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一]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非得說出一個與自己親密無間、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朋友,時唯隻能想到媽媽。
爸爸在外地工作的漫長時光中,時媽媽和時唯相依為命,與其說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雖然媽媽經常會擺出大人的姿態教訓時唯——比如房間太亂不整理就會被罵,但等到時唯年齡稍長一些,才知道那隻不過是媽媽虛張聲勢。外婆每次來時唯家,都會搖著頭抱怨媽媽不懂得收拾:“冰箱裏塞得滿滿的,仔細一看大部分都是過期食品,明明不吃,卻永遠塞在裏麵,不知道清理。”
小時候時唯非常容易餓,能吃到的飯菜都是媽媽一個人做的,媽媽會學習電視裏花哨的擺盤方式,連做個香菇菜心都要用玻璃器皿擺成同心圓,時唯天真地認為媽媽是世界上廚藝最好的媽媽。時唯上大學後即使回上海也經常在小姨家混飯吃,有了對比才知道媽媽的廚藝和自己其實半斤八兩,半調子才喜歡折騰形式上的花哨。
認識到媽媽不過是個紙老虎之後,時唯和媽媽的關係就更像朋友了,很多時候家裏的大事反而要時唯拿主意。媽媽遇事總是像小孩子一樣慌張衝動,時唯的個性像爸爸,比較冷靜,經曆了幾次事件後,媽媽還有點崇拜時唯。
但就是這樣親密無間的關係,卻在時唯大四這年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戰爭。時唯想不通是媽媽變了,還是自己變了,是媽媽更年期,還是自己中二病延期。
和朋友們偶爾去K歌,包廂裏太吵時唯沒聽見手機鈴聲,正唱得興起時,在場的一個女生突然拿著自己的手機走過來:“你媽媽給我發短信,說你不接電話,問和我在不在一起。你給她回個電話吧。”電話回過去,除了一頓痛罵似乎也沒有別的事,但掛上電話後已經心煩意亂意興闌珊,歌也自然唱不下去了。時媽媽掃興的本事有時真讓時唯佩服。
寫了劇本和影視公司的人商談下一個劇本的合同細則,時媽媽竟然也能突然打電話給影視公司的人,坐在咖啡桌對麵的人接聽電話後突然把手機遞來說“你媽媽聯係不上你”之後,時唯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作為一個成年人平等地與對方商議什麽的資格。事後問起時媽媽,她說“電話號碼是我從你簽的合同上找到的”,語氣竟然還有點得意,真難以理解,有什麽可得意的。
每次一接聽完媽媽的電話,時唯就感到原本的好心情煙消雲散,她總有讓人抑鬱的本事。更可氣的是,最近還頻繁重複出現同一個話題——
“你不要不耐煩,別人跟你說點什麽你都不耐煩,這樣怎麽可能和陳凜好好相處?”
“你真是一點都不會討人喜歡,不討人喜歡怎麽會有人喜歡?陳凜才不會喜歡你。”
“你不滿意通過家裏關係找男朋友,你自己去外麵找一個也行啊,外麵又沒有人等著你!你盲目排斥幹什麽?這種兩家父母都認識、家教不差、知根知底的男孩你不要,你要找什麽樣的?”
時唯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樣的,隻知道絕對不找陳凜這樣的。陳凜在家長們麵前總是表現得懂事得體,他雖然讀書不好,但也是個腦子活絡的人,知道說漂亮的場麵話,知道如何討阿姨們歡心,知道在應酬時幫長輩倒酒、滿桌子敬酒。他喜歡高挑性感的女生,喜歡八麵玲瓏精通交際的女生,喜歡像他一樣覺得應酬是一種享受的女生。其實他和季向葵最登對,不知道這倆為什麽分手,隻有一點時唯能夠肯定,一定是季向葵甩了陳凜。
[二]
關於陳凜的話題,除了季向葵,大概再沒有人都能理解時唯的立場。想來有點諷刺,時唯以前從未考慮過自己和季向葵還有“陳凜的前女友”這個相同身份。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時唯絕不會去請求與季向葵結為盟友。
放假時媽媽在家嘮叨:“你啊,學習好,讀名牌大學,兼職做得多,還沒畢業自己就能賺錢養活自己,將來工作也不用愁,看起來樣樣都好,就是未必會比季向葵幸福,很可能最後變成剩女。”
時唯冷著臉懶得回應。每年春節自己回上海,媽媽第一件事就是帶自己去買新衣服,隻為與季向葵一爭高下,那時候她怎麽不承認季向葵更加高端呢?一想到這些她就氣不打一處出:“功利心太強,要求太高的人,才有可能變成剩女。這你就不懂了吧,人人都能結婚,隻要能忍。”
時媽媽一邊往餐桌上擺碗筷一邊睨她一眼:“你就最不能忍,整個一直愣愣的炮筒。你那叫要求不高?其實要求愛情的人要求最高,整個讓別人摸不著頭腦,人家不理解你要什麽,怎麽給你要的?你還不要說季向葵功利,她很會經營,經營也是一種努力,你在別的方麵都那麽努力,為什麽隻在婚姻這件事上幻想不勞而獲?”
在時唯聽來,時媽媽的每句話都是歪理邪說,但她找不出反駁的論點,隻能使出殺手鐧:“難道你和我爸結婚的時候不愛他嗎?”
“結婚的時候確實不怎麽愛啊,隻是覺得他人好,踏實又善良,靠得住。結婚以後才培養出感情的。不信你問你爸爸。”
時唯訝異地轉頭看向窩在沙發看電視的爸爸,對方笑著點點頭,還聳了一下肩。於是時唯明白了,在“給女兒洗腦,早日把女兒嫁出去”這件事情上,他倆已經統一戰線。
但無論有沒有愛情,陳凜肯定是和踏實善良不沾邊的。
時唯背地裏稱陳凜為“極品”,時間一長,時媽媽也跟著時唯背後稱他為“極品”,可是在時媽媽心目中,這“極品”可能並不是個貶義詞。
“極品一點也不踏實,完全靠不住。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愛編故事愛撒謊。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K班一個小帥哥是他哥們,好多女生倒追他,校外有個一個90後女孩兒特別膽大臉皮厚,為了追他直接住到他家裏了,男生的媽媽趕她都趕不走,女孩兒出去玩,回家後發現男生媽媽把行李放在了門口,居然還大喇喇地自己又拎回房間去。那男生就這麽被賴上了,隻能接受90後,雖然和90後交往了,還覺得非常苦惱。他們這幫哥們就給他出注意,找了個女同學幫忙,一起去開了個房間,90後打電話給男主角,就讓女同學接聽,故意說男主角在洗澡,故意透露酒店地址,然後他們一幫哥們就躲在陽台上觀察。女同學有點害怕,怕90後衝過來打她,他們還一道寬慰她。不一會兒,90後來了,男主角躲進浴室裏,人人都以為90後要發威了,誰知道90後嫣然一笑,拉住那位女同學的手說‘真巧啊,你也喜歡XXX啊’,然後扭頭衝著浴室喊‘XXX,快洗完出來一起3P’。當時大家就嚇傻了,結果還是沒甩掉。”
“……現在這種社會,這樣大膽的小姑娘也是有的,未必是極品編的。”比起聽完後目瞪口呆的爸爸,媽媽顯然接受能力強多了。
“什麽呀!根本沒這種事。像極品這樣的人哪有什麽哥們?那男生其實是我們芷卉的哥們,有一次和芷卉出去玩的時候,他還帶了她女朋友,是90後沒錯,但人家是音樂學院附中的超級大美女,又清純又文靜,爸媽還是大學教授。那男生也很喜歡她女朋友,一點要甩掉的意思也沒有。臨走時芷卉要請客,那女孩還想說服芷卉AA製,錢都掏出來了,被芷卉擋回去臉還紅了。那麽可愛一個姑娘。極品從頭到尾就是瞎編的,他也隻不過知道學校裏有這麽個長得帥的男生,但是在K班,他就想當然認為K班人的交際圈都是烏煙瘴氣的,人家是體特生,成績差一點又不代表素質差。你說,編出這麽猥瑣的故事的人能不猥瑣嗎?還有,這種和自己半毛錢關係都沒有的假話他也這麽能說,那牽扯到自己身上的話,還有半句真的嗎?”
“……好像是不太好。”牆頭草爸爸聽完已果斷改為支持時唯。
“小時候嘛,男孩子大部分會喜歡說大話吹牛皮的。”媽媽卻還在為極品開脫,“這個先不提,人家在外麵可是比你懂事多了。上次吃飯的時候沒見你起來幫忙倒酒啊。按理說你年紀最小,應該你來給長輩倒酒,你怎麽就想不到呢?”
時唯默不作聲。她從小最討厭的就是跟父母出去應酬,年紀小的時候每次都狼吞虎咽吃完就離桌溜邊,寧願一個人在酒店走廊和大廳玩。長大了不好意思隨便離席,一頓飯就吃得如坐針氈了,每次正吃在興頭上,父母突然丟來一句“你敬一下叔叔伯伯”,就得搜腸刮肚開始想祝詞,出現太頻繁的“心想事成”顯然不能讓父母滿意,可她卻實在覺得自己一個女生端著酒杯去祝一位大叔“步步高升”的場麵太過庸俗。
陳凜本來就每天謊話連篇不臉紅,逢場作戲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拿別人的特長跟自己的弱點比有什麽意思?時唯有點生氣,她更覺得與媽媽難以溝通。如果說從前愛拿時唯與同齡女孩做比較尚能理解,那麽現在認為陳凜的行為才值得宣揚就太過分了。媽媽怎麽會變得是非不分了?
[三]
在家的狀況是母女倆話不投機半句多,回學校後戰爭明顯升級了。時媽媽似乎是疑神疑鬼猜測時唯在學校自己找了男友,每天要打四五個電話,不定時抽查她所在的方位和接電話的速度。
課堂上時唯總把手機調至靜音,下課後總是忘了把靜音換成鈴聲,等發現時,手機上已顯示20多條未接來電,源頭自然全是媽媽,每當碰見這種“奪命連環call”,時唯就知道回撥過去後一定又是一頓臭罵。被臭罵的次數多了,就對來自媽媽的電話產生了抵觸情緒,每次及時接聽後也不等她嘮叨,直接回一句“正在忙”就掛斷。而媽媽那廂,卻因此更加懷疑她其實正忙於談戀愛。
周五這天上完專業課,緊繃的神經剛放鬆下來,時唯又接到陳凜父親的來電,她盯著屏幕愣了兩秒,繼而把手機放在了比之前更遠的桌上,陳昀清看見了還以為她沒發現,指著手機提醒道:“你電話來了。”
時唯苦笑著點點頭:“挺煩的一個人,不想接了。”
陳昀清和時唯被分在同一個單位實習,這段時間正要好,實習時有為難的地方,都是陳昀清幫忙解決的,所以早就約了今天請她吃飯。陳凜的父親找自己不會有別的事,一定又是有飯局。時唯可不想因為陳凜那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爽自己同學的約。
陳伯伯的電話震動剛停止,沒隔兩分鍾,時媽媽的電話果然追了過來。
“在幹嗎?”
“在上課。”
“上課怎麽打電話?”
“剛下課。”
“這又不是整點,怎麽會剛下課?”
時唯不耐煩地說:“這節課本來就是2點50分下課,你自己去算好了,我騙你幹嗎?”
“哦。那陳伯伯剛上課的時候打過你電話看見了嗎?給人家回一下,畢竟是長輩,不想去吃飯也要有個解釋,禮貌總要講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現在趕時間打體鍛卡,我不跟你說了。”
時唯掛了電話,給陳伯伯回過去,借口說晚上團委開會,撒了好大一圈謊,聽那架勢簡直不去開會就會被拉去槍斃,陳伯伯終於不太高興地放了她的假。
圍觀了全過程的陳昀清笑起來:“大忙人,你跟我吃頓飯也太不容易了。下次我請你,以表謝意。”
“別!”時唯無奈地搖著手,“吃飯傷不起,又得絞盡腦汁想借口才能往外溜。”
“你媽怎麽把你看得像犯人一樣啊?”陳昀清收拾好了,一手抱著書,一手挎著包等在一側。
時唯收拾東西的速度加快了些,一麵歎著氣說:“大概我剛出生就有前科了吧。”
兩個女生去體育館打完卡,一起出校門找飯館。
陳昀清點完菜,神秘兮兮地問:“你昨天去交實習評分表的時候,教務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你……指什麽?”
見時唯一副敏感度不夠的樣子,陳昀清幹脆開門見山:“我前天交完評分表從教務辦公室出來,正巧碰見伍玥進去。你也知道,”話說了一半,陳昀清突然打住,疑惑地瞄了時唯一眼,怎麽看都覺得她未必知道,“人人都知道,伍玥和我不是太對盤。我呢,就留了個心眼,等在門口偷聽了一會兒。她可是在打你的小報告。”
“咦?為什麽?”
陳昀清被問得一愣,擺了擺手:“我哪知道為什麽。她跟教務說,你平時老在外麵做兼職,老曠課,都不太來學校,連係主任的課都敢不來。教務今天沒說你嗎?”
“沒……不過昨天我上電梯的時候碰見教務了,她很驚訝地問我‘你怎麽來了’,我還覺得奇怪,怎麽這麽問,理所當然地跟她說‘我來上課啊’。現在想來……原來是這個原因啊。她怎麽能告黑狀呢!太過分了吧!係主任的課我隻缺了一節,因為前一節體育課打籃球把指甲蓋打掉了一直流血得去校醫院包紮,去之前我還跟係主任請了假呢。關她什麽事啊?”
“不關她的事,她就不能隨便黑一黑嗎?網上的憤青噴子多了去了,都沒理由的,你是不是從來不上網啊?”
時唯啞然。網絡噴子讓她最瞠目結舌的一次,恰恰是針對伍玥的那次。在那以後,伍玥無論做出什麽奇葩舉動,時唯也都能理解。假設伍玥看得見那些流言蜚語,一個人每天受著這樣惡毒的攻擊,怎麽保持平和的心態做一個善良的人呢?可是她還是理解不了,在伍玥們眼裏,世界太糟,但那麽多伍玥中也沒有一個想率先做一個好人,世界又怎麽會變好。
相比之下,季向葵、夏樹簡直都算小白兔了,好歹她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不擇手段,可像伍玥這樣,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實在讓人很難理解。
沒來由地編排別人,沒來由地詆毀別人。
不為什麽。
隻不過覺得無聊,隻不過覺得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競爭者,隻不過先下手為強。
[四]
由於聊得投機,直到茶餐廳準備打烊、周圍餐桌上吃飯的人早已走光,時唯和陳昀清才反應過來已經有點晚了。
時唯順手伸進包裏去掏手機看時間,摸來摸去卻摸不到手機,嚇出一身冷汗。陳昀清撥了她的號碼,提示說不在服務區,女生仔細回憶了一下下午的行蹤,推測道:“說不定是下課時接電話以後落在教室了。要找的話得趕緊,理科教學樓十點半會關門。”
“萬一掉在那兒,後麵會有很多人自習,說不定也早被撿走了。所以才會‘不在服務區’。”時唯有點沮喪。
“回去找找就知道了。”陳昀清拉起時唯一路小跑回了學校。
不幸中的萬幸,在時唯白天上課的座位底下找到了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大概也由於掉在地上的原因,沒有被自修的學生撿走。時唯拿起來仔細一看,隻是電池後蓋摔壞,電池掉了出來,屏幕倒是沒事,把手機裝進去之後能正常開機,試著撥通了陳昀清的電話,通話也沒有影響。
“還好還好,去換個電池後蓋應該就行了。”陳昀清也跟著鬆了口氣,和她一起在關樓門之前走出教學樓,在岔路口道別。
時唯剛走到校門外想打車回宿舍,手機就響了起來。
“你怎麽回事?一晚上都不接電話!你到底瘋瘋癲癲在忙什麽?”一接聽,又是時媽媽暴怒的責備。
本來電池後蓋摔壞,時唯就夠窩火的了,回想最近這段時間媽媽每天閑來無事就查崗查哨、稍不順心就大發雷霆,更加生氣,不想跟她吵架,隻想立刻掛了電話。
電話那頭又跟進一句:“你這個小孩現在怎麽變得這麽古怪,連自己親媽的電話都不想接。”
“誰不想接了?”
“一晚上都說‘不在服務區’,你以為我不知道是故意把電池拆下來才會有的提示嗎?”
時唯受了委屈,實在難以忍受:“你幹嗎要每天這樣歇斯底裏地猜忌我?我下午接完你的電話手機掉在地上把電池蓋摔了,電池甩出來了,剛剛才把手機找回來。”
“我不就是讓你去吃個飯嗎?還沒逼你呢,也說了你不願意去好歹給人家回個電話。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就氣得把電池蓋都摔了。”
“誰說我是氣得把電池蓋摔了?手機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你不要編這種借口!”
“我解釋了原因你又不信我!”這句蒼白的辯解壓根沒能中斷媽媽的話。
“不想接我電話嫌我煩你就直說,你以為我願意打給你啊?”媽媽說完沒等她回答,直接“哢噠”一聲切斷了通話。
時唯無奈地站在路旁,為了讓通話順利剛才一直用手指按住電池,現在才從指間感覺到電池背麵的溫熱。幾輛空車從她眼前掠過,她無力抬手去招車,這種無力是從內心擴散開的。原本親密無間的媽媽,為什麽會為了陳凜、陳伯伯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變得蠻不講理?
[五]
光是猜忌時唯也就算了,時隔一天,連時唯的手機後蓋還沒來得及換新的,時媽媽已經忘了這回事,又神神叨叨地打電話給時唯:“你看,我早說過你這樣整天不著調沒法讓極品喜歡上吧?99%的可能他已經劈腿了。”
“……沒事幹嗎說人家劈腿。”本來自己和陳凜也沒在交往,誰知道兩家大人背地裏怎麽一廂情願的,時唯想想都覺得他們可笑,難道帶出去吃過幾頓飯,介紹給幾個朋友認識,看在都是長輩的分上沒當麵讓他們難堪,就成了交往既成事實嗎?
“我陪她媽媽去郊區看房子,開車路過他們學校,叫他來一起吃午飯,開始推說有正事來不了,後來來了,竟然就穿著涼拖,頭發也像雞窩一樣,特別邋遢地出現了在酒店,人家酒店的員工差點沒讓他進門……”
時唯蹙了蹙眉,忍不住催她說到重點:“這和劈腿有什麽關係?”
“你性子不要那麽急,等我跟你說啊。吃完飯不知道他媽媽怎麽惹他生氣了,好像是因為擅自給他們係的書記打了電話,讓關照一下,而他又是‘係主任門下的’,和書記不是一派,起了不好的作用吧,總之他大發雷霆,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就衝他媽吼起來,聲音特別大,差點都引來圍觀了。怎麽能這麽凶自己親媽?”
“嗯。”時唯應了一聲讓她好說下去,手裏還忙著實習的工作。帶她的老師過來見她占用著複印機,於是留下一疊資料小聲說:“你待會兒印完了幫我也印一下。”時唯連忙伸手去接,手剛伸出去,夾著手機的肩膀也往前送去,手機從肩後滑到椅子上,由於沒有後蓋,電池掉了出來。
女生手忙腳亂地把資料先收好,將電池裝回手機,重新開機,唯恐老媽生氣,趕緊回撥過去。
“你上班的地方信號怎麽這麽差啊?一打就斷還不在服務區。”
時唯忽然理直氣壯起來:“什麽信號差?是我手機沒有後蓋,一不小心電池就會掉出來。昨天跟你說後蓋摔壞了你還不相信,這下相信了吧!”
“別說那些沒用的。”時媽媽對自己冤枉別人的事竟然就這麽一帶而過了。
時唯無言以對,隻好又順著她之前的話題道:“而且我早跟你說過極品人品有問題你也不信,這下親眼目睹相信了吧。”
“什麽啊!極品從來不是這樣的孩子,他這麽做就是做給我看的。故意弄得很邋遢,不尊重父母,讓我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讓你跟他分手。他絕對是故意的。一定是你對他老是生硬冷漠,導致他在外麵自己找了女朋友,又礙不住兩家大人的麵子,故意演這麽一出,故意讓我們討厭他,他也就沒有變心的責任了。”
時唯忍著一口老血沒吐,真心覺得媽媽是八點檔肥皂劇看多了:“崩潰!他凶他媽媽敢情是因為我!”
陳凜隻不過是時間長了偽裝不下去罷了。在生人麵前,他總能偽裝成彬彬有禮的好少年,從高中時便是這樣,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熟人哪個不知道他是什麽品行?
“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你怎麽就不相信過來人的話呢?他肯定是故意表現成這樣,激你跟他分手。”
“好吧,行了行了,我這兒上班還忙著呢。他愛怎麽凶他媽怎麽凶他媽,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他愛怎麽劈腿分手都隨他,反正我還看不上他呢。”時唯說著就掛了。
過了一會兒,時媽媽發來一條短信:“說吧,你找了個什麽樣的人?紙是包不住火的。我不是沒有跟你說過,現在總部九個常委,陳伯伯有五個以上關係要好,你爸爸眼看著就要提拔了,要是他到處起負麵作用,你爸爸一生的奮鬥就要毀在你的愛情上。我也跟你說過,就算你特討厭極品,忍一下總行吧?可是你不是一個好演員,到你這裏都要演砸,你不會為了這份愛情不計後果吧?”
時唯看了心緒難平,從小到大,她最討厭別人冤枉自己,這樣的冤枉和前一天冤枉她不接電話可不是一個性質。她忽然覺得心涼到底,回複短信時手心都冒著冷汗:“媽媽,我沒有在置氣,我隻是認真想了很久,非常想知道真相,我是你和爸爸的親生女兒嗎?如果是,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放心,就算不是我以後也會聽話、會對你們好,因為你們養大了我。”
短信發出後久久沒有回信,時唯眼睛有些濕潤了,不知道媽媽是盛怒之下懶得再回複還是已經堅信自己就是另找了男友才老跟她作對。一向吵喳喳的媽媽沒了反應,女生心裏又有點空落落的,把這條短信改了改稱呼,又發給了爸爸,等了半晌,爸爸也沒有回音。她這時才想起早上收到爸爸的短信,說自己去外地開會,算下來這會兒正在飛機上。
手邊的正事還有很多,時唯隻能忍著眼眶旋轉裏的淚水繼續機械勞動。
幾分鍾後,短信提示音響了。
是爸爸發來的:“真是個傻瓜!你怎麽會不是親生的呢?不要理你媽,她最近心情不好。”
不知為什麽,看見這句話,好像被戳中了什麽命門,一直忍耐的淚水“刷”的一下落下來。時唯原本正拿著剛複印好的資料,又怕一起實習的同學看見,迅速把淚水擦幹淨。
又過了不到五分鍾,媽媽的短信終於出現了:“我剛才在開車,車一停就看見你的短信。心如刀絞。每天你都嫌我打擾了你,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是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淪為後娘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的人生徹底失敗……”
時唯放下手裏的工作,一邊無聲地掉眼淚,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發著短信:“是親生的就好,不要再說了。我最近每天回家都被你弄得沒有心情學習、沒有心情工作,一直坐在床邊哭。剛才給爸爸發短信也發哭了,我這才叫心如刀絞。你不是後娘,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每當我遇到不能理解的事,總是先盡量去理解別人,設身處地為別人找借口。就像我,總是很忙很充實,身邊的人比如你,根本體會不到這種繁忙,所以才整天覺得被忽略沒事找茬。但是你遇到不能理解的事,卻總是先往壞處想,今天懷疑極品劈腿變心,昨天懷疑我手機不在服務區就是故意不接你電話。真的,你去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做,忙起來就不再會草木皆兵了。”
女生發完了,把手機調成靜音,放進包裏,捧著一大摞複印好的資料走向隔壁辦公室,在門口還不忘把淚痕都擦得幹幹淨淨。
可是老師一抬頭,還是笑了起來:“複印機壞了嗎?你怎麽弄得滿臉油墨啊。”
[六]
由於實習單位要在上海參加一個展覽,時唯跟著帶她的老師到了上海,正好能回家一趟。晚上父母盡地主之誼請老師吃飯,席間老師誇獎時唯:“是我見過最能幹、努力的年輕人,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但是卻一點也不浮躁驕傲,一定是父母培養得好。”
爸爸說:“我是軍人,常年駐紮外地,她從小我就沒怎麽管她,都是她媽媽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是個偉大的母親啊。”老師稱讚說。
媽媽趕緊謙虛道:“唉,我們又不是知識分子,哪有老師那麽會教育孩子,都是學校裏老師盡心。”
時唯氣沒消,聽著這話就反感,故意拆台:“其實我媽最不懂教育小孩了,我沒有變成反社會人格都萬幸。我上初中的時候,每次考全班第一,回家還是要被我媽罵,她就沒有一次滿意的。別人又不知道這種事,還以為我每次考第一後哭喪著臉是虛偽。”
“你媽媽要求高才有你現在的成就啊。”老師趕緊打圓場。
時唯瞄了一眼媽媽難看的臉色,繼續說:“還有初中的時候,第一次入團沒選中我,我那天難過死了,我媽接我回家,我一路忍著眼淚直到車庫才哭出來,我媽不僅不安慰我,還吼我‘就知道哭!哭有什麽用!現在又不是學而優則仕’……真的是,一點都不會安慰人。”
時媽媽明顯不高興了,但仍撐著笑容:“確實啊,我的意思就是讓你別哭嘛,哭也沒用。”
飯後,爸爸送老師回住宿的酒店。媽媽要去銀行旁邊的多媒體機上打印一個存折,時唯被分配跟著媽媽行動,預感不會有好臉色看。果然,一路上過了兩個信號燈,母女倆始終保持著一前一後的狀態,沒有對話。
到了銀行門口,媽媽鑽進一個亭子間去打印存折,時唯不願跟她共處一室,就在隔壁的亭子間躲躲冷風,誰知剛走進去,亭子的玻璃門重重地跟著反彈回來,砸在時唯來不及登上台階的後腳跟上,頓時疼得她“嗷”地叫了出聲。
“幹嗎啊?”媽媽在隔壁問,有點不耐煩的語氣。
時唯疼得鑽心,蹲下來翻開襪子檢查,腳後跟上一道狹長的血跡正往外滲,襪子很快被染紅了。時唯語氣溫和不了,氣呼呼地說:“沒事!”
“沒事你一驚一乍的!”
過了一會兒,時媽媽把存折打印好了,從亭子間出來走出一段路,轉過身不耐煩地抱怨:“走了啊!不知道在磨蹭什麽!”
時唯氣急敗壞地一邊拔高音調一邊朝她走去:“剛才被門撞到腳了啊!催什麽催!”
“你不是說沒事嘛!”時媽媽更加氣急敗壞。
時唯一瘸一拐:“是沒事啊!多大點事啊!撞了一下而已啊!就是現在有點痛,你等我一下會胖十斤嗎?”
“你整天都這麽冒冒失失能不能長進點啊!”
“你以為我願意被撞啊!”時唯一方麵是委屈,另一方麵是疼得受不了,聲音都有點變調,等她一瘸一拐地走近媽媽,才看清不斷責備抱怨的媽媽眼裏全是淚水。
嘴裏說著討人嫌的話,眼淚卻分明在路燈下隨著誰的步伐上下起伏而閃爍著。
相隔一米左右的時候,嘴裏仍在說著賭氣話的兩個人眼淚同時在往下落,一個是疼的,一個是心疼的。
“是啊!我是不會安慰人!我隻是一看到你哭就難過啊!”時媽媽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地抹著眼淚,麵目猙獰地跑過來扶她。
“但是你說話真的很難聽啊!”
這段時間再怎麽以淚洗麵,時唯也沒有一次哭得像這次一樣上氣不接下氣。
“因為我希望你過得開心才說真話給你聽!你還嫌我煩!”
——委屈也好,冤枉也好,隻有麵對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氣得嚎啕大哭,是因為這個人你最在乎。
“但都是因為你我才變得不開心啊討厭!”
——也是這一刻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會因為你的痛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