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一]

氣溫39度。

每到傍晚,不是停電就是拉閘。

如果躺在家裏地板上一動不動倒還算有點陰涼感,要命的是,跑腿買東西什麽的重任全都落在小孩頭上了。

雷聲過後,時唯才聽見微弱的蜂鳴音,把塑料袋換到左手,右手伸到牛仔褲屁股上的口袋掏出手機。

一個未接來電,一條新短信,發件人是陳凜——

時唯,等下你給我回個電話,我有事跟你說。

女生忽然覺得胸口被什麽悶住了,停住腳步,遠處樓房背後劃過一道白色的閃電,但緊跟著的雷聲卻好像響在非常近的頭頂上。

她匆匆躲進路邊的一小爿煙酒店按下通話鍵,聽見陳凜的聲音,也聽見自己的聲音。陳凜的語氣有點躊躇,而自己就連問候都充滿急躁。

“時唯,你覺得我們合適麽?”

“你什麽意思?”

“我總覺得有點別扭,好像和你沒什麽共同語言……你……怎麽說呢,你太孩子氣了,雖然不能說是幼稚,但至少是不諳世事。我……我認識了一個女生,一個和你很不一樣的女孩子,我覺得跟她特別聊得來……我想跟她交往。”男生語無倫次,總算把意思表達清楚,“剛才我騎車出去,一個雷就劈在我麵前,為了躲開,我摔出去好遠。我覺得剛才我差點沒命了,一定是因為我犯了錯。我犯了個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要和你說清楚。”

時唯想不通他的言語怎麽能和店門外的電閃雷鳴配合得如此默契,這份戲劇性將人隔離在實景之外。她揉揉幹澀的眼睛,恍然覺得有種在做夢的錯覺。

“我說,你就別找那些亂七八糟的借口了。”自己發出的聲音,平靜得讓自己都感到意外。

“……”

時唯照著這個鎮定異常的路線走下去:“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你怎麽不說我孩子氣?我還是我,一直沒有變,變的是你,如果非要給分手找原因,就是你變了心。”

男生在那頭沉默了很久:“是的,我錯了。”

“你是對的,我不適合你,像你這樣有戀母情結的人,就適合找個老媽般的女友,天天像老媽一樣管束你,不能給你任何自由,給你自由你就會背叛。你沒有任何自製力。”

“……”

“拜拜。”

沒有說“再見”的原因,是打從心底不想再看他一眼。

而脫口而出的“拜拜”,從效果上而言,好像明顯比“再見”要來得灑脫。

掛斷後將手機順勢扔進裝滿蠟燭的塑料袋,時唯望著屋簷外瓢潑而下的暴雨長籲一口氣,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感到這麽涼快。

這個暑假所有的不安與鬱結,都被暴雨吞噬了。

暑假中還跟陳凜吃過一頓飯。是時唯父親單位的聚餐,都帶了家屬。陳凜無疑是席間最耀眼的明星,由於他父親將對兒子的自豪寫在臉上,一眾下屬也將平日對上司的吹捧轉移到了年輕的男生身上。

阿姨們誇讚他一表人才、禮貌斯文,其中還有人以誇張的語氣說“將來哪有女孩配得上他”。

聽這話的時候,時唯垂著眼瞼專心對付碗裏的大蝦。在需要保持儀態不能動手的情況下,怎麽用筷子把蝦殼剝掉呢?

“肯定至少要找個部級領導的女兒吧。”那位阿姨順勢替別人父母作出安排。

時唯將一雙筷子拆成兩支分別拿在左右手上,左手的那支抵住蝦尾,右手的那支鑽進蝦頭與蝦身的接縫。

陳凜的父親笑得像尊彌勒佛,擺擺手道:“我可沒有強求他非得娶門第很高的女孩,女孩子隻要性格溫順、聽話,比什麽都好。”

沒有強求?

也就是說娶了門第高的女孩更好,不是麽?

他還真把自己當皇帝選嬪妃了?

右手的筷子沒有找準受力點,重重地滑開,撞擊在碗側,雖然碗沒翻倒,但已不可避免地發出巨響。時唯沒有抬頭去數桌上有多少人向自己投來目光,隻是很慶幸終於安靜了三秒。

當時,媽媽在桌下踢了時唯一腳。

在學校,情況卻完全逆轉,閨蜜京芷卉多次直諫:“你怎麽會看上陳凜?沒和你交往時,班裏的活動他一句話也插不上,不是我歧視孤僻學生,他那不是孤僻而是猥瑣。更別說成績還那麽差,明明是個K班的料,花錢塞進我們A班就能進入年級前50嗎?除了拖我們班平均分後腿有什麽實際意義?”

所以,為什麽會和陳凜交往呢?

受了日本動漫中一遍遍鼓吹“青梅竹馬終成眷屬”的影響,再加上,處於家庭與學校兩個世界分界線上的時唯,並不覺得陳凜有家長們吹捧的那麽好,卻也不覺得他有同學們鄙夷的那麽差,他隻是在所有異性中與自己最親近的那個,親近得讓時唯甚至不好意思揭穿他的弱點。

高一下學期的理化實驗考,課本上打星號的試行內容的考核純屬走過場,監考的都是各班隨機抽選的學生。陳凜拉著時唯的手興致勃勃地行走於各考場間。

計算機顯示屏上出現了紅外線接收頭的圖片,要求指出是什麽類型的傳感器。

“啊!這個我知道!溫度傳感器嘛!”陳凜拽了拽時唯校服的衣角。

這讓剛想說出“光電傳感器”的時唯失去了方向。

聽見陳凜的錯誤提示卻也知道正確答案的監考男生正好是同班同學,他遞來不帶感情的冷冷目光:“你說,是什麽?”

如果當場說出正確答案,陳凜一定會感到難堪。

“……溫度傳感器。”

監考的男生在計算機上代她選中正確答案,歎口氣,喃喃低語:“你是笨蛋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當時,時唯的臉微微漲紅,從陳凜手中把手腕抽了出來。

的確是笨蛋,戀愛中的女生都是笨蛋。

幸運的是,從分手的第二天開始,再也不用為了與笨蛋為伍而假裝笨蛋。不幸的是,與分手對象是同班同學,必須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並且還是對方甩了自己。

開學第一天,時唯打量著鏡中的自己,找不出失戀的端倪。清瘦的身材把校服白襯衫撐得筆挺,藏青色飄帶在胸前係成標準蝴蝶結,中長發順著耳後曲線垂落在肩下,隻有眼睛裏,藏了一點驕傲和不甘。

[二]

空調送出的微風撩撥著頭發中細軟的那部分,被點名時,時唯正心煩意亂地盤算還有幾天才能換座位。

“時唯,你上來做吧。”老師一邊說,一邊從粉筆盒裏找出最完整的一根向前伸著示意給她。

女生抬起頭,看見黑板上題目下“解:”之後的空白,以及近似與這片空白相呼應的陳凜的尷尬表情,他正兩手交疊著退站在黑板邊緣的位置,臉上還留存著剛剛迎接過老師揶揄的麻木。

時唯心裏一個“哦”,明白了這個場麵代表的含義,她走上講台從老師手中接過粉筆,幹脆利落地寫下全部解題過程。雖然隻是客觀的答案,此刻卻成了泄憤的武器。它們不僅僅是單純的數字,粉筆敲擊黑板的“篤篤”聲在教室裏清晰地響個不停,無比清晰,寫出這樣的粉筆字的力度大概是平常的三倍以上,時唯很快就感覺到手掌的後半邊酸脹得快抽筋了,但是她需要更加賣力地製造出連續不斷的響亮敲擊聲,然後變幻出帶著刺的嘲諷。

一直到最後,時唯堅持忍耐著,沒敢朝陳凜的方向瞥一眼。

但老師的讚不絕口還是從她內心拽出了一絲複雜的懊惱。

如果當初是自己先說的分手——和現在一樣果決,就不會這麽窩心,如今也用不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到這個地步。

考完期末考試後,和陳凜麵對麵坐在附近的快餐店裏解決晚飯。

時唯沒怎麽動嘴,自始至終盯著陳凜的臉,看他以誇張的狼吞虎咽消滅整個漢堡。男生卻一味低著腦袋,好像連自己的麵孔也不願給她多看,又或者他還以為自己隻要避開時唯的目光就能藏住心虛。他不知道時唯雖然把狀似灼熱的目光投向自己,腦子裏醞釀的卻是分手的台詞。

女生眼睛中不禁流露出感傷的神色,在陳凜看來卻成了含情脈脈,他慌張起來:“怎麽了?”

“把你的模樣記住。”

“什麽?”

由於男生的率先詢問,說分手的時機被提前許多,讓時唯有些措手不及,條件反射地搬出別的借口來抵擋:“馬、馬上就放暑假了,見一麵不容易嘛。”

等她反應過來,已經錯過了最佳機會。

和男生道別時也想開口,但看見對方騎著車,覺得倘若他心情不好路上有可能會出交通事故,於是叫他到家後給自己打個電話。

時唯家住得離學校更近些,又是公交直達,自然也比他早到。在公交車上猶豫了一路,她一到家就覺得還是算了。

分手這種大事,怎麽能不當麵好好說明、妥善解決呢?

雖然她已經明白陳凜心中沒有自己了,但心卻仍然硬不起來。

剛剛開始交往時,總是目光灼熱的那個人是陳凜,而被看得不自在的人是時唯。陳凜說:“你是一個奇跡。”時唯腦中理性的那個回路拆台地警示過自己:十六歲的男生說的甜言蜜語能算數麽?可她還是無法抑製自己心跳加速。

就像她也用淡淡的語氣對人家說過:“誓言什麽的我才不相信。”

可陳凜就是有魔法使她相信他的話——除非哪天我死了,才會不愛你。

陳凜在大雨中說分手的時候她恍然想起了這句話,盡管心中充滿了悲憤,卻到底拿不出一個歇斯底裏的還擊——那你怎麽不去死呢?

但她終於明白了,一個人喜歡你的時候,你就是奇跡,不喜歡你的時候,你就什麽都不是,連分手都能草率地打個電話了事。

也許當初隻是因為兩人在學校的口碑與人緣差異過於懸殊,讓時唯放鬆了警惕。

理化實驗考的第二天,晨練之後,在從操場回教學樓的洶湧人群中,時唯鬼使神差被外力推搡到前一日負責監考的本班團支書身邊。

“昨天,你為什麽幫我?”

男生手插在口袋裏,說話時眼瞼抬得很慢:“你這種人……讓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幫你。”

你這種人——無論表現得多麽倔強要強,眉目裏也滿滿盛著溫柔和善意。當麵給人難堪、惡毒到底和果決地道別離,一樣也不在你的領域。

讓人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幫你。

可是這個“幫”字,為什麽換不成別的字眼?比如“喜歡”。

你不過,比一般的優等生隨和一點,比活躍的女生漂亮一點,比一般的漂亮女生成績優異一點,說到底,還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沒有什麽魔力。

該喜歡的人,不喜歡你。

[三]

周一晨會結束後,時唯照常順著人流回教室,與平常不同的是,她走得有點無精打采,而逆著人流揮著手一路喊著她名字來找她的閨蜜卻異常精神抖擻。

“剛才下樓時就看見開學的摸底考出排名了,貼在老地方,一起去看吧。”

時唯點點頭,當她跟著京芷卉走到教學樓門口,看見過去玩得好的朋友三三兩兩都聚在樓梯轉彎口一邊聊天一邊等候她們。

這原是A班最活躍的小團體,時唯也是其中之一,隻是和陳凜交往後與他們疏遠了。陳凜不喜歡時唯的朋友,認為他們太鬧,他們的愛好太喧囂。這些朋友也同樣看不起陳凜。

京芷卉聲明過:“你非要跟陳凜那種不學無術又小肚雞腸的挫男在一起,我們也不好說什麽,我們不可能因為你就和他打成一片,當然也不可能因為他和你劃清界限。什麽時候你離開他要回來,我們依然是可以為你兩肋插刀的朋友。”

現在看來果然如此,隻是京芷卉預言不準,時唯才是“被離開”的那個人。

雖然失戀,摸底考時唯還是穩穩紮根在總分年級第五的位置,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時唯不能輸,哪怕心裏再難過也不能動搖,不能示弱,不能縱容自己開學第一次大考就一敗塗地。她想用紋絲不動的成績向陳凜發表宣言:我根本沒把你當回事呢。

——哪怕這壓根不是真心。

“你找到陳凜的排名了麽?”以京芷卉得意的語氣判斷,她應該已經找到了。

“沒。”

“又是倒數。”果然。

時唯並不覺得這樣自己就算出了氣。

“不過你內心也太強大了吧,整天一張如喪考妣的臉,卻還是排在我前麵。陳凜看了肯定嫉妒死。”

“他不會的。”

“欸?”

“他成績不好,也許連排行都不會關心,關心又有什麽用呢,無非是自找打擊。再說,他根本就對成績無所謂,反正將來自有父母安排不用為前途操心,絕不會有你那份上進心。”

“天下哪有對成績無所謂的學生?我不信。”

比如陳凜。

陳凜關注的,除了女生還是女生。初中時就有過一個女友,上了不同的高中後對方就把他甩了,陳凜一直耿耿於懷,甚至還為她寫了兩本日記,為了炫耀自己的一往情深,他後來把那日記給時唯看過。

時唯有一次跟京芷卉說起,她非常驚訝:“他怎麽能那麽閑呢?整整兩本日記?”

“他又不用讀書。”時唯是這麽回答的。

[四]

放學回到家,遇見媽媽換上了皮鞋正準備出門,時唯有些疑惑:“這個點出去?不吃飯了麽?”

“你和爸爸自己解決吧,向葵離家出走了,嬸嬸打電話讓我去幫忙找一下。”媽媽丟下一句話匆匆離開。

又離家出走了?

向葵是叔叔的女兒,她的堂妹。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印象中,好像有一次離家出走還是因為自己說錯話,那是一年前。

因為時唯中考結束,她家又回歸日常變成了兒童樂園,向葵照例到時唯家度暑假,一起玩的還有時唯的兩個表哥宣翔和時炎淵。四人打了一天牌,向葵卻整日情緒都不太高漲,完全丟了往日嬌縱小丫頭的那股瘋勁。

到了傍晚,向葵突然提出要回家,讓時唯倍感意外。從前她每次來家裏玩至少會待上兩三天,這次不僅當天就要求回家,而且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見到這個架勢,時唯很難不推測向葵又單方麵鬧起了別扭。

時唯不情不願地給父母打過電話,得知他們正和叔叔一起在外麵應酬,向葵的爸爸接聽電話後答應晚飯後過來接向葵回家。

放下電話,時唯還是不甘心,她知道如果向葵有什麽不滿而藏在心裏,就會出現滾雪球效應,幾個月後必然變出異常陰損的招數。再者,時唯還是對她有點不舍,覺得玩得不盡興。在家長們回來前的一個小時內,她必須抓緊時間說服她留下來,可是好話說盡,向葵依然不為所動,最後,時唯自己也生氣了。

“你到底怎麽了?”

向葵眼睛盯著窗外發呆,說話時明顯帶著敷衍語氣:“沒怎麽,我想回家還不行嗎?”

“你怎麽變得像你媽一樣作了?”

“你剛才說什麽?”向葵猛地轉過頭,一字一頓,“你再說一遍。”

時唯愣住了,自知理虧,沒敢再吱聲。

向葵白了她一眼,推開門衝了出去,到了電梯口碰上買晚飯回來的兩個哥哥,時炎淵拉了她一把:“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但向葵沒有回答,用力甩開他的手衝進了電梯。

男生們把便當盒放下,問時唯:“你們吵架了?”

等叔叔到時唯家來接向葵,時唯才知道向葵並沒有回家,而是賭氣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她的去向。得知這個消息後叔叔就趕緊回家等著去了。

父親逼問時唯:“你到底說了什麽話把她氣跑的?”

“我沒說什麽啊。”

“沒說什麽她怎麽會離家出走?”

“我就說了句‘你像你媽一樣作’。”

“這是誰教你說的?”父親覺察出這句對向葵媽媽的攻擊不像出自一個小孩之口,厲聲問話時目光已經瞥向自己的妻子。

“小和姐姐說奶奶這麽說的。”小和姐姐是時唯的表姐,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前些天確實和時唯見過麵。

時唯爸爸一聽是自己母親背後嚼的舌根,不好發作,但一時收不住怒火,轉身給了時炎淵一耳光:“你個大男生還拉不住一個那麽小的女孩?”

這個舉動出乎所有人意料。

兩個表哥,依年齡論,宣翔比時炎淵更年長,況且他還站在離時唯爸爸更近的地方。

時唯也不知是嚇壞了,還是為哥哥鳴不平,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時唯媽媽隔過幾秒才回過神,把臉上留下五個紅指印的男孩拉到自己身邊,嘟噥著說:“向葵那孩子發起蠻來就連你也未必拉得住,怎麽能怪炎淵呢?再說向葵家父母鬧成那樣,孩子心裏能愉快嗎?”

鬧成那樣?時唯止住哭,揉了揉眼睛,叔叔嬸嬸鬧成什麽樣了?

父親冷靜下來,長歎了一口氣,對時唯說:“走,跟我去你叔叔家看向葵回來沒有。”

從小到大爸爸就沒敢打過時唯,媽媽在爸爸麵前通常都是溫柔順從的,可是“不準打女兒”是她的底線,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很清楚自己在女生成長過程中更多扮演的是陌生人的角色,沒有承擔過教育的責任,也就失去了責備的權利,觸及了媽媽的底線,後果將會很嚴重,很嚴重。

但在爸爸盛怒的時候,時唯很清楚還是不要跟他對著幹試探他的自控能力。於是,雖然不願意去找向葵,還是乖乖地坐上了爸爸的車。

風波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向葵自己回了家,聲稱是公交車坐反了方向。她看見時唯和伯父都坐在客廳裏,也看見了自己母親臉上的淚痕,但就像什麽也沒看見似的,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父親,不帶任何歉意,徑自摔門進了自己房間。

直到很久以後,時唯才知道,那天晚上,向葵的怒氣不是衝著自己的。

所以——

“今天又是為什麽離家出走的?”時唯一邊咬著麥辣雞翅一邊向疑似知情的爸爸打聽情況。

“還不是因為你叔叔那張臭嘴。出了5萬塊錢,念叨了兩個月。每次飯局都要說個沒完,叫向葵感恩戴德,哪有這樣做父親的呢?讓小孩的自尊心往哪兒擱?”

堂妹在中考前談戀愛影響了學習,隻進了重點高中的擴招線。5萬元就是用於擴招的錢。這件事,暑假期間跟叔叔吃了多少頓飯,時唯就聽了多少遍,的確耳朵生繭。

“……不過還是你好,好好讀書就是為父母省錢。我看向葵這孩子壓根不是讀書的料,一個中考就像走鋼絲了,將來高考她爸肯定更要大出血的。”

時唯也不覺得自己就是讀書的料,世界上哪有讀書的料?她不信學校裏年級萬年第一的謝井原就天生是讀書的料,不用努力輕輕鬆鬆就能考第一。如果不用功讀書將來也能名利雙收,傻子才不願意玩。

可不讀書的,也確實大有人在。

認真談戀愛的人都讀不好書,自己卻能一邊戀愛一邊保持成績優異,所以戀愛談得很失敗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吧。

這天晚上,時唯大口咽下冰涼的可樂,暗自做了個決定:

為了不再受傷,高考前再也不談戀愛了。

[五]

講評試卷前,數學老師不緊不慢地半開玩笑:“你們班奇不奇怪?平時小測每次都那麽好,一到月考就完蛋。這次平均分反倒比B班差1分了。你們誰來解釋一下這是為什麽?”他伸出黑板擦點點第一排的課代表,“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男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又把目標轉向後一排的女生:“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聲音裏帶著笑腔。

班裏其實無人不知,老師也顯然是了然於胸,以往每次小測都無人監考,常常是時唯花半小時做完題目,去跟萬年第一的謝井原同學對過答案,然後把考卷借給全班同學抄。

和每時每刻都在以實際行動為“自私”一詞添加注釋的謝井原相比,時唯雖然沒他那麽出神入化,但平時對請教問題的同學不厭其煩,沒架子又好說話,因此即使在競爭激烈的A班,也幾乎沒有對她懷著鮮明敵意的人。如果這還不夠,那麽還有加分條件。

時唯的閨蜜京芷卉是校花。

兩個女生身高近似,平時出雙入對有點過於醒目。

媽媽卻不以此為樂:“你不要老和京芷卉在一塊兒玩。本來蠻漂亮的,跟她一比就遜色多了。”

媽媽最大的愛好,就是和別人拚女兒,重點對象就是堂妹向葵。

向葵從小是個美人胚子,透白的膚色,烏黑的杏眼,圓臉,小辮子,標準的可愛娃娃樣,任誰看了都想伸手捏一把。她能說會道,古怪機靈,還有副會唱歌的甜嗓子,隔三岔五就被她爸爸帶出去吃飯應酬,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爆胎,很給父母爭麵子。

因遺傳原因,時唯自然也是有大眼睛的,可卻有雙比眼睛更大的黑眼圈,尖下巴的瓜子臉,總給人麵黃肌瘦的感覺。

可是到了初三,因為長期宅在室內搞題海戰術備戰中考,幾乎不曬太陽,時唯的膚色突然變得比向葵還白,瓜子小臉的優勢開始顯山露水,蓄長的黑發終於能紮出兩個鬆鬆的麻花辮,就連土鱉的深藍色統一校服穿在白淨的她身上也變成了充滿文藝氣息的存在。

在這一年中,向葵隻匆匆見過時唯一麵,驚呆了。

當然向葵也並沒有難看到哪兒去,但她實在接受不了這種落差,在她心目中,堂姐時唯就該一往無前地醜下去,最終變成戴黑框眼鏡的高知老處女——就像她們學校的教導主任——才對,她怎麽能忽然出落得比自己更漂亮?

這不公平。

所謂公平,是智慧與美貌你隻能二選一。

怎麽可以有人好運到兩者兼備?

但即便如此,媽媽還是不滿意:“你別老板著臉,雖然我知道你是木訥,但給大家的感覺就是你老在生氣,不陽光。”

於是,用力過度的時唯在兒時的所有照片中都傻笑得臉上寫滿了“今年收成好”。隻有一張照片除外。

這張照片裏是媽媽和她兩個人。

時唯大概十一二歲的年紀,穿著肉色羊毛襪,灰色短裙,奶白色短大衣,雪青與雪白相間的帽子和圍巾,手裏舉著半隻沒吃完的肯德基粟米棒,卻是滿臉的不高興。

媽媽則穿著黑色長裙,深紅色大衣,皮質黑手套,短發,看她飽滿的臉頰就知道那已是家裏生活條件逐漸提高的階段,可她看起來卻比青春期鬧別扭的女兒更加“不陽光”,甚至將頭微側向沒有女兒的另一邊。

關鍵在於粟米棒。

看見那個黃燦燦的提示的瞬間,時唯立刻就明白了母女倆生氣的原因。

那年冬天,時唯家與叔叔家一起在外灘玩,午餐按孩子們的意願吃肯德基。

時唯和向葵都很喜歡吃香辣雞翅,一盒4塊對她們來說實在太少了,兩人都想比對方多吃兩塊,在時唯的理解中,隻要吃得快就能獲勝,當她狼吞虎咽潦草地吃掉一塊雞翅,向葵還在細嚼慢咽,她心中一陣竊喜,伸手去取下一塊,對麵的向葵卻不緊不慢地開口說:“啊,那個我已經吃過了。”

時唯萬萬沒有想到向葵居然把剩下的兩塊雞翅每塊咬了一口!

明明比自己小一歲,怎麽能這樣有心計!

怎麽能這樣不擇手段!

怎麽能這樣厚臉皮!

時唯隻好去吃粟米棒了。

這一切被時唯的媽媽看在眼裏。從肯德基出來在外灘拍照時,媽媽還在嘟噥埋怨她:“你說你有什麽用,連吃的都搶不過人家,死腦筋,隻會死讀書,將來能有什麽用!真是沒見過你這麽傻帽的小孩!”

本來沒吃到雞翅時唯已經覺得很鬱悶了,再被媽媽一數落,更覺得委屈——

我才不是傻帽!

隻是對向葵的下限嚴重估計不足罷了!

媽媽的矛盾之處在於,她自己明明是個濫好人,卻希望自己的女兒擁有“獨冠後宮”的心計,永不吃虧。

怎麽可能呢?

所以,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手裏還舉著半根粟米棒的小姑娘怎麽也無法朝相機擺出燦爛的笑臉。這種憋屈的情緒不僅在照片上形成了定格,而且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青春期,每次看見這張照片她都忍不住在心裏對在現實生活中不斷刷新下限的堂妹向葵積累一點厭惡感。

這份厭惡感同時在暗示著自己——你不是做不到,隻是做不出。

回到戀愛上來說,在與陳凜交往時,時唯往往也隻是裝傻。

男生三番五次感慨“總看電影逛公園沒什麽勁”,接下去的提議必然是“要不去我家吧,爸媽都不在”。時唯臉紅得像煮熟的蝦,不是不懂他的潛台詞,卻故意不接招,用“爸媽不在所以不行,要去就堂堂正正地拜訪”糊弄過去。

這就是陳凜最後分手時所謂的“幼稚”。

在某些方麵,時唯倔強地秉持著自己的原則,而正是這種秉持,經年累月地消磨了彼此的好感。

在陳凜坦白之前很久,時唯就已經覺察到他的移情別戀,不僅沒有義憤填膺地揭穿,而且一直忍耐著挽回著。在對方逐漸冷卻的目光中,她體會到語言的無力,曾給他寫過一封信以迂回的方式妄圖喚醒最初的記憶,卻終究還是事與願違。

那天是四月的一個周末,從早晨開始天空就異常陰霾,捏著信封的時唯按照手機中的地圖尋找附近的郵局,到達目的地,地圖上指示為郵局的場所卻分明佇立著銀行。女生頓時失去了方向,環顧四周,三座商場將道路分了岔,天空中開始落下細雨,但還不到需要撐傘的程度。時唯定了定神,詢問了離自己最近的商場保安,對方指給她一條相對荒涼的路。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似乎再往前走就離開了商業區,街邊建築有變成平房的趨勢,連臨街的商鋪也逐漸變少。

時唯越往前走越忐忑,終於在神經緊繃至極時看見了郵局的綠色。可是不知怎麽的,在那個瞬間,她也恍惚看見了未來。

陳凜牽著某個女生走在街上的背影,她看見了,那女生不是自己。

徹底輸了。

不知道對方是誰,按常理應該固執地堅守立場和她展開爭奪,但時唯做不出,在預感到對方存在的瞬間她就知道,該結束了。

被未來的現實擊潰後保持了長達幾分鍾的麻木,走出郵局時,時唯才蹲在路邊嚎啕大哭起來。

對方是誰都無所謂。

自己建立“喜歡”的基礎上,能夠為陳凜做到的寬容與堅持,已經到了極限。

[六]

雖然分手之後,時唯隱約還是有點想知道第三者是什麽樣的女生,自己究竟輸在了哪裏,可轉念一想,知道又能怎樣呢?

知道他喜歡的女生比自己長得醜就能笑起來麽?

城市就是這麽小,一個學區隻有兩所重點高中,分屬於兩條公交線路,但距離卻不遠。周五放學時去附近廣場吃個麥當勞都能在餐廳中看見各自為陣的兩校製服。

“陽明到底有幾套校服啊?”京芷卉剛消滅掉最後一塊麥樂雞,舔著手指四下打量,“除了我們聖華的校服之外,怎麽有那麽多種同時有兩人以上穿著的校服。”

“聽說他們每個人有九套還是十套。”

“就算有十套,四季平均一下,春秋裝最多也就五套吧?我怎麽感覺不止。”

“他們每個年級的校服也不一樣。”

“啊——好浮誇的學校啊!”京芷卉聳聳肩,略略表現著不屑,實際卻還是欽羨。

“上周數學競賽班,許老師還說陽明的人比我們腦子活絡。”

京芷卉不服氣地“切”了一聲:“在聖華這種一門心思搞應試教育的學校,我們也得有活絡的空間啊。人家學校把裙子改短一點根本不算什麽事,我們誰改短一個試試,不被拎到主席台上挨批鬥才怪。”

時唯笑起來:“你已經完全把沒改短的穿出了改短後的效果。”

“所以啊,我們學校的人都長得高,是硬實力!下次許楊再吐槽,你就跟他說,我們學校比陽明的人筋骨活絡。”正說著,京芷卉猛地收住笑,嘴裏叼著根薯條忘了吞吐,視線定在了一個方向。

時唯好奇地轉過頭順著看去。

“我沒看錯的話,那人是陳凜吧?他怎麽和陽明的人坐一塊兒啊?”

“大概初中同學吧。”時唯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隨口應對著。

身旁的同班男生毫不顧忌時唯的感受立刻糾正:“初中同學不可能這麽親密,明明就是情侶。”

京芷卉回過神來,將薯條咬進嘴裏,看著時唯:“陳凜的新女友是陽明的?”

“我不知道。”

“哈啊?你怎麽連基本敵情都沒摸清啊!”

“什麽敵情!誰要跟她搶了麽!哎呀,別說這事了,掃興。”時唯把伸長脖子的男生拎著耳朵拽回原位,“你也別看了,有什麽好看的呀。”

“那女的穿的校服是陽明高一的欸!”男生意猶未盡,“看不出來陳凜這小子還有這麽一手。”

“我們去把陳凜打一頓給你出出氣吧。”京芷卉亂出餿主意,“那女生看到他被揍的挫樣也會對他很失望的。”

“別鬧了,打他隻會讓我下不來台。”時唯果斷駁回提議。

“那你就這麽算啦?”

在時唯短促的“嗯”之後,幾個人同時沉默,隻能聽見咀嚼食物的聲音。過了十幾秒,又有男生不安分起來,提議道:“要不過去看看那女生長得怎麽樣?”

“別鬧了!”時唯加重了語氣。

“偷偷看一眼嘛。保證不會被發現的。”

“不要做那麽丟臉的……”

話說到一半,那位穿陽明校服的女生突然不經意看向窗外,轉過了半個側麵。

掙紮著要去偷看的男生感覺到作用於自己衣袖的拖拽力突然消失,滿腹狐疑地回過頭。

在場的全都注意到時唯臉上出現了表情。

反應了好幾秒,大家終於意識到那是個不合時宜的微笑。

時唯注視著陳凜所處的方向,緩緩地,緩緩地,展開了一個微笑。

“怎、怎麽了?”京芷卉覺出有點不對勁,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原來,知道自己輸給了誰之後,立刻就能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裏。

真的會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啊。

時唯的目光沒有移動:“陳凜的現女友是我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