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文/夏茗悠

[一]

回到高中的時候,也許每個像尹銘翔一樣情竇初開的男生心中都有一個夏秋這樣的女生。如同偶像,使人時時從身後仰望,如同女神,言笑都帶著恩澤的意味。

一半是因為她真的那麽美好,剩下的一半由自己的幻想填滿。成年後再也遇不見女神,未必她們都不夠美好,隻是理智總能壓倒幻想,無論多麽漂亮,都抵不上曾經在幻想中周身帶著光暈那樣令人目眩。

尹銘翔在一個晚自習放課後沒有急著回寢室,教室裏隻坐著他一個人。他一個人用手撐著頭,另一隻手無聲地轉著筆,目不轉睛地仰望著講台上踮腳擦黑板的值日生,始終在心裏猶豫要不要去幫助她。

女生身高不矮,如果完全夠不到黑板上緣,可能會幹脆搬來椅子墊腳,她踮起腳伸長胳膊,正好能夠到,可這姿勢讓旁人看來實在夠累的。晚自修時她大概參加了籃球隊訓練,裏麵仍穿著籃球服,秋季校服隻是象征性地罩在外麵,連拉鏈都沒拉。她吃力的姿勢讓那件校服以一個離奇的角度被伸展扭曲了,一側垂到極低,一側像要飛出地球,脊背處勒出幾道折痕,馬尾辮的末端被窩在裏麵。隨著她轉頭的動作,時而露出一點側顏,鬢角處的頭發比其餘的發色深一度,大概是先前流過汗的緣故。

教室裏的白熾燈光為她披上一件柔和的光暈,男生望得出神,卻條件反射地在對方擦完黑板轉過身來的瞬間迅速垂下眼瞼裝作認真做題的模樣。

女生從講台上走下來,整理了一下垃圾桶,拎著黑色垃圾袋出了門。男生這才意識到什麽,從座位上竄起來,一邊叫著“夏秋”,一邊抄近路穿過教室後麵,順利把女生堵在走廊裏。

“我幫你去倒垃圾。你在這兒等著就好。”

麵對男生不容置疑的提議,夏秋稍稍有點不解,卻已經很給麵子地放下了手中已撐開的雨傘。

尹銘翔接過她手中的垃圾袋,並沒有拿傘,身影迅速消失在樓梯轉彎處。

教學樓距離垃圾堆放處有一段露天的距離,可男生去得似乎有點久,待女生收拾完講台他還沒回來。覺得不打招呼就自己先走不禮貌,女生隻好又做了一個把桌椅對齊的額外工作。

男生衝回教室時半身濕透了,額發垂下水滴,喘著氣把兩團看起來像塑料袋的東西扔到夏秋麵前的桌上:“給你。”

女生遲疑地拿起,展開,是防水鞋套。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白色籃球鞋,這才恍然大悟地感動起來。

“那個,謝謝你。”夏秋回過頭。

男生迅速把課本塞進抽屜,朝她露出“我的名字叫紅領巾”似的憨實笑容:“倒個垃圾而已,應該的。別說倒一次垃圾,就是幫你倒一輩子垃圾我也樂意。”脫口而出後,這一輩子的許諾和垃圾連在一起,連自己也覺得哪裏不對勁。

“哈?”女生有點蹙眉,忍俊不禁的神色。

“我……我想……”男生腦子亂作一團,窘迫地隨她走到門外,終於找到一個根本解釋不通的借口,“我想和你做鄰居。”

“誒?”女生不知道是對方表達能力有問題,還是自己理解能力出現了偏差。

尹銘翔卻對這個蠢得要命的補充說明無比滿意。邏輯上沒有問題,也不是什麽非分要求,隻不過是“做鄰居”而已。做鄰居的話,可不就能幫忙倒一輩子垃圾了麽!

從普通的同班同學到朋友之間的過渡,令人印象深刻的對話應該就是這次。

不知怎的,充滿了感動和無厘頭。

就像“一輩子”和“垃圾”那樣混搭。

從同學到朋友到戀人,再到不是戀人,曾經心中有過無數願望與希冀,曾經約定無數目標與誓言,過程太過綺麗。每一個長跑運動員都不會記得年幼的自己是怎樣邁出蹣跚的第一步。他們記得數不清的美好或悲傷的過往小細節,卻似乎都忘了這卑微的最初告白。

[二]

無聊時,夏秋刷微信朋友圈,看見尹銘翔發了一條新動態。照片是在甜品店拍的,反射著陽光的架子上放著各式精致的小點心,而文字是:想念曾經的牛奶芝士餅幹。不明就裏的禾多已經在下麵問了一句:上海的牛奶芝士餅幹嗎?

夏秋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尹銘翔很快回複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應該是在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沒有學業的壓力,也暫時沒找到做陶瓷的新興趣。媽媽為了做烤鴨買了烤箱,夏秋有兩個月多的時間沉迷於用烤箱做蛋糕和餅幹,做好了約會時帶給尹銘翔吃。做過很多口味,他愛吃甜食,最喜歡牛奶芝士那種。

做餅幹的工具在父母家裏,夏秋隻好又在網上買了一遍。下單時才想起,當年用的模具是愛心狀,如今再用已不合時宜,夏秋猶豫半晌,還是放棄愛心改選了薑餅人形狀的。

反正也算應景,快到聖誕節了。這麽自我安慰地想著做好,給他寄去了。

寄走了又怕快遞太暴力,擔心餅幹到了目的地都碎成渣。提心吊膽了兩天。男生終於發了微信,從照片看來餅幹都完好無損,夏秋終於鬆了口氣。

尹銘翔在留言中問她:“我自己也做過,可為什麽我做的餅幹總是會焦糊。”

烤箱受熱不均勻,中間的餅幹正好時,旁邊的餅幹還沒熟,等旁邊的餅幹熟了,中間的一定已經會有點焦糊。家用烤箱都是如此,哪有什麽例外。

夏秋一邊笑一邊回複他:“我做的焦糊的都被我吃掉了啊。”

陳萱也看得見他們的對話,回想起來,夏秋和尹銘翔在高中是看起來最像偶像劇裏的情侶。

漂亮、聰明又爽朗的女生。

帥氣中帶點孩子氣、在校園裏拉幫結派呼風喚雨的男生。

光是兩人單獨出現就已經熠熠閃光,更別提出雙入對。一個在籃球場邊為另一個加油,一個為另一個**心餅幹,這才讓人相信是正常的戀愛啊。

而自己的戀愛,愛到最後很痛苦的時候,看偶像劇甜蜜的部分竟會流下眼淚。磨難太多,讓人差點忘了真正幸福的存在。可即使記得又能怎樣呢,回過頭往身後看看,連夏秋和尹銘翔都無法終成眷屬。世界上大概根本就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吧?

[三]

赫連以為自己早已想開了,可去辦離婚手續的那天,還是抑製不住傷感。

辦理離婚手續的辦公室就在辦結婚手續的辦公室隔壁,它們需要穿過同一個噪雜的大廳,大廳的側麵有一處休息區,那裏坐了些對結婚和離婚心存猶豫的人,看神色就能感到悲喜兩重天。

排在赫連、林浩前麵的是一對神情反常的青年夫妻,似乎完全沒有離婚的覺悟,反而在興高采烈地交談。赫連覺得好奇,偷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他們是為了少繳房稅而來辦假離婚的。女方用簡直“興高采烈”的語氣對辦事人員說道“我要離個婚”,辦事人員對這種喜氣洋洋的氛圍頗不習慣,抬頭觀察了一下她的精神狀態,確定不是有病之後才開始蓋章。

排在後麵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男方一言不發,女方一直在啜泣。

赫連覺得自己和林浩與前後那兩對相比挺適中的。林浩前幾天還在苦苦哀求赫連原諒自己重新開始,如今也沒了聲音。也許他已經意識到赫連看他的眼神中的蔑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的了。

眼前有對的路,也有錯的路,但他選擇了更容易走的那條路。

就這樣,兩人沉默著辦完了手續,在市民中心門口分道揚鑣了。

走出幾步,赫連停住腳步回過身,林浩沒有回頭,越走越遠了。女生仰頭望了望市民中心的大門。幾個月前第一次踏進這裏,連步履都一步一顛,那時她說“我還以為結婚要到民政局,凡是叫什麽局的都是又破又舊的樓房裏坐著懶洋洋的公務員”,沒想到是這樣宏偉寬闊的大廳,比她所見過的所有的外資銀行、市中心寫字樓大廳都顯得高端大氣。

但是,對結婚場所的無知根本比不上對結婚的無知。

那時的赫連單純地相信,一旦結婚,感情線就走到了盡頭,人就可以就此停下腳步,把精力分散到事業上去了。

領證之後的這大半年不是沒有收獲,相反,收獲太多了。她進入業內最好的公司,拿下一單又一單業務,和數不清的客戶相處成“死黨”,在跳槽時來了個釜底抽薪帶走了所有優質客戶。如今同學、朋友中沒有誰比她年薪更高,沒有誰比她事業更成功。她一直覺得,無論是家境還是個人,自己配林浩都綽綽有餘。

為什麽林浩會和自己越走越遠?

為什麽樣樣成功的自己會遭遇婚姻失敗?

赫連不是不服輸,隻是想找個確切答案。

[四]

禾多遛狗時看見酒吧門口停著赫連的車,把狗狗放進包裏,推門進去,赫連果然一個人在裏麵。她徑自走過去,坐在赫連身邊。

赫連早發現了她,但也沒有任何反應。

因為還是下午,酒吧剛剛開始營業,店裏除了這一桌就沒人了,服務生從禾多進店的第一秒就盯著她看,禾多招呼她過來,指著赫連的杯子說道:“我也要一杯一樣的。”

服務生還在揣測這兩人是否認識,滿腹狐疑地離開了。

“我說你,喝了酒待會兒怎麽開車回家啊?”

赫連明顯有個愣住的表情。

禾多驚訝地揚了揚眉:“你不會沒考慮過吧?”

被戳穿的赫連冷哼了一聲,硬撐著說:“就算把車扔這兒明天再來拿,又是多大的事?”

禾多抬手支起下巴:“沒多大的事,被拖走而已。”

“我今天離婚了,我會打人的哦。”赫連瞪著她。

禾多從服務生手中接過啤酒杯,輕輕碰了碰赫連的杯子:“祝賀你脫離苦海。”

“別陰陽怪氣的,想看笑話就直說好了。”

“誰陰陽怪氣的,我是說真的。離婚有時候不是什麽壞事,不離婚,你打算跟在林浩身後吃一輩子醋?出軌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道理是沒錯,可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是聽著特別扭。你這人長期不安好心,動機可疑。”赫連嘟嘟囔囔著,大口喝了口啤酒,涼意刺激到胃裏,又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悲傷,嘴也癟了起來,“還沒結婚就離婚,我到底哪裏做錯了?”

“哪裏都沒錯啊。你想想,林浩是不是從我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花心?”

赫連點點頭。

“就這樣你還打了雞血往前衝,我以為你根本不介意他花心。現實就是這樣,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不能指望微波爐有洗衣功能,重點是你希望有個微波爐還是洗衣機。你和別的女人搶林浩搶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我在想,大概林浩有別的什麽優點是你們看中的,所以不在乎他的缺點。他的缺點很明顯,從一開始就存在,倒是要問問你,為什麽從前不在乎,現在又在乎了?”

赫連沉思許久,最後苦笑起來:“以為隻要打敗情敵,和他領了證,就獲得了永恒的勝利,沒想過還有守陣地的後續。過去的敵人是別的女人,不覺得他有缺點。但後來敵人成了他。”

“所以說,你也別老自我糾結了。說白了,是林浩的缺點你以前沒重視,現在忍受不了了,你沒什麽錯。一切向前看才對。”

禾多話音未落,小狗在包裏叫了起來。赫連嚇得從高腳凳上掉下來:“什麽鬼東西?”

“我是出來遛狗的。”禾多怕小狗被憋壞了,忙拉開拉鏈,把它的腦袋露出來。

“你這是虐狗啊!你是什麽主人!”赫連替小狗抗議道。

服務生急忙走過來,剛想義正言辭地提出“寵物不得入內”,禾多掏出錢包往桌上一拍:“埋單。她的一起結。”

赫連又爬回凳子上:“我還沒喝完呢。你真浪費。這家店是林浩喜歡的,我一定要經常來,這樣他看到我覺得尷尬就不敢再來了。真後悔沒分他一點財產,我至少要搶走他喜歡的店。”

禾多略無語:“瞧你那點心眼。”

赫連一邊快馬加鞭喝掉剩下的啤酒一邊問:“你也喝酒了,車怎麽辦?”

禾多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夏秋住得近,叫她打車來吧。”

“她好慘,我不想見她。”

“什麽邏輯?”

“比我更慘的人在場就沒人安慰我了。”

[五]

夏秋下了出租車,見赫連站在酒吧門口像彈簧一樣發抖,不禁笑起來。

赫連指著禾多向她告狀:“都怪李禾多,要不是她隨身帶著狗,我們也不會提前被趕出來。”

禾多反駁道:“要不是你貪小便宜把啤酒一口氣喝光,哪會冷成這個樣子?”

“什麽叫貪小便宜?明明是節約!你是多豪門啊!點98一杯的啤酒就扔那兒,簡直是犯罪!”

禾多轉過頭笑著對夏秋說:“她把我那杯也喝掉了。”

“不行,你們先等我一下,”赫連蹦蹦跳跳地推開酒吧門,“我去上廁所。”

夏秋扯住她:“哎,你先把鑰匙給我,我們去車上等你。”

赫連從包裏掏出鑰匙。禾多在旁拍著腦門:“誒?傻了。剛才怎麽沒想到去車上開著暖氣等。”

夏秋打開暖氣。赫連上完廁所爬到後座,感受到暖意才放鬆下來,從座椅背後抽出紙巾擦擦鼻涕:“凍死了。”

夏秋問:“今天辦了手續?”

“嗯。”

“雖然林浩出軌是沒什麽借口好說的,可你以後也得吸取教訓,別老不拿婚姻當回事,我們想嫁人還嫁不出去,這次你失去的是林浩,渣男還沒什麽值得惋惜,將來……哎喲喂!”

車子隨著方向盤的晃動整體擺了一下,夏秋趕緊把方向盤扶正:“你掐我幹嘛?多危險啊!”

禾多這次改拍她的頭:“給你使多少眼色都阻止不了你,不掐你掐誰?”

“開車得看路啊姐姐!誰知道你躲在一邊放電了!”

後座的赫連伸手攔住禾多:“你幹嘛不讓她說!讓她說!我也想知道我怎麽不對了。”

夏秋略委屈地瞄了一眼禾多,又瞄了一眼赫連:“我的意思是,林浩雖然是渣男,但你這麽對丈夫是不對的。”

“我怎麽了?”

“你看哪家不是丈夫有60分,做妻子的在人前吹他有90分?沒見過你這樣整天損自己丈夫的。”

“我哪兒損他了?”

“你那還沒損他?當著林浩的麵,你說沒說‘我想嫁什麽土豪不能嫁?和你在一起單純就是看上你的人’?背著林浩,你說沒說‘林浩家當那麽點小官也叫官?他自己收入還抵不上我收入的十分之一’?”

“這就叫損了啊!這也有意見那也太玻璃心了!我說錯了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

“沒說你這都是假話,可實話也有能說不能說之分啊。你換位一下,你樂意聽男人說‘我想娶什麽美女不能娶?和你在一起單純就是看你忠厚善良’?這不是明擺著把你劃分到美女範圍之外了嗎?你喜歡?”

“……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想象得那麽拜金。”

“你要真不拜金就會淡化這個問題。反正你也沒花過林浩的錢,自給自足,你買的東西再貴他也犯不著有意見。可你天天把‘我不花你的錢’掛在嘴上,你讓他把自尊心往哪兒放?”

赫連不吱聲了。

夏秋把車靠偏僻的路邊停下,拉過禾多的手伸到赫連麵前:“你看看禾多,她男友給她買個鑽戒,她天天戴著,見人就誇,身邊沒有一個朋友不知道這是她男友送的,她男友多有麵子?別說是兩萬,就是二十萬的戒指,他這錢也花得高興。禾多的男友也不是什麽高富帥,可禮物就是禮物,錢多錢少都是心意。赫連你呢?求婚戒指1.5卡你嫌小,自己買了個7卡的戴著,你讓林浩怎麽想?”

“……我也沒跟他說不要那個小的啊,”赫連不服氣地翻著白眼,“別人問起來我不都說7卡那個是林浩買的嘛!”

“我的天!林浩買1.5卡的送你,你自己換成7卡的,還跟人說這是林浩買的!你怎麽思路像尿路一樣啊!”

赫連順手拽過紙巾盒拍在夏秋臉上:“行了行了,趕緊開你的車,我又想上廁所了。”

車開出一段,一直圍觀她倆的禾多才發話:“說白了,赫連就像知府的女兒想嫁皇上的兒子,可現實是嫁了另一個知府的兒子,她就虐啊虐啊,想把知府的兒子虐成皇上的兒子,怎麽可能呢?既然一開始看上皇子,那就奔著目標去,何苦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

夏秋補充道:“拜金不是問題,世界上有誰錢越多越不爽?關鍵是你不能一邊拜金一邊嫌貧,一邊嫌貧還一邊標榜自己不拜金。莫欺少年窮啊赫連!”

赫連徹底沉默了。她呆呆地望著車窗外飛速向後掠過的行道樹,不一會兒就覺得頭暈眼花,不知是醉了還是困了。冥冥之中居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失敗了不要緊,失敗了卻沒總結出經驗才讓人不踏實。

這下總算能向前看了。

[六]

從網上看來的訊息果然與現實相差很大。

王旗在母親的建議下真的把“養狗”這件事提上了日程,光是在網上搜索資料就用了兩周時間,一點也不像王旗的作風。從小到大,她從來不知“慎重”為何物,可這次不同。

和談了男友不合心意就果斷分手不一樣,養狗可是十年、二十年的事。萬一挑錯了,未來的十年、二十年都會陷入泥沼。

周末這天,她終於下定決心,帶著選定的小狗照片,拉著陳萱一起前往機場附近的狗場。老板說狗場的位置難以形容,讓她們把車停在地鐵出口等著,他開車來給她們引路。大約十分鍾後,兩輛車停在景觀公園一般的圍牆外,老板下車打了聲招呼:“你們等一會兒,我拿一下鑰匙。”

王旗也下了車,讓陳萱搖開車窗:“這裏環境還挺好。”

陳萱掃視了一圈周邊環境:“這裏的狗比我們人還過得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老板找門衛拿了鑰匙,並沒有把車開進景觀公園,而是掉了頭,往一堆平房的方向去,陳萱和王旗滿腹狐疑地跟在後麵。短短的車程之後,終於到了。

老板用剛才拿到的鑰匙開了一個小四合院的院門,招呼她們把車停進去。陳萱一邊倒車,一邊感慨:“這落差好像有點大。”

王旗戀戀不舍地回望剛才的景觀公園:“嗯,從莊園到村舍的差距。”

網上公開的狗場內景照片雖然沒有景觀公園那麽奢華,但卻十分溫馨可愛。初生的小狗像嬰兒被放置在造型像小饅頭一樣的暖箱中,整個溫室的色調是粉紅與奶白相間。

然而王旗自始至終也沒看到這樣的處所。

老板隻是領著她們進入一間毛胚房似的辦公室,讓她們稍等,片刻後用狗籠拎來了一隻奶狗。老板把小狗從籠子裏掏出來放在辦公桌上。

王旗一張口,聲音中的失望不加掩飾:“就、就是這隻?”

她難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手中從網上打印下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狗大眼睛、蘋果臉,虎頭虎腦,毛色油亮,霸氣十足。而眼前的小狗毛發亂七八糟,眼睛被藏了起來,被放在桌上站穩後就開始瑟瑟發抖。

老板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它平時不是這樣的,這是有幾天沒洗澡了,奶狗嘛,最好是少洗澡,不容易生病。”一邊說,一邊抬手推了推它,“走兩步,走呀!”

任憑他怎麽推,小狗仍在原處發抖。

他又把小狗抱到沙發上繼續推,小狗繼續原處發抖。

王旗摸了摸它,小小的一隻,就巴掌那麽大,沒有哪裏受傷,老板在一旁陪著笑臉慚愧地說:“它平時挺正常的,這應該是認生,緊張……要不我再拿兩隻出來你挑一挑。”

老板的助理小妹很快又拎來兩隻籠子,這次的兩隻小狗都更大一點,一放出來就滿地跑,沒一會兒就找準了王旗和陳萱兩人的鞋子抱住玩,很粘人。

王旗回看了一眼最初的那隻,依舊在沙發上發著抖,這時它正往熱鬧的方向看來,看的是王旗的臉,它眼睛很亮,眼神溫柔,隻不過好像控製不了自己哆嗦著的四條腿。王旗覺得它比別的狗聰明,別的狗雖然活潑親人,卻不知道看人臉,隻知道看人腳。

她把它從沙發上抱起來,那小狗驚得“哇”地叫了一聲,一頭埋進她的臂彎裏。王旗說:“我就想要這隻。”

老板終於鬆了口氣,高興地給她打了個折。

回程的車上,陳萱問為什麽還是挑了這隻小弱狗。王旗說:“有種‘它隻能依靠我,而隻有我能保護它’的獨一無二的感覺。”

從第二天起,王旗再也沒有加過班,每天離下班時間還有五分鍾就開始收拾東西,一到點人就沒影了。幾天後同事就覺出了反常,招呼她:“下班後一起吃飯吧。”

王旗風風火火地拎起大衣,把轉椅推進辦公桌下:“不行,我家哇哇要喂奶了。改天再聚吧。你們走的時候別忘了關暖氣。”

同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辦公室門口,轉身對格子間上方探出的同樣目瞪口呆的臉問過去:“女神什麽時候有孩子啦?”

那位也同樣驚詫:“她什麽時候結婚了我都不知道呢。啊!我失戀了!”

[七]

王旗有了“哇哇”之後,整個人精神狀態都不一樣了。以前總有點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悲慘,旁人看著隻覺得同情,如今頗有靠得住的氣場,舉手投足都自信了起來,好像人生重點一下就脫穎而出了。

陳萱也對那隻小狗喜歡極了,因為是陪王旗一起挑選的,自認為對小狗而言自己的意義也不一般,經常買零食、玩具去探望。有時她甚至想:說不定我也應該放棄嫁人養隻小狗呢,自娛自樂也未必孤單。

“在想什麽?”餐桌對麵的相親對象突然開腔,“你笑起來真好看,有酒窩。”

陳萱回過神,意識到剛才不知自己笑成了什麽傻樣,臉上一陣熱。

“沒,沒想什麽,想起我閨蜜家最近養了隻小狗,隻有手機這麽大,特別可愛……”說了幾句,陳萱停下來,臉更紅了,相親時走神已經對別人夠不尊重了,還嘮嘮叨叨說這些沒用的話,人家也未必有耐心聽。

雖然那位男士涵養夠好,一直麵帶微笑,似乎在鼓勵她說下去,但這狗狗貓貓的話題實在出現得不合時宜。

大概已經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個大叉了吧。

不,肯定從一開始就看不上。怎麽可能看上呢?對方可是標標準準的高富帥啊!父親是省級幹部,他本人卻沒有半點紈絝子弟的不良做派。隻比陳萱大五歲,三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是銀行分行行長。席間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個沒停,雖然他一個電話也沒有接聽,但陳萱耽誤了人家時間的負罪感已經很強烈了。

這種情況下,自己竟然幼稚地說著不著邊際的事,簡直東拉西扯不識相。

陳萱識趣地提出結束進餐,隻想維持最後的禮貌,並沒有對未來的發展抱任何幻想。

走出西餐廳,一陣寒風灌進衣領,女生打了個寒顫,趕緊用圍巾把自己繞了個嚴實。男生阻止了她推門的動作:“你在這裏先等一下,我去把車從地庫裏開過來。”

“不不不,你那麽忙不用送我,我乘地鐵回家又快又方便,就三站路,還不堵車。”陳萱一邊擺著手,一邊推開門跳到空地。回過身對他揮手道別。

兩個人堅持己見進行了好一番拉鋸戰,最後陳萱終於占了上風。

男生見她身形嬌小動作滑稽,臉上露出憐愛的笑容:“沒吃飽吧,我覺得這家店不好吃。”

陳萱的神經放鬆了一點,也笑起來:“我以為你來過呢。”

“我沒有啊,我在網上找的。哼!網上的評價都是假的。”

陳萱覺得那個“哼”有點可愛,笑得更深一點:“回去再墊墊肚子就好了。拜拜!”道別之後男生照原計劃往地庫方向走,陳萱往地鐵站方向,兩人背道而馳。

寒意料峭的夜晚,沿街四處是流光溢彩的霓虹,眼底鋪滿了繚亂的色彩。人們為了慶祝節日早早地支起了聖誕樹,掛滿了彩燈。空氣中有一股奇異的香甜味道,大概是從哪個麵包房彌散開來的。

走出幾步後,陳萱放慢了腳步,方才一直緊張的情緒終於化解,腦子裏回想著剛才和對方相處的一幕幕有趣的情景,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其中潛藏著隱隱的衝動。也許心裏看不上,可對方切切實實給人一種相處愉快的錯覺,如果是不諳世事的少女,肯定會自作多情地陷入一段感情。可是陳萱經曆過一些事,已經無法那麽天真了。

心中一邊不斷冒出美好的幻想,一邊使勁把它們打壓下去。

情感和理智,是這麽矛盾的存在。

就在陳萱滿腦子電光石火,臉上一陣熱一陣涼的時候,她的左手突然被人從後往前牽了起來。反應有點遲鈍,在最初的幾秒,女生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而在幾秒之後,微熱的溫度透過毛線手套傳遞過來,迅速從她心上滾了過去。

像被灼傷了似的,陳萱驚覺後轉過頭看向身邊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個頭的男生,在他身後,縱向的銀色街燈像閃光的雨,有點奇幻的宇宙朝女生襲來。

對方衝她露出了熟悉的、略帶靦腆的笑:“我決不能讓你餓肚子。”

不是多麽綿軟的情話,卻比曾聽過的一切情話都暖人心窩。

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怎能不天真?

陳萱的第一反應是抬起右手掩住嘴,這個動作成功地阻止了她差點失控的哭泣,卻沒能掩飾她已經紅過的眼眶。

[八]

夏秋的外賣剛掀開蓋子,就接到一個驚悚的電話,接通後對方直接在電話那頭開始了長達30秒的尖叫。幸好夏秋早了解幾個閨蜜偶爾神經錯亂的本性,沒有立即掛斷,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等對方冷靜下來後問道:“陳萱你怎麽了?”

“我遇到真命天子了!”

“誒?相親麽?”

“嗯!”

“那太好了!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又溫柔又體貼又有禮貌!就像從總裁文裏走出來一樣的氣質!絕對高富帥!絕對棒!”

“……他到底做了什麽把你激動成這樣?”夏秋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陳萱。

“他一晚上陪我吃了三頓飯!”

“哈?”好像是正常人難以理解的狀況。

“回家後他還給我發了短信!”

那大概真的是兩情相悅了。

“那祝賀你呀!趕緊確定關係帶出來給大家看看。”

“嗯!”陳萱堅定地答應了,剛想掛電話,才想起正經事,“噢噢對了,還有件事,我幫你找到工作了!我堂哥明年要新開一個會所,需要很多大型瓷板畫做裝飾。我跟他推薦你,把你電話給他了,他說這兩天會直接聯係你。你能幫他去做一下嗎?”

“唔……現在……現在不行,等下個月可以嗎?”

“誒?你有別的工作啦?”

“我……”夏秋猶豫半晌還是沒有隱瞞,“我想等尹銘翔回來。”

電話那頭長長的沉默過後,陳萱說:“那你跟我哥哥溝通吧,他也並沒有那麽急,明年呢!”

“嗯。”

“你和尹銘翔現在怎麽樣啦?”

“我也想知道啊。”

此時此刻,尹銘翔下了班,吃過晚飯,一個人在湖畔散著步,他心裏正想著夏秋。想到的並不是多麽美好的曾經,隻是近在眼前的記憶殘片。她穿著輕熟係的衣裝,她用著複古的相機,她的言談變得那麽穩重得體,她拒絕自己,她說她如今很幸福,她在自己麵前關上了一扇門。

看上去改變了,本質沒變。她確實沒有變,可是事過境遷,時間卻將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尹銘翔不知道真正的變數在哪裏。

曾經視她為女神並不是因為她多麽完美,而是因為當初的你,心無雜念地,不計得失地,傻氣而單純地喜歡著她。

你不是失去了女神,隻是失去了單純的自己。