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一]
季向葵參加選秀拿了季軍,她顯然對這結果很不滿意,冠亞軍都是才藝遠超她的男生,她又無法嫉妒。因此,縱然伍玥隻得了個“最受媒體歡迎獎”,還是成了她的眼中釘。而沒有幫助她搞垮伍玥的時唯,也連帶著成了眼中釘。
好在她父親終於替她操作成功,使她得以進入所在學校與名牌大學的合作班,據說這個學費一年數萬的班級發的是名校學位證,於是季向葵現在也能對外宣稱自己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了。這個消息中和了選秀的不盡人意,向葵滿懷欣喜地收拾行李回了上海,沒再與時唯過多糾纏。
在學校裏,時唯對伍玥起了戒心,處處敬而遠之,也就從此相安無事了。伍玥還不夠紅,等她到了大紅大紫的那一天,她的劣跡將會和盛名一並遠揚,不順利的前路是可預見的,時唯覺得自己犯不著多管閑事。
平淡的日子過了幾個月,時媽媽又打來“騷擾”電話:“暑假你什麽時候回家?”
“我有幾門課在暑假小學期,今年暑假就不回去了。”
“正好,讓夏樹在你那兒住一段時間。她奶奶不讓她暑假回家住,說是房子得騰出來給她堂哥結婚,爺爺奶奶自己都得搬到她叔叔家去。”
“那她幹嗎不回自己家?”
“她爸爸也不想她回家,怎麽說呢,她爸已經有了完整的新家庭,中年得子,對小兒子寶貝得不得了,夏樹在家像個外人,又難免心裏不舒服。再說,她一直和你小姨還有些隔閡,他爸為了避免家庭矛盾,就想讓她暑假先在你那兒住一陣,開學她就會回學校。等到畢業後工作了,他爸自然會給她買房子獨立門戶。”
時唯腦補了一個幼年喪母流離失所的女孩形象,心一軟就答應了。向葵走後,她已逐漸將書籍搬回了原來的房間,如今又不得不再次進行大遷徙。
在她印象中,夏樹一直是個挺懂事的女生,兩人雖然交往不多,但時唯料想,至少應該比向葵好相處。
她剛考完最後一門政治課,夏樹就從深圳風塵仆仆地到了北京。
女生留著長長的卷發,卻又不是精心打理的卷發,像是燙了半年沒護理,頭發有點幹枯,卷度也變得很不規則。她自進門起就縮在客廳的沙發裏,略微勾著背,穿一條淘寶爆款雪紡連衣裙,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不太愛說話。時唯怕冷場,一句接一句說個沒停,顯得異常熱情。時唯問十句,她隻答一句,臉上神色恬靜,神情中明顯有寄人籬下的覺悟,讓人有點心疼。她甚至還老老實實地稱呼時唯為“姐姐”,雖然兩人壓根沒有血緣關係。這在時唯和向葵間是永不可能出現的情景。
硬拽著她寒暄了半小時,時唯有點精疲力盡,但這也抵消不了她對夏樹的喜歡。她一邊收拾還沒整理完的房間,一邊數著附近的酒店征求夏樹的意見,計劃晚上去腐敗一下替她接風。
夏樹這才說出了她進門以來最長的一句話:“你是打算把這些書都從房間裏搬出來嗎?”
時唯愣了一愣:“哦,對啊,不然你也沒法住。我這間原本是書房。”
夏樹掃了一眼四周,指著靠在牆角的折疊床:“我用那個在客廳裏搭個鋪就行了。”
“欸?……那怎麽行?”
“沒關係啊,反正我又不久住,你那麽多書搬來搬去太麻煩。”
兩個多月,雖然真不算久,但當初向葵在這兒住了還不足一個月,照樣大動幹戈。時唯從沒想過夏樹可以這樣善解人意,她立刻就被感動得不知所措了。
[二]
夏樹是個是非紛爭的絕緣體,甚至幾乎沒有存在感。時唯雙休日沒課,睡到臨近午飯時,打開房門看見客廳裏坐著一個看書的人,會被嚇一大跳,因為已經忘了家裏還有個夏樹。每當這時,夏樹也隻是抬起頭略帶歉意地笑一笑。
時唯很好奇她平時是怎麽與同齡人交往的。也許她這樣內向,隻是因為和自己缺乏共同話題。
時媽媽以前從來沒過問過時唯的飲食起居,如今特地打電話叮囑時唯找來會燒飯的鍾點工阿姨,生怕虧待了夏樹。
時唯每天要去學校上課,阿姨來做飯時她不在家,索性把錢交由夏樹管理。夏樹比較宅,每天除了去馬路對麵的超市購物,其餘時間一律待在家裏上網。家裏的一切開支都是時唯出錢,夏樹管賬。
夏樹年紀小,學藝術,沒什麽兼職可做,也就沒有收入來源。時唯從一開始就壓根沒把她當室友,更從未想過向她收一半夥食費,隻要求她好好記賬,把收支明細標示清楚。但實際上,三周過去,那賬本時唯一眼都沒看過,一方麵太忙,另一方麵似乎感覺夏樹每天記賬很認真,她不過就是想要她這個認真的態度。夏樹隻要一說錢快用完了,時唯就兩千三千地補充給她。
時唯本是大大咧咧的人,她所認識的夏樹也一樣不愛斤斤計較。可是夏樹的隨性好像總有幾分悲情色彩,她的不計較也帶了點明知計較也不會有結果的無奈。奶奶不讓她回家的原因她心知肚明,但她對於堂哥的婚事卻隻有真心誠意的祝福,她氣度大到能與未來的嫂子做知心姐妹,似乎毫不介意自己是因為她的進門才被掃地出門。
晚上時唯在客廳翻箱倒櫃找薯片,夏樹手機短信鈴聲隔三岔五地響。時唯一邊拆包裝袋一邊笑:“你這一個月話費可不少吧?男朋友嗎?”
坐在折疊床床沿的夏樹放下手機抬起頭:“我沒有男朋友。這是在和我嫂子聊天。”
時唯有點驚訝,沒急著回房,在沙發上盤腿坐下:“是那個準備嫁給你堂哥的嫂子?”
“嗯。”
“她多大啊?”時唯訝異於平日如此內向的夏樹怎麽和理應有代溝的人還有話可聊。
夏樹翻著眼睛想了想,繼而看向時唯:“和我一樣大啊。”
“欸?那麽年輕就結婚!不可能吧!都不夠法定結婚年齡!”時唯起先聽媽媽轉述這樁婚訊,壓根沒往心裏去,這時才回過神,夏樹的堂哥當年在自己家和季向葵鬧得不可開交,他倆明明就相差不到一歲,想來他也應該比時唯小。
“是不夠,不過大人們說按照江浙的風俗早點辦婚禮,以後再領證。”
“這……不是胡鬧嗎?”時唯完全無法理解,明明沒到結婚年齡,卻要先辦婚禮,說白了也不過是將同居關係昭告天下,為此還非得鬧得堂妹無家可歸,這兩家大人是怎麽盤算的?
夏樹撲哧笑出聲,輕描淡寫地說:“你還以為他們真要結婚啊?我要是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以後爺爺奶奶住的房子很可能就會留給我,我叔叔才不會讓這種事情成為現實。他當然要早早地找個借口把我趕走,先讓我哥把那套房子占住了。”
原來竟然有這樣複雜的內情。時唯不知該接什麽話。
“可女孩子怎麽會同意這麽小就結婚呢?”
“女方父母確實不怎麽同意,他們也整天說自己女兒還小。要說先辦婚禮再領證的人在江浙一帶也不少,他們無非是認為自己女兒應該找個比我哥條件更好的人。但是說到底他們也不吃虧的,大概已經猜到我叔叔嬸嬸的企圖了吧,反正他們要了一大筆聘禮。”
“那你哥和你……準嫂子能算是真愛嗎?”
“當然算吧。他們從高中就開始談了。”
時唯原以為提及她哥哥她會心理不平衡說些酸話,沒想到她態度異常平和,即使談及叔叔為了爭房產使心計,她也絲毫沒有義憤填膺。姨夫實在多慮了,夏樹這樣一副無欲無求的心態怎麽可能與弟弟爭寵,與繼母鬧不和?不過也可能是出於對女兒的愛護,不希望夏樹因此心裏難過。
“雖然對方父母很難說話,但是我嫂子本人是個好人,長得漂亮又溫柔,你看,這是她的微博。”夏樹將手機反向遞到時唯眼前,她所展示的是個女生的微博頭像。
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讓時唯看了哭笑不得。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荒唐的一對情侶——連在婚姻大事上都任人擺布?
[三]
時唯的校外宿舍離教學樓有不近不遠的距離,不到一站公交車的路程,打車又太奢侈,可每天走路到了教室就出一身汗,教學樓裏空調24小時不停似的,汗水被吹涼了凍硬了,貼在脊背上成為不容忽視的存在。時唯幾乎每天都噴嚏連連,靠一天三次的感冒藥度日。
這樣艱苦的日子隻持續了一周,第二周她就發現了救星。昔日的同校同學小唐僧在隔壁學校念本科,在時唯的學校念了個雙學位,暑期也得上課,每天他從隔壁學校的宿舍到時唯學校的教學樓,路徑正好和時唯是相同的,更重要的是,小唐僧每天開車上下課。
時唯才顧不上自己從前多麽討厭小唐僧,想都沒想就滿口答應搭順風車。相處的過程中,她還覺得小唐僧真有點成熟了,沒以前那麽討人嫌,也許是因為上了大學才知道高手如雲天外有天,他好像也不再時刻炫耀學識了,隻不過有一次他還舊事重提嗆時唯:“當初我說要買奔馳,你可是露出不屑的表情了,心裏嘲笑我了吧?怎麽樣?現在還不是享受了有車的便利。”
“可這也不是奔馳啊。你得意個什麽?”
“奔馳性價比太低。”
“你別那麽阿Q好嗎?”時唯白他一眼,“不過話說回來,你在北京買車幹嗎?畢業後回上海,你打算怎麽處理這車?”
“我不打算回上海了。我爸媽都是普通老師,在上海不算有背景,與其回去和富二代競爭,我還不如留在北京自己打拚,至少我大學同學大部分在北京,大家好互相幫襯。”
小唐僧說話的語氣有種當年宣翔哥哥的自信風範,這是時唯始料未及的,但想來自己和小唐僧真的已經到了宣翔哥哥當時的年紀,而一個隻顧自戀一個隻顧生氣的年紀真的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時唯覺得一定有什麽無形的力量把其間的過渡狀態抹去了,否則怎麽一點成長的痕跡都找不到?一切都像是本該如此自然地發生。
時唯對總是搭免費順風車有點感激,主動提出:“我周末請你吃飯吧。”
“別,還是我請你吃飯吧。”
“為什麽?”
小唐僧半開玩笑:“你幫我介紹個女朋友吧,要不我肯定‘注定孤獨一生’了。”
小唐僧在理工科學校讀書,一個班隻有兩個女生,平時連女生都很少見,更別提找女友了。
“我想找個不用特別好看的,矮點胖點都沒關係,得好相處,不作。”小唐僧特別強調,“人得善良。”
“善良”這個詞,時唯已經很久沒聽到了,她甚至都開始有點懷疑,善良到底還算不算一個優點。
[四]
小唐僧的請求時唯沒當真,他年齡還小著呢,難不成所有人都像夏樹的堂哥一樣變成了結婚狂?時唯從身邊也找不出一個真正能稱得上是善良的,她遲疑了片刻,突然想起了夏樹。
時唯回家後旁敲側擊地詢問夏樹以前的感情史,好在這還算是女生間的正常話題,夏樹並不覺得意外。
“高中時談過一個,上大學後分手了。”
時唯心想那情況和自己差不多。
“我覺得我和他挺有緣分的,”夏樹接著說,“說不定以後還能相遇。”
時唯有些不明白了:“是說還對他有感情嗎?”
“也不能說感情有多深,隻不過覺得就這樣分手太可惜了。如果人與人真的是天生注定的,那麽就算遠隔天涯海角也能再相遇;如果確實有緣無分,那麽即使近在咫尺再怎麽努力也不會有結果。所以我一點都不著急。”
“這也太宿命論了吧?如果真的喜歡就應該努力爭取啊。”
“我可不覺得感情這種事努力就會有結果。分手的時候他跟我說,不喜歡我這種懶散頹廢的生活方式。他曾經一度鼓勵我在網絡公司做一份兼職,而不是所有的休息時間都躺在**打遊戲吃零食,我也曾經一度很努力地照做了。可是有一天,我加班後回學校,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突然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公司利用的廉價勞動力。我把這份兼職辭了以後,告訴他的那天,他就提出跟我分手了。”
“這人根本就是……”時唯頓了一下,換了較為溫和的表述方式,“以自我為中心嘛。再怎麽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他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按自己的揣測替你做決定?”
“人與人的不同就在這裏。他從小就是那種倍受歡迎的優等生,如今也是毋庸置疑的精英,頭腦好,做什麽都不費力,把所有事都想得很容易,認為一個人的成敗僅僅取決於是否努力。但我不夠聰明,就算盡全力也總是失敗,久而久之就變得很消極,戰勝不了惰性。我和他誰也改變不了對方。”
時唯無言以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夏樹說的第一種人,如果失敗,說明自己努力不夠——她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舉個例子吧。”夏樹繼續說,“他父親給他另外介紹過一個熟人的女兒。他在豪華餐廳裏與那個女孩見麵,請她吃昂貴可口的大餐,最後送她回學校,整個過程表現得特別紳士,那女孩心中小鹿亂撞,認定這是一次完美的約會,認定他也對自己有感覺。連他父親都以為這樁戀情成了,但問過他之後才知道他對那女孩一點也不感興趣。其實他那麽做不是因為喜歡對方,而是因為他願意讓身邊人與自己相處愉快,他想要對身邊人溫柔周到,他的優秀是一種習慣。”
時唯靜下心回憶身邊是否有這種人,想起高中時的團支書,許多女生都喜歡他並誤以為他喜歡自己,直到C班班花對他當麵告白被他婉拒,大家才發現他對任何女生都沒興趣,當時有些人認為他隻專注學業不解風情,但他又不像謝井原那樣向來拒人千裏,他陽光又友善、待人接物得體、情商一點也不低,於是更多人開始懷疑他的性向。不管怎樣,和這類人戀愛肯定是很累的。
時唯在同情夏樹的同時打消了介紹她和小唐僧認識的念頭。夏樹顯然還掛念著前男友,依然希冀著將來的某一天能重修舊好。這時候的夏樹才有了點討人喜的小女生特征,不再是平日那個好像曆經滄桑看破塵世的人。
[五]
以前時唯從未想過自己能在親戚中找到閨蜜,與年齡最相近的季向葵一直保持亦敵亦友的關係,至今沒有鬧翻已實屬萬幸。但這個夏天的相處讓她越來越喜歡夏樹,她不斷發現自己與夏樹的共同點,她們倆曾在同一所高中先後學習,甚至有兩個老師既教過時唯又教過夏樹,她們不斷找到新的共同話題,逐漸變得親密。更多時候,時唯抑製不住對夏樹的同情。
她總是生活在窘境中,令人心酸的是她好像對什麽樣的窘境都能理解能保持從容。她跟著時唯去逛街買衣服,身上穿著淘寶上買來的二十幾元的T恤,眼裏卻沒有一絲嫉妒。
時唯結賬時咬一咬牙對店員說:“每款都要兩件。”一件給自己,一件送給夏樹。
時唯在課餘做兼職,給影視公司寫點劇本,收入支付房租和生活基本開銷後還餘不少,但上千元的衣裙每款兩件也讓她有點負擔不起。
事後,她隻好加班好幾個通宵還上刷爆的信用卡。
她想起什麽時候似乎也有人評價形容過自己——
你這種人……讓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幫你。
夏樹也一樣。
暑假結束時,時唯去火車站送夏樹,鬱悶得五官都糾結成一團。最後,夏樹一個轉身朝她微笑起來:“姐姐,我明年暑假再來和你住可以嗎?”
時唯拚命點頭。
[六]
還沒到第二年暑假,當年寒假她們就又見麵了。時唯和夏樹同時回到上海過年。因為時唯家與小姨家關係非常好,兩家年假期間多次聚餐,同時列席的當然還少不了向葵。這時候,女孩們的陣營劃分已經相當明顯了。
同在一桌吃飯時,時唯一直與夏樹竊竊私語,對季向葵不理不睬,向葵也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轉而與自己繼母帶來的哥哥交流,由始至終不屑於朝時唯投去一瞥。
孩子們之間的賭氣顯而易見,各自不願與對方說話,也不在乎對方願不願與自己說話,所以彼此暫且都還相安無事。
大人們之中隻有時媽媽先覺出了端倪,回家後把時唯叫進廚房:“你怎麽不搭理季向葵,倒是和夏樹要好得像親嘴小豬似的?”
“玩不過季向葵。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時唯雙手交於胸前,倚著門框。
“不要那麽情緒化啊,把討厭寫在臉上,讓大人們怎麽做?再說夏樹也不是好孩子,和季向葵隻能算半斤八兩。”
“你不要因為小姨的一麵之詞就對她有偏見。世界上有幾個女孩能和後媽‘情投意合’?”時唯見媽媽揉麵吃力,趕緊挽起袖子,“讓我來。”
“就你那小細胳膊細腿,去去去,別搗亂,”媽媽滿臉鄙視,繼續先前的話題,“夏樹的爸爸之前除了夏樹媽媽不是還有一任妻子嗎?他是因為那個女人對夏樹不好才和她離婚的。”
“這我知道。”被鄙視的時唯退到一旁繼續旁觀媽媽揉麵團。
“可是你知道嗎?有一年,夏樹爸爸一家聚在一起過春節,夏樹的那個後媽做完菜準備吃飯,夏樹突然對她後媽說‘我不想和你在一個桌上吃飯’,更極品的是夏樹的奶奶,她對兒媳婦說‘既然小樹不喜歡你,你就到廚房去吃好咧’。夏樹那孩子這麽小就這麽壞,家裏大人還是非不分地一味慣著她,就因為她小小年紀死了媽媽。你說,這家人極品不極品,不管怎麽說,人家做了你一家人吃的一大桌子年夜飯,你們居然好意思把人趕去廚房!怨不得人家趁沒人時給夏樹臉色看吧?”
時唯不信這些,蹙了蹙眉,問媽媽:“這事兒是誰說的?”
“是夏樹的嬸嬸跟你小姨說的。”
時唯的小姨向來以直爽大度聞名,肯定不會編造謠言。可夏樹的嬸嬸嘛……
“我不知道夏樹的嬸嬸人品怎樣,但是夏樹的叔叔正在和她爸爸爭房產欸,當然不會說對方什麽好話,連帶著詆毀一下對方的女兒也不是沒可能。反正我是不信夏樹會說出這種話!”
時媽媽回過頭睨著時唯:“你這麽激動幹嗎?又沒說你。”
時唯氣得鼓著臉,半天不說話。
時媽媽拿她沒轍,隻好轉移話題:“你要不要來試試做元宵?”
時唯還在賭氣,一動不動。
“你這小孩!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玩不過季向葵!”時媽媽惱怒於時唯不受招安,“你才和夏樹待在一起兩個月就這麽相信她,死心塌地維護她,你以為你很了解她嗎?”
“我不了解,你不就更不了解麽?你還沒跟她住過兩個月呢!”
時媽媽一時語塞,白了她一眼:“算了,我不管你,你活該被人騙得團團轉。你給我過來搓麵團。”
時唯知道這樣就算媽媽給自己台階下了,屁顛屁顛地跳上前去幫忙。
在客廳裏看電視的時爸爸隻聽見廚房裏不斷飄出——“你怎麽有本事把麵揉得這麽難看?”“是它自己黏在我手上的能怪我嗎!”“嘖嘖……像滿手便便!你這麽大人了到底會不會做事啊!”“別提什麽便便好嗎?我都對元宵有心理陰影了!”“去洗手啊笨蛋!”等等等等。
他不會懂得女性世界裏的懷疑、堅信、挑唆、動搖、結盟或背叛,就像高中男生看不出女生偷偷化妝後與沒化妝時有什麽區別一樣。
[七]
整個寒假,時唯一天兩次地往小姨家跑,每次一進門就鑽進書房找夏樹。年初五的早晨,時唯、夏樹和宣翔哥哥一起出門逛街,哥哥負責幫兩個妹妹提包,盡職盡責,這時候就用不著時唯打腫臉充胖子為夏樹刷爆信用卡了,宣翔哥哥會毫不猶豫地替夏樹這個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妹妹埋單。
兩個女生路過理發店時突然決定去拉直頭發,耗時漫長,宣翔稍顯不耐煩,借口幫她們買零食外出溜達。時唯得到與夏樹獨處的機會,趕緊趁機問:“你和你前男友怎樣啦?”
對方卻有點神色黯淡:“寒假都沒見麵。他好像已經有新女友了。”
“啊?”這樣的劇情發展是時唯始料未及的,她都不知該如何接嘴了。
時唯是這樣的文藝與理想主義,堅定地相信世界上所有有情人都該終成眷屬,他們最好百折千回克服重重困難,繞了幾大圈最終還是回到對方身邊。像夏樹和其前男友的這種情況絕對不會出現在時唯的腦內劇場。
沉默許久,她還是沒想好如何寬慰夏樹,隻能無關痛癢地來兩句:“沒事啦,你不是說了嗎?如果人與人真的是天生注定的,那麽就算遠隔天涯海角也能再相遇……”
她看著鏡子裏的夏樹,被刷滿定型劑的長發貼在頭皮上,使得她臉型和五官的缺陷比平時更為明顯。她背後的理發師俯下身:“盡量別動哦,過二十分鍾我來幫你衝掉。”說完便跑去門口與其他員工一起放鞭炮了。
時唯感到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掏出來一看,一條未看短信,是轉發無數千篇一律的祝福段子。時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要不是大年初五才拜年讓人稍微有點詫異,險些錯過了這短信的重點——發件人是伍玥。
什麽情況?
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人?
在傷害過別人之後還能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假裝還和對方是好姐妹一樣發去新年祝福短信,她就不怕遭來一頓罵麽?
時唯瞪大眼睛,呈現一副腦子短路的狀態。夏樹忍不住問:“怎麽啦?”
“有個同學,以前說過我不少壞話,雖然沒有當麵翻臉,但我覺得已經和她不共戴天了。可是她竟然還能厚著臉皮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來祝我新年快樂。很奇怪吧?她是以為我失憶了嗎?”
“你報複過她嗎?”
“報複……倒是沒有。”
“那就很正常了。這種人到處都是啊。傷害過別人之後沒有遭到報複就把對方當傻瓜,以為對方是軟包子,將來還可以一捏再捏。”
“所以,你一般都會報複回去嗎?”
“因為得寸進尺的人太多了,所以有時候不得不報複。”
時唯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麽季向葵自上高中起就總是與自己糾纏不休,也許隻要自己狠狠地報複她一次,她就再也不會得寸進尺了。可是季向葵雖然可惡,但所作所為似乎還並沒有到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最過分的一次大概算是搶走陳凜,可即使那次時唯也沒有發作,如果之後再就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發難,未免顯得有點神經質。
她這廂滿腦子被複仇的衝動占據,夏樹那廂接了個電話,掛斷後轉告說:“哥哥打來的,說他剛才遇見了和朋友一起逛街的季向葵,向葵約我們晚上十點一起吃夜宵,哥哥代表我們答應了。”
“啥?”這一瞬的時唯像吹到極限後被一針紮爆的氣球。
店門外響起震天動地的鞭炮聲,隻隔了幾秒,店裏的空氣也變得渾濁起來,時唯幾乎立刻就聞到了硝煙的味道。
[八]
為了表示對伍玥的不滿,時唯下定決心不去理睬她,既不回電話也不回短信,不過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報複”殺傷力太弱了,直到吃晚飯她還有點沮喪。
“天這麽冷還吃這麽少,又不好好穿我給你買的羽絨服,你可不要老是給我感冒。”時媽媽強行夾了兩大塊紅燒排骨堆到時唯碗裏。
“不是跟你請示過晚上出去吃夜宵嗎?”
“那也不能不好好吃正餐啊,吃那些地溝油小吃能管飽嗎?”
時唯之前“請示”時,媽媽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沒認真聽,現在才想起來追問:“和誰一起去吃小吃啊?”
“宣翔哥哥、夏樹,還有季向葵。”
名字報到第二個,時媽媽眉頭已經蹙了一下,但讓她更震驚的是:“咦?你還會跟季向葵一起約出去玩啊!”
“宣翔哥哥今天逛街時剛好碰見季向葵,就向她打聽哪裏的宵夜比較地道,想晚上帶我和夏樹去加餐,季向葵說了幾家,不過又說那幾家都很爆滿,需要預訂,她說她幫我們打電話訂位。宣翔哥哥不好意思不帶上她,就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她就厚著臉皮答應了。”
“還是季向葵精,哪裏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知道。這樣的人以後進了社會才混得開呢。”媽媽在一旁嘖嘖感慨,立即引來時唯不以為然的反駁。
“不就是知道個地溝油小吃熱門攤位嗎?這就算混得開了?混黑社會嗎?”
“你別不服氣,像你們這一輩的小毛丫頭,哪一個比得上季向葵?昨天我和你爸到你叔叔家串門,那新嬸嬸收拾了行李準備回娘家住幾天,她計劃初七上班前再回來,季向葵明天就去學校,好像要參加什麽活動,也就是說寒假她們是見不了麵了,你知道送新嬸嬸到門口時季向葵幹了件什麽事嗎?”時媽媽往嘴裏扒拉一口飯,賣了個關子。
時唯心想,該不會季向葵和她繼母大打出手吧?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麽行為能出人意料到成為晚餐話題。
“她上前一步抱住你新嬸嬸,一邊說‘媽媽,我會想你的’,一邊抽吧抽吧哭了。我都被她嚇了一跳,她真哭得出來欸!真的掉眼淚了呢!真厲害啊!”
時唯突然感到脊背一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
這果然是比大打出手更驚人的場麵。
與繼母的相處方式,時唯認為像夏樹與小姨那樣維持著表麵上的客氣就夠了,季向葵這算是演的哪一出?
夏樹的生母許多年前就已經過世,若是她叫小姨一聲“媽媽”時唯覺得也很自然。但季向葵的親生母親活得好好的,而她的繼母當年可是拆散了她的家庭的第三者啊!
怎麽能叫得出來?怎麽能哭得出來?她忘了幾年前這個女人如何使她爸爸逼她媽媽離婚嗎?這不像正常人類能做出的事啊!
兩分鍾後時唯才冷靜下來,從腦海中搜索出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季向葵是想讓敵人放鬆警惕,待她沒有防備的時機再狠狠地報複她吧?嗯!一定是這樣!”
話音未落,時爸爸先笑出聲,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少看電視,多長點心吧。”
時唯體會到自己好像被輕視了,倔強地晃著頭把爸爸的手甩開,一臉怨怒地瞪著朝自己笑嘻嘻的父母。
“季向葵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學,哪一次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哪一次不是她爸爸找關係花錢送她去的?她爸爸有錢有勢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幹嗎找不自在報複這個報複那個?什麽人該奉承,什麽人不能得罪,這小姑娘可拎得清哦。隻要哄好了新媽媽,讓爸爸開心了,她就有更好的日子過。你以後進了社會就知道了,好多人都是這樣的,沒幾個像你一樣死心眼,把喜歡討厭全擺在臉上,拚死拚活累得褪幾層皮,還不如人家嘴甜說幾句好話得到的多。”時媽媽趁機對她進行情商教育。
時唯默默生氣說不出話,最讓她生氣的是,精明的季向葵從來不掩飾對自己的討厭。
我到底哪裏長得像沒利用價值的軟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