷尬就難以想象了。

待到入席,陳伯伯終於注意到門口徘徊著時唯,便熱情地招呼她進去,對另兩位年長者介紹說:“這是我準兒媳,漂亮吧?也特別聰明,是P大的高材生。”

時唯還沒反應過來“準兒媳”是個什麽意思。那廂,年長者已經會意:“哦哦!是你兒子陳凜的女朋友啊?”

陳伯伯得意得毫無由來:“對對對,陳凜現在在上海讀書。”

對方又接著一陣唏噓:“上次見到他剛考上大學,還是個毛頭小子,這轉眼間就找女朋友了,就快要畢業了吧?”

“還有一年,等他畢業了我就把他分回北京。”

“是啊,還是分北京比較好,起點不一樣,陳凜這小子一看就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大作為的。”

……接下去,就是與時唯無關的吹噓和吹捧了。時唯一頓飯吃得莫名其妙,一回學校就打電話給媽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陳凜他爸怎麽跟別人介紹說我是他準兒媳呢?”

“過年吃飯的時候陳伯伯一個勁地說你女大十八變,越來越漂亮了,就跟你爸說‘幹脆你女兒給我當兒媳好啦’。”

“喝多了吧!他不是到北京工作了麽?怎麽過年吃飯也有他?”

“他來視察工作啊,那天我本來想找你去敬個酒的,誰知道你就先跑回家了。”

“……那我爸怎麽說?”

“你爸說‘我這個女兒我可做不了主,要看她自己喜歡誰’。”

“那他今天幹嗎自作主張叫我‘準兒媳’?”

“說不定開玩笑呢。他樂意叫就讓他叫唄,你讓他叫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時唯找不出說辭,畢竟兩家大人都不知道自己和陳凜的關係,自然體會不到其中的別扭滋味。

這樁別扭又無厘頭的事,時唯隻好當做沒發生過。可誰知道,這還隻是個開始。

每隔幾天陳伯伯就派車來接她一次,每次都和不同的大人物吃飯,被介紹時都是“準兒媳”的身份。別說這身份定位讓人為難,就說這接二連三的飯局都讓時唯頭疼不已。從小遇上父母的應酬,她總是能躲就躲,能逃則逃,哪怕一個人吃泡麵也寧願賴在家。這專車接送的飯局不僅沒讓她受寵若驚,反而嚴重影響了時唯的正常生活。

幾次之後,時唯對陳伯伯婉言謝絕,說自己晚上還要自修或是實習單位有活動。掛斷電話後沒幾分鍾,時媽媽就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你是總理嗎?總理都要吃飯,你怎麽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你不要任性不懂事,這麽大了還這麽沒禮貌!”

“他們在酒店裏吃頓飯又要喝酒又要聊天,至少要兩個小時,北京晚高峰交通擁堵,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又至少兩小時,一晚上時間就這麽沒了,我白天還要上課和實習,你讓我什麽時候做作業?哪有時間寫論文?”

“你也是快要畢業快要進入社會的人了,怎麽一點都不開竅,還在念叨做作業寫論文!都上了大學,少做點作業老師還能吃了你?關鍵是人家陳伯伯在北京人脈很廣,你跟著他認識點人肯定對你的職業生涯更有幫助。光知道關在房間裏寫論文的書呆子有什麽用?”

時唯被媽媽說得毫無回嘴之力,下次陳伯伯來邀請,她隻好又老老實實跟去。

[三]

時唯被折騰得心力交瘁,因為常常被叫去參加飯局,隻能回宿舍後熬夜寫作業寫論文,兩個月人瘦了一大圈。由於五一放長假,陳凜提早請了兩天假,回到北京,剛下飛機,第一站就是時唯宿舍。

開門後看見陳凜的時唯怔在門口,男生笑嘻嘻地捧著花束說:“怎麽,不讓我進門?”讓人不知該怎麽拒絕,時唯猶豫半晌,側身讓開一個身位。

四年不見,陳凜比高中時略胖一點,膚色白了一點,頭發短一點,但基本還是沒怎麽變。

他笑著先開口:“聽說我爸最近老找你去吃飯,還跟人介紹說你是他兒媳婦?”

“說是‘準兒媳’。”時唯聲音很輕,控製不住臉紅。

“你幹嗎不反駁他啊?”

“我也不好在別的長輩麵前駁他麵子。”

“我說嘛!我就知道你臉皮薄,我回去好好說說他,一把年紀了整天胡說八道。有天我回到寢室,我一哥們打電話跟我說‘陳凜,我前兩天回家吃飯看見你女朋友了’。我心裏尋思‘我哪兒來的女朋友’,他一形容——我爸下屬的女兒,在北京讀名牌大學,大眼睛皮膚白,我猜八成就是你。”

時唯訕笑一下,沒說什麽。

“你說老頭子怎麽回事?想一出是一出,平白無故就給我找了個媳婦,也不問問我。”

“……你爸也是為了你好。你談了女友沒告訴他,他著急了吧。”

“但這不怪我,我可真是進了大學就沒談過女友。”

有沒有女友,時唯沒興趣知道。陳凜既然捧著花上門來道歉,她也沒理由黑麵相對。

可過了兩天,陳伯伯又派車來接時唯去吃飯,局麵依然沒有改變,甚至更加荒唐。陳伯伯當著陳凜的麵向別人介紹時唯是“陳凜的女朋友”,而陳凜卻完全不反駁,隻笑嘻嘻地接受父親的說法。

時唯一頭霧水,不明白這一家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連筷子該往哪裏下都搞不清了。席間,陳伯伯多次把可口的菜肴轉到時唯麵前,女生擺手說“吃不下”,陳伯伯就虎著臉強行幫她夾菜。飯吃得誠惶誠恐,結束後陳伯伯“命令”陳凜送時唯回宿舍。

剛上車時唯就忍不住問:“這怎麽回事啊?你怎麽不說說你爸?”

“我還沒找到機會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爸,平時說一不二的,要是當著那麽多人麵反駁他,他哪裏下得了台?肯定大發雷霆!你是個外人都怕他,我從小在‘白色恐怖’下長大,能不怕他?”

時唯歎了口氣,覺得沒什麽可對陳凜說了,隻期盼他早點回家找機會和他爸溝通,結束這場鬧劇。

因為到宿舍時已過晚上十點,小區側門已經鎖了,車隻能停在側門外。時唯下車對司機道謝,正準備和陳凜道別,男生緊跟著也開門下了車:“我送你到家門口。”

時唯推辭不過,隻好低頭跟在他後麵往單元樓走。隻是一百米左右的路程嘛,時唯還暗忖不過如此。

陳凜卻完全體會不到這短短一百米對身後的女生而言也是煎熬。

他走出幾步就停住回頭,等時唯如預期中那樣悶頭撞上自己後,牽起了她的手:“時唯……”

女生被撞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回過神,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之後,聽見對方聲音比先前低沉了一點——

“我看見,你給我折的幸運星裏寫了字。”

[四]

——時唯,你覺得我們合適麽?

——我想你,隻能在附近尋覓你的蹤跡。

——我總覺得有點別扭,好像和你沒什麽共同語言。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以後我還能給你打電話聊天,休息日偶爾見見麵嗎?

——你太孩子氣了,雖然不能說幼稚,但至少是不諳世事。

不合適卻又要尋覓、想念。

沒共同語言卻又要見麵、聊天。

反反複複的人一直都是陳凜,而時唯自始至終隻有那句“我最喜歡你啦”,藏在被束之高閣的糖果罐中某顆幸運星裏。

她從來沒有期待過這個被遺忘的秘密有朝一日再引起什麽波瀾,甚至反轉。

對時唯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讓所有的不安與鬱結,都被那個夏天的暴雨吞噬,再也不要再見與重來。

[五]

盡管時唯已經對陳凜義正詞嚴,男生還是沒有向自己的父親做過任何解釋,在五一假期結束後丟下個爛攤子回了上海。陳伯伯還是一如既往地隔三岔五派車來接時唯去應酬。時唯推辭了幾次,又被媽媽一頓臭罵:“你爸爸就快要提拔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你不能讓人省點心嗎?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們家不是說至少要娶個部級領導的女兒嗎?趕緊去娶好咧!老來煩我幹嗎?”

“人家陳伯伯又沒有逼婚,開開玩笑你當什麽真?好心好意請你去吃飯,你就非要得罪人家嗎?”

被臭罵的時唯隻好在下次被邀請時老實赴約。

也許陳凜是以此來報複時唯拒絕複合,也許他認為在父母的認可下時間一久時唯就會妥協與自己複合。總之,他為時唯對自己的痛恨添磚加瓦出了不少力。

好在期末考試結束後,夏樹像去年一樣收拾行李來北京與時唯同住。因為這位“客人”的出現,時唯有了正當理由可以不出席陳伯伯的飯局,折騰總算暫時停止了。

“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生?”吃飯時聊起陳凜,夏樹覺得好奇,“現在怎麽還有男生找女朋友會聽從家裏安排?”

時唯想不出善意的形容,幾乎是咬著筷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渣、男。”

夏樹掩嘴笑出聲。

時唯知道自己失態了,語氣緩和下來:“雖然在某些方麵有點渣,但以前還挺正常的,不知道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見著他爸像老鼠見著貓一樣,連戀愛對象都聽從他爸安排。”

“好理解,官二代嘛,越長大越發現自己離不了老爸的庇護。”夏樹淡然地說,一副“這類人我見得多了”的語氣。

時唯猶豫著該如何接嘴,夏樹已經換了個話題:“我哥也是個渣男。”

“欸?”時唯第一反應以為她在說宣翔哥哥,而後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堂哥,“怎麽了?不是已經‘結婚’了嗎?”說到“結婚”,時唯還略帶諷刺地做了個雙引號手勢。

“是啊,可還在和別的女孩勾勾搭搭的。這幾天有個女生老去他微博留言,我好奇戳進那女生的微博看看,一看就特腦殘,還有和我哥的合照,她朋友在下麵評論問‘這是你男朋友啊’,她還回‘對呀’。”

“真的假的啊?”

“不知道是我哥真的背著我嫂子劈腿,還是那丫頭自己YY的。那丫頭可腦殘了,整天自稱是香港人,說些‘今天媽咪和姐姐從美國回來了好開心’、‘今天和friend在半島喝下午茶’什麽的,然後發些PS過度的自拍照。可我戳她朋友列表,看她朋友明明全部都是潮汕人,她才不是香港人呢,估計偶爾去一次香港拍一堆照片能發半年微博。這樣沒頭腦的女孩子,別說我哥劈腿,就算把她當朋友,都夠渣的了。”

“你嫂子知道這個女孩嗎?”

“我哥有微博都沒告訴我嫂子,我嫂子沒微博。不過我昨天告訴我嫂子了。”

時唯微怔:“你嫂子什麽反應啊?”

“好像和我哥吵架了吧。”夏樹輕描淡寫地說。

“你挺……”時唯想說“大義滅親”又覺得形容不對,“……挺有正義感的。”

雖然時唯認為夏樹應該先向自己堂哥問明情況,但她至少沒有偏袒自己哥哥讓嫂子蒙在鼓裏。回想自己與陳凜交往時,讓自己耿耿於懷的並不是陳凜變心,是他明明已經變心還繼續欺騙自己,而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蒙在鼓裏長達半年。

夏樹的堂哥和嫂子吵了一個多星期,每天晚上夏樹都忙於和嫂子通電話,期間他堂哥也曾打了兩個電話給夏樹,讓夏樹幫他說說好話勸嫂子別揪著小錯不放。但這並不是說說好話就能妥善解決的風波,連時唯都能感覺到事態越來越糟,連雙方的家長都牽扯進來爭吵不休。

最終的結局,聽說夏樹的堂哥和他女友分手了,兩家為了訂親的聘禮彩禮錢又撕破臉鬧了一陣。時唯以旁觀者的身份唏噓感慨,回想那兩人去年此時還大張旗鼓嚷著要結婚,不免有點諷刺。

當然,時唯從未意識到這件事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六]

周末時唯和夏樹在商場逛街,回宿舍時打不到出租車,隻好拎著大包小包在咖啡店歇腳。正好小唐僧發來短信說好久沒看見時唯,想約她出來。

時唯順勢抓了個救兵:“我和表妹在逛街,正愁打不到車,你開車來吧,我請你吃飯。吃完你做好人好事送我們回家。”

小唐僧欣然赴約,三個人開開心心地吃頓簡餐一起回了家。事後夏樹評價小唐僧“好像有點書呆子氣”。

時唯笑:“小時候更呆,現在已經好多了。”

關於小唐僧的話題就到此為止了。

時媽媽過分想念女兒,請了假到北京看時唯,待了好些日子。被時唯埋怨:“幹嗎毫無征兆地跑來,我也沒空帶你出門玩。”

“我想你啊。”

“我這個月底實習結束不就回去了麽。”

“到時候誰知道你會不會又留下來忙些什麽有的沒的。”

時唯拿她沒轍,隻好任由她住著。更忙裏添亂的是,那位陳伯伯不知從哪裏得來消息,聽說時媽媽到了北京,又重整旗鼓來盛情邀請,這次是請時媽媽和時唯一起,時唯哪還敢推三阻四。

飯局上又有幾位看似大人物的客人,陳伯伯對他們介紹時唯的時候仍是“我準兒媳”那套說辭。席間,時唯被要求多吃某樣菜,她擺手說“已經飽了”,陳伯伯立刻沉下臉轉頭朝時媽媽氣勢洶洶地吼道:“你看看你女兒,怎麽老不聽話?再這麽不聽話我叫我兒子不要她!”

這話什麽意思?

我還不想要你兒子呢,你這倒黑白顛倒了!

平時受什麽委屈自己忍了也就忍了,但見他這樣盛氣淩人地對自己媽媽,時唯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剛想摔筷子發作,卻被媽媽在桌下硬生生地按住了。

時媽媽寬厚地笑笑,說了兩句自謙的話把場麵圓了過去。時唯氣得胸悶。

回家後,時媽媽避開夏樹教育時唯:“不要那麽意氣用事。你還不明白陳伯伯那個人麽?那麽霸道的一個人,一向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皇帝做派,你要是讓他下不來台,你倒是不在他權力範圍,出了口氣,倒黴的隻有你爸爸。”

“你別哄小孩。陳伯伯隻比我爸高一級,我爸的任免還輪不到他來決定。”

“沒錯,關於你爸的提拔,這個人確實成事不足,但是他敗事有餘啊。”

“你這麽委曲求全討好他,爸爸就算被提拔了也不會開心的!”

“你爸爸不知道這些事,你不要告訴他讓他分心。他奮鬥一輩子,你就算隻有這麽點良心,”時媽媽用小手指尖比劃了一下,“也不該讓他因為這種小事遭人陷害。”

時唯不知自己的婚姻大事就變成指尖那麽大的小事了,隻覺得媽媽變成了無法溝通的外星人,接著一連幾天都賭氣不和媽媽說話。

時媽媽氣也不順,沒事找事坐在沙發上翻看夏樹天天記的那本賬,發現了一點端倪又把夏樹叫來:“你這記的不是你姐姐的支出嗎?怎麽你自己吃的巧克力也記在姐姐賬上?”

“那是……姐姐也會吃啊。”夏樹支吾著。

“姐姐才不會吃。你姐姐從小就討厭吃巧克力。”說著把時唯從房間裏叫出來,“你是不是最討厭吃巧克力?”

時唯見媽媽手裏揮舞著半包巧克力,馬上避之不及:“我不要吃這個,你不是知道麽。”話一出口,才想起冷戰又以自己破功而告終。

夏樹沒吱聲。

兩天後時媽媽回了上海,聽時唯的姨夫說,夏樹打電話向自己爸爸哭訴“姨媽連巧克力都舍不得給我吃”,姨夫不相信追問詳情,夏樹才說“我隻用姐姐的97塊錢買了點巧克力,姨媽就說我了”。

幸好姨夫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沒理會她無理取鬧:“別人不請你吃巧克力你就哭啊?人家讓你在家吃飯睡覺又不欠你的。你想吃就自己買唄,我不是給你那麽多零用錢嗎,你幹嗎要花姐姐的錢吃巧克力?”

姨夫把這當做小孩子不懂事的笑話說給時媽媽聽,時媽媽又把這當做茶餘飯後的趣聞說給時唯聽,連時唯也沒當真放在心上,卻不曾想,接下去一連幾天,夏樹躲在陽台上給家裏打完電話都眼圈紅紅的。

時唯納悶,就立刻問她:“怎麽了?還在為巧克力的事生氣麽?”

夏樹臉也紅了點:“不是。”轉身回了客廳。

她再打電話,時唯按不住好奇,豎起耳朵偷偷聽了兩句,好像又哭哭啼啼,抱怨父親眼裏隻有弟弟沒有自己。

知道與自己無關,時唯鬆了口氣,沒多問。

第二天,夏樹已經收拾好了全部行李:“姐,我要回家了。”

“怎麽這麽倉促?”時唯揣測,是不是她對父親抗議缺乏關心有了成效,父親同意她回家住了。

“我堂哥不結婚了,我奶奶把房子要了回來,她又很想我,叫我回去跟她一起住。”

如此一來,大概也不會給小姨媽帶來困擾了。時唯笑自己居然忘了夏樹來北京與自己同住的初衷。她打電話給小唐僧,請他開車陪自己把夏樹送上了火車。

[七]

流言,總要經過漫長而曲折的過程才能被當事人悉知。

這個流言,從夏樹嘴裏傳到夏樹奶奶耳朵裏,又由夏樹的奶奶轉述給她父親,再由她父親向她的繼母——時唯的小姨——轉述,接著時唯的小姨將信將疑地向時媽媽轉述,時媽媽當然一個字都不信,義憤填膺地打電話告訴時唯,時唯聽完後忍了一口老血在喉嚨口,沒吐。

這個流言的梗概是:夏樹和時唯住在北京時受盡委屈,像個小丫鬟似的忙於伺候時唯,每天要買菜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吃不飽飯,想吃點巧克力都不給,整個人瘦得皮包骨。而時唯,脾氣太大,太難伺候,一個不順心就把門摔得“砰砰”作響。

時唯很難相信它沒有在傳播過程中嚴重走樣,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太離譜了。她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夏樹要說這些損人不利己的謊言。

在與母親、姨媽,甚至追溯到姨夫的一再確認後,她不得不佩服夏樹編故事的能力。

時唯想起季向葵從前的那句“當你有顯而易見的利用價值——比如經濟實力特別強的時候,就輪到你來挑選朋友了”。她終於有點明白了,所有的“損人”都不能歸於無厘頭,隻是某些人眼中的“利”是自己不能理解的“利”。

就像看見有人為了搶劫兩元錢草菅人命的新聞時,你一點兒也不能理解人的生命怎麽與那兩元錢劃等號。

在你眼中就成了損人不利己。

而在別人眼中,為了自己的一丁點蠅頭小利,犧牲別人的全部也不為過。

[八]

時唯鬱憤交加,找小唐僧出來一起喝啤酒倒苦水,抱怨一通後卻得知更驚人的真相。小唐僧說:“沒想到夏樹是這樣的人!沒想到她不是你親表妹!我看你小姨人那麽好,她又文文靜靜的,還以為她也像你小姨那麽好呢。她走的時候說要跟我交往,本來我都答應了。”

此刻時唯被人當頭一盆冷水潑醒了般地冷靜下來,串起所有線索,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夏樹在吃完住完、和小唐僧確定交往關係、拆散了兄嫂搶回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之後,覺得時唯這個朋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變成了隻能累積自己悲慘身世使自己看起來愈發值得同情的素材。

時唯回到宿舍,第一次拿起夏樹記的賬本翻看,才發現自己簡直一廂情願得搞笑。賬本上每隔三五行就出現一次24元的“路費”。夏樹每次去超市采購,短短路程竟然打車往返,由此可見她從不認為她和時唯有什麽共同利益,浪費時唯的錢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夏樹,我從前一直認為你是好姑娘,一向待你不薄,你應該把手放在胸前摸摸良心在哪兒。如果說你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打掃房間,那我這裏每天工作三小時的鍾點工阿姨是做什麽的?我們隻不過搭伴過日子罷了,因為我兼職、實習忙,你負責采購了一點我們倆的生活必需品,怎麽就成了‘你伺候我’?又何談‘我很難伺候’?我媽媽隻不過挑了你一次小毛病,說97元的巧克力不該記在我賬上,你就打電話向你爸爸哭訴,我給你買幾千塊錢的衣服裙子,你怎麽從來不對你爸爸說?在你說我這麽多壞話以前,直到你離開北京,我們還是和和氣氣的姐妹,一直相處融洽,連架都沒吵過一次,我又怎麽可能對你摔過門?我一點也沒興趣追究你為什麽說謊冤枉我,但願你還摸得著自己的良心。”

給夏樹發了長長的短信後,時唯終於長籲了一口氣。

夏樹麵對迎麵而來的直接質問有點心虛,不敢睜眼說瞎話,囫圇回了條:“姐姐,我沒有瞎說,那些話都不是我說的,你不要聽他們大人亂傳。”

夏樹沒想到的是,時唯結束實習的當天晚上就買機票飛回上海,把這往來的兩條短信擺在了姨夫麵前。

小姨對姨夫說:“這下好了,不是你女兒在瞎說,就是你在瞎說咯?”

姨夫羞愧地搖頭歎氣:“小樹一直撒點小謊,我起初也不是全信她。她可能是覺得我不夠關心她,才這麽說的吧。是我沒有教育好女兒。”

時唯聽了卻有些心酸,什麽樣的女兒才能算得上“好女兒”?媽媽一心想讓自己變得更現實一點、更世故一點、更自私一點,而姨夫卻為有著那樣的女兒羞愧難當。時唯太困惑了,成熟究竟是要變成什麽樣?

[九]

回上海過暑假的第三天,時唯和京芷卉約好一起修剪頭發,道別後在商業區正準備乘地鐵回家,剛買完票通過閘道,就看見前麵的人走路姿勢眼熟,跟隨到轉彎下樓梯時,確定的確是季向葵,不過外形變化有點驚人。

從小一直長發飄飄的季向葵竟然剪了齊耳短發,末端燙了半個卷,微微掩了點臉,使她臉部輪廓也變得柔和精致了,看得出修了眉化了妝,唇色是鮮豔的桃紅,卻並不顯得俗氣,反而將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加白皙。

在同一瞬間,季向葵也看見了身後的時唯,笑意在一側嘴角邊輕巧地揚起來:“聽說你和夏樹鬧掰了?”

消息傳播之快讓時唯有些惱。她想起寒假和向葵、宣翔、夏樹吃燒烤聊天時,向葵發表了那番“利用朋友”的言論,當時時唯還反駁她,轉眼自己和夏樹就成了季向葵歪理邪說的有利證據,她滿心不服氣。介於季向葵高中時還有三言兩語顛覆辯論隊團結協作的前科,時唯仔細推敲過她對自己說的每句話,終於還是沒能歸咎於她。

“嗯。是啊。日久見人心嘛。”

“蠢人才需要日久見人心呢,早知道她是那種人了。”

“早知道早幹嗎不說?”

“說了你會信麽?”

時唯嗤之以鼻:“你就會事後諸葛亮,小時候你還崇拜她模仿她來著呢!”

季向葵被揭了短,滿不在乎地捋了捋頭發:“誰小時候?完全不記得。”

“不過……有一點很蹊蹺。發生了這種事以後,我幾乎立刻就決定和夏樹絕交,永不來往。可是曾經發生了那麽多事,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你絕交……連我自己也搞不懂是為什麽。”說話時,時唯一直目視隻有牆壁的前方,沒有對季向葵側目,仿佛膽怯。

當列車從她麵前疾馳而過,風將她的黑色長發帶往遠離季向葵的方向。

下一秒,季向葵側過臉,借著高跟鞋的優勢有點居高臨下地看向時唯,也看見列車如預期的那樣刹停在自己視線範圍內。

“那是因為,你知道我原本是怎樣的人、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也知道你。”語調間攜了點大人味的戲謔和自信。

原來如此。

不是姐妹,也不是朋友,而是彼此知根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