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一]

——我最討厭別人騙我!

時唯久久望著手機屏幕上這條已發送的短信,越看越覺得它和“我最喜歡你啦”的語氣是一個性質,真是幼稚到了底,讓人泄氣。

陳凜的電話很快回撥過來,發誓賭咒解釋了一堆,時唯一個字也聽不進,心裏所有空間都被仇恨和鄙夷擠滿了,容不下別的。

這次的仇恨沒有指錯對象,全衝著她曾經付出過感情曾經無條件信任的那個人了,正因為曾經的信任都是無條件的,仇恨才來得更加翻天覆地。這鄙夷也是隻對他一個人的,分分合合其實不關別人的事,原來是自己錯信了一個差勁的人。無論想表白什麽還是表演什麽,此刻前言不搭後語的焦灼感都使他在時唯心目中顯得更加差勁了。

因為有仇恨和鄙夷,所以才有了報複。

截止到此,時唯還挺理智,自此之後卻又開始犯蠢了,她認為,自己過得幸福,就是對陳凜最大的報複。

[二]

回家路上等公交車時,京芷卉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時唯忍不住問起,立刻被大吐苦水:“還不是因為謝井原!校慶日的時候年級準備舉行集體舞比賽,每個班得派領舞去學,回來再教別的同學。我們班形象好一點能做領舞的男生本來就少,其中要麽身高太高,要麽過矮,我想來想去,適中的也就謝井原吧……”

聽到這裏,時唯已經有悲劇預感,“撲哧”一聲笑出來。

京芷卉白了她一眼,繼續補充自己的理由:“再說,我不還想著他悟性高,能比別人學得快嘛!”

時唯邊笑邊假裝信服地點點頭。

“我好心好意向吳老師大力推薦謝井原,結果呢?好心都被當驢肝肺了!聽說吳老師把他叫去講完情況,他繃著一張臉煞有介事地說‘對不起老師,我殘疾,不能跳舞’。他!哪!裏!殘!疾!啊!我看是腦殘吧!那麽一張正直純良的臉瞬間就把吳老師騙了。哈!居然!吳老師找我去談心以為我欺負殘疾同學,以為我那麽大力推薦就是為了讓人難堪,簡直讓人吐血啊!”

雖然是血淋淋的控訴,不過京芷卉的憤怒似乎沒什麽感染力,那廂,時唯已經笑得捂著肚子蹲下了。

“他要是不願意參加,直接像以前那樣用‘我沒時間’來拒絕不就行了嘛!”

“你也知道他會拒絕啊。”

“……”芷卉一時語塞。

時唯好不容易才扶著站牌站直:“不會每次都‘沒時間’,他偶爾也會翻新花樣的你不知道嗎?”

“翻新花樣也不能冒充殘疾人吧,這算哪門子冷幽默啊?”

“嗯,其實他很腹黑,你跟他打過交道就會知道了。所以雖然是個書呆子,但我還蠻喜歡他的。”

芷卉長籲一口氣:“雖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你就不要老把‘我喜歡他’這種話掛在嘴上了。謝井原那種孤僻陰鬱男有什麽優點啊?喜歡他是為了舍生取義麽?”結果,十年後京芷卉同學自己“舍生取義”嫁給了謝井原——這是後話。

“你根本不懂謝井原。”時唯笑著擺擺手。

“你根本不懂‘喜歡’。”

不得不說,兩個女生十七歲時留在放學路上的這兩句話都一語成讖,在漫長的年少時光裏,京芷卉的結症的確在於她不懂謝井原,而時唯的結症也的確在於,她不懂“喜歡”。

隻有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目光才總維係著對方的一點一滴。不再喜歡的時候,如果你過得糟糕,他也許還會用憐憫的目光多看你幾眼,如果你過得幸福,他隻需要移開視線就能不把你放在心上,無論你怎樣表現,終究構不成報複。

最可悲在於,時唯處心積慮地想曬幸福去與陳凜較勁,其實從沒有在陳凜心中掀起半點波瀾。

[三]

時唯明明暗下決心,也答應過媽媽,高中畢業前不再談戀愛,但為了和陳凜較勁,她還是又接受了同班男生的告白。這接受也不僅僅為了較勁,還有點由於受環境因素所迫的不便拒絕。

芷卉是這段戀情開始的第一知情人,就連她這麽厭惡陳凜、慫恿時唯展開新生活的人,都微微蹙了眉,感到有點不對勁:“怎麽會和梁弋交往啊?你們平時連話都不怎麽說的嘛。”

雖然也算得上是同一朋友圈的人,但無疑時唯在梁弋身上談不上放過多少注意力。回憶起來,每次就算隻有梁弋、芷卉和時唯三個人同行,時唯也是唯一那個悶聲不語的人,鬧騰的都是梁弋和芷卉。梁弋雖然都是對著芷卉鬧騰,但其實是為了讓時唯看著一樂,比如十月在森林公園秋遊那次,幾個人站在攀岩壁前圍觀,前麵挑戰的人紛紛攀到半途就敗下陣去,梁弋用眼角餘光偷瞄過時唯,轉頭對芷卉放大音量說:“這有什麽難的!他們也太弱了點!”

芷卉還沒悟出內情,目不轉睛指著中間一段“事故多發地”:“那三個鐙子離得太遠,轉身幅度也太大,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容易。換你上,你還不一定能堅持到三分之一。”

“誰說的?我這就上你信不信!”聲音洪亮得成功使時唯看向這邊。

芷卉瞥一眼他腳下:“你這鞋不行的啦。”

男生再次聲如洪鍾:“打個賭麽?我能爬上頂去,你賭什麽?”

芷卉終於明白了,男生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想表現,卻又不好意思自告奮勇,便拖上自己來作陪。要表現給誰看,並不一定就要找誰對話,他說的每個字都是中途拐了彎奔別人去,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顯而易見的。

芷卉笑一笑,順勢助他一臂之力,男生有那個自信在喜歡的女生麵前躍躍欲試,最後自然是贏了,但芷卉卻覺得他輸了。在場的同班女生除了自己隻有時唯,時唯雖然也在地麵上像哥們兒似的幫他加油助威,心裏卻被陳凜占著,芷卉太了解閨蜜了。她早就斷定梁弋是單相思,所以在得知兩人交往後才百思不得其解。

關於這個令人噴飯的解釋,時唯是支吾著開場的:“周末從補課班出來後,他說一起吃午飯,我也沒多想就跟去了,結果他把我拉到摩天輪前要坐摩天輪,我說我媽不讓我坐摩天輪,這不安全,他就嘲笑我怎麽什麽都聽老媽的。我氣不過,心一橫,不就是個摩天輪嘛,叛逆一下又怎麽樣!就上去了。哪知道才轉了四分之一他就告白了。”

芷卉還沒理清思路:“既然不喜歡他,直接拒了他不就行了。”

“才四分之一圈呢!摩天輪上就我和他兩個人,本來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妥,要是我拒了他,那剩下四分之三圈怎麽辦?還不尷尬死了?”

芷卉目光呆滯十秒。

“……好吧,我服你了。臉皮是有多薄才能因為怕尷尬而勉強接受告白啊!”

“而且我本來就有點恐高,他還亂開玩笑嚇我說摩天輪停了。摩天輪轉得超慢我根本看不出在動啊!如果你也像我當時那樣驚恐萬分,很難講不會像我一樣連自己說了什麽都不知道哦。一落地我就後悔了。”

芷卉揉揉太陽穴,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以後你還是老老實實聽你媽的話吧。”

沒聽出對方吐槽之意的時唯在這一刻,切切實實地認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還是聽話為好。但這種想法也就維持了大約兩分鍾。

[四]

時唯警惕著不在飯桌上提起任何男生了,時媽媽抓不到關於戀愛的確鑿證據,可連著幾次小考時唯的成績都不甚理想,家長大人很不滿意,她必須要找出原因排除故障。周五傍晚,芷卉一個電話撞在了槍口上。

鈴聲響起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時媽媽離電話最近,順手便接了起來。芷卉大大咧咧沒戒心,就把她所認為的“喜報”一股腦倒出來讓時媽媽轉告了:“下午時唯參加數學競賽去了,我們班會上重選班委,時唯還是連任了班長,就這件事。”

誰知時媽媽可不認為這是“喜報”:“芷卉啊,你能不能幫我跟你們班導師說一聲,不要再讓時唯當班長了。”

時唯在旁邊聽見,立刻變成奓毛的貓,也不顧一口飯悶在嘴裏不上不下,跳起來含糊不清地嚷道:“媽你說什麽呢!我的電話不要你接!你去吃你的飯嘛!”奪過聽筒果斷對芷卉下命令,“別聽她亂說,你也快去吃飯!”

待她掛了電話,時媽媽一臉陰雲密布:“當什麽班長!當班長有什麽好處!天天幫老師做些雜活,浪費的都是自己的時間!那麽多時間全用在學習上,你何止考這麽點分!當班幹部的全都傻!全班就是你最傻!”

“我考分哪裏少了!每次大考都年級前十的!”時唯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頂起嘴來。

“下次大考就沒有年級前十了!你等著看吧!最近小測驗一次比一次差!”

“我以前考得好的時候就不當班長了嗎?這幾次小測題目出得難,均分都很低,和當班長有什麽關係!”

“你考不好就知道找各種理由,題目難,均分低……你怎麽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時唯忽然安靜下來,埋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了。媽媽的“出擊”也一時落了空,沒法再繼續控訴下去,但她的怒火還依然存在。時唯突然無話可說隻是因為靜下心想想,影響自己唯一的原因就是陳凜,為什麽為了這麽個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團糟?成績下降是事實,又多了一樁不知該如何了結的“新戀情”,這一點都不幸福不爭氣,清醒過來之後比剛分手時更沮喪。

時唯沒想到,自己這個無話可說的反應意外地將與媽媽的火並演化成了冷戰。她本是在反省,表麵上看卻像負隅頑抗,由於心緒煩躁幾分鍾內沒說話,等她回過神,麵對怒火中燒的媽媽又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找不著台階下了。

坐在教室裏聽課、聊天全都心不在焉,走在路上也目光呆滯反應遲鈍。由於自己的彷徨而分了心,沒注意到身邊的人飽含了熱情。上午做完廣播操後,與梁弋、芷卉和江寒一起順著人流回教室,走到一半的時候,梁弋突然伸手要牽她,時唯條件反射地甩開後,才意識到自己剛做了什麽動作。

女生雖然對梁弋感到抱歉,但第一反應是想起身後有不少同班同學,不知有沒有被人看見讓梁弋丟麵子,她緊張地回過頭,卻正對上陳凜的視線。

男生的目光中帶著一點假作深情的懇求,在時唯眼裏卻成了嘲諷,轉回頭之後,她因為自己的完敗而有點想哭,這時已然想不起再去撫慰倍感失落的梁弋。

連和梁弋牽個手都下意識排斥,怎麽能算戀人?

可是,為什麽當初與陳凜相處時卻從未有過忸怩、尷尬、不自然?

第一次和陳凜牽手,並不是以戀人的身份。剛上高一時有天放學回家,遇見陳凜,兩人家在同一個方向,於是順路同行。走過世紀公園時,看見藍白相間的月牙船,時唯覺得太漂亮,停下來用手機拍照,男生等在一旁,提議道:“要不進去坐一坐船吧。”

女生搖搖頭:“我媽從來不讓我坐船,怕出意外。”

“可你不是會遊泳嗎?就算出意外,不也能自救麽?”

“我媽說,學遊泳是為了情勢所迫下的自救,不是為了平時冒險壯膽,淹死的總是會遊泳的。”

“你媽也太寶貝你了吧,沒那麽嚴重,去試一下吧。”

時唯被說得猶豫,再慫恿兩句就動了心,兩人進公園去遊船區買了票,挑了離岸最近的船。男生先一步上船後轉過身,朝時唯伸出手,扶她上船。

指尖相觸,沒有什麽特別的電流,彼此都落落大方,一切都順其自然。

事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那是第一次牽手。

[五]

梁弋當然想不通問題出在哪裏,可因為這件事,告白剛被接受時的熱情頓時被澆滅了,雖然已經和時唯是戀人關係,可他沒覺出與朋友關係有什麽區別,由於一點也感覺不到時唯的戀愛狀態,他又恢複了告白前的忐忑,懷疑時唯並不喜歡自己。

晚上,時唯寫完作業準備洗漱,就收到梁弋的短信:“時唯,我有時候覺得你挺冷漠的,讓人難以親近。”

女生手滯了一下,原本想反駁,垂下眼瞼想了想,倒不如讓梁弋真對自己失望,說不定就提出分手了,於是回他:“我確實是個外熱內冷的人,你以前不夠了解罷了。”

之後再沒有短信回過來,時唯倒覺得塵埃落定很踏實,猜測梁弋也許正反思兩人在一起是否真的合適。但現實果然沒這麽理想化,梁弋不可能理智地反思,以他的性格,倒更可能開始對時唯疑神疑鬼。

時唯心裏的巨石落地,第二天一早,前桌的江寒到教室後見她稍稍愉快了起來,便耍寶逗她笑,兩人恢複了上學期打打鬧鬧的常態,這一切被梁弋看在眼裏。男生回想起前一天想牽時唯的手的時候,江寒正走在旁邊,時唯或許就是因為江寒在場才故意要和自己撇清關係。梁弋也是外向的急性子,立刻就在心裏下了結論,把氣憤掛在了臉上。

吃過中飯剛回到教室,梁弋就陰沉著臉走到時唯課桌邊敲了敲:“你出來,我們談一談吧。”

女生愣了一秒,知道確實到必須把話說清的境地了,便點點頭,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兩人保持一前一後的狀態穿過走廊,時唯始終低著頭,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所以在團支書開口叫她之前,沒看見對方迎麵走來。

“哦對了,時唯……”

“嗯?”女生猛地抬起頭,定住腳步,眼角餘光掃見梁弋也在前麵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團支書好像沒發現這點。

所以他旁若無人地接著說:“集體舞比賽的走位表你和京芷卉安排好了沒有?吳老師剛才在樓下碰見我說就我們班還沒開始借教室排練,怕來不及,讓我提醒你們一下。”

“哎呀糟糕。”時唯捋了捋額發,“我都忘了,估計阿京每天忙著監督領舞排練也把這事給忘了。那我馬上回來和她一起排,麻煩你先去藝術樓那邊幫我把她叫回來。”

團支書微蹙了眉,一副認為時唯不靠譜的表情,確認道:“我去叫,說你在教室等她,對麽?”

“嗯嗯。”

“你馬上回來等她?”再次確認,“別到時候我把人找來,又不知該上哪兒去找你。”

時唯覺得自己現在心不在焉的狀態可能真的看上去就不值得信任,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就去側門那邊拿個外賣,馬上回來。”

團支書沒再說什麽,經過教室繼續往前,向藝術樓前的排練地去了。

時唯轉過臉對不遠處的梁弋說:“我們就去側門那邊談吧。”

[六]

下午第二節體育課,老師讓大家跑完兩圈做熱身運動後自由活動,時唯跑步時覺得腹部有點疼,以為是突然跑太急不適應,速度放慢後卻沒有好轉,到了自由活動時間疼得額上冒了一層汗。

芷卉覺得這不太像運動過於劇烈不適應的症狀,就去跟體育老師打了個招呼,把時唯扶去了保健室。

保健室老師一檢查,初步診斷可能是闌尾炎,讓芷卉幫忙聯係時媽媽,並叫來班導師立刻送時唯去附近醫院。

女生坐在出租車裏望著窗外一聲不吭,班導師以為她疼得說不出話,一路撫慰她“快到了”、“不遠了”、“再堅持一下,下個路口轉彎就到了”。其實她隻是發了呆出了神,腦子裏旋轉的全是中午與梁弋爭吵的場麵。

“沒必要和江寒走那麽近吧?”梁弋緊繃著臉。

“欸?”時唯一怔,沒想這事怎麽扯上江寒了。

“我知道你跟他關係一直很好,不過你現在有男友,是不是應該注意一點。”

提到與江寒的關係,時唯自然問心無愧:“你什麽意思啊!”

“什麽意思你清楚。我就不信以前陳凜不會介意。”

再把陳凜扯進來,卻擊中了時唯的命門,女生突然覺得內疚與不安對著梁弋都是浪費,立刻變了臉:“我怎麽會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托你不要像個女人一樣東想西想。”

“我像個女人?就你弟弟好!”梁弋也動怒了,反嗆道,“不過,他又不是你親弟弟,你不可以避諱一點啊!”

自進校以來,江寒始終是時唯的前桌,兩人與其說是哥們兒不如說更像兄妹,雖然江寒比時唯大,卻被女生強行認做弟弟,好在他脾氣好也不介意,對時唯其實一直像待任性妹妹似的關照有加。要是誰以小人之心猜度了這份純友誼,時唯必然奮起反擊,時媽媽就是前車之鑒。

“我為什麽要避諱!我不心虛,用不著!”時唯覺得好氣又好笑,才勉勉強強交往了幾天,彼此還有點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梁弋竟然就開始對自己的人際圈指手畫腳,沒見過占有欲這麽強的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又或者他是對這段戀情過於自信,甩狠話前也不三思:“那你去喜歡他好了!”

“我就是喜歡他超過喜歡你!討厭!”

男生甚至到這時候還沒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繼續自顧自發泄怒氣:“既然你這麽說幹脆分手吧。”

“分就分。”時唯終於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

梁弋停頓半秒,終於弄明白對方脫口而出的是哪三個字。這時他才恢複清醒,反問一句:“你……剛才說什麽?”

“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好。我說不了違心的話,撒不了圓滿的慌,受了委屈就一定要爭辯忍耐不了,對不夠喜歡的人假裝不了,學不會拐彎抹角。我又太認真,全心全意投入感情後被辜負太傷人,我承受不了,所以我現在起了戒心,熱情不了。今天這事告訴我,你有你的個性,我有我的固執,做戀人隻會吵個沒完猜忌個沒完,融洽不了。”

梁弋看著時唯低頭後垂直向下的眼睫,她微蹙的眉頭,那神態像犯了錯的小學生,讓人感到沒轍,忍不住又想來寬慰她:“我知道了。現在你大概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我們還是做回死黨吧。反正我偷偷喜歡你一年多,也照樣能吃能睡不傷心。沒找準時機瞎表白,失敗我認了。不對,我不認,這都怪陳凜,我應該去揍那小子一頓解解氣。”

時唯被他逗笑,揉了揉眼睛抬起頭,男生才發現她剛才是哭了的,覺得心裏什麽地方被銳器戳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再說什麽甜言蜜語,隻好狂催她:“你快回教室吧,阿京肯定已經去了。”

[七]

時媽媽本來就在醫院工作,所以時唯被班導師送到醫院時,她已經等在那裏了。醫生在時唯肚子上摸了好一會兒,反複詢問:“按這裏疼嗎?”“是按下去疼還是抬手時疼?”“是持續疼還是間隔疼?”“那這裏呢?”

然後她“唰唰”地開了一摞單據,說“可能是急性闌尾炎”,吩咐先去繳費,然後把這七八項檢查挨個兒做過來,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做手術要不要住院。

班導師見這架勢估計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為免影響自己按時下班,把時唯交給她媽媽,稱自己最後一節還有別班的課就離開了。

時媽媽也有點沒心沒肺的,被這突發事件一驚嚇,完全忘了自己正和女兒冷戰中,牽著時唯走到樓梯口:“現在還疼嗎?”

“不怎麽疼了。”回答的同時,肚子突然發出“咕咕咕”的響聲。

“你中午沒吃飽啊?”

“吃飽了,又餓了。每天下午這時候都會餓。”

時媽媽露出鄙夷之色:“怎麽那麽能吃還精瘦精瘦的。你看看你,黑眼圈,臉煞白,灰頭土臉營養不良樣,你對得起糧食嗎?”

“我肚子裏有蛔蟲,都是蛔蟲吃掉的。”

“那你現在想去做檢查還是喂蛔蟲?”

“喂蛔蟲。”

時媽媽把那一摞單據往包裏一卷一塞:“旁邊有一家喬家柵小吃,去吃那個吧。”

時唯自己點了貢丸粉絲湯、毛蟹年糕、牛肉麵和小籠饅頭。媽媽說沒到飯點吃不下,就多拿了份碗碟,在一旁搭搭筷子,見她狼吞虎咽也有點心疼:“明天開始你帶點餅幹去學校吧,半下午的時候可以墊墊肚子。”

時唯猛點頭:“我要那種高鈣三層蘇打,海苔味的。”

“家裏的甜趣還沒吃完呢。”

“甜的不好吃。”

“你說你吃個餅幹都要挑食怎麽能身體健康?”

“明明很健康,已經很久沒生病了。”

“上個月8號請病假待在家的是誰啊?”

時唯埋頭吃麵,不吱聲了。

過了幾秒,時媽媽突然來了個勁爆發言:“你男朋友是梁弋吧?”

女生被小籠饅頭的湯汁燙了嘴,咽下去又嗆進氣管裏,好一陣手忙腳亂地咳嗽和灌水才平靜下來。

“是吧!我就知道!”時媽媽對自己猜中表示很得意。

“你怎麽知道的?”第一反應是懷疑神經過粗的阿京走漏了風聲。

“你麽,喝太多咖啡導致腦血管**,本來沒大問題,休息幾天就好了,沒想到這病聽著嚇人,班導領著所有班委興師動眾突然來探病,事先也沒說。你那天打電話給我我也挺意外,害我剛到單位又得回家。結果你猜我回家的時候在小區裏看見誰?”

這還用猜。“梁弋嘛。”

“那孩子拎著一大袋水果在我的車前麵走,被按喇叭趕開以後一回頭,發現是我,還喊‘阿姨好’來著。你以為我沒看出他不是和老師一起來的啊?上了樓進了家門老師還問他‘你怎麽也來了’呢。你們班班委就隻有貝逸銘、林森兩個男生,我還不清楚麽?他要不是你男朋友來幹嗎?江寒跟你關係那麽鐵,老師也沒準假啊。”

很顯然梁弋當時是騙假跑來的。

他對班導說自己早前踢球時拉傷韌帶,現在要去醫院複診,實際是怕放學後碰到家長,想趁自習課偷偷溜出來探望一下時唯。可他沒想到班導在同一節課帶著班委去探病,更沒想到坐公交車的他比打車前往的班導還慢半拍,以致於被逮個正著。最後隻好慌張地解釋“是去醫院複診的路上想起時唯,順路來看看,馬上還得去醫院”來圓謊,放下水果就走了,也不知班導信了多少,時媽媽倒是很精地看出了端倪。

時唯真後悔平時跟她講了那麽多學校裏的八卦,什麽底細都被她老人家摸得清清楚楚。反正這次肯定是栽了。

“不過,我和梁弋已經分手了。”

“什麽時候的事啊?”

“今天分的。”

“嘖嘖。你們這些小孩啊,根本就不會談戀愛,談什麽戀愛?你以為這就叫談戀愛了啊?在我們眼裏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給自己找個臨時玩伴,什麽狗屁真愛喲!還自己驕傲得不得了。你就想想,你交的男朋友,如果他生病了要器官移植,你是願意給他心還是肝?我看你連兩個腎分他一個都舍不得。真愛是這樣的啊?你要是真的找到一個願意捐角膜捐骨髓的對象,我就不攔你了。其他的都是浪費時間,沒意思,傷心傷肺傷身體,還不如好好學習,和朋友好好相處。”

“哦。”

被媽媽歪打正著這麽一說,時唯也覺得,和陳凜分手是多大點事啊?

有再多不甘心不服氣,引發再多怨怒仇恨,也不能證明在一起時就是真愛篤定。沒分手的時候,也從沒想過將來要和這個人結婚生子白頭偕老,分手後又何必要死要活影響自己的人生。

就像媽媽說的,有點小孩子過家家的性質,再加上年輕任性不定心,變來變去分分合合都是難免的。

時唯一邊在心裏開導自己,一邊飛速把麵前的食物全吃光。

媽媽問:“你現在還闌尾疼嗎?”

“不疼。”

“那我們回家吧。”媽媽從包裏掏出那一大把單據撕了。

[八]

京芷卉把江寒趕走,霸占了他的座位,然後側身回頭從時唯麵前的餅幹袋裏抽了片蘇打,口齒不清地說:“大部分人按學號分舞伴,都沒什麽問題,身高差太多的個別調整。哦還有你,按理你應該做陳凜的舞伴,我看你們倆處於尷尬階段不適合,所以幫你換了一個。”

時唯頭也沒抬,左手吃餅幹右手抄單詞:“換了誰啊?”

“謝井原。”

“跟誰換的啊?”

“除了我還有誰好心跟你換。”

“唔?”女生抬起頭,滿臉的不信任,“我的原舞伴按理真是陳凜嗎?”

“是啦,肯定是的。就這麽決定了哦,你現在舞伴是謝井原了。”

“我覺得我就做陳凜的舞伴也挺好,換來換去麻煩,反正陳凜這一頁我已經翻過去了,無所謂。”時唯故意逗她。

“那怎麽行!必須不能是陳凜!再說你也很喜歡謝井原不是嗎?一定得是謝井原啊!你們倆看起來就很有默契!”

京芷卉欲蓋彌彰的說辭把時唯惹笑了。

教室外雲淡風輕,秋高氣爽,樓下回**著熱火朝天的口令聲和舞曲聲。

雖然有時候無力改變現狀,但卻能改變自己的心態,時唯笑一笑,昨天到今天,陳凜忽然變得沒那麽重要,縮小成一粒塵埃,拂一拂衣袖就看不見了。

[九]

人生的無常在於,人與人之間總是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邂逅、遭遇、交集與別離。

有時毫無心理準備就得迎接突如其來的相逢與永別。

月末,初冬時節,爺爺過世了。

雖然已經病了好些時日,可老人家精神不差,總讓人堅信他康複出院是遲早的事,誰也沒想到結局會是永別。爺爺沒有太多積蓄或房產需要立遺囑,臨走時隻說了一個心願:“時唯啊,最好還是跟我們秋家姓。”

時唯的媽媽是少數民族,所以時唯原本有個親哥哥,隻不過夭折了。這已夭折的哥哥跟爸爸姓秋,小一點的時唯跟媽媽姓時。

秋家一貫有點重男輕女的傳統,哥哥夭折後沒有人提過要時唯改姓,父母就這麽迷迷糊糊地過了,沒人想起這回事。時唯也一貫覺得,爺爺還是最重視孫子,即便在幾個孫女中,他最喜歡的也是向葵,自己在家裏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輩。沒想到爺爺最終竟還有心惦念自己。

她愈發責怪自己,早知道爺爺還很喜歡自己,就應該在他在世時多陪陪他安度晚年。

爺爺的遺體告別式那天,時媽媽特地提前幫時唯準備了一套黑色正裝,尖領子的收腰西服和直筒西褲讓女生看起來很修長,像電視裏的新聞女主播,連表情也變得淡淡的靜靜的。

可是到了現場,當直係親屬們一個個輪流從棺木前經過向爺爺道別時,時唯卻完全無法淡然和平靜,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到大家站成一排立於一側,主持人開始念悼詞。時唯不敢哭太大聲引人注目,盡量抑製情緒,但是每次剛止住淚水,一想起爺爺曾那麽重視自己,自己卻蒙在鼓裏,就覺得太虧欠爺爺,眼淚馬上又洶湧而出。

秋家一大家子人,都有點感情涼薄,至少不太外露。就連從小跟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表姐秋和也不過隻是淚水一直停在眼眶裏打轉的程度。所以像時唯這樣多愁善感的就有點醒目了。

她甚至不顧身為爸爸上司兒子的陳凜也在場,等到告別式結束,已經雙眼腫成核桃、滿臉眼淚鼻涕,徹底沒了形象。

遺體被送去火化,親屬們不用再列隊,大家在休息室各自找位置坐下。

這時,時唯才回過神,看見了坐在對麵的季向葵。

爺爺最喜歡的這個小孫女已經不姓秋一年有餘了,爺爺直到最後也不知道。

向葵也身著黑色正裝,下麵穿的是及膝裙和黑色長襪,一身黑也顯得消瘦,讓很久沒細看她的人忽然覺得她成熟了許多。

在彌漫著硝煙和紙灰的狹小休息室內,這個瞬間,兩個少女的身份恍然有些逆轉。

原本姓秋的已經改了姓,原本不姓秋的改姓了秋。

有點像宿敵,其實是姐妹。

可是身為姐姐的時唯哭腫了眼睛腫了臉,頭發也亂七八糟,反而顯得有點年幼,有點不成氣候。

而身為妹妹的季向葵,腰杆挺得直直的,端坐在椅子的前半部分,雙腿在裙下規整地偏向一側。

她麵無表情,有一雙很美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