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一]

每個孩子都有個命中注定的宿敵。

他通常是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鄰居家的青梅竹馬或者父母同事朋友家的少爺千金。他或比你聰明,或比你乖巧,或比你勤奮上進。每當你幹了壞事錯事或蠢事,他就堂而皇之登場,被父母引來與你對比,讓你又嫉又恨,無地自容又咬牙切齒。

對於時唯來說,這位宿敵是季向葵。

與眾不同的是,季向葵的宿敵也是時唯。

時唯家和向葵家是父係家族中走動最勤的親戚,因此這兩歲並沒有構成什麽差距。在發生那件重大變故之前,時唯和季向葵一直是互相最了解的同齡人。

曾經有一年春節,大年初一,時唯被媽媽罵哭了,僅僅因為她不吃辣菜。這個理由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以至於時唯一度懷疑是否自己的記憶出了bug。但讓她永生難忘的是季向葵在餐桌對麵一邊拚命吃辣椒一邊幸災樂禍的笑臉。

這麽想來就好理解多了。

不會吃辣本不是什麽缺點,但在季向葵會吃辣的情況下時唯不會吃辣就是時唯的錯。回想起來,時唯媽媽愛和別人拚女兒的習慣原來早在那時就形成了。

時唯一邊哭一邊後悔把季向葵留在自己家過年。

沒錯。季向葵確實是在時唯的極力挽留下才跟時唯全家一起過除夕的。時唯和季向葵雖然總是相互較勁,但又是彼此最重要的玩伴,每逢寒暑假,媽媽總會把時唯送到季向葵家住一兩周,季向葵也時常會賴在時唯家,兩個女孩同吃同睡同玩,連上廁所和洗澡都結伴同行,不過最終她們總會有辦法鬧翻,以兩敗俱傷收場。

比如這年春節,季向葵率先在大人麵前賣乖,使時唯挨了頓臭罵。等到三天後季向葵的父母來接她,兩家人一起在客廳玩拍氣球的遊戲,規定輪到誰接氣球時氣球落地就算誰輸,輸的人要表演節目。時唯在季向葵前一位,每次接到氣球後就立刻扣殺,如此兩輪,季向葵總是接不到球。

本來,表演節目是季向葵最擅長和熱衷的,因此即使大人們都看出時唯在故意調戲季向葵,也隻當姐姐在逗妹妹玩,並不覺得其中有什麽惡意。誰知到了第三輪,時唯故伎重演,季向葵突然氣得整個臉漲紫了,一口氣提不上,差點背過氣,隔了三四秒,才嚎啕大哭起來。

當時的情形把在場的每個大人都嚇壞了,誰能想到這孩子氣性這麽大?

讓眾人更加意外的是,在季向葵放聲大哭的一秒後,她的媽媽也抱住女兒淚如泉湧。

時唯站在距離她們母女倆一米開外,忽然有種腳下的地麵被抽離、人懸浮在半空的錯覺。不知所措,啞然失聲。

她學到了一個教訓:如果要和季向葵展開鬥爭,一定要在沒有大人在場的情況下。因為時唯的媽媽是向著季向葵的,而季向葵的媽媽也是向著季向葵的,她連做做家長的大方姿態都不屑。

季向葵的爸爸在福利頗豐的公安廳工作,媽媽是中學老師,家庭經濟條件很好,她可謂是蜜罐裏長大的小公主。

時唯則在父親長期缺失的成長環境中跟隨媽媽過著無依無靠的平凡生活,但這並不代表她比起季向葵缺乏關愛。

媽媽十年如一日地五點半起床為她做營養豐富的早餐,騎著自行車送她去學校,十二載寒窗苦讀的時唯從來沒有過遲到經曆。不過她異常厭惡媽媽逼她吃白煮蛋,常在車後座偷偷把白煮蛋吃一半扔一半,要不然就趁媽媽不注意藏進書包,等到了學校再扔掉。這麽做其實是有風險的,因為時唯忘性大,藏在書包裏的雞蛋時常忘記扔,被課本壓扁後爛在書包底部,書包因此常常飄出臭雞蛋的氣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往往被媽媽發現後倒出來,又難逃一頓臭罵。

可以說時唯是在臭雞蛋的味道和媽媽的罵聲中長大的,這兩者的結合作用使她上初中後混論壇,對於“扔臭雞蛋”的按鍵具有非常直觀的聯想。

時唯是很早接觸到網絡的孩子,在她讀初一的暑假,季向葵也跟著她學會了看新聞、發郵件、聊QQ之類的基本網絡活動。

初一的暑假,時唯家搬進了複式大房子,季向葵一如既往在她家小住,同住在時唯家的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兩個男孩分別是比時唯大一歲的表哥宣翔和宣翔的堂弟,這位堂弟和季向葵差不多大,可也許是因為性別不同,兩人從見麵的第一天就勢不兩立。

彼時,時唯已經開始有做姐姐的覺悟,不再和季向葵唧唧歪歪。每天下午她要去體育館遊泳兩小時,回家時三番五次在小區的草坪上撿到自己的枕頭,於是不用上樓她就知道,那位堂弟又和季向葵打枕頭戰了。

餐桌也是他們的主戰場,隻不過當著時唯媽媽的麵他們一般僅限於唇槍舌戰。

“你們這叫‘打是親罵是愛’吧。”宣翔不經意的一句玩笑觸發了兩位的中二症。

堂弟不買賬:“哼,我才不會喜歡她這種大臉貓!”

季向葵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別人攻擊她的容貌,頓時氣得漲紅了臉:“我還不要你喜歡呢。追我的人可是一直從外灘排到東方明珠呢!”

季向葵隻是隨口說了兩個地標,卻讓堂弟抓住了把柄:“不就是過了個江麽?敢情喜歡你的都是泥鰍啊!”

“還沒說完呢!是從外灘排到東方明珠再排到崇明島!”這總夠遠了吧。

“不過又過了條江,再多些泥鰍罷了!”

可憐季向葵沒認真學習過鄉土地理,空有伶牙俐齒卻占不到上風,隻能重複性反駁:“你才是泥鰍!”

“你怎麽總是把泥鰍掛在嘴上,果真是大臉貓啊!”

這次吵架事件以季向葵眼淚汪汪和堂弟在眾人聲討下的一句“好男不跟女鬥”結束。但它產生了兩個永久性的後果,一是季向葵從此被親戚朋友大人小孩們冠以了“大臉貓”的綽號,喜歡她的人有時會親切地叫她“貓貓”。二是大家忽然注意到,季向葵的臉真的很大,很大。

臉盤大的女孩在小時候尚且可以因為像個娃娃而賣萌到底,但年齡見長就逐漸顯出了不精致不清秀的缺憾。

時唯驚喜地發現,季向葵天生的美貌優勢並不是無懈可擊的。

這個夏天,季向葵不僅遇上克星,還遇見了惺惺相惜的閨蜜。

宣翔的父母——也就是時唯的小姨和姨夫——離異,他雖然被判給身為富商的父親,實際卻是在寄宿製學校獨立生活,本質上還是和母親更親近,雖然他的媽媽很快就再婚了。繼父是鰥夫,有個獨生女,名叫夏樹。所以,夏樹是宣翔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沒有血緣亦無法律關係、說不清道不明卻還相處得不錯的妹妹。這位妹妹當時也住在時唯家度暑假。

很小就死了母親的緣故,夏樹不太活躍也不合群,有點黛玉氣質,經常一個人坐在複式樓的天台上暗自垂淚。她如此憂鬱,如此獨特,就像韓劇女主角,連季向葵也被感染了,不僅引她為知己,而且舉手投足都刻意模仿她。這還不夠,無視自己被眾人捧為公主的現實,季向葵的灰姑娘情結大爆發了。

一個周末,時唯的媽媽要帶所有的孩子去逛街,大家都歡呼雀躍,唯獨季向葵別別扭扭說不願意去,想在家裏玩電腦。時唯媽媽也沒多想,就帶著其餘孩子出了門,並許諾幫季向葵帶好吃的回家。

順利留在家的季向葵馬上打開電腦撥號上網,用時唯前幾天教她的方式給媽媽發了封E-mail:媽媽,二伯母帶他們上街去,唯獨我被丟下了。我在這裏不開心,你哪天來接我?

季向葵不知道,時唯教她時用的是自己的郵箱,她更不知道,發送出去的郵件會保存到“已發送”的文件夾。當時唯晚上回家後在郵箱裏發現了這封有悖事實的郵件後,立刻向媽媽告發了。

時唯媽媽生了氣,當即讓季向葵當著自己的麵給家裏去電話,讓季向葵媽媽接聽,跟這壞孩子對峙。季向葵媽媽自下午從工作郵箱裏看見那封信就揪心地難過,計劃第二天一早就來把季向葵接回家,聽了季向葵哭哭啼啼的澄清才知道女兒說了假話,公正地批評了她。

季向葵沒做成灰姑娘,倒成了長鼻子的匹諾曹,又被克星堂弟起了“大話精”的綽號,接下去的十幾天假期過得無地自容,她把這筆賬算在了“告狀精”時唯頭上,一直記到寒假——沒錯,確實是寒假。

記仇半年的跨度對季向葵算不上是最高紀錄,並且她有仇必報。

時唯相信,她和陳凜的交往,絕不會是巧合。

[二]

“我不明白,為什麽看到對方是你表妹的時候你會笑起來。”京芷卉在路邊賣鹽水棒冰的小車邊停下來對老奶奶做出“勝利”的手勢,“要兩根。”

時唯準備掏錢包,卻立刻被京芷卉果斷地攔住。

“我請客。”

等到兩人撕開包裝袋繼續往前走,時唯才重新撿起先前的話題:“說起來挺不厚道的,知道陳凜找了個比我差勁的人,而且是被利用,我就幸災樂禍了。”

“你表妹怎麽差勁了?”看起來也漂漂亮亮挺甜美的。

微鹹的味覺從舌尖開始蔓延向一年前的夏天。

在發生季向葵離家出走事件的幾天前,時唯得到被重點高中錄取的喜報,被派駐在外的父親也終於調回上海跟家人團聚,並且還提拔了一級。

季向葵被父母逼著去喝時唯家的喜酒,可是和時唯有關的喜事都是她不樂見的,難免心不甘情不願,不過時唯的媽媽答應吃過飯帶她和時唯逛街買新衣服,倒是讓她心情好轉了一些。

季向葵沒有留意的是,時唯雖然身材不算高挑,但比例極好,一雙長腿又白又直,穿起短裙來有模有樣,而自己的腿卻有點彎,也就是俗稱的“O型腿”,一點也不適合穿短裙。

可是,時媽媽那天卻給兩個女孩買了許多條一模一樣的短裙。

如果她早注意到,那天也許不會那樣興高采烈。

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注意不到這件芝麻綠豆的小事了。直到她22歲時向外人說起二伯母還隻記得她對自己的好,卻不知道在那天之前,截止到買裙子事件,時媽媽都視她為自己女兒的競爭對手,談不上多麽喜歡她。

事實上,像季向葵這種滿肚子壞水的小姑娘,是討不到自己母親之外任何女性喜歡的。

就在時媽媽帶著時唯和季向葵準備從服裝部轉戰遊藝廳時,她接到了小叔子的來電,闔上手機後對季向葵說:“你爸爸讓我們趕緊回家去,好像有什麽事。”

“啊——?”兩個女孩都覺得掃興,但還算聽話,拉拉扯扯的總算乘上了去往季向葵家的出租車。

等她們到了季向葵家,時唯的爸爸也已經在場。

季向葵的爸爸問女兒:“你媽媽好像去校園裏散步了,你和小唯姐姐去學校找找媽媽讓她回家好不好?”

小女生癟著嘴嘟嘟噥噥地拿鑰匙出了門,沒想起問為什麽非要她去找媽媽而一群大人卻安逸地坐在家裏。

“你抱怨個屁啊,我才很倒黴呢。”聽她發了一路脾氣的時唯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又不是我媽媽,為什麽我也要跟著出來。”

“那你不要跟著我啊!”季向葵賭氣地加緊步伐,飛速拉開與她的距離。

這一帶時唯不熟,走到這個地步,已經既不知道前路,也不記得回程,隻好追上去牢牢黏住疾走的導航儀季向葵,緩和了語氣:“我是說你媽媽,這麽熱的天,這麽大的太陽,不好好在空調房裏呆著,跑去散什麽步嘛!你說對吧?”

季向葵心裏也對媽媽多有埋怨,點了點頭:“嗯。”

時唯瞥她一眼,心想她真是取壞了名字,人如其名,長了張向日葵般的圓臉,在烈日照耀下一晃一晃的,就算一白遮百醜都遮不住。

季向葵不知道她私下那麽多鄙視,否則肯定不會提議:“我們買根鹽水冰吃吧。”

兩個女生躲進屋簷的陰影下把各自的口袋掏了個遍,也隻找到幾角錢,兩人湊在一起隻有一元貳角,鹽水冰一元錢一根。

“都怪你個烏鴉嘴。”時唯說。

“我哪有烏鴉嘴!”

“要是剛才你說‘我們買兩根鹽水冰吃吧’指不定就夠了。”

“屁!都怪你個窮鬼,要是你比我多四毛錢就夠了!偏偏比我少四毛錢!”

互相推卸責任是無濟於事的,女孩們在屋簷下僵持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提議:“我們合買一根分著吃吧。”

於是結局變成,同一根鹽水棒冰,每人半邊。

季向葵一邊頂著時唯的額頭咬棒冰,一邊還在斤斤計較:“我比你多付錢,應該我吃三分之二,你吃三分之一。”

話雖如此,最後她也隻吃了三分之一,因為“我才不想吃沾到你口水的部分”。

窮到和人分吃一根棒冰的經曆不會時常有。

所以時唯雖然對那天的家庭變故沒什麽直觀感受,但對找尋過嬸嬸這件事一直記憶猶新。改變了季向葵人生的大事件以另一種平凡溫暖的形式存在於時唯的記憶中,但年齡所限,她們中沒有任何一個在那天產生過哀愁的預感。

後來她們在嬸嬸工作的中學校園裏轉了一圈又一圈,裝瘋地刨過了每一棵樹的根部,幾乎徹底忘了找人的初衷,玩到太陽西斜,才盡興而歸。那時,嬸嬸已經先一步回到家,和時唯媽媽一起躲進臥室裏了。

時唯記得當時父親和叔叔一起坐在客廳聊天,神情都很正常,煙灰缸裏積累了一小堆煙頭。

兩個女生誰也沒多想,誰也不明白這半天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麽。

當然,以季向葵的理解力,幾天後就明白了。

但任憑她多麽機靈早熟,也終有一個少女無能為力、無法阻止的事。

“心腸狠毒麽?嫉妒你麽?”京芷卉見時唯遲遲沒有回答,按自己的猜測提出了選項。

時唯被大口咬下的棒冰噎住,喉嚨受了冰鎮的強刺激,終於恍過神:“唔,也不能說‘差勁’,隻是經曆過一些事後,變得……很難相處了。”斟酌之下,選擇了較為平和的形容。

京芷卉明顯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是宮鬥戲裏那種妖婦角色呢。”

時唯訕笑著。

“不過,劈腿搶別人男友的女生,人品能好到哪兒去呢。”突然想到重點的京芷卉朝閨蜜轉過頭來,“她知道你和陳凜的關係麽?”

[三]

下午最後一節英語課。

時唯被粉紅與橘紅交疊的天際吸引了注意,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金黃色的樹頂被染上紅暈,無法看見前座的男生正在狂抄頭一天布置的作業以防老師點名對答案。

女生伸長靠窗的胳膊用筆尖戳了戳男生的後背,想叫他看看窗外。

誰知男生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脊背一挺,受了嚴重驚嚇,不僅以誇張的幅度回轉身,而且連桌椅也被撞出了巨大聲響。正值兩人大眼瞪小眼,雙方都滿臉驚詫的當下,英語老師適時發出了聲音——

“江寒,下麵兩篇完形填空你來報答案。”

危機指數滿點!

幸好男生反應機靈,在磨蹭著起立的同時,反手從處於老師視線盲區的靠窗一側抽走了時唯桌上的練習冊。

接著……

空氣凝固了。

時間過去漫長的兩分鍾,幾乎所有學生都扭頭過來張望,男生卻遲遲沒有開口。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麽?”英語老師滿腹狐疑地走下講台,來到江寒身邊,待她看見男生手裏的練習冊,語調頓時拔高了一個八度:“你怎麽又不完成作業!你英語本來就不好還處處偷懶,有沒有上進心啊?回去把這三課單詞抄五遍,明天到辦公室來報到!”

如此一折騰浪費了不少時間,老師想在放學前把答案全部對完的計劃估計要泡湯,隻好趕緊加快速度把剩下題目的答案自己報完了。

冤假錯案事小,一向吊兒郎當的男生早就習慣了被老師呼來喝去。

可是身為英語課代表的時唯不僅沒做英語作業,而且還上課走神,這絕對得不出“一切正常”的結論。

江寒長籲一口氣,把空白的練習冊還給時唯:“你還好吧?”

“欸?”

“聽說,你和陳凜分手了?”本來不想八卦的。

情報滯後太多了。

原以為八月時宣告終結的一切,隻是被按下了暫停。

有一段時間,時唯差不多已經忘了陳凜的存在,反正他在班裏本來就是個不起眼的龍套。至於季向葵怎麽樣她就更無所謂了,她想不出陳凜有什麽優點能吸引季向葵,唯一的解釋是季向葵想以這種勝利向自己示威,但如果自己壓根不把陳凜當回事,季向葵的小算盤就隻能落空了。

周四下午做完廣播操後,陳凜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攔住兩個女生。

“你幹什麽?”京芷卉對他從來沒有好感。

“你回避一下,我有話要跟時唯說。”

“有什麽話不能正大光明地說?”見時唯低著頭不想搭理他,京芷卉毫不退讓。

“正事。關於她爸爸的。”

京芷卉用眼神征求了時唯的意見,先走一步。女生跟著陳凜繞到教學樓後的小樹林邊:“什麽事?”

男生壓低聲音故弄玄虛:“昨晚我聽見我爸無意中聊起有人寫匿名信告你爸……”

不是什麽新鮮事。匿名信事件發生在八月初,很快就查出來是誣告,再說風波已過去好幾個月,時唯不信這還能成為陳凜父親的談資。

“無聊。”女生掉頭就走。

“哎!時唯!”男生一把拽住她,“其實我找你還有別的事。”

時唯站定了回過身,想看他究竟還有什麽新鮮戲碼。

“……我忘不了你。”

“你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過得有多痛苦,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電視劇看多了嗎?想我幹什麽?你不是有新女友了嗎?”

“我跟她談不下去。”

“你跟她談不下去也不關我的事。”

“我也是和你分開後才感覺到,隻和你一個人聊得來,別的女生……總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隻有你才懂我的心思……”

時唯想起了Jenga遊戲,聽見積木塔底部鬆動的聲音。

咯吱咯吱。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以後我還能給你打電話聊天,休息日偶爾見見麵嗎?”

“嗯。”

時唯受不了他苦苦哀求的語氣。

有時候從底部抽出一兩根積木放到塔頂,還是能保持平衡,於是你放下心來,不斷去創造新的高度,不顧整座積木塔越來越失去根基。

其實分手之前,比起普通同學,也不過就是多了打電話聊天和周末約會。

陷阱本身太過甜蜜,連誘餌也不需要了。

“絕對不行!絕對不能再搭理他!”京芷卉的反應比預想的強烈好幾個度。

“總不能連朋友都沒得做吧?”時唯也發自內心不情願,卻生怕對方認為自己耿耿於懷,想表現出大方姿態,卻恰恰中了計。

京芷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覺得他是誠心想跟你做朋友?”

時唯低著頭不吭聲。

“本來我就不喜歡陳凜這個人,經過這件事就更反感他了。一個男生怎麽能這麽朝三暮四?”

“……”

“隻有智商低又意誌薄弱的男生才會朝三暮四,你不要再上他的當了。”

“……”

“同樣的虧不要重複吃,同樣的傻不要重複犯。”

“有些內情你不了解。”女生緊蹙眉,有點萎靡地擺擺手。

無論閨蜜怎樣痛斥,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還是一廂情願地猜測著他的悔悟。

還是自欺欺人地堅信一定是季向葵使了計謀勾引他,她做得出來。

你不了解我有怎樣的表妹。

也不了解愛情是怎樣的感情。

什麽也沒有經曆過的人當然能輕鬆自如地說出“一刀兩斷”,說出“老死不相往來”,說出“世界上誰離了誰不能活”。

這時候理智哪裏去了?偶像劇裏的女二號在意識到男主角心有所屬之後不是就該馬上做高姿態狀放手嗎?為什麽每次都要鬧得雞犬不寧人神共憤才肯離場?她們腦子裏難道連一根理性主導的神經也沒有嗎?

可是,每個女生都向著自己、堅信自己才是最特別的,誤以為自己才是女主角,孤注一擲地想抓住被稱為“好事多磨”的救命稻草。

每個人都有一個讓自己穩操勝券的夢境。

[四]

光線從窗簾間的縫隙漏了進來,枕邊的手機並不在屏保黑屏上,它亮出了比屋外更慷慨的晃眼白光。

時唯摸過手機。

是陳凜發來的彩信——

我想你,隻能在附近尋覓你的蹤跡。

照片是時唯家樓房的外景,估計是他站在小區外對麵的馬路上拍的。發送時間是十二點半。上下左右鄰居還沒熄燈,隻有時唯的窗口漆黑一片。

時唯感到難以呼吸了。她全然忘了幾個月前在大雨中心涼到底的情形,眼淚無法把她扯回現實,疼痛也無法把她扯回現實,她從一片虛空穿越到此刻,攥著一寸卑微的感動,徹底失去了由來。

她也不記得蘇醒之前的夢。

自己正要和季向葵決勝負,兩個女生站在平緩的灘塗邊,手中拿著弓與箭,不遠處立著標靶。

“就以這種方式公平競爭吧。”

裁判麵容模糊,但時唯決意要把他認定為陳凜。

時唯拉開雙腳的間距,堅定地注視著靶心。季向葵越走越遠,海風卷起她的發線,少女的脊背挺得筆直,線條落在腰間,向兩側展開弧度,好像一個微笑,最後她在標靶邊轉過身,向時唯招了招手,如同在風中搖曳的花朵。

什麽?她就站在那裏麽?就站在即將射箭的時唯的標靶邊?

時唯愣住了。

風吹起悠長的哨音。

搭在弓上的箭晃了晃,在繃緊的弦重新鬆弛之後垂直掉落在了眼前的地上。

怎麽也不可能贏的。

就連在夢境裏,也沒有贏。

[五]

時唯對叔叔嬸嬸是什麽時候離婚的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隻記得有一次聽姑姑對媽媽說起,叔叔的那個第三者是手段了得的女人,她看見向葵和嬸嬸在港匯商場逛街,就立刻打電話向叔叔告狀,說嬸嬸用公用電話打她手機去咒罵她,看來電號碼是徐匯區的。叔叔立刻打了嬸嬸的手機去追問她在哪兒,得到的答案是“和女兒一起在港匯”,於是便對小三的話信以為真,以致盛怒,在通話中立刻大吼起來,整個過程,妻子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在兩人離婚之前,叔叔采取的策略一直是,用惡劣的態度對待妻子,迫使她自己提出離婚。當一個人做了虧心事,他如此心虛,卻又如此矛盾地做出傷害對方更深的事,隻為讓對方作出自己不敢作的決定。

時唯想想嬸嬸受到的傷害,覺得她太無辜可憐,而早早就遭遇家庭變故的小向葵也同樣無辜可憐。這當然又是她一廂情願的同情與憐憫。

季向葵從這樣的遭遇中悟出了常人難以領悟的道理,學到了常人往往忽略的必殺技——她發現,原來可以通過利用一個男性的軟弱讓一個軟弱的女性敗得徹底。

借此,她可以所向披靡。

“你們最近有沒有小向葵的消息啊?”據說因病住院的爺爺每天都向前來探病的兒女這樣詢問。

每個人的回答都大同小異——

“小向葵剛進高中學習忙,過幾天就來看您。”

“小向葵中考沒考好被她爸罵慘了,最近正在準備期中考試,一考完馬上就會來看您的。”

“……”

“不急不急,叫她好好學習啊。”爺爺的眼裏總有點失望。

季向葵是小輩中最受爺爺奶奶疼愛的,但爺爺肝病發作住進醫院已經半個多月,她卻一次也沒有去探過病,為了避免爺爺傷心,大家都隻好替她撒謊,撒謊的眾人沒有一個不心虛,沒有任何人從向葵嘴裏得到過“馬上回來”“過幾天就來”這類保證。

叔叔嬸嬸離婚後,嬸嬸立刻把向葵的姓改了,隨自己姓季,以此來報複叔叔。這件事當然也沒敢讓爺爺知道。

老人費勁地嚼著兒子剝好送到他嘴裏的橘子,皺眉的原因絕不是酸度過大,縱使兒孫滿堂,他依然對看不見那個最機靈可愛的小孫女耿耿於懷。

時唯站在床尾看著皮膚呈褐黃滿臉褶皺的爺爺,又犯了以自我為中心異想天開的毛病。爺爺這麽難過是因為向葵不來,向葵一定不會對爺爺沒良心,很可能是因為失戀情緒低落不願出門,而她的失戀看起來是陳凜又對自己回心轉意的結果,雖然不是有心為之,轉了幾個彎,自己還是成了造成爺爺失落的罪魁禍首。

這麽推斷著,時唯挪到爺爺身側緊緊拉住他的手,又傻又天真地滿腔愧疚了。

[六]

太平日子過了幾天,再加上月考成績還不錯,時唯心情較開學初好多了,又恢複一貫的“晚餐八卦”節目,每天一邊吃飯一邊喋喋不休說著班級趣聞,過去媽媽總能接上話茬或給出評論,她們班的學生沒有一個她不認識。

可這天晚上,當時唯再次說起江寒翻牆逃課去網吧被逮住的事件,媽媽全身的汗毛都警惕地豎了起來,把筷子一放,沉下臉:“你這樣整天‘江寒’、‘江寒’的,哪還有心思讀書!”

時唯眨巴眨巴眼睛:“我哪有整天‘江寒’、‘江寒’的?”

“還沒有嗎?昨天晚上也說江寒,前天晚上也說江寒。”

“不就最近三天說了麽?”

“連著說三天還不過分麽?我警告你啊,別給我精精怪怪把心思都花到學習之外的地方去。還記不記得沈阿姨家的那個姐姐?小學時候年年都是三好學生,次次都考語數外三百分,可一上中學就談戀愛,最後怎麽著?連三本都沒考上!你想學她嗎?”

時唯本來對江寒沒什麽特別感想,這下受了冤枉氣不順,故意和媽媽頂嘴:“你以前不是老讓我向她學習嗎?”

媽媽瞪圓了眼睛舉起筷子要敲她的頭:“好的你就不學!”

時唯抱著腦袋躲到爸爸身後,大聲說:“我現在也沒要談戀愛!誰談戀愛了!誰喜歡江寒了?再說!人家江寒還不喜歡我呢!”

“為什麽?他憑什麽不喜歡你?”

時唯本來還想接嘴,等反應過來媽媽剛才表達的意思,瞬間喪失了語言能力。

經過五六秒的停頓,媽媽平靜下來,接著說:“我也沒說你早戀,隻是說你心思太雜。女孩子心思一雜就不會讀書了,知道吧?”

隻要沒被冤枉時唯就沒意見了,她點點頭,繼續吃飯。

“你叔叔這個人也怪得很,今天嬸嬸跟我通電話都愁死了,向葵現在談戀愛談得根本不怎麽學習,整天就知道化妝打扮,你叔叔居然還默許她早戀,說‘女孩子要讀書好有什麽用,差不多就行了’。他以為還是他那個大專走遍天下的年代呢,現在不讀到碩士根本就不算有學曆啊,連工作都可能找不到……”

媽媽毫無重點的一大串嘮叨中有個別關鍵詞像絞索一樣精準地套向了她的脖子。

“早戀……”女生的目光變得有點呆滯了,“這麽快就交了新男友?”

“還是之前那個啊。中考前的那個嘛。”

“那個還沒分……麽?”

“就是一直沒分你嬸嬸才生氣呢。聽說她男朋友是你們學校的,跟你說過是誰嗎?你認識嗎?”

終於,徹底,認識了。

滿懷希望卻被背叛,全心付出卻被無視。

這些都不算什麽。

在時唯心裏埋下仇恨種子的是一件非常具體的小事。

2月14日,是時唯和陳凜交往後過的第一個情人節。小女生從很早就開始像打了雞血一樣籌備禮物,結果卻還是俗得可以。巧克力之外,應該還有些親手做的東西,能代表心意。時唯折了滿滿一罐幸運星,每一顆都是先寫好一句想對陳凜說的話,雖然一時想不出那麽多文藝抒情的句子,大部分都是從喜歡的書上抄來的,但“心意到了就行了”——她是這麽寬慰自己的。

“恒星內部的溫度,並不是由所謂的元素、成分、演化進程決定,而是取決於它的質量。就像我內心的溫度由所愛的你們在我心中的分量決定。”

“等你學會在漫天塵埃中微笑起來,我多想親手指給你看,在那悲傷的彼岸有幸福存在。”

“一旦找到那有且隻有的唯一,他們就該寧靜安好地,永遠相愛。”

……

然後,到了最後一句。

終於到了最後一句,總不能全從書上抄吧?

時唯沒多少文藝細胞,造不出花哨的長句,想了半天,覺得還是直接告白最好。

那麽,“我愛你”?

覺得像在末尾掉進了誇張的台灣肥皂劇。

換成“我喜歡你”好了。

可實際操作起來,卻不知怎的,腦子一走神,寫成了“我最喜歡你啦”。

我最喜歡你啦?

看起來有點別扭,事後回想起來,可不就是被陳凜說中的“孩子氣”嗎?明明是真情實意的告白,卻被自己搞得每個字都透著幼稚。

時唯沒有告訴陳凜幸運星裏麵的秘密,她一廂情願地相信總有一天男生會自己發現並感到驚喜,卻從沒想過當自己吭哧吭哧一個接一個地折著星星的同時,對方正和向葵手拉手逛馬路過著真正的情人節。

被束之高閣的糖果罐,滿載著一個女生全部的少女情懷。

每一顆幸運星都想高喊卻發不出聲音。

——你來看看我吧。

——我藏了一個秘密啊。

是啊,我這麽孩子氣。

你怎麽忍心反複傷害一個孩子似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