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一]

一般而言,在時唯家,如果時唯和爸爸鬧別扭,媽媽總是充當調停人,而如果時唯和媽媽鬧矛盾,爸爸總是熱衷於煽風點火。

不記得已是第幾次,時媽媽在朋友登門拜訪前慌張地四處找鑰匙給時唯的房間上鎖,關門之前她最後瞄了一眼淩亂的書桌、滿地滾的空可樂瓶、起床後沒有疊的被子,不禁怒火中燒。這一次她終於忍無可忍,好不容易等到朋友離開,“時唯批鬥大會”當場揭幕。

“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像你這麽懶。兩個月以前就開始,每個星期五都讓你好好收拾房間,每次你都當耳旁風!你看看裏麵亂得像豬窩一樣,哪像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累了一星期好不容易回家,就不能讓人放鬆一下嗎?”女生倒在沙發裏,一邊看漫畫一邊吃薯片,連頭也沒抬。

時媽媽看見她還不當回事就氣不打一處出,上前兩步大力掀起沙發墊:“你也太放鬆了吧!說了多少次,不要躺這兒吃零食,碎屑全部掉進沙發縫裏,會招螞蟻蟑螂老鼠。”

時唯重心不穩,從沙發滾到地毯上,視線仍然沒有從漫畫書上抬起來。薯片的碎屑漏出不少,家養的小狗從廚房躥出來滿地毯**,時媽媽把它趕走:“你看看你,又吃到地毯上去了。天天就知道看連環畫小人書,多大點出息!”

“就是!這麽大人了還看小人書!報紙也不看!天下大事全不知道,像文盲似的。”一旁正看著報紙的爸爸補充意見道。

“這才不是小人書!這是漫畫,是亞文化,誰像文盲了?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

時媽媽打掃著沙發上的薯片屑,用腳踢踢時唯迫使她站到一邊去。

“嘁——還‘亞文化’!你懂!你精通!多看漫畫能有助於你將來考複旦嗎?”

“我到這個世界來又不是為了考複旦的。哎呀,懶得跟你說。”

“你就該少頂嘴,有那麽多精力去把自己房間收拾好!自己不收拾還不讓人家收拾!什麽保護隱私?像豬一樣懶、活在豬圈一樣的地方的人根本沒有隱私。我跟你說,你明天之前再不收拾,我就去幫你收拾。”

女生終於把漫畫書扔在茶幾上不看了。

“幹嗎呀,整天就是收拾來收拾去,我又不會帶朋友到家裏來玩,反正也沒有人要求進我房間,我當然怎麽舒服怎麽好咯。”

爸爸也跟著放下報紙來插嘴:“就是嘛,煩死了,整天嘮嘮叨叨,讓人連報紙都看不下去。”

媽媽完全不理會爸爸的發言,一心隻針對時唯:“住在豬圈一樣的房間當然不好意思邀請朋友來玩!所以啊,像豬一樣懶惰的人才不會有朋友!”

“就是嘛!從來沒見你帶朋友回家,肯定是人緣不怎樣!”爸爸又莫名其妙重選盟友倒戈一擊。

“誰沒有朋友!每個雙休日你們都在家,誰願意到有父母的家裏來!”

“就是嘛!都怪你媽媽是宅女,每次叫她出去玩都不肯去!”

“你看你都交的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朋友?用得著偷偷摸摸躲著父母嗎?”

“就是嘛!翅膀還沒長硬就嫌棄父母,長大了還不得把父母趕出去睡大街?”

“爸爸!你的立場到底在哪裏啊?”終於有人反應過來笑出聲了。

時媽媽那廂還在拚命憋笑,不過也已經被轉移了注意力:“你說你這個人哦,每次都要煽風點火,我們倆吵架你就那麽高興?能多長塊肉嗎?”

這架終究是吵不下去了。

可矛盾是十年如一日地存在著,因為時唯的房間總是十年如一地混亂著。有時候她也會痛下決心來個大掃除,但大掃除的成果最多隻能保持一星期。

大學本科時,時唯一個人在外地讀書,租兩室一廳的屋子,居然用了一間臥室來堆書。整個房間鋪天蓋地都是書,**地下放了幾十個瓦楞紙箱,每個紙箱裏塞滿了書,書脊朝上。

時媽媽第一次去外地探望她,見了她的住處,久別重逢的喜悅也變成了忍無可忍。

回到上海後,時唯同樣是一個人住,時媽媽每個月來看她一次,前兩天拚命忍住不抱怨不製造矛盾,到第三天就開始幫她整理屋子。

時唯倒是從來也不領情:“你不要亂動我的東西啦,統統藏起來,讓我要用的時候怎麽找?”

“一個家被你搞得這麽亂,我好心幫你收拾你還不識好歹!你看看四周,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我現在很忙,等我有空了自己會收拾的,不要你管。”

“你永遠都很忙。有那麽多時間上網看娛樂八卦,卻沒有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家。人家外國人A和外國人B結婚、外國人C和外國人D分手關你什麽事?自己天天住在垃圾中轉站,還操心到美國。”

“看八卦最多十分鍾好嗎?況且我又沒有天天看!”

“看八卦是隻有十分鍾,逛淘寶每天十小時吧?我才在這兒待了幾天,你說你收了多少快遞?我在廚房做個飯,門鈴能響十遍。你買點有質量的東西我倒不會說你。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麽?家裏都已經這麽亂了,還沒完沒了地往家裏收破爛。”

“……”

無論為“生活環境問題”爭執多少次,敗北的永遠是時唯。在學校她也算得上辯論隊叱吒風雲的四強,在家麵對時媽媽每次都隻能哭著收場。就算把時唯說哭了,時媽媽也會不依不饒窮追猛打:“你哭什麽?有理說理!你有什麽委屈的嗎?你怎麽好意思哭呢?”

於是,閨蜜京芷卉從高中起就經常會收到時唯發來的場外求助短信:“你能打個電話到我家約我出去嗎?再跟我媽在一起多待一分鍾我就要死了。”

[二]

將她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京芷卉此刻正穿著睡衣睡褲、披頭散發走在商業區的主路上。

“每次你跟溫柔善良活潑可愛的媽媽鬧別扭,我都敢打一萬個包票問題出在你身上。”

“你完全被她蒙蔽了。”

“反正麻煩你下次不要連累我,《浪客劍心》看到一半被你打斷了。”

“既然你這麽無情就不要理我好了。”

“我才不無情,我很同情你媽媽啊!你有那麽多精力跟她叫板,不如好好準備下周末的比賽……別又輸給陽明的人了。”

芷卉提及的是學區最重要的辯論賽,由於采取小組賽製,時唯所在的校隊在半決賽時就遇上了勁敵陽明校隊,從某種程度而言,這已是決賽。聖華校隊在比賽第一輪曾輸給陽明校隊,這一戰也可以算是“雪恥之戰”。

“他們隊其實整體水平不如我們,但是三辯那個男生太強了。”

“哦對!有印象!是個很稀有的姓氏,叫什麽來著?”

“季霄。”

“長得也很靈。”

“……你的關注點錯了吧?”

“他這次還會出場嗎?”

“沒理由缺席吧。”

“我要觀戰。”

“動機也太不純了!人家是一年級的學弟哦。而且是陽明的主場,你確定要去嗎?”

芷卉停下腳步,轉過頭:“唔?一年級就那麽厲害了?”

“呃,是啊。相比起來我們下一屆根本沒什麽好苗子。從長遠來看,以後聖華想超過陽明會很困難。”

“說起一年級……你那個堂妹在她們那邊好像不算風雲人物。”

“辯論不是光靠伶牙俐齒就行的。”

如同季向葵對時唯一無所知,季向葵在校時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時唯也沒有概念。她隻知道向葵的成績不足以進陽明的雙語班,但成績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時唯與陽明高中學生打交道的機會少之又少,上次在聖華中學比賽,陽明來的人隻有辯論隊的幾個同學和帶隊老師,沒有普通學生來觀戰。季向葵沒出現,讓時唯鬆了口氣。

但此刻時唯冥冥有種感覺,下周末辯論賽的壓力並不是來自於比賽本身,而是來自於季向葵。

[三]

令人有點意外,不知什麽原因,陽明校隊的新人三辯在如此關鍵的比賽居然沒有出場,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表現平庸的高二女生,讓時唯她們贏得易如反掌。時唯個人拿到了本場的最佳辯手。

由於比賽時太投入,時唯沒留意向葵是否在台下觀眾席。領了獎狀之後,她跟在隊友身後,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經由後台離開,在休息室門口,遇見了向葵。

可以用“眼前一亮”來形容,季向葵穿著深青色的製服套裝,這套裝是陽明的校服之一,時唯以前見過陽明的參賽選手穿,但同樣的衣服在向葵身上的效果和在她們身上大不一樣。深青色將女生原本就白皙的膚色襯得如同上了釉的瓷瓶,更加光彩照人。當然,不止是色彩的功勞。季向葵化了令人不易覺察的淡妝,粉底和遮瑕的雙重作用將下頜處原有的痘印遮得幹幹淨淨。眨眼時才能看見,眼瞼上蒙了一層卡其色微閃的眼影,這使她的眼睛在睜開時顯得更大。

季向葵眨著她會說話的大眼睛,微笑著替一行人打開休息室的門:“在這邊休息一下吧。”她的目光幾乎沒有在時唯臉上停頓過,仿佛兩人是第一次見麵。

寒暄加閑聊了一陣,時唯聽出季向葵的身份,原來是陽明高中學生會的外聯部副部長。她才高一,已經當上了副部長,顯然不是等閑之輩。這推論讓時唯有點失望。

和時唯一樣,季向葵也不希望時唯成為聖華的風雲人物,時唯這個最佳辯手的獎領得讓她一頭霧水。她不懂辯論,但時唯的語速在四個人中最慢,不慍不火。在提問過後還總是讓對方辯友重述自己的主要觀點,好像心不在焉不仔細傾聽似的。向葵抱著看笑話的心態堅持到底,可結局卻令人大吃一驚。若不是校際比賽,她肯定懷疑時唯買通評委做了手腳。

向葵沒把心理活動寫在臉上,什麽都表現得淡淡的,事不關己的模樣,也不對時唯顯露出不滿,她等著時唯主動提及兩人的關係,讓她好接著現出有些困擾的神色來給對方製造尷尬,但時唯那廂似乎已經抱定了“你不認我,我也不會認你”的決心,於是兩個人都有點賭氣似的,假裝是陌生人。

剛才在場上辯論的那個時唯已經從身體容器中飄走了,剩下的這個時唯目光有些呆滯,也不愛說話,不太精神地勾著背,坐在沙發最右側,隻有當同伴說話時提及她或直接向她提問,她才簡單地回答兩句。

向葵與聖華的一辯聊得狀似投機,一個勁地誇讚她剛才表現不凡,理應奪得最佳辯手才對。一辯的特點是語速快,說話像倒豆子,陳述觀點時一氣嗬成,外行看起來確實很驚豔,但在內行眼裏,硬傷也很明顯,由於思考速度趕不上說話速度,這位女生往往前言不搭後語、時常出現邏輯漏洞,甚至無法自圓其說。

向葵的意思很明顯,旨在諷刺“最佳辯手”的實際得主名不副實。一辯似乎對此很受用,就差和向葵當場結拜為姐妹了。

時唯覺得自己在場有點多餘,便借口要出去遊覽陽明的校園。沒想到向葵也起身,笑吟吟地說:“我們學校很大,容易迷路,我帶你去好了。”

[四]

時唯本來覺得自己和季向葵沒什麽可溝通的,雖然她搞不懂向葵的來意,但對方不是什麽善主,她有心理準備。因此,自走出演播廳的那一秒,她就下定決心不說話,不搭腔。可惜,季向葵的第一句話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你們學校的辯論隊,真是麵和心不和。”

“怎麽可能?別亂說。”

季向葵嘴角牽出一抹微笑:“一辯——叫蔚辰吧——對你很不服氣,你沒感覺到麽?”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不過大前提是我們現在處於同一個隊,互相之間就算要競爭,首先得戰勝對手才行。”

“對你有最大敵意的其實不是一辯,而是四辯那個男生。你肯定沒發現吧?”

“怎麽可能?”時唯像聽了個笑話,表情特別誇張,但這反而令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於是搬出了很牽強的理由,“他可是我閨蜜的哥們!”

時唯和這男生雖然不同班,但同在校辯論隊,按理說關係應該很親近,可她舍近求遠,找出通過京芷卉建立的聯係,也足見兩人關係很是一般。不過,時唯隻覺得跟他有點疏遠,從來沒意識到他對自己有什麽敵意。

季向葵這辯論賽觀眾不是白當的,當時她就隱約覺察到這支強隊在配合上有許多不和諧因素。休息室雖然人不少,但她有目的地定準個別人觀察,很容易將其中關係理得八九不離十。當然,時唯的低情商並沒有令她太過驚訝。

跡象再明顯,時唯都毫無覺察。

從小到大,她都是如此——與其說是迷糊不如說是愚蠢。向葵不禁朝天翻了個白眼,長籲一口氣,心裏感慨“真不敢相信我和這樣的人有血緣關係”。

她簡而言之:“不管是你的誰,拐了幾個彎的關係隻有你念叨,人家可不把你當朋友。他喜歡的人是那個蔚辰,對你嘛,當然非好感了。”

時唯眼神頓時變得有點呆滯。

沒錯,在辯論隊中,算上機動的替補隊員和低年級新人,隻有四辯和一辯是同班同學。他倆平時同進同出,時唯覺得理所當然。但其中還有這層關係?完全沒看出來。

向葵從小就鬼心眼比人多三分,她過分猜度和曲解了一些同窗友情也不是沒可能。時唯不想相信她,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季向葵見她這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笑得比先前深一點:“你啊,經常連輸在哪裏都不知道。”

這輕飄飄的語氣突然將時唯刺痛了。

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時唯不知道,但她自己是為了避免爭吵在刻意忍耐著對陳凜絕口不提。向葵和陳凜也分手了,但那場沒有公開宣戰的戰爭距離結束還不到一年,時唯輸得不甘心,忘得沒那麽幹淨,時至今日,她還會偶爾注冊小號去陳凜的人人網頁麵觀察他的動向,最初本來是和他較勁,但久而久之,較勁的對象又變成了宿敵季向葵。

從時唯得知向葵和陳凜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對自己的失敗耿耿於懷。瀟灑帥氣地公開說“分手”的人,不是陳凜,是季向葵。

時唯按鏈接跳轉到向葵的主頁,感受到更大的失落。與之後陳凜頁麵上的傷感基調形成鮮明對比,向葵那邊是一派“新年新氣象”的歌舞升平,整個寒假她幾乎每天都有約,不是閨蜜小聚,就是頭像很帥氣的男生請客下午茶。陳凜不止一次去向葵的日誌評論處留下糅雜著一丁點醋意和指責的語句,但字裏行間其實滿是愛慕和眷戀,有點小怨婦的作風,這讓時唯絲毫高興不起來。向葵的高段在於,她既不接受這些示愛,也不從頁麵上刪除,隻讓它們留在那裏,無需回應,不構成對話,就已經給自己的魅力值加了不少分。

時唯避而不談,季向葵卻毫不顧忌,她沒有明確提及陳凜,但那句話分明是在拿陳凜炫耀。

“贏的人,能笑到最後麽?”這麽問隻是逞強。

季向葵什麽也沒回答,卻再一次笑了起來。

[五]

盡管討厭季向葵,但季向葵說的話還是在時唯心裏留了痕跡。下一個周五社團活動,時唯再見到辯論隊隊友,還是同樣的人,相處時心情卻截然不同了。四辯的男生看自己的眼神果然不太對勁,有幾次時唯剛一抬頭,就看見對方正狠狠地瞪著自己,意識到時唯看見他,他才極不自然地把視線轉開。

還有一次大課間,做完操回到教學樓,芷卉進了女廁所,時唯在外麵等她,本來沒打算偷聽誰的對話,隻是隔壁兩間說話的聲音太大,時唯耳朵裏漏進幾句,議論的內容與自己有點相關,便細聽了下去。

“……A班的人麽,當然是老師的乖寶寶了。”

“真的很看不慣A班的人,一個個驕傲上天了。有什麽了不起。要不是老師偏心,我才不信他們能比B班C班成績好。”

“老師偏心也沒用,A班隔三岔五均分也考不過B班。”

“所以說啊,最討厭明明沒什麽了不起還跩得要死的人。再說,我聽A班的楊曉楓說,她在A班人緣並不好。”

“A班的人對立得很厲害,她和楊曉楓不是一派的吧?”

“反正那些優等生,多少有點心理問題。她們互相之間都不說話的呢。爭爭鬥鬥真難看。”

A班的女生確實分為對立的兩派,以京芷卉為首的一派,和以楊曉楓為首的一派,起初隻是由於這兩個女生都既優秀又活躍,在很多情況下都直接形成競爭,兩人有點不對盤,發展到高二,變成了以兩人為中心人物的小團體的對立。不過也不是絕對的勢不兩立,比如時唯,和京芷卉是最親密的死黨,但和楊曉楓也是能聊心事的好友,芷卉對此也沒有異議。

時唯由此判斷兩個女生議論的是芷卉這一派的某個人,想到芷卉也在聽著,她不免有點著急,真想讓她們快點住嘴別說了。

過了兩秒,隔壁的兩個女生先後出來,其中一個是蔚辰,讓時唯有些驚訝。蔚辰看見時唯的瞬間,表情突然變得尷尬。

考慮到自己和蔚辰的關係,時唯首先懷疑她們剛才議論的是自己。

可是自己明明和楊曉楓相處得不錯,她沒有可能在外班人麵前說自己壞話,因此蔚辰她們議論的很可能是京芷卉本人。

時唯內疚起來。

得罪蔚辰的人是自己,戰火卻被引向了自己無辜的朋友,這比她直接針對自己還讓人難堪。

“蔚辰,你對我有什麽意見,光明正大衝我來好了,背後詆毀我朋友算怎麽回事?”時唯忍無可忍,氣鼓鼓地叫住她。

對方停住腳步,愣了愣神,半晌才憋出一聲笑:“你還真是……有病麽?”

後一步出門的芷卉滿臉茫然地左右打量對峙中的女生們,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牽扯其中,甚至連聽都沒聽她們之前的嘀咕。

“這是怎麽了?”

蔚辰的朋友拉拉她的衣袖:“走吧。”

時唯目送她們離開後才覺出自己手心裏冒了一層冷汗。一向不喜歡與人發生正麵衝突,也不擅長義正詞嚴咄咄逼人,雖然表麵上像隻被惹惱的刺蝟,但自己心裏清楚自己在虛張聲勢。

可無論多習慣於妥協的人,也會遇見必須維護的人,無法無視的事。

[六]

冬天已經過去,寒冷卻一點也沒結束,接連兩周不停雨,人的心情也隨之有點抑鬱。雖然是周六,時唯還是早晨七點就起了床,媽媽很奇怪:“咦?怎麽不睡懶覺了?”

“辯論賽決賽。”

“不要緊張,沒什麽。”

“誰緊張了?”

“不緊張怎麽沒精打采的?”

“唔。沒什麽挑戰性。對手是莘高,從來沒進過四強的隊,應該很輕鬆就能贏。”

“從來沒進過四強,這次卻能進決賽,說明有進步,你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啊。”時媽媽從鍋裏盛出水泡飯,又給她夾了些鹹菜,幫她擺好了碗筷。

女生神情木訥地爬上桌:“唉,你不知道啦,這次是小組賽。莘高分到的那組都是超級弱兵。我倒不怕莘高,隻是覺得我們隊……都快散了還不團結,這兩年在一起挺沒意思的。”

“怎麽不團結?你們一起取得過那麽好的成績,怎麽會不團結呢?”

“說了你也不懂。”女生就這一句話,將好奇心頗重的媽媽堵了回去。

已經到高二下學期,時唯本來就打算等學期結束退出辯論隊,現在看來,這次也許是自己代表學校最後一次參加大賽。去年學區的辯論賽冠軍隊是陽明,聖華惜敗,如果今年能拿冠軍,也算是個完滿的句號。

時唯從未想過的可能性是勝券在握的比賽也會因心態而橫生枝節。

[七]

比賽是在聖華中學體育館二樓舉行的,雖是雙休日,但聖華學生來觀戰的不少。

立論階段,蔚辰手邊有充足的材料,發揮正常,莘高的學生立論有明顯的漏洞,這使得駁立論階段聖華二辯的部分相對輕鬆。很快,進入質辯環節,時唯的三個問題精準到位,但她的實力在全區名聲在外,對方辯友也都是有備而來。截至目前,聖華對莘高還是有壓倒性的優勢。

轉折在於反方三辯對蔚辰的提問。不知是緊張還是沒準備充分,蔚辰的回答又犯了她一貫的老毛病,雖然口若懸河但卻不得章法,因果關係壓根不成立,在這種競爭激烈的比賽中,要想單憑語速快唬住評委是根本不可能的。時唯剛想暗自搖搖頭,突然聽見她拋出一個數據。時唯不由得心往下一沉,這很明顯是假材料。雖然學區級別的比賽沒有明令禁止假材料,但這也算是約定俗成的大忌。

二辯的問題沒有太大難度,但顯然四辯也沒有正常發揮,與出現失誤的一辯相比,他的應答隻能算中規中矩,沒有多大亮點。時唯理解為,四辯受了一辯影響。

這麽關鍵的比賽居然受感情影響,也太不專業了。

時唯幾乎是心裏帶著怨怒做完了質辯小結。

接著,是自由辯論。一般和弱隊比賽,聖華校隊總能在自由辯論之前就旗開得勝,現出優勢,可是這一戰,現在的局麵卻讓人心裏依然沒底。也許是賽前太輕敵,此刻的時唯第一次在賽場上慌張起來。

時唯思路很快,反應靈敏,以往在自由辯論總能大放異彩。對方二辯剛開頭就露出破綻,時唯馬上站起來,可蔚辰卻率先發出聲音,見蔚辰緊接著站起來發言,時唯隻能坐下。這種情況以前也偶爾發生,但這次,時唯覺得蔚辰是故意的。

真是太過分了!

接下去幾次,時唯和蔚辰明顯變成了隊內爭搶,蔚辰仗著自己語速快,總是還未起身先發聲音,時唯搶不過她。二辯覺察到端倪,蹙起眉,把手中的紙張翻出很大的聲響。這個局麵無論外行內行都看得明白,聖華校隊史無前例地自亂了陣腳。

有一次時唯好不容易搶到發言機會,卻根本沒聽清前一位同學的辯詞,她愣了三秒,啞口無言,救場的是四辯。可時唯才不認為這是救場,明擺著,四辯在幫著一辯搶奪自己的發言機會。

時唯努力平複心情,整理好思緒,最後一次胸有成竹地起立,誰知剛說了一句,就已經響鈴,聖華四分鍾的累計時間就這樣在蔚辰和時唯的發言權爭奪戰中耗盡了。她呆呆地坐下,聖華的四個學生都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對方辯友順次站起來發言,陳述了近一分鍾。

即使四辯的總結陳詞做得再煽情也無法力挽狂瀾。

簡直能稱得上“荒唐滑稽”,一貫所向披靡的聖華居然輸給了莘高——一所向來不入流的私立中學。不是沒經曆過賽場上的失敗,但沒有哪次失敗像這次這樣令人羞赧。

“你啊,經常連輸在哪裏都不知道。”

時唯的腦海中久久回**著季向葵的話。當時以為是譏諷,現在才知道是詛咒。

[八]

自從回到家,時唯就沒說過一句話,這情形當然是輸了比賽,時媽媽不敢多問,照常炒菜做飯。爸爸可不懂得察言觀色,從健身房運動回來一進家門就扯開嗓門問:“比賽贏了沒有?”

“輸了。”

“啊?你不是說肯定能贏嗎?”

媽媽給爸爸使了一萬個眼色,他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見時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時媽媽趕緊打岔:“哎哎,吃飯了,快來端飯。哦對了,明天你要出門嗎?”這話是問爸爸的。

“不出門,怎麽啦?”

“向葵媽媽說她想帶著向葵過來玩,她的學生送了不少粽子,她們娘倆吃不完,正好拿點過來。”

“我們家不也收了一大堆粽子嗎?”爸爸用筷子尾點點餐廳角落裏摞起來堆著的盒裝粽子。

“是啊,我就跟她說‘粽子不要拿來,家裏多得很,就過來玩玩嘛’。”

“不過你不要讓向葵他爸知道。”

“我才不會讓他知道,隻有你會說漏嘴。”

“我什麽時候說漏過嘴。”

爸爸媽媽心不在焉地拌著嘴,都覺得對話裏少了時唯有點不是滋味。再接下去,幹脆誰也不說話了。餐廳裏隻剩下微弱的咀嚼聲與筷子敲擊盤碟邊緣的聲音。

時唯剩了半碗飯,推說“吃不下了”,進了自己房間。

房門緊閉著,裏麵響起“哐啷哐啷”的聲音,時媽媽忍不住往時唯房間的方向多看幾眼。

“她該不會想不開吧?”爸爸也很緊張地探著腦袋。

時媽媽雖覺得沒那麽嚴重,但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想找點吃的送進房去,順便看看時唯到底在裏麵幹什麽。可是明明剛吃過晚飯,這未免也太刻意了。正當她心神不定在客廳走來走去時,時唯打開門,把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門口。

“媽,家裏掃帚放在哪裏?”

“欸?”時媽媽搓著手一臉訝異,“你在打掃房間麽?”

“太亂了,我整理一下。”

媽媽趕緊去陽台上找來掃帚遞給她,將門口垃圾袋扯開一個角,原來是空礦泉水瓶和易拉罐。

“這個,我先幫你扔到外麵去咯?”

時唯點點頭,又低下頭著手把攤了一桌子的書一本本摞好放回書架。

媽媽經過客廳,和爸爸竊竊私語:“平時跳起來罵她都不理,今天居然主動收拾房間了。”

“該不會受刺激精神失常了吧?”爸爸說。

[九]

幸好時唯除了主動收拾房間外,沒有其他反常行為。

她沒有明確提出申請從辯論隊退出,隻是接下去的幾周社團活動她都缺席。她不知道該怎樣對領隊老師解釋,也無法給無辜牽涉其中的二辯隊友一個清晰的理由。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可以算作是默認退出了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芷卉和幾個略微知情的朋友都不敢在時唯麵前提“辯論”兩個字。

期中,三天停課全區統考,其實考試到第三天中午就結束了。吃過午飯,部分學生回家了,班裏比較活躍的學生們則留在教室笑鬧,準備等人聚齊了一同出去慶祝一番。

時唯和兩個女生正說笑,忽然聽見芷卉在教室門口喊自己名字。

抬頭見閨蜜臉上掛著揶揄意味的笑。

“出來一下,有人找。”

這時她才看見走廊裏還站著個眼熟的身影。自從辯論賽決賽結束,時唯就沒再和其他三個隊友見過麵。學校很大,如果刻意躲避,巧遇的機會很小。但是如果對方主動找上門,時唯還硬不下心腸形同陌路。

她有點忐忑地跑向教室前門:“有什麽事嗎?”

芷卉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進了教室。

走廊裏的男生從窗台上抱起一個瓦楞紙箱:“你的很多材料扔在辦公室,你又總不去,我幫你收拾了一下送來了。”

“哦……”

時唯確實有幾個文件夾留在備戰辯論賽的辦公室,她沒忘,但也沒什麽動力去取回。畢竟不是值錢的東西,拿回家最多也隻是留作紀念。如果因此遇見辯論隊的人造成自己處理不了的尷尬局麵,時唯覺得得不償失,她沒想過竟然有人會特地幫忙收拾了送來。此刻她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其實我……算了。謝謝你。”

時唯從對方手裏接過紙箱。箱子意外的沉。

“不用謝……我說……你真的以後再也不去辯論隊了嗎?”

女生回過神抬起頭,硬擠出灑脫笑容:“快高三了嘛!高三了大家都會退出辯論隊,我隻不過提早了幾個月,反正這幾個月也不會有重要比賽了。“

“但是……”男生垂著眼瞼,稀疏的樹蔭在他的半張臉上晃動。時唯心裏湧起莫名其妙的焦躁,想催他有話快說,但男生的表情那麽嚴肅,好像要把什麽懾住。

“但是你還沒有跟大家告別呢。”

“……欸?”

“比賽結束後的那次社團活動你沒去,其實蔚辰已經哭著作了檢討。我知道她比賽那天的表現糟糕透了,可是,你也沒必要揪住不放吧?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好麽?雖然最後一次失敗了,但我們曾經一起創造過那麽多輝煌,曾經被稱為‘夢之隊’,你為什麽不想想這些?”

“等等……你在說什麽啊?蔚辰作檢討?蔚辰哭了?為什麽犯了那種錯隻要哭一哭道個歉就能被所有人原諒?說什麽‘聖華的夢之隊’?我付出了這麽多努力,卻從來沒得過區冠軍,最好的、最後的機會都被她毀了,我有什麽義務原諒她啊?別因為你和她同班、你喜歡她,就是非不分好嗎?”

兩人不由得拔高音調,架勢像吵架,教室裏的學生都紛紛扭頭往窗外張望。

“哈啊?我喜歡蔚辰?你瘋了吧?你平時不把我放在眼裏也就算了,這種時候有必要說這種話嗎?你去問問京芷卉,我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你不喜歡蔚辰,那幹嗎處處幫著她!你不喜歡蔚辰,難道喜歡我嗎?”

“對啊,我就是喜歡你!”男生漲紅了臉。

“你……”無論時唯想說的是什麽,詞句都卡在喉嚨口了,她聲調驟降八度,瞬間石化,目瞪口呆,“……你說啥?”

場麵太過戲劇化,教室裏有人笑了起來。可是時唯不僅笑不出來,還險些就哭了。

她從來沒有留意過,有個人一直在默默幫著自己,每一場比賽,隻要時唯接不上詞,就有人從身邊悄悄遞來案例的筆記,每一場比賽結束,他會混在人群中看這位一獲勝就又蹦又跳孩子氣十足的隊友,目光從不離開她周圍。最糟糕的那場比賽,也是他在時唯發揮失常的時候及時救場。這一切,因為外人一句別有用心的話,就完全變成了與事實相反的意義。

為什麽在賽前沒認真將媽媽的話聽進心裏——

你們一起取得過那麽好的成績,怎麽會不團結呢?

[十]

最討厭的人。

最不想理會的人。

如果有機會選擇,寧願不要認識她。

可是,為什麽她的出現、不見、來與去都能對你造成影響?一句話一個詞都能顛倒是非?

半決賽那天,以季向葵的情商,她看見的一定是真相。但她在兩個女生心裏都埋下種子,隨著時間推移,它們自動長出了嫉妒、懷疑和斤斤計較。她微笑著吹吹氣,就能翻雲覆雨。原本的心無芥蒂變成了相互猜忌。

贏的人總能贏到底。

時唯不知道,當她因向葵要來家裏做客開始打掃房間的那一刻起,她就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