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一]

周末爸爸在外應酬,回來時醉醺醺的,被下屬攙扶著才能勉強走路,一進客廳就癱倒在沙發裏。酒氣之大就連家裏的小狗也像避瘟疫似的逃得老遠。

時唯見了就氣不打一處出:“你怎麽回事啊?又喝成這樣?多傷身體啊!”

爸爸醉眼迷離:“身不由己不得不喝啊。”

“又不是跟領導吃飯,隻是朋友聚會,怎麽會身不由己?我看你就是每個月都要酗一次酒,像我們女生來大姨媽一樣。”

爸爸不想聽這些嘮叨話,板起臉凶道:“小孩子嘰嘰歪歪什麽!還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時唯覺得明明是他犯了錯還這麽理直氣壯地大吼簡直沒天理,也拔高音調跟他頂起嘴來:“我說的都是對的,經常酗酒對身體有什麽好處?將來等你老了體弱多病經常住院,照顧你的人還不是我!”

“我才不要你照顧!”

“那你就不要酗酒生病!”

“我身體好得很!”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身體好!高血糖高血脂整天大把吃藥還身體好?”

“你就知道詛咒我!我現在還沒求你呢你就嫌棄我!等我老了,你這個沒良心的肯定會把我趕到馬路上去。”

“爸爸!你寫的保證書還在我錢包裏呢!你保證了不再喝酒的!怎麽能言而無信!”

媽媽把調好的蜂蜜水遞給爸爸:“你們倆都少說兩句。”

爸爸開始喝水後,她把臉轉向時唯:“你都看見他神誌不清還跟他吵,有什麽意思?要教育他也要等他明天酒醒以後嘛。”

“就是!”爸爸完全理解錯了媽媽的意思,像個得到了家長撐腰的小學生,立刻變得趾高氣揚,“這個女兒太沒良心了,成天就知道跟我吵架。”

“這根本不是吵架!”時唯漲紅了臉,一氣之下跑出了家門。

看起來像離家出走的局麵。

被夜風一吹,時唯才清醒過來。雖然想讓爸爸著急,但沒有想好去處,轉身回家又顯得太沒骨氣,失去了示威的意義。

女生在樓下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口袋裏手機響了。

媽媽打來電話,壓低聲音通風報信道:“你爸爸還在硬撐,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你肯定十分鍾就會回來,你一定要堅持超過十分鍾哦。”

“現在幾分鍾啦?”

“還不到五分鍾。你有地方去嗎?”

“……要不我去盜版光碟一條街轉轉?”

“你帶錢沒有啊?”

“……沒有。”都怪自己跑得太匆忙,“我還是去麥當勞坐著吧。”

“好。等下我見機行事給你發短信,收到短信你就快回來。我看他酒也差不多該醒了,這回一定要讓他承認錯誤。”

時唯很高興媽媽和自己統一戰線。這是原則問題,不是吵架,絕對不是。但她有點討厭這個局麵,為什麽折騰到最後還是自己在外麵挨餓受凍喝西北風?進了店裏卻沒有錢,也買不了飲料零食,隻能聞著炸雞翅的氣息流口水。爸爸卻在家裏坐擁美味的蜂蜜水。

碎碎念了十分鍾,超過了十分鍾,半小時,一小時,媽媽的間諜短信卻遲遲未來。好半天,麵前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時唯飛快地點開收件箱。發件人不是媽媽,居然是季向葵!

要知道,向葵已經一年多沒和她聯係了。時唯的第六感判斷肯定有重大事件,可短信內容竟然是——

姐姐,你回家吧,不要再讓你最親的人替你擔心。我知道你內心深處一定愛著伯伯,隻是因為不善於表達才常常彼此傷害,於是我們和最親的人身陷迷霧漸行漸遠。

讀完了短信,時唯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啥?

這是什麽意思?

看起來似乎是在規勸與父母作對的叛逆期女兒呢,可是……為什麽她會知道自己正“離家出走”中?而且,為什麽沒搞清狀況就發來這麽抒情的短信?用“詭異”來形容都不夠了。

事後得知,這天晚上媽媽沒有及時通風報信是因為叔叔上門做客,爸爸不僅沒有反省自己的酗酒行為,反而發表了一大通女兒鬧別扭不省心的控訴。而叔叔卻從此抓到了時唯的把柄,幾乎每次飯局都要當著眾人的麵說:“時唯長得漂亮,頭腦又好,是我們秋家的驕傲,不過就是脾氣太暴躁,和爸爸吵架還離家出走,這可不好。”

時唯隻能傻笑,什麽也不回應。

叔叔說的次數多了,演繹出各種各樣的版本,也就越變越誇張,有時候還要引自己女兒作對比,誇口向葵溫柔嫻靜會做人,就連和繼母都相處得很好。

時唯當麵通常隻是埋頭吃菜,回家後就和媽媽把這當成笑料,家裏熟悉的親戚幾乎人人都知道,向葵從小脾氣壞出了名,剛上小學時跟著父母出門參加飯局,她爸爸與同事鬧酒多喝了兩杯,向葵在家一向說一不二,誰知這次發話勸阻爸爸不許喝酒不靈了,頓時就動了怒,當場就發飆,扯住桌布猛拽一氣,半邊桌子的碗筷盤碟摔在地上,嚇呆了所有成年人。她爸爸麵子上掛不住嗬斥了一句,向葵立刻就甩開桌布踢翻椅子奪門而去,最後跑回車裏,任誰來勸也沒再進去吃飯。

“她那時年紀小,要是力氣夠大,說不定會把桌子都掀翻。”時媽媽至今也記憶猶新。

時唯笑夠了,靜下心想想說:“不過向葵現在確實比小時候脾氣好得多,變得有點不吭聲了。是不是因為她父母的事受了打擊?”

“應該是長大了吧。”

自從遭遇家庭變故之後,向葵給人的印象的確是長大了。兩個姑娘都上了大學後,有一次飯局,全家族聚餐,快結束時,叔叔突然開腔:“時唯,你怎麽不跟向葵說話?堂姊妹都這麽不親?你上了名牌大學,可不要曲高和寡,變得不食人間煙火。”

向葵坐在與她相隔了三個人的位置上,時唯往那方向看了看。向葵也正好把目光從手機上抬起來,她沒有看時唯,一臉茫然地對自己的父親眨巴了兩下眼睛,仿佛完全不知道剛才這個空間中有過什麽對話,隻是對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產生條件反射。時唯轉過頭又向叔叔微笑了一下,還是什麽也沒回答。

叔叔沒有注意到的局麵是,他開口前一秒,小姑姑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還和時唯糾纏不清。

小表妹一開始就吵著要擠到時唯身邊坐,鬧著讓時唯教她玩手機遊戲,時唯被她煩得有點頭疼,謊稱“手機快沒電了,姐姐會錯過重要電話的”,將手機藏進另一側口袋,小表妹就開始無理取鬧,時唯拿她沒轍,隻好又給她。最後小表妹一頓飯幾乎什麽也沒吃,姑姑終於出手奪過手機還給了時唯,給女兒弄了點米飯和蛋羹硬喂進去。時唯這廂擦擦汗,哪知小表妹那廂又生出一事,興奮地提出吃完飯要跟時唯回家,去時唯家看電視。時唯腦袋“嗡”的一聲變成兩個大。叔叔的話就在這時候插了進來。

向葵也有iphone,但她自始自終一個人,獨自低頭刷微博。不知為何,小表妹不敢靠近她,更談不上親近。

有這樣一種父母,他們看不見自己孩子的缺點。如果自己的孩子與別人鬧了別扭,那一定是別人的錯。萬一真是自己的孩子犯了錯,那一定是情勢所迫。

[二]

時媽媽卻又是另一種極端。

在少女時唯心目中,媽媽簡直就是個挑剔精,讓人左右為難的典範。

初中時,時唯後桌的男生天天與她作對,不是用腳踢她椅子就是扯她馬尾辮,要不就用紙團扔她腦袋。每次考試後時唯得了第一卻哭喪著臉,讓那男生更加不爽,直罵她“虛偽”。這全怪時媽媽要求太嚴格。雖然時唯考了第一,可回家還是要挨罵。

時唯初二與初三兩年間沒有一次考試不是班級第一,年級名次也總在前十名之內,可這樣的成績換不來時媽媽的表揚。她看重的永遠隻是試卷本身,沒有拿到滿分,說明有知識點沒學好,就該被批評。

時媽媽點著試卷上被打叉的地方:“你說說,為什麽錯?”

“我隻是粗心。”這著實能算得上是永恒的理由了。

“你不能每次都拿‘粗心’這種借口來搪塞我,更不能搪塞你自己。沒錯,你這道題因為粗心大意看錯了、算錯了,可你仔細想想,出錯是不是概率問題?每次考試,你不是這個知識點錯,就是那個知識點錯,從來沒有考過100分,因為,你就是沒有拿100分的實力,輪番粗心,正說明你長期以來都學業不精。”時媽媽每次都能把時唯說哭。

所以時唯每次隻有拿到考卷後第一個小時是高興的,在這一個小時內她盡情接受著老師的讚許和同學的羨慕。

考卷分析之前,有數不清的同學將時唯的考卷借去訂正,在她們眼中,那個小紅叉並沒有影響整張試卷的完美性,反而讓這試卷帶了點真實的生氣,比標準答案更親切,那些複雜證明題後麵長篇累牘的解題步驟也看上去沒那麽嚇人了,至少有自己的同班同學做出來過,那些假設真真切切能得出最終結論。

而考卷分析之後,時唯心裏浮躁的驕傲終於又蟄伏起來,那唯一的小紅叉卻反而變得鮮明刺目。就像午夜過後的灰姑娘,興奮和喜悅都消逝了,塵歸塵,土歸土。她誠實地回答因覺察出其情緒變化而詢問“怎麽了”的朋友們,但這理由在他們看來是站不住腳的無病呻吟。

所以,初中生時唯一直誤以為自己人緣特別好,可是很多人背後評價她為“虛偽的人”。

初二下學期開始申請入團,班主任說第一批每個班隻有一個名額,有意申請的同學請先提交入團申請書,然後由同學們集體投票選出第一個入團的人。時唯天真地認為大家應該都會選自己,信心滿滿地遞交了申請書,結果最後被選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成績平平、從沒得罪過任何人的女生。

時唯很失望,在“意外”敗北的這天,媽媽照例開車來接她回家。她忍到進了車庫,終於止不住地大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媽媽在駕駛座上蹙著眉頭問:“怎麽了啊?到底出什麽事了?”

時唯斷斷續續地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誰知不但沒得到預想中的安慰,反而被媽媽又嗬斥了一頓:“這有什麽好哭的!哭能解決什麽問題?你就會哭!這下你知道了吧,現在已經不是‘學而優則仕’的世界了,你平時不注意和同學搞好關係,關鍵時刻人家怎麽可能幫你?人際關係要經營,經營就是要動腦筋,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想到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喜歡討厭都擺在臉上。你一定要學會使用一些技巧去討人喜歡,因為你現在長大了,別人不會因為你是直腸子的呆愣傻就喜歡你。”

這一刻時唯的臉上既沒擺著“喜歡”也沒擺著“討厭”,隻剩下迷茫。她不明白媽媽到底要自己變成什麽人。既然現在已經不是“學而優則仕”的世界,為什麽她平時要那麽嚴格地逼迫自己學習?

後來她逐漸明白一點,媽媽隻是單純地、理想主義地希望她變成一個完美的人,忘了時唯其實就像她一樣單純和理想主義。這也許是與生俱來的特質。

時唯剛考上名牌大學的那個暑假,鄉下的五叔叔把大女兒送到時唯家過暑假,讓時唯好好幫堂妹輔導輔導功課,督促她把新買的練習冊全部做完。時唯頓時覺得自己是領了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待叔叔一回家就開始特別認真地幫堂妹輔導功課。

堂妹是個好孩子,但就是性子慢,碰上時唯這麽個急性子,兩人無法步調一直保持合拍。時唯幫她選編了兩張練習卷,她卻在相同的時間裏隻做了三道題。時唯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於是繼續假裝出題,用眼角餘光悄悄觀察她,發現她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遇到一道新大題,光讀題都讀了十分鍾,遲遲沒有動筆,那情形與其說是在思考解題步驟,不如說是在發呆。時唯大為光火,馬上就事論事對她提出嚴厲的批評。

堂妹脾氣好,“嗯嗯”地點著頭保證“以後一定會專心”。可實際效果而言,她早就養成了寫寫玩玩慢吞吞的習慣,一時改不了。

時唯再說她,她就抱歉地笑,讓時唯不由自主拔高音調。

在客廳看著電視的媽媽聽見書房吵吵嚷嚷,忙把時唯叫出去。時唯如此這般地告了狀,媽媽卻也沒有支持她,反倒說:“她要是主動來向你請教題目怎麽做,你就耐心教她,她要是自己不想學,你就不要管她,別那麽凶。”

時唯不服氣:“我都是為她好,就像你管我是為我好一樣。不逼她怎麽能變好?”

媽媽“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個傻瓜!我和你跟你和她能一樣嗎?因為你是我女兒,才不會記恨我。你又不是她媽媽,對她太凶了,她不記恨你才怪。”

事實證明,親生女兒也是會記恨的。時唯比較晚熟,上了大學才自我意識覺醒,突然有一天開始清算長期以來對媽媽的各種不滿,每一樁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話題又是從飯桌上爆發的。

“從小到大每次春遊你都要從中阻攔,不是說這個危險就是說那個可怕,總之就是想方設法不讓我去,就算去了也被逼帶許多雞肋的救生設備,零食反而帶不了,溫飽問題都沒解決還談什麽安全問題?”

“事實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媽媽有點沾沾自喜的神色浮上臉來,“你上初二那一次,我頭天晚上夢見你們的大巴翻車掉進河裏了,才讓你帶了很多氣囊,結果第二天新聞不是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嗎?一輛大巴翻車掉進你們沿途經過的河裏,整個車的人都死了。隻不過不是你們的車罷了,你能保證這種倒黴事完全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嗎?”

時唯卻對此嗤之以鼻:“概率多小啊!那些從小到大每次春遊都參加的同學也沒見一個死了殘了的。你這人就是霸道,總覺得自己是對的,人家都得言聽計從。別的同學都是從上初中開始就自己買衣服穿,你呢?人家都上了高中你還要一手包辦。”

“你要憑良心,從小到大你什麽時候在班上算穿得差的?老師們都說你最漂亮又最得體。”

“老師在你麵前當然這麽說,在別人媽媽麵前肯定說別人女兒好。你也太天真了吧!”

成年以後,季向葵剛進娛樂圈時在北京做演藝公司的練習生,宿舍條件太差,於是搬出來在時唯租的公寓裏住了一段時間。當被問及當初為什麽會和陳凜交往時,向葵果然如預想的那樣坦然承認:“不是因為喜歡,隻是想證明那些示弱服軟來博取同情的所謂‘善良的女人’不會永遠心想事成。”

像偶像劇演的那樣,漂亮、聰明、用情專一、手腕強硬的女二號總是一敗塗地。忘了在哪部影片裏甚至看見過這樣的情節,男主角對女二號說:“我很愛你,但不得不離開你,因為你比她堅強,離開我也能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卻不行,她離開我活不下去。”這是什麽狗屁邏輯?

然而現實的規則卻恰恰相反,在愛情的戰爭中,如果你知難而上正麵出擊,可能會贏也可能會輸;如果你動腦筋講策略,迂回作戰,並在表麵上假裝善良無辜,肯定能贏;但如果你一味地做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乖乖女,則絕對會以失敗而告終。

向葵很小的時候就從父母的婚姻悲劇中悟出了這樣的道理。這道理確實挺現實,隻是她搞錯了一件事,時唯從來不是乖乖女,也從不裝作乖乖女。

向葵所以為的時唯,隻是親戚們口中那個“品學兼優”、“才貌雙全”、“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一直是三好學生”,除了讀書似乎腦子空空毫無主見。時唯在學校時怎樣,她一點也不了解,高中時她也向陳凜打聽過,陳凜的回答是“沒什麽可說”,其實是因為陳凜在學校過得很失敗,卻讓向葵更加肯定,時唯在校不過是成績好,其實毫不起眼。

時唯的叛逆程度比起向葵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學一年級,時唯敢交一半空白的練習冊,當老師責問“為什麽不做作業”時,回答“題目太簡單,我已經會做了,不想做沒用的事”,並用全科滿分的成績讓老師無話可說。當時媽媽偶爾接到死板教條的老師打來的告狀電話,也會站在時唯一邊——“是我讓她不要做的”。

小學二年級,教育司的領導要來視察,全年級停課排練歡迎的舞蹈,時唯背著書包就直接回家了。晚上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裏說時唯翹課,時媽媽問她為什麽翹課,她說:“我去學校是為了讀書,不是為了拍領導馬屁,為了迎接視察停課跳舞,這種事蠢死了。”時媽媽也找不出什麽說辭來反駁他。

高考前,時唯盤算了一下利弊,自作主張放棄保送,填了更高的誌願,媽媽是保守派,她很清楚媽媽不會同意,事後證明時唯的選擇沒錯,盡管如此,媽媽還是氣得兩個月沒跟她說話。

高中時與媽媽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時唯從房間裏衝出來立在客廳中央,對著媽媽大聲說:“全世界我最討厭你了!”然後自己就嚎啕大哭起來。時媽媽平靜地窩在沙發裏發愣:“……是我被你討厭了,你哭什麽?”

話雖如此,但時唯心知肚明,如果沒有媽媽的管束,自己可能會變成無法無天的小太妹。她嘴上對媽媽抱怨個沒完,恨不得和全世界的小姑娘換媽媽。但是,與同學的母女關係相比,時唯和時媽媽其實算是極其少見的知心朋友般的母女。

[三]

時唯平時看雜誌碰見喜歡的文章總會念給媽媽聽,無論媽媽是在陽台曬衣服,還是在廚房做飯,時唯都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麵念書,媽媽去哪兒,她就跟去哪兒。每天晚飯時在餐桌上也什麽八卦都無所不談,媽媽對她學校裏的人與事都如數家珍,爸爸平時忙於工作,對時唯關心得少,幾乎無法插上話,於是經常吃醋,嗬斥時唯“在學校不好好學習,整天談論這些低俗事情”。

爸爸同樣看不慣母女倆給別人亂起外號。爸爸同事的兒子被她們背後稱為“雞婆”,時唯的英語老師被她們私下叫做“唐僧”。爸爸比較正統,看不慣她們嘻嘻哈哈,每次都惱羞成怒。

“可是這樣便於記憶嘛。又不會當人家麵叫。”

“背後偷偷叫也不行!”

關鍵問題就在於,時媽媽有點缺心眼,經常當人家麵時叫漏嘴。比如時唯的英語老師,和時唯家住同一個小區,平時走動較多,兩家關係還不錯。時媽媽有次對老師的夫人說:“你們家唐僧……”對方愣了兩秒,幸好,隻當她口誤沒放在心上。

新年後的一個周末,時唯想去買教輔書,表哥宣翔所上的大學還沒開學,於是主動向大人們請纓帶妹妹去買書,正好這時“唐僧”的兒子“小唐僧”跟著自己媽媽在時唯家做客,便央求著同行。

“小唐僧”和時唯同校同年級不同班,看的書多,知識麵很豐富。可時唯一直挺討厭他,覺得他不僅迂而且特別愛現,一聽他要跟去就老大不樂意。但宣翔沒見識過“小唐僧”的聒噪,順便做個人情就帶上了他。

到了距離書店500米的地方,“小唐僧”突發奇想要繞進附近的商場,因為——“一樓有車展,我很喜歡車,我們去逛一下吧。”

時唯繃著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我們先去書店等你,你去看你的車展吧。”

“小唐僧”當下臉色一變。

宣翔生怕做了好事又沒做成好人,忙插話進來打圓場,勸說妹妹:“還是先去看看車展吧,正好我也有興趣。先買書的話拎著太累,不方便。”

時唯也不想一個人逛書店,隻能少數服從多數。然而事實證明,“小唐僧”才不是為了興趣愛好去看車展,隻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知識麵。所謂的車展其實隻是奔馳一家公司在商場做的一個宣傳活動,展出了C200、E300和S350、SLK300、ClK300,以及奔馳AMG改裝的C63、S63。“小唐僧”一到商場展廳就好像變身為奔馳的營銷人員,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時唯和宣翔介紹車型特色,但他又和營銷人員有區別,別人是為了讓顧客聽明白盡量采取淺顯易懂的表述,而他卻是正好相反,不斷跩專業術語竭盡所能讓對方聽不懂以顯示自己高深。

宣翔微笑著聽,時唯聽不懂又沒興趣,煩躁得邊抖腿邊旋轉腳踝,一副尿急想上廁所的狀態。

炫耀完了性能術語,“小唐僧”終於說了點時唯理解範圍之內的東西:“……隨著字母係列號增大,車型越來越大,車也越來越豪華,你看S級的比E級的又大又好,E級比C級大。每一級別隨著數字的增大,發動機性能和車內做工越好。豪華奔馳是S級,我以後就要買一輛S350!”

最後一句話讓時唯從牙縫裏擠出類似爆胎漏氣的“嘁”一聲。她腦袋稍微側一點,看見旁邊兩輛非常漂亮的車,目光在那個方向停留了片刻,這個細節也被“小唐僧”注意到了。準確地說,是那兩輛車太好看,也引起了“小唐僧”的注意,他起初有一瞬間困惑,但神色很快就恢複正常,裝出前去鑒定而不是打量的樣子圍著兩輛車繞了一圈,待他轉到車尾,喃喃念道:“C63……S63……AMG……”然後臉上才出現豁然開朗的表情。

“噢——這兩輛車就是C63和S63的改裝車,其實不算什麽好車,才63嘛!人家都是200、300什麽的。這種低檔車就是做得外形好看,性能很差的,買回去隻能撐撐麵子……”

宣翔饒有興趣地插話進來:“AMG是奔馳公司特別改裝廠做的高性能車,無論做工還是性能都是同級別車不可比擬的,隻是和同級別車采用了相同的底盤和生產平台而已,但是發動機性能和做工、配件都不可同日而語。你坐進去試試舒適度就能有所了解。”

這下,連門外漢時唯也聽出“小唐僧”在不懂裝懂。她臉上浮出大大的笑容,剛想開口譏諷,手背就感覺到一點特別的壓力,是宣翔在捏自己。

女生抬起頭,不解地看向哥哥。哥哥朝她微微搖頭,使了個“別做聲”的眼色。

“小唐僧”臉紅過一瞬間,裝作沒聽見似的踱步到另一輛車前,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不過從此以後他說的話變得保守多了,也沒先前那麽多浮誇的術語,基本上降低到了時唯也勉強能聽懂的常識水準,從大話變成了廢話。

“小唐僧”說得自己口幹舌燥,喝了一大瓶可樂,接著就四處去找廁所。時唯和宣翔答應在自動扶梯後麵人少的地方等他。見他跑遠了,時唯才長籲了一口氣,感覺耳朵終於清靜了。

“哥哥,你幹嗎不讓我說他啊?這家夥還以為自己很博學多才呢!”

男生笑一點:“人與人是有差別的,世界上有正常的、理性的人,自然也會有些極品。如果所有人都一樣,怎麽能分出高下呢?再說,你不覺得那些極品很有趣嗎?下次你再遇見不喜歡的人,先把他們當做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有趣的人來看待,冷靜地觀察一下,你也許就能發現,他們的自負其實是自卑,炫耀隻為了虛張聲勢。有的時候換位思考一下,你也許還會同情他們,對他們多一點耐心。”

時唯眨巴眨巴眼睛,立即對哥哥肅然起敬。這時她忽然覺得,哥哥就是她心目中成熟大人的楷模,他這樣寬容、得體、有禮有節,比自己身邊的所有同學、朋友、學長學姐都來得高段。父母那種太老練世故的類型其實對時唯是不具有任何意義的,但宣翔不一樣,他和自己同輩,卻儼然已經是個真正的成年人,讓時唯忽然有了一點意識,自己將來也會有長大的那一天。

而此時,她雖然有了欽羨、向往的心,卻還是難逃小孩子脾性。

時唯安靜了十幾秒,讓宣翔以為這話題已經結束了。可是她突然抬起頭將它重新續上:“嗯……那麽……那個……你覺得季向葵算極品麽?”

[四]

時唯之所以冒出這樣的問題,是事出有因。長久以來,宣翔哥哥對向葵的看法幾乎成了她的心病,想問又不敢問,怕得到自己難以接受的答案,也沒有合適的機會問,怕太唐突。

早在向葵父母還沒離異的時候,有一次時唯在小姨家吃飯,聽見叔叔對小姨半開玩笑地說:“幹脆我們兩家結親家好啦!宣翔和向葵兩個小孩都這麽優秀又討人喜歡,好像彼此間還玩得挺好的呢。”

小姨當然沒打從內心認可“向葵優秀又討人喜歡”這種事,隻是笑嘻嘻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大致是“我們家宣翔哪配得上向葵”的意思,就敷衍過去。

可是時唯卻當了真,她心裏前赴後繼著一百萬個不情願。宣翔這麽好的哥哥,將來怎麽能娶向葵那種人?

她心裏鬱憤,嘴上自然說不出動聽的話,所以不久後向葵來家裏玩的時候,她才複述了奶奶指責向葵媽媽的刻薄話,造成了虛驚一場的向葵離家出走事件。即使在事件過後很久,她依然在意著宣翔與向葵的關係,偶爾幾次家庭聚會那兩人碰麵,時唯都會開啟全身的小雷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心提防著,隻要他們有可能進一步接觸,時唯就“不識時務地”突兀地插進話題纏住宣翔說話,不讓他們有機會獨處。

宣翔偏偏是不太喜形於色的人,從表麵上根本看不出他對向葵的喜惡,讓時唯更加著急。即使被直接問到“你覺得季向葵算極品麽”。他也僅僅有點避重就輕地說一句:“向葵啊,隻是被寵壞的小丫頭吧。”

這算什麽?

根本就褒貶不明!

乍一聽像是在批評向葵,可實際上認真一分析,這麽說也就意味著,向葵無論做出多麽壞的事,也能因“小丫頭”這種身份定位不被追究。但這真是哥哥的初衷嗎?也許他想法沒那麽複雜,隻是單純覺得向葵是個壞孩子吧?時唯又懷疑自己想得太多。

“總之,”時唯最終下了結論,“我才不希望宣翔哥哥和向葵成一對呢!”

餐桌上,時媽媽的筷子頓了一下,她從飯碗上方抬起臉,一頭霧水地看向女兒:“什麽‘總之’?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突然冒出一個‘總之’?”

時唯這才發現自己把心裏想的直接說出口了,訕笑著:“其實我要說的就是那個意思啦,我不希望宣翔哥哥和向葵成一對。”

“誰說了他們必須要成一對嗎?”當事人都是爸爸認識的,事情又令他非常震驚,於是這次他終於能夠成功加入女兒的八卦話題,完全忘了自己“抵製八卦”的長期立場。

“初中那時候。叔叔親口對小姨說過‘讓我們結親家吧’,我聽見了。”

早已與現實脫節的消息來源逗得時媽媽笑起來:“我還以為什麽呢。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放心!他倆到不了一起。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你叔叔不樂意。有一次他當著你爸爸麵說小姨家不夠有錢,就算家產很大,但那麽多孩子,能分給宣翔的沒多少,他家向葵將來是一定要嫁入豪門的。你叔叔勢利,現在眼界也高了,瞧不上小姨家。放心啦,這門親他自己以後不會再提了。”

雖然從結果而言,如了時唯的願,可怎麽想都覺得不是個滋味。時唯當然不改初衷希望他倆成不了一對,可是究其原因居然是向葵家瞧不上宣翔家?這也太沒天理了!她憑什麽瞧不上我的宣翔哥哥!宣翔哥哥的腳趾頭配她都綽綽有餘!

關鍵在於,對於這樣沒天理的局麵,爸爸居然沒像時唯一樣打抱不平,反而說:“向葵要嫁豪門我覺得還是可能性挺大的,長得漂亮又機靈,自己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孩,看得出有那份野心。”

連時媽媽居然也點頭稱是!

時唯頓時覺得頭皮發麻,飯菜都難以下咽,這個世界怎麽能這樣呢?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向葵她一點都不善良,你們難道都沒有覺察嗎?她怎麽可以得到幸福?

女生被隔絕在父母平靜而理智的談話之外,不再發言,一味地低著頭用筷子戳飯粒出氣。考試考砸也好,沒有第一批入團也好,所有的不順利相加也不如這一刻來得令人沮喪,時唯特別想哭,但怕事後被追問“為什麽哭”回答不清,隻好強忍著。她從鼻腔一直酸到喉管,眉頭蹙著展不開。父母似乎還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正值此時,電話突然鈴聲大作,時唯的思緒被打斷了,傷感的情緒得以緩解,又重新開始吃飯。時媽媽跑去接電話,說了半天,時唯沒心思偷聽。直到她掛掉電話後回到飯桌上來轉述前因後果,時唯才知道是向葵媽媽打來的。

“啊?又離家出走了?為什麽啊?”時唯驚訝得差點把飯嗆進氣管。

時媽媽似乎對此已習以為常:“就是跟她媽媽吵架唄。你嬸嬸氣得夠嗆,我說也沒什麽可氣的,鬧鬧小姐脾氣嘛,鬧完自己肯定就回去了。我勸你嬸嬸:‘她不跟你鬧跟誰鬧?又沒有別的親人,想跟他爸折騰也不方便啊。’這樣說後她好像已經好多了,唉,人到中年,還更年期,真是不能受氣,很容易爆血管的知道伐?”不知怎的她說著說著總能回到對時唯的教育上來,“不要氣媽媽,曉得吧?”

“哦哦。”時唯隨口答應,對這個轉折有點厭煩,又把話題扯回季向葵身上,“可是叔叔不是說向葵現在脾氣變好了嗎?”

“脾氣還變得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哦。”

時唯無法對向葵的本性下定論,就連宣翔也給不了她清晰的答案。可有一件事是非常肯定的,在離家出走這個領域,向葵簡直是登峰造極了。時唯再找不出身邊第二個人像她這樣熱愛離家出走以至於隔三岔五為之。

[五]

“家”這個概念對於時唯與向葵有什麽差別,站在時唯的角度也許永遠體會不了。

這隻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傍晚,發生在餐桌周圍的對話聽起來也沒什麽意義,似乎每一天每一個家庭都是這樣生活著。

女兒看著盤中所剩無幾的蝦仁嗔怪道:“爸爸你不要再夾蝦仁給我了,我都吃飽了。我才不喜歡吃蝦仁呢。”然後故意假裝很生氣地把自己碗裏堆積的蝦仁一個一個丟回爸爸碗裏。

父親沒領悟女兒的用意,有點真受傷:“你這小孩,唉……不識好歹。給你好吃的都不要。”

女兒卻又誤以為自己的話還沒被相信,加強語氣抱怨道:“夾菜幹什麽啊?我自己喜歡吃就會夾的呀。我們家又沒有窮到缺吃少穿。”

母親忍不住插嘴道:“你這孩子!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跟爸爸說話?爸爸讓你多吃東西是害你嗎?”

女兒微怔,意識到自己的好意居然被曲解了,感到分外委屈,音量不由自主放得更大,於是很快就出現了與父親或者與母親爭吵的局麵。

如果把每個人的心理和語言記錄在案成為劇本,這樣的吵架也太荒誕了點。可他們總是今天吵明天就忘了,明天吃飯時又再次把菜碟的位置換來換去、好菜夾來夾去,還可能引發一場新的戰爭,但可以確定,從沒有人會因此而記恨,因為,是一家人。

這樣的場麵,向葵想象不了,她必須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脾性,斟字酌句,處理好與母親之外的每個人的關係,哪怕麵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能放鬆警惕。

而時唯想象不了的是,向葵在父親的授意下,像個懂事的乖乖女那樣,發出一條言不由衷的短信去勸說討厭的堂姐回家。那個時候,她究竟是什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